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时代、时间规训与博士生学术异化

2023-12-29 00:00:00赵祥辉
江苏高教 2023年6期

【摘 要】 博士生教育正被裹挟于“加速时代”的浪潮中,以“速度”为衡量刻度的“时间”成为一种规训博士生学术活动的工具。文章基于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分析框架,指出追求效率最大化的经济引擎、复杂性时间化的结构引擎、唾弃时间浪费的文化引擎,驱动着博士生的学术活动呈现出加速样态。由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力量,藉由各种培养制度塑造秩序、加强规范的同时,亦用各种量化、细碎的指标支配和影响着博士生的学术行为,使其呈现出与学术场域、学术成果、学术行为、学术时间和自我关系的五重异化特征。博士生复归学术本真,关键不在于强调外在强制和功利诱导,而在于他们作为主体如何寻求学术支持、重塑学术精神、确证知识价值,以建构与人际世界、永恒世界、物质世界的共鸣关系,成为掌握学术主动权的“时间主人”。

【关键词】 加速;时间规训;博士生;学术异化;共鸣;社会加速批判理论

【中图分类号】 G640 【文章编号】 1003-8418(2023)06-0109-08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3.06.016

【作者简介】 赵祥辉(1995—),男,河南周口人,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博士生。

一、引言:裹挟于加速时代中的博士生教育

随着技术进步、社会变迁以及生活节奏的不断加速,现代社会正式进入了“加速时代”(the Age of Accelerations)[1]。当加速逻辑全面侵入高等教育场域时[2],以“速度”为衡量刻度的“时间”便成为一种规训学术人的工具,博士生亦不例外。如《Nature》2022年调查显示,含博士生在内的研究生群体中,接近一半的学生不满意“加班文化”,68%的学生无法实现“学习-生活平衡”[3]。这种现象源于当前日渐完善、精细的博士生培养制度,相关制度对博士生“什么时间应做什么”“多长时间应完成什么”“超过时间应受什么惩罚”做出了严格、细致、精确的“时间安排”。尤其在我国,各博士培养单位普遍设置了答辩前应发表若干高级别论文的规定,“不发表就出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博士生头顶始终高悬,使其不得不在既定时间内去争抢稀缺的优质期刊符号以满足毕业要求。其结果是,博士生群体中普遍滋生出一种浮躁功利的学术惯习,甚至异化出学术剽窃、买卖论文、数据造假等学术行为[4]。由此,传统上博士生闲逸自由、时间充分的“有闲阶级”形象正在被解构,成为社会上最易因压力而引发抑郁焦虑的群体之一。

学界的一个基本共识是:博士生教育不在于培养一般意义上的学术研究者和应用实践者,而要努力造就具有高度创造力的卓越人才。此目标决定着培养过程不应短期功利、追求速成,而需为博士生提供在某一领域进行沉浸式思考的“慢时间场域”(slow time field)。然而现实情况是,博士生教育被裹挟在加速时代的浪潮中,“时间规训”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支配着每个博士生。“加速”,俨然成为许多博士生焦虑与抑郁的主要来源,亦是他们学术行为异化的关键诱因。回溯已有研究,虽有部分学者从“时间”角度切入博士生学术成长问题[5][6][7],但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时间带来的规训力量对博士生学术异化的影响,且较少关照到时间社会学的前沿理论资源。基于此,本文引入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领军人物罗萨(Hartmut Rosa)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围绕加速时代、时间规训与博士生学术异化的关系展开批判性分析,旨在为博士生学术本真复归提供理论支撑。

二、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一个解释

博士生学术异化的分析框架 罗萨从社会加速的时间视域构建出一套系统的批判理论体系,激活与重构了法兰克福学派长期被遗忘的“异化”(alienation)概念。本研究依据对“加速时代”“时间规训”“新异化”以及“共鸣”等概念的研判,勾画出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基本分析框架(见图1),用以解释博士生学术异化问题。

罗萨首先把批判矛头指向了社会加速,他认为“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在发展中所展现的结果就是以加速为首要特征的。”[8]社会加速包括技术加速、变迁加速和节奏加速三个向度,它们环环嵌套、相互升级,构成了不断加速的循环系统[9]。在不同引擎的驱动下,加速循环系统衍生出具有隐性强制和无形支配的时间规训力量,这使主体处于一种被疏离或抛弃的异化状态,具体表征为人与空间、物界、行动、时间以及自我之间的五大异化[10]。为解决加速时代下人的异化问题,罗萨提出了一种方案,那就是超越“无关系的关系”,使主体与世界之间可以在一种“慢时间场域”中实现相互应和,建立一种“相关的关系”——“共鸣”(Resonanz)。不同的共鸣形式形成了相应的“共鸣轴”:人与人际世界的“水平共鸣轴”、人与永恒世界的“垂直共鸣轴”以及人与物质世界的“对角共鸣轴”[11]。

