李升圭《东洋诗学源流》与宋代诗话的渊源

2023-12-29 00:00:00金华岳舒雅
青年文学家 2023年5期

“诗话”是中国古典文论著述的一种形式,对韩国的诗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韩国学者李升圭受中国诗话影响创作了《东洋诗学源流》。

李升圭的生平,据现有资料暂不可考,但《东洋诗学源流》的原文在韩国诗话中被保留下来。《东洋诗学源流》表达了李升圭的诗学观点,与其他韩国诗话一样,这一诗话也有着华夏传统诗学文化的影响痕迹。本文拟从诗法论、批评主体论等角度出发,就《东洋诗学源流》与宋代诗话进行对比研究,探讨《诗家点灯》对中国宋代诗话的借鉴与创新。

文学作品的创作是一种艺术的创作,中国古代的各类文学在实践和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各自独特的创作理论和方法,中国古代诗人重视诗歌创作方法,在各类诗话中大多可以找到诗歌创作理论。随着中国古代诗歌的流传,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理论也影响了韩国诗人的创作方法。李升圭的《东洋诗学源流》其中部分创作理论直接或间接来源于中国宋代诗话,既有他个人独特的文学见解,又展现了他的诗学理论观念融合中国宋代诗话的文学成果,与宋代诗话联系紧密。

一、诗文秘法在于多读多作

李升圭《东洋诗学源流》诗话中所收录李建昌《答友人论作文书》一文,提出创作文章的重要方法是多读书、多创作,如这则诗话中所说,“承询作文事,要以秘法相示。弟宜如何对?宜谨辞曰:‘愚不敢闻命。’夫弟之愚否,自兄所尝悉。从前与兄道此事云何?何得卒以愚辞?是慢也。宜以正告曰:作文岂有秘法?多读书多作而已。夫多读书多作,古为文者无不然也”。

李升圭的“多读多作”理念与中国宋代苏轼、黄庭坚以及江西诗派的理论主张很类似,后者多主张“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强调诗文创作在于学问的积淀和对前人经典的揣摩借鉴。黄庭坚的《答洪驹父书》写道:“《骂犬文》虽雄奇,然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甚恨不得相见,极论诗与文章之善病,临书不能万一。千万强学自爱,少饮酒为佳。所寄《释权》一篇,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治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琐》祭文,语意甚工,但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黄庭坚在这则诗话中提出了“点铁成金”的观点,而“点铁成金”的基础正是对书籍的大量阅读。黄庭坚在诗话中提出“更须治经,深其渊源”“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在大量阅读古人的优秀作品基础之上才能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就诗文创作依赖于学问、学识的积累这一论断而言,李升圭的诗学观点与宋代诗话诗学理论颇为相似。

二、在创作过程中应注意“意”与“辞”相互匹配

在“意”与“辞”的关系探讨中,李升圭认同创作过程中的“意”与“辞”相互匹配,不可偏重一方而轻视另一方,做到“意辞相当”是创作的重要环节。

《东洋诗学源流》诗话云:“意立,然后修其辞。凡修辞者,欲谐美洁精而已。凡辞有取古人之意而为者,有造意而为者。取古人之意而为者,欲难其辞,使人如未始见也。造意而为者,欲易其辞,使人无惑也。取古人之意而并取其辞者,必书古人古书名以别之,勿使乱吾辞。不则为陈腐为剽窃。凡搆意,亦宜先择之。有主意必有敌意,将以主意为文,宜别用敌意为一文,以彼攻此,主意如铠,敌意如兵,铠坚者兵自折,累攻屡折,则主意胜也。则收敌意,俘系而入之,使主意益尊以明。如或胜或败,或胜败无甚相远者,皆不足以为文,即并主意弃之。意立辞修,则文可毕矣。而又取意与辞,而称量比系之,以有事焉。以辞当意,以意当辞。辞不当意,则虽巧可使拙也;意不当辞,则虽整可使乱也。拙之然后逾工,乱之然后逾整。句句而皆工者,必害于意;言言而皆正者,必累于辞。辞与意不相痼之为当,当之为法,法定而文斯可毕矣。”

