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诞生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它标志着文学从幼稚的、幻想的领域,转移到丰富而深刻的现实世界。无论是在艺术效果还是对后代文学的影响上,《诗经》都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笔者将从艺术成就与文学价值两方面出发,浅谈《诗经》的艺术成就及其文学价值。
一、《诗经》的艺术成就
(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在创作方法上,《诗经》以丰富的社会现实为题材进行细致的描写和理性的思考,为后代现实主义文学奠定了广泛而坚实的基础。“写实”是《诗经》艺术就总体风貌和基本创作方法而言的最突出的特点。《诗经》的题材多以现实生活为主,并不像唐诗宋词那样大量运用夸张与想象的手法,更加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生活。《诗经》的题材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第一类,通过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个性化地表现其进步的思想和感情。《七月》看似对生活的描写实则控诉了社会的不平现象。《伐檀》向地主阶级作了揭发性的质问,表现了农民的反抗意识。《采薇》体现了在艰苦环境里士兵对国家的忠诚,《无衣》表现了进退与共的战斗精神,两篇作品都具有浓厚的爱国主义思想。《北山》表现了作者对统治人物骄奢淫逸生活的愤懑,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情操。《关雎》《木瓜》《静女》《将仲子》等描写的不同角度的爱,都表现了人们真诚的情感和合理的愿望,这类表现情志心理的诗也体现了《诗经》“诗言志”的特点。
第二类,借生活情感和对事物的描写反映了当时的现实。其中,有的作品反映了对历史发展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如《大明》《东山》反映了武王灭殷和周公东征对人民的深刻影响,《十月之交》《召旻》既反映了西周崩溃前夕的情况,也反映了社会中较本质的现实。不少诗歌反映了封建的生产制度和人与人的关系,不同阶级的权利、义务与阶级对立,如《硕鼠》《君子于役》《鸨羽》等。
上述题材在《诗经》中的表达方式多以叙事为主,以简朴的写实方式、白描等手法刻画了生活的各个场面和人物丰富的心理活动,生动传神。
(二)精妙的艺术构思和表现方法
按传统理论来说,《诗经》在表达方式上大量运用了“赋”“比”“兴”的艺术手法。这种手法一直是中国诗歌的传统特点。通过朱熹在《诗集传》中的解释,我们可以得知“赋”“比”“兴”的基本概念。
“赋”,即直接抒写或铺叙,是文学创作最基本的手法。《君子于役》写妻子怀念在外服役的丈夫,通篇都是直言铺叙。《氓》虽然中间用比兴,但通篇基本用的是赋法。《击鼓》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均无过多铺排,而是叙事本身的信息和本心的真挚抒情。
“比”,即比喻或打比方。《诗经》中的比喻,有明喻、借喻、隐喻、博喻等。明喻,如《伯兮》中的“首如飞蓬”;借喻,如《硕鼠》中通篇借用老鼠的形象比喻寄生者的可憎;隐喻,如《氓》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隐喻妇女年老色衰,为人所弃;博喻,如《柏舟》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写出了志节的不可动摇。
“兴”,即诗歌开头借用其他事物以引出所歌咏的对象,有“借句”与“借物”两种。借句起兴不必与正意相关,而借物起兴则与后面的诗意有一定联系,如《关雎》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能是作者看到两只水鸟关关和鸣,触动情思,进而写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桃夭》以桃花盛开比喻新娘又烘托新婚,是“兴”中“兴而比”的体现。
除此之外,《诗经》中的艺术构思和表现还体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例如,《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句以景强化抒情,将诗人连续三年转战、征戍的境遇,怀念亲人的心情,出征与归途的情景展现得极有次第。
第二,逐层开拓,起承转合。例如,《鹿鸣》从关心同类的鹿写起,而后由鹿对待同类的态度转到自己,诗人借此表示自己同鹿一样友好亲切地招待嘉宾,其中贯穿艺术构思的展开过程:第一句为起笔,第二句为顺势延伸,第三句为宕开一笔,第四句又回扣到前两句的精神。这样的内在逻辑在《诗经》中运用得较为广泛,也影响了后期的新旧体诗与各种散文的写作。