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延续了法兰克福学派致力于人的自主性激发与个性解放的一贯立场,对诊断教育问题亦有较强的解释力和指导性[12]。聚焦到博士生教育场域,博士生攻读学位本应在一个宽松、自由、开放且富有弹性的时间结构中,潜心钻研某个富有挑战性和创新性的研究问题。但事实上,博士生“既要面对经费的短缺,还要承受工作前景渺茫的煎熬,故而这个群体尤其脆弱,特别容易成为速度文化的俘虏”[13]。再加之博士生教育中充斥的各项严格制度、竞争机制以及考核目标,导致博士生群体普遍滋生出“时间不足”的恐慌感,经常会因事务繁乱而陷入节奏失序状态,这与学术研究要求的“慢时间”是存在根本冲突的。基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分析框架,笔者试图解释如下问题:其一,博士生学术活动的加速向度及其引擎的表征是什么?其二,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力量是如何影响博士生学术异化的?其三,“共鸣”对博士生学术本真复归有何理论借鉴意义?

三、加速:博士生学术活动中的时间规训力量

传统社会下的时间是一种循环往复的闭环结构,现代工业社会则把时间视为一种永不停息、不断加速的单向结构。此结构在博士生教育中体现为:运用系统化、规范化的培养制度把博士生纳入既定的“时间轨道”中,将培养环节切割为“入学教育→课程学习→论文开题→中期考核→论文评阅→论文答辩→毕业”的细分片段,并设定相应考核要求。倘若博士生在规定时间内无法完成既定目标,则将面临延期或淘汰。进言之,时间已构成博士生教育中的一种规训力量,它藉由各种培养制度塑造秩序、加强规范的同时,亦用各种量化、细碎的指标支配和影响着博士生的学术活动,使其不断加快节奏以充分利用“时间”这种稀缺性资源。

(一)博士生学术活动中的加速向度

熬夜加班、周末工作是学术职业的工作常态[14],作为初级学者的博士生群体也被嵌入这种高强度加班文化之中。借鉴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博士生学术活动的“加速”表征为如下三重向度。

1.技术加速。前互联网时代的学术研究高度依赖于纸质文献,如人文社科学者往往花费大量时间去占有相关文献,并进行沉浸式的阅读、思考与写作,最终才能生产新的知识[15]。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学术研究虽然获取资讯更为便捷,但并未真正起到解放自由时间的功效,反倒带来“时间更加匮乏”的意外后果——及时性的反馈交流机制消除了时滞效应、突破了空间限制,让每个博士生置于学校、院系及导师的“全景敞视”之下,使其主动或被动地同时处理学术活动中的多个任务流,这客观上导致了他们自由时间支配权的丧失。

2.变迁加速。正如罗萨揭示的那样,加速时代下一切事物的变迁速率都明显加快了,体现出一种“当下时态的不断萎缩”[16]。与之相同,科学技术的快速更迭以及社会各方面的剧烈变化也使知识的过时速率显著加快。博士生不得不“与时间赛跑”,如人文社科中的“抓热点”、理工科中的“赶实验”,均旨在最短时间内超越同行,赢得知识的“抢先发表权”。

3.节奏加速。技术和变迁的加速直接在个体心中引发一种“时间焦虑感”——“时间仿佛像是石油一般被消耗的原材料,越来越珍贵,所以其短缺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慌”[17]。对于博士生来说,愈发烦琐细碎的课程作业、发表指标、学术调研、学位论文撰写等学术事务,迫使他们要么“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某件事情”,要么“在同一段时间内完成尽可能多的事情”。其结果是,博士生群体普遍产生了“时间匮乏”的高度紧张感,陷入高压驱动下的忙碌节奏之中。

(二)博士生学术加速的驱动引擎

技术、变迁与节奏的三重加速向度彼此嵌套、相互升级,构成博士生学术活动中具有强制性的时间加速结构。那么,这种加速结构何以生成?根据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博士生学术加速的驱动引擎有三。