中国宋代诗话有不少关于诗歌内容和形式的探讨,“以意为主”作为古代诗论的一种传统。例如,刘攽在《中山诗话》中有“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义,翻成鄙野可笑”。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也提到“意到而语随之也”,这种诗论观点强调要以作品的内容,即“意”为主,忽视了以“辞”为主的形式。宋代诗人张耒则在《与友人论文因以诗投之》中写道:“我虽不知文,尝闻于达者。文以意为车,意以文为马。理强意乃胜,气盛文如驾。理惟当即止,妄说即虚假。气如决江河,势盛乃倾泻。文莫如六经,此道亦不舍。但于文最高,窥不见隙罅。故令后世儒,其能及者寡。文章古亦众,其道则一也。譬如张众乐,要以归之雅。区区为对偶,此格最污下。求之古无有,欲学固未暇。君为时俊髦,我老安苟且。聊献师所传,无以吾言野。”他强调的是“以辞为主”的形式的重要性。

由此可见,中国宋代诗话诗学关于创作的内容和形式的探讨对李升圭的“意”与“辞”的创作观产生了影响,而他受中国宋代的诗学观影响后更推崇“意”与“辞”相互匹配的创作观,重视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相统一。

三、诗法论

(一)李升圭对宋代诗学诗法论的移植与阐释

任何诗歌的创作都离不开技巧方法,自魏晋《文心雕龙·体性》以来,诗法论层出不穷,至宋代形成了相对完备的诗法论。李升圭对中国宋代的诗法论进行了探讨,但他更为推崇《诗人玉屑》中所提出的七种诗法论观点,在诗法论部分更多的是围绕这几个部分来探讨的,“宋以来,讥评文学之风大盛,而论诗法者益详,自是著述有诗话之体。要之作诗之法大别有七:一曰命意,二曰造语,三曰下字,四曰用事,五曰押韵,六曰排黏,七曰炼格”。

宋代不乏讨论诗法的诗话,在诗法论部分,李升圭引用了大量中国宋代诗话论述诗法论,包括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严羽的《沧浪诗话》、吕本中的《吕氏童蒙训》、陆机的《文赋》、蔡居厚的《蔡宽夫诗话》、叶梦得的《石林诗话》、蔡绦的《西清诗话》、佚名的《漫叟诗话》、张表臣的《珊瑚钩诗话》、李谆的《李希声诗话》、周紫芝的《竹坡诗话》、姜夔的《白石道人诗说》、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刘攽的《贡父诗话》、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等,大量宋代诗话的收录和有关诗法的诗话举证构成了李升圭的诗法体系,体现了他的诗学理念深受宋代诗学的影响的特点。

(二)文不厌改

中国古人秉持“文不厌改”的可贵精神,在诗文创作上更是讲求精益求精。韩国诗人李升圭也崇尚“文不厌改”的创作态度:“兄之高明,虽诚荦荦不群,然窃观所示诸文,其于上所云修辞定法之说,若犹有未至者。岂非以才高性坦,随意之所向,而倾输之以为快,所以然耶?兄谓魏叔之子辈不足与议于古人,此说诚然。然叔子所云‘多作不如多改,多改不如多删’,是固古人所不传之秘法,而叔子言之甚有功于文章。诚能一日一改,一年得若干首,又于若干首而删而存之为若干首,如是十年,则可一卷矣。诚能为一卷不可复改、不可复删之文,则吾心惬矣。夫以一卷而易十年者,虽劳而寡效,以十年而图千万岁,则甚厚利也,则亦可以薪矣。然此秘法也,非兄专使六百里之勤,则弟不敢轻以相示,望兄察之。”他的这一创作理念明显受到中国宋代诗学创作理念的影响,“文字频改,工夫自出”(吕本中《童蒙诗训》)是一条重要的创作经验。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那些卓有成就的作家,无不具有这种不厌“频改”的可贵精神。宋代诗话《童蒙诗训》借杜甫之言,举黄庭坚和欧阳修之例,指出创作作品应该多进行修改,“老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见大略”。