除了上述两点,《诗经》还善于运用对比的表现方法、连环体的结构形式等,在此不一一论列。
(三)高度的语言艺术
首先,从句式角度看。《诗经》的基本句式是四言句,但句法灵活多变,且句型多种多样,往往随着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而插进二言、三言、五言、六言乃至七言、八言句式。其中,最常用的句法有并列式、主谓分列式、感叹式、问答式、设问式、排比式、句中镶嵌虚字式及杂言式,使简短的四言句扩大了容量,增加了艺术表现力。
《诗经》基本使用了二节拍诗的样式,但有不少诗句已突破了二节拍四言的形式,如“殆及公子同归”“使我不能息兮”“谁谓鼠无牙”等。尽管这种突破只是开始,但经过战国到汉代,新的三节拍诗的样式已最后定型。
《诗经》在结构上最显著的特点是复沓的联章形式,即每章的词句基本相同,只换少数几个词语,反复歌咏,以达到抒情效果。例如,《芣苢》中更换了“采”“有”“掇”“捋”“袺”“襭”六个动词,便写出了妇女采集芣苢的全过程。
其次,从用词角度看,词语极为丰富。据统计,《诗经》使用的单字按字义算有四千个左右。这些单字又构成了更多的词,如在名词中仅以生物名词论,就有草本植物一百种、鸟类三十八种、兽类二十七种、昆虫及鱼类四十一种。动词也相当丰富,仅表示手的动作的词就有五十多个。名词的丰富意味着人对事物认识的深度和广度,动词的丰富意味着人对事物动态和事物间联系的辨识能力。除此之外,《诗经》中还大量使用形容词和譬喻,出现大量的复合词,并运用重言和双声叠韵。
第一,大量使用形容词和譬喻。首先,在人的形容上有“赳赳武夫”“小子骄骄”“温温恭人”等;在思想情感的形容上,不仅以“忧心”“棘心”“劳心”“小心”“忍心”等将心情作了区分,还将心情作了个性的形容,如“悠悠我心”“惴惴小心”等。其次,对事物的形容和譬喻,如“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执辔如组,两骖如舞”等,数不胜数,沿用至今。
第二,出现大量的复合词。有些复合词至今仍在使用,如“中央”“中国”“光明”“正直”“永久”“婚姻”“农夫”“旷野”“经营”“震惊”“逍遥”“翱翔”等。这种复合词的形成,为汉语的发展提供了方法,开辟了途径。
第三,大量运用重言、双声和叠韵词。这些词在声音上给人以纯真悦耳和婉转铿锵的美感。重言词,如“赳赳”“关关”“茫茫”“依依”“霏霏”“青青”等;双声词,如“参差”“踟蹰”“玄黄”“素丝”等;叠韵词,如“辗转”“窈窕”等。《诗经》中的重言、双声和叠韵对后代的韵律诗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二、《诗经》的文学价值
(一)现实主义精神
《诗经》,特别是其中民歌部分所表现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的现实主义精神对后世文学影响极大。它推动诗人、作家去关心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疾苦。历代进步文人在创作中提倡的“比兴”“风雅”,其实质就是倡导《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唐初的陈子昂在诗歌革新运动中就是以“风雅不作”“兴寄都绝”批判齐梁间诗歌的“采丽竞繁”;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以“别裁伪体亲风雅”作为自己的创作方向;在新乐府运动中,白居易也以“风雅”“比兴”为标准批评了齐梁以来的形式主义文风,说它们“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与元九书》)。同时,白居易又总结了魏晋以来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成就,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要求,这正是《诗经》现实主义的进一步发扬。
(二)“风雅”传统
《诗经》创立了中国文学史的“风雅”传统,其体制和修辞手法也为后世诗人所继承与发展。汉乐府中的病妇孤儿与《诗经》中的劳人思妇哀乐相通,诗语中有很多渊源相承之处,如《柏舟》中的“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伤歌行》中的“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雄雉》中的“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雉朝飞操》中的“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葛屦》中的“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孤儿行》中的“怆怆履霜,中多蒺藜”。由此可见,《诗经》的“风雅”是文学史上的璀璨明珠,影响深远。
(三)情景为主的艺术特征