1.追求效率最大化的经济引擎。罗萨断言,节省时间是获得竞争优势、赢得最大利润的最简单和直接的手段,而新技术为获取时间优势提供了便利[18]。当前,强调绩效考核的高竞争文化已蔓延至博士生教育场域。如在发表制度的压力下,博士生不得不竭力搜集“期刊符号”以求获取竞争优势。而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博士生得以随时随地从事学术研究,凭借高效率的时间利用实现论文的“按时发表”,消除“无效率”的空转时间或休闲时间。

2.复杂性时间化的结构引擎。罗萨指出,现代复杂性的社会系统迫使人们的时间利用很难停留在任何恒定性、连续性和持久性的状态,因此“抓住此时此刻的时间”成为必然选择[19]。“赢在当下”的话语深刻烙印于博士生群体中,如相关质性研究表明,博士生普遍更倾向于选择挑战度低的“热点问题”,并热衷于运用时髦的理论与技术来包装研究成果,以在“时间窗口”关闭前完成发表[20]。这是因为时间加速带来的高度变迁速率以及极大不确定性使博士生的习惯节奏被扰乱,因为他们深知一旦落后或停滞,可能就意味着被抛弃或淘汰。

3.唾弃时间浪费的文化引擎。博士生在无法掌控的加速引擎面前,并非只是被迫适应加速赌局。相反,唾弃时间浪费的文化引擎发挥着自我驱动的作用。该文化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学术群体历史积淀下来的高负荷文化,许多学者出于对学术的热爱和追求,往往甘愿以自我加压的方式投入到学术活动中。应当说,许多博士生也或多或少地受到过这种志业(calling)的感召[21],更倾向于从道德上唾弃时间浪费。不过还应看到,以往这种纯粹的学术文化规范正逐渐被外部的绩效考核文化所渗透,这也导致博士生的“工作狂”观念更多受到外部强制力量的驱动,其后果是——他们“站在滑动的斜坡上”或“在滚轮中不停奔跑”,滋生出“无法匹配速度就沦为失败者”的恐惧感[22]。

四、异化:时间规训对博士生学术活动的影响

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力量,被罗萨称为“现代社会集权主义式的力量”。它无处不在,对个体的意志和行动施加了无法逃脱的压力[23]。博士生需在一个非线性的“慢时间场域”中进行长期耕耘和深度思考,但“加速”的时间规训却附加了淘汰压力、竞争取向和绩效指标等力量,使博士生的功利心态和学术压力不断滋长。这使得博士生难以保持淡定从容的节奏,学术异化便由此诞生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异化并非马克思所言的“人与生产关系颠倒”,而应理解为“个体适应活动的失败”,即无法适应加速运转所产生的主体游离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博士生的学术异化可表征为以下五个方面。

(一)博士生与学术场域相异化

罗萨所称的“空间异化”,指的是个体所处场域和主体的脱钩,“这些空间没有故事,没有回忆,没有交织着自己的认同感。”[24]学术场域是学术人的心灵居所和精神家园,博士生需要基于对其的高度认同感和归属感去接受学术规训、养成学术志趣,最终生产出富有创造性的学术成果。然而,当前博士生的学术活动虽然看似繁忙紧凑,但很大程度上不再出于对学术的热爱,更多是迫于毕业指标或就业市场的压力。其结果是,许多博士生若无法有效适应加速规则,则极易产生对学术活动的挫败感及对学术场域的拒斥感,现有实证研究已证明了不良学术场域对博士生学术热情幻灭的影响[25]。

(二)博士生与学术成果相异化

罗萨指出,人们生产或消费的物品本应是主体生命体验的一部分,但在加速时代下却逐渐变成了人的“异己存在物”[26]。同样的,在加速的时间规训力量驱动下,学术成果也面临着成为单纯为了达成毕业和就业指标的“期刊符号”的风险。绝大多数人正面临着“愈发而不得发”的现实,极易滋生出自我怀疑的挫败感。即使极少数成功在高级别期刊发表文章的博士生,也未必能从中得到自我价值的确证。因为当前的量化考评机制并不关心博士生发表的论文观点是什么、是否有创新,只是用“速度”和“数量”来评价博士生。这种情况表明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力量,一定程度上使学术成果成为博士生的“异己存在物”,较难发挥激发学术志趣、提升学术信心以及分享学术观点的作用。

