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台。一个女人从画面右边走进,从左边消失;接着又有两个人陆续出现和消失;再接着一个女人从画面右边走进,停留;一个男人从画面左边走到右边。人越来越多,突然从右边开来一趟地铁,挡住了那些人。地铁开走,我们发现站台的对面也有一列地铁正往右开。接着来了第三列地铁,门开了,里面坐着一对父母和一个孩子,正对着摄影机,一个穿白T恤的男人走下来,一个穿粉色衬衣的男人走进去。现在我们明白了,站台在两列地铁中间,摄影机在地铁轨道的这一边。
这是比利时导演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Akerman)的电影《家乡的消息》中一个长达近10分钟的镜头,简洁有力,充满趣味,空间感和时间感强烈且真实,但它毫无剧情,有的只是重复且没有指向意义的日常行为。这正是香特尔·阿克曼电影的特点,它们是行为电影。
2023年3月4日至3月12日连续两个周末,上海艺术电影联盟在虹桥艺术中心和艺海剧院先后举办了香特尔·阿克曼电影展,这是中国大陆首次较为全面地放映阿克曼的电影,包含她的早期实验影像、剧情片、纪录片和音乐剧等共10部长片、5部短片,每一部都很精彩。
香特尔·阿克曼1950年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2015年在巴黎自杀。18岁时,她看了戈达尔的电影《狂人皮埃罗》后决定要拍电影。她进入比利时一所电影学院学习,但三个月后,她便退学了,之后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炸掉我的城市》。那是一部自导自演的13分钟实验短片,一个少女在厨房里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性行为,最后扭开煤气灶自杀——阿克曼即兴行为般的表演和出色的声音设计,已足以看出她在电影创作上的才华和天赋。这个短片与她后来的自杀形成某种强烈的呼应和宿命感。
作为影史上最重要的女导演之一,20岁出头,香特尔·阿克曼已经创作了多部极具实验性的短片。21岁时,她移居纽约,了解了美国实验电影,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电影风格。她的电影难以定义,游走在纪录片和虚构影像的边缘。
1975年,25岁的她凭借长达201分钟的第一部长片《让娜·迪尔曼》一举成名。影片拍摄了一位寡妇作为家庭主妇、同时也作为妓女的三天日常生活,它被视为最重要的女性主义电影之一。阿克曼用固定长镜头凝视着女人如何进行琐碎的日常家务,单调的场景、重复的动作让人感受到时间在缓缓流过。这部影片无论在电影风格,还是在剧情内容上,在当时都非常先锋。
本次影展第一天放映了阿克曼的三部纪录片,《蒙特利旅馆》、《家乡的消息》、《来自东方》,这三部片虽然拍摄时间跨越了20年,但都具有一致的阿克曼风格,它们都没有剧情、没有主要人物,使用固定长镜头和平移长镜头,呈现日常景观。
《蒙特利旅馆》创作于1972年。她选择了纽约一家廉价旅馆进行了一天的拍摄,第二年才开始剪辑。在近一个小时的影像里,固定镜头如鬼魂一样长久凝视着旅馆的门厅、电梯、走廊和房间,一些独处的老人出现在画面里,但他们只是看着镜头,不说话,呈现出绝对的安静与孤独。这种风格延续到1977年《家乡的消息》,阿克曼在纽约拍摄城市图景,与影像并行的是作为旅者的她阅读母亲来信的片段。正如本文开头描述的,镜头指向纽约的街道、地铁、火车站、轮渡等,从黄昏到黎明,城市景观中毫无意义的一天被阿克曼凝视着。《来自东方》则是阿克曼1993年拍摄的东欧,莫斯科的乡村、田野、街道、候车室等场景如同卷轴画一般缓缓铺开。
这三部影片同天放映,具有某种连续性,观众渐次进入香特尔·阿克曼的世界。作为第一代比利时人,阿克曼的母亲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的波兰犹太人,她的外祖父母皆死于集中营,这样的成长背景对她影响很大,犹太民族的生存处境、身份和女性亲密关系等议题常出现在她的影片中。
但如果观者完全不了解阿克曼的背景,看完她的电影,通常会感觉什么都没看到。阿克曼的电影都极其克制,她几乎不表露感情和想法,也不给观众任何暗示和线索。她只是按照直觉和感受去呈现,不作解释。对她来说,解释也并不重要,因为即使观看者什么都不知道,仍会惊叹于她的电影语言本身的魅力。曾有人问到她的电影是否涉及政治,她没有否认,但她希望观众能感受到比政治更多的东西。
阿克曼曾说,她的呼吸决定了镜头的长短。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镜头拍那些画面,那些人,但电影完成后,她意识到那些画面早已存在于自己的头脑中,只是通过电影被唤醒。她的电影也在唤起人的深层记忆。她曾在访谈中说,她的母亲在《来自东方》中认出了自己过去的衣着,母亲对那些人感到熟悉。
在剧情片里,阿克曼也同样保留了她的气质。在《长夜绵绵》中,一个男人在看电视,无聊的女人走过来说我们出去散步吧,男人说好,然后他们一起出去散步。关于他们的故事就结束了。从夜晚到天明,彷佛写作中的上帝视角,阿克曼展现了十几对男女的生活和状态,但她只停留片刻,继而离去,观众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只听到不同的人物一直在走路,皮鞋撞击地面发出声音。
从我个人的创作实践来看,阿克曼的电影是一种行为电影,日常行为在影片中不断发生和重复,人物走路、吃饭、说话,但它们并没有明确的含义。而这种行为电影的观念又同上世纪文学创作中的零度写作相契合。
除此之外,她拍摄电影本身也像是在做即兴行为。影展最后一天,三部纪录片连续放映。其中,1996年的《阿克曼自画像》是阿克曼以自己为对象拍摄的一部电影。这是法国电视台系列节目《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中的一集,该系列每一集都由一位电影人拍摄另一位电影人,而阿克曼提议的电影人都被拍过了,于是她提议拍自己。这期间发生了一些问题,但阿克曼还是坚持想拍自己。
电影开头,阿克曼穿着黑色西装,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她讲了一个犹太人卖奶牛的故事,用来类比自己的电影,她觉得别人越不喜欢她的电影,她越觉得它们是好的,只是她不是一个好的卖奶牛的人。她还说到,她不知道怎么从头到尾去拍一部电影,她喜欢从中间开始,再到开头,最后再考虑结尾,那应该是完全开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