《诗经》中大多为主观抒情言志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亨《毛诗序》),从此成为歌咏诗者的共识,奠定了中国古代诗学“言志”“缘情”的基调,承担着人们抒发怀抱、表情达意的功能。阮籍有《咏怀诗》八十二首,李商隐有《无题》若干,龚自珍有《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等都体现了这一特点。《诗经》还多用比兴,援物借景以抒发情志和怀抱,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中国古诗抒情手法以情景关系为主体的艺术特征。陶渊明反复提及“飞鸟”“游鱼”“田园”“桑麻”,用田园诗抒发对自由的向往;谢灵运总在描画“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用山水诗“赏心”“悦心”等,都是中国古诗创作特色的总结和写照。
(四)创作的借鉴化用
在创作精神与技法层面,《诗经》的影响是具体可感的,后人翻用诗语诗意的范例不胜枚举,如《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陶渊明《答庞参军》中的“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张华《劳还师歌》中的“昔往冒隆暑,今来白雪霏”,刘禹锡《始闻秋风》中的“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由此可见,《诗经》的字句、意象、表现手法多为后人所模仿、袭用,堪称经典。
(五)题材之祖
《诗经》中出现的题材,后人继续吟咏唱和,世代沿用。《女曰鸡鸣》号称联句诗之祖,《葛生》为悼亡诗之祖,《黄鸟》为挽歌之祖,《考槃》为隐逸诗之祖,《击鼓》为征戍诗之祖,《鹤鸣》为招隐诗之祖。古代诗歌中常见的主题,如闺怨、相思、伤春、悲秋、思乡、送别等在《诗经》中皆有反映;后世同题材的创作,都是以《诗经》为基点,不断丰富、发展和完善的。后世朝会乐章、郊庙乐章、扈从应制之作、出塞从军之作、田家之作、隐居闲适之作、饯饮送别之作、《离骚》谴谪之作、庆贺颂美之作、游览之作等,都可以从《诗经》中找到原型。
(六)复唱与口头文学
《诗经》中的诗歌往往使用“复唱”的样式,如《将仲子》《木瓜》《无衣》《鸨羽》。这种样式的形成最初是为了便于记忆、歌唱与传诵,因此使用一个调子,在复唱中填进不同的或在词句上大同小异的内容,后成了习惯使用的样式,统治阶级文人也以这种样式从事诗的创作,这种样式被作为口头文学的传统传承下来。宋朝的市民叙事诗“鼓子词”也正是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对这传统的继承和进一步的发展。直到今天,在口语文学中仍继承着这一传统,如《五更鸟》《茉莉花》等都是复唱式的民歌,还有许多流行歌曲以复唱的样式增强韵律感与节奏感,强化情感。
(七)消极影响
《诗经》对后代文学也有消极影响的一面。它的不少雅诗和颂诗属于当时统治阶级的庙堂文学和宫廷文学,后世封建文人正是把这些继承下来,用以歌颂统治阶级,成为他们献媚求宠的手段。历代礼乐志中所载的郊庙歌、燕射歌,以及虚夸的赋、颂、铭、诔等都是这一类作品。
由于《诗经》内容十分复杂,从汉代以来被定为儒家经典,历代经学家并作了种种歪曲的解释,使《诗经》的真正面目被掩盖了,几乎成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厚人伦”“美教化”的说教工具。但是,思想进步的文人并没有完全被统治阶级散布的“烟雾”所迷惑,他们了解《诗经》的真正价值,继承并发扬它的传统,使诗歌成为自己的战斗武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诗经》奠定了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的基础,在文学史上永远闪烁着不灭的光辉。
综上所述,《诗经》鲜明的艺术特征与真实细腻的情感精神对后世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后代文学提供了多种多样的式样、风格、形式和方法,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化史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诗经》所承载的文化传统从古至今,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精神成长,对于今人而言依旧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此,明确《诗经》的文学地位,充分挖掘其文化价值,传承、发展和创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任重道远,行则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