(三)博士生与学术行为相异化

在加速时代下,人们往往忙于“要做的事”而非“想做的事”,突出表现为一种“行动异化”[27]。理想状态下的博士生成长与发展,往往是一个慢工出细活、水到而渠成的长期过程。但现实中的博士生培养过程,很少考虑到博士生成长周期的积累性和时滞性,更多是以外部规训力量诱导博士生在短时间内生产出更多成果。正如《慢教授》作者忧虑的那样,“当代的研究生教育也出现了这种发表上的转变——在时间上更短更快,在范围上更专业更狭窄,但最终积累而成的却不再是一篇真正的博士论文,准确地说,更像是一部论文拼盘的合辑”[28]。其不良后果是:博士生们轻则养成“为发表而写作”的学术惯习,规避需长期探索、深度耕耘的研究选题;重则引发极端功利思想,衍生出一稿多投、买卖论文、观点剽窃、数据造假等学术不端行为。

(四)博士生与学术时间相异化

在加速时代中,社会的瞬息万变使经验乃至知识的过时速率显著加快。人们时刻准备面对无法预想的新事物,生活体验虽越发丰富,但生命经验却愈发贫乏[29]。对于学术人员来说,“自由时间”是他们身份的关键特性,也是从事学术研究的必要前提[30]。这是因为,知识创新的积累性、随机性和偶然性特质,客观上塑造了学术时间慢节奏的内在特性。然而,博士生作为学术场域中的“新手”,在面对“时间即效率和生产力”的游戏规则时,往往会放弃传统的学术时间观念,以一种“速成时用”的方式来积累学术资本,看似每天日程满满、忙碌不堪,实则与真正的学术研究失之交臂。

(五)博士生与自我关系相异化

博士生与学术场域、学术成果、学术行为、学术时间的异化,最终会导致与自我关系的异化。罗萨敏锐地指出:“如果我们的身份认同的形成与我们的立身处事、我们所关心的事有关,而我们却不知道什么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如果我们失去了稳定的、有方向的重要事物的先后顺序,那么我们的自我关系就会遭遇危险、受到干扰。”[31]作为学术后备人才的博士生需要拥有浓厚的学术兴趣,享受科研劳动的过程。但各种培养制度所凝聚出的时间规训力量,事实上使博士生们的认知从“自由时间观”向“加速时间观”转变。博士生们竭尽全力在规定期限完成任务,一旦无法完成便会感到焦虑不安,从而想方设法“不断加速”,进而产生更多的焦虑不安,最终在身体与心理的双重疲惫中迷失了学术身份。已有实证研究证明,博士生群体就业愈发趋向非学术职业,这不仅源于就业市场多元化的客观要求,亦与他们学术热情的缺失密切相关[32]。甚至有些博士生在学术压力下陷入了一种社会性瓦解的原子化处境之中,焦虑、抑郁、绝望等消极情感的积累不仅阻断了学术身份的建构,甚至使个体生命走向了终结[33]。

五、共鸣:博士生复归学术本真的自我拯救策略

破解博士生学术异化的进路何在?罗萨所提出的“共鸣关系”,强调主体积极从外在世界中获取精神栖息与自我实现的条件,构设一种与人际世界、永恒世界、物质世界相应和的相关关系[34]。基于此,博士生复归学术本真,关键不在于强调外在强制和功利诱导,而在于他们作为主体如何积极寻求学术支持、重塑学术精神、确证知识价值,成为掌握学术主动权的“时间主人”。

(一)与人际世界共鸣:寻求学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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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学习阶段的显著特点是自主性,导师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代替博士生的研究求索,“孤独”是该群体的普遍症候[35]。但需指出,“孤独”在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力量之下,甚少指涉自由探索学术的“寂寞”原则[36],而更多表征为博士生在忙碌与压力下的“隔绝”状态,也即学术研究缺乏必要的社会性支持。罗萨认为,主体积极寻求与周遭人际世界的共鸣,与他人形成共同体关系,可有效纾解加速所带来的“时间恐慌症”与“原子化处境”[37]。相比其他层次的学生,博士生思想较为成熟且多拥有一定社会阅历,科学研究工作的独立完成性和团队合作性都客观要求该群体摆脱“等靠要”或“孤立隔绝”的被动状态,积极向外界寻求学术支持。