(三)重视诗文句法

中国的诗歌历经千年发展到唐代达到顶峰。唐代涌现了包括李白、杜甫、韩愈等大批优秀诗人,他们创作了大量流传千古的优秀诗歌作品。作为距离唐代最近的朝代,宋代的诗歌研究总是摆脱不了唐代诗歌的影响,从宋代的诗歌作品中不难窥见唐代杜甫、韩愈等人诗歌的特点和影子。宋代诗话对诗法的讨论也离不开对唐代诗歌的研究。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提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李升圭在研究诗法的方面受宋代诗话影响,呈现对唐代诗歌的诗法探讨的特点。他十分注重诗歌的句法论,其《东洋诗学源流》提到“律诗句法尤为切要。故自来论句法者,多属律诗。以其属对精确,音调铿锵,虽一字亦不可苟也”。

在《东洋诗学源流》中,李升圭列举了大量唐诗,通过五言和七言律诗进行了句法分析。他认为,“五言诗以第三字为眼,古人练字只于句眼上练,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七言律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练句亦惟从句眼上着意,句眼字练则句自精神也”。

李升圭将句法分为三十多类,如诗眼用实事式、诗眼用响字式、练字次第式、诗眼用拗字式、子母字妆句式、句中自对式、巧对式、交股对式、借字对式、错综句式、折腰句式、叠字次第句式、两句一意式、引用经史式、虚字妆句式、连珠句式、上下相接句式、上接下句式、下连上句式、双句有声式、双句无声式、有声对无声式、无声对有声式、双句俱动式、双句俱静式、动中有静式、静中有动式、健句、新句、清句、伟句、豪句、刻意句、自在句、意欲圆句、格欲高句、声律为窍句、物象为骨句和意格为髓句,并分别举例相应的五言和七言诗句例证。

宋代诗话诗学重要的内容是唐诗学,包括白居易、杜甫、刘禹锡等人的诗法论。就这一点而论,李升圭的《东洋诗学源流》与宋代诗话诗文句法论有很深的渊源。

四、诗歌批评论

《东洋诗学源流》中进行诗歌批评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强调批评主体的博学,二是尊崇杜甫的个人诗学观。这里重点论其杜诗批评的宋代诗话痕迹。李升圭诗学批评观最明显的特色是“尊杜”。

李升圭对杜甫的诗歌成就认可度很高,他在《东洋诗学源流》中多次提到杜诗语言精妙,在古诗的讨论中提到杜诗对体格的重要贡献:“六朝诗尽佳,而体格未备。至杜集各体皆精,故独为后人所宗。故诗至杜子美一大变。宋之黄山谷又一变,元世不出晚唐秾丽之习,明之何李力复古七子继之,惟五言效汉魏间及六朝,余如七言古及近体诸诗,无不规摩盛唐,不出李杜之范围也。”在诗歌的声韵部分,他同样提到杜甫用韵的精妙:“杜子美亦取沈宋,故其近体属对雅切。夫既详求之于声韵,又精思之于对偶,是以唐律为美文之至者也。”同时,诗话中大量引用各类诗话诗人对杜甫的评价进行讨论研究,展示了李升圭对杜诗的推崇,以及对杜诗诗学学习的个人观点。

宋代诗话包含大量对杜甫诗歌的研究,对杜甫的讨论也是宋代诗话的重要内容之一。例如,宋代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云:“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意超迈如此。吾是以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诚实著见,学者多不晓。”这则诗话着眼点于杜甫的诗歌创作“实诚”,即诗歌创作的情感真实流露、不做作。诗歌是内在思想和外在情感的真诚流露,诗歌创作强调感情表达的真挚。宋代诗话多对杜甫的诗歌进行批评和点评,而诗歌情感的真挚也是诗歌批评的一个重要方面。尽管李升圭的杜诗批评受宋代诗话影响明显,但较之宋代诗话杜诗批评仍有所不足,其诗歌批评的内容相对较少,他尚未形成丰富而系统的诗歌批评理论主张。

总之,李升圭的《东洋诗学源流》在创作诗法论、批评主体论等方面都对宋代诗话进行了不同层面的借鉴,其对中国古代诗歌的源流追溯及对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分析研究,体现了李升圭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喜爱和推崇。他将其诗歌研究的成果以诗话的形式记录下来,同时将他从中国古代诗歌所学的经验一并记录,这为韩国诗歌的理论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方法,为韩国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动力,拓宽了韩国诗歌创作的视野。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宋代诗话在韩国的传播及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BWW02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