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圆瓜正甜

2023-12-29 00:00:00于博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4期

秋风吹兴正浓的时候,玉米叶子在跳舞,高粱红着脸在观看,谷子害羞地弯下腰,大豆鼓掌,那香瓜就趴在宽大的叶子下晒着太阳。秋天,天地间一切都是香的。但最打鼻子的味道还是那趴在宽大的叶子下晒着太阳的香瓜。若把它掰开,白糖罐白得如玉,顶心红红得似血,而面兜黄得似金。不管什么品种,都能止渴解馋,最主要的功能还是饱腹,一个瓜顶一顿饭。我们读高中的时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还没有解散,我们大多数学生的家庭生活还相当贫困。所以,那个时候,我们住校生周末回家周一返校的时候,能带回一个瓜,也算是一种奢侈。

叶梅带回了一个瓜。因为时间的关系,她没来得及去宿舍就直接进了教室。于是,教室里除了书香还有了瓜香,引得我们的胃一阵阵蠕动。但没等到中午放学,叶梅说,她的瓜丢了。可不是,我们一吸鼻翼,那股甜甜的香味淡了,再吸,没了。同学们都愤怒了,尤其是男生。班主任做了一番讲话,把做人的道理、友谊的珍贵讲得非常透彻,但无论如何,那瓜味也没有重新在教室里飘起。

放学了,我提议晚上去偷瓜。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叶梅难过的样子。我的提议得到了包括班长在内的四名男同学的响应,其实我就和四个好哥们儿说的。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四周是黛色的庄稼,一阵窸窣的秋虫鸣叫,秋夜显得凝重、深邃。我们接近瓜地的