首先,博士生应寻求与导师的和谐相处之道。有研究指出,博士生应学会“管理”自己的导师,包括但不限于主动与导师沟通、学会换位思考、把自己更多视作“合作者”而非“学习者”、善于处理导生矛盾等[38]。其启示意义在于,博士生要摒弃一味指责“导师不主动指导”的被动角色和抱怨心理,主动增强与导师的沟通与交流,实现与导师从“权威关系”到“对话关系”的重构,充分汲取导师在道德情操、人格魅力和学术水平上的优点。

其次,博士生应与朋辈建立亲密友好的互动关系。朋辈之间价值观接近、志趣相投,且往往面临着相似的学术困顿。朋辈共同体所带来的归属感,会让博士生“产生一种积极的安定作用(多巴胺)”[39]。更重要的是,现代学术研究往往不再依托一个人的单打独斗,而是需要在合作交流中碰撞火花、创新思想。为此,博士生们可组织或参加相关学术沙龙、读书会与互助小组,并利用互联网媒介创办或加入线上博士生社群,在学术互动与交流中消弭学术焦虑感、增强科研效能感并重塑学术身份认同。

最后,博士生应寻求心理求助以消解因学术压力所带来的负面情绪。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压力,使博士生群体普遍产生了情感无助、学术倦怠的心理症候。由于这些心理问题往往带有隐蔽性和复杂性的特质,因而很难依赖学校心理健康保障机制主动识别。当前,许多高校把博士生心理健康发展作为重要议题,故而博士生需主动寻求学校心理咨询中心、心理疏导服务小组以及学术指导小组的支持,找到学术研究中浮躁功利及抑郁焦虑的生发根源,帮助自身合理定位学术目标、树立正确的学术心态、增强学术抗压能力[40]。

(二)与永恒世界共鸣:重塑学术精神

有学者指出,工作(work)有三种理解境界:生计(job)、事业(career)与志业(calling)[41]。其中,学术职业最具志业色彩,如韦伯所言,“如果他(学者)无法迫使自己相信,他灵魂的命运就取决于他在眼前这份草稿的这一段里所做的这个推断是否正确,那么他便同学术无缘了。”[42]学术精神作为每个学者追求真理、探索规律中逐步积淀出的价值准则、认知理念和精神气质,是学者与学术永恒世界共鸣的基本媒介。大学常被隐喻为“象牙塔”,学术也被广泛认为带有神圣的“卡里斯玛”气质[43]。博士生作为未来的“学术守护人”,亦需坚定献身学术发展的精神追求,才有可能与学术碰撞出“神圣火花”,真正摆脱时间规训所带来的纷扰。

一方面,博士生需明确作为精英的要义,本质上不在身份赋予而在精神塑造。传统的博士生培养往往是以“培养科学接班人”为目标,虽然当前博士生就业趋向多元化,但“学者不是仅限于职业的划分,而在于自己内心对知识学问的追求和尊崇……无论是哪个行业或职业,博士、学者的专业特性就是学习研究专门甚至是高深的知识”[44]。学术作为一项具有高度探索性以及强烈非功利性的活动,客观上要求读博行为建立在对学术的强烈兴趣、坚定信念和高度认同之上。唯有如此,博士生才能真正在“闲暇”精神状态下遨游于自由时间内,慢下来去沉思复杂的学术问题,而这其实就是对速度文化的最好拒斥。另一方面,博士生应主动了解学科历史,濡染学科典型楷模的精神。任何学科都有其相对独特的发展脉络,博士生选择某一学科基本决定了他未来的研究领域。为此,他们需把握学科发展脉络及现实困境,与学科发生“化学反应”,将自己的研究领域嵌入学科的历史长河中[45]。如纽曼所言,“一门学科融入我们血脉的那股生机……要从师长那里把捉,因为学科已经在他们身上获得了生命”[46]。博士生在与那些具备纯粹学术精神的学者接触时,潜移默化中亦将濡染到追求真理、自由独立、勇于批判、不务名利的学术精神。

(三)与物质世界共鸣:确证知识价值

博士生教育场域本质上是一个探究场所,“知识”是博士生联结学术共同体与学术的根本媒介,是罗萨所言“联系人际世界与永恒世界的对角共鸣轴”[47]。然而,在以效率、监督、控制、竞争为核心的时间规训压力下,这种联结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断裂。最直接的体现是博士生更强调知识的“功利性”价值和“时用性”意义,而忘却了知识本真价值。事实上,无论博士生身处书斋、实验室还是田野,均要建立起对知识价值的坚定信念才能做出好的研究[48]。

首先,研习高深知识是博士生学术身份建构的重要纽带。高深知识具有不确定性、缄默性、创新性等特征,探索高深知识本身是一项富有挑战性和不确定性的工作。在这种智力活动中,博士生不需在乎探索时间的长短。正如贝弗里奇(William Beveridge)所言,“从事研究的人必须对科学真有兴趣,科学必须成为他生活的一个部分,被他视为乐趣和爱好”[49]。进言之,博士生选择进入学术场域,就必然要把研习高深知识作为一种有意义的“生命体验”,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等到学术的神圣召唤,实现个体学术身份的真正建构,完成从“学术门外汉”到“学术守护者”的专业社会化进程。

其次,生产原创知识是博士生推动学术创新的关键锁钥。博士生应当认识到,他最终在学术路途上的发展高度,并不简单取决于论文发表的速度及数量,最关键是他是否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基础尤其是能否在学术上有突出性贡献,而这集中体现在具有原创性的学位论文之上。如克拉克(William Clark)所言,“现代哲学博士必须造就一个现代的学术身份、一种浪漫主义的著述者身份,其表现就是通过博士论文的杰出作品,在其中必须要有点卡里斯玛或天赋之光,无论多么微渺也必须要有一点”[50]。

最后,重视知识应用是博士生服务人类社会的必由路径。对于人类的总体利益而言,需尽快发表以免被同行抢先的研究成果都是不重要的,因为这说明那些成果并非具有高度原创性,掌握这些知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博士生应认识到,他们的成长目标不是做“陈旧知识守望者”或“一般知识抢先者”,最重要的是要成为“新知识创造者”,尤其是要把新知识用以改造世界、创造财富、造福民众[51]。由此,博士生的学术工作便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这也有助于克服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

六、结语

“加速”已成为整个教育领域的普遍症候,同时教育亦用自身特有的方式生产和制造着“加速”。但吊诡的是,或许是因为“时间加速”之于我们太过“平常”,教育研究者甚少对“时间”和“速度”进行严肃的理论关照和学术回应。研究运用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将“时间”维度引入博士生学术异化的批判分析之中,认为加速带来的“时间规训力量”,驱动博士生群体开始秉承“时间即生产力”的信条,更多以“速度/数量”为基准来追求提升,学术异化由此诞生了。“共鸣”作为破解异化的自我拯救策略,本质上是博士生作为主体面对时间规训压力的信念秉承与行动选择,也即通过寻求学术支持、重塑学术精神、确证知识价值,重新将学术纳入自己的生命活动中。

当然,本研究并不否认时间规训之于博士生培养的规范意义,但规训的核心价值取向应当是营造出博士生自主探究和自由发展的空间。依此而论,强调“共鸣”之于博士生学术自我拯救的意义,并非否认制度的作用。罗萨同样认为,若能造就制度性的条件(不论是成文的制度,还是不成文的制度),让主体和世界能有更多的机会产生和谐的共鸣,那么主体就有可能从世界那里得到更多支持自我实现的条件[52]。因此,未来只有把国家“破五唯”制度建设与博士生“共鸣自救”真正结合起来,方可真正破解“加速时代”与“时间规训”带来的异化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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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厦门大学研究生田野调查基金“学科认同对博士生学术能力的影响机制研究”(2022FG029);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大学生创新创业能力评价体系与结构模型研究” (71974163)。

Abstract: Doctoral education is being engulfed in the tide of the Age of Accelerations where "time" measured by "speed" has become a tool to discipline doctoral academic activities. This study, based on Rosa's social acceleration critical theory, points out that the economic engine for maximizing efficiency, the structural engine for complexity and time, and the cultural engine for spurning time wasting, drive the academic activities of doctoral students to be accelerated. The power of time discipline brought by the acceleration, while shaping order and strengthening norms through various training systems, also uses various quantitative and fragmented indicators to dominate and influence the academic behavior of doctoral students, making it present the five-fold alienation characteristics in line with the academic field, academic achievement, academic behavior, academic time and self-relationship. The key to the return of doctoral students to academic authenticity lies not in emphasizing external coercion and utilitarian temptation, but more importantly in how they, as subjects, seek academic support, reshape academic spirit, and confirm the value of knowledge in order to construct a resonant relationship with the interpersonal world, the eternal world, and the material world and become the "master of time" with academic initiative.

Key words: acceleration; time discipline; doctoral students; academic alienation; resonance; social acceleration critical theory

(责任编辑 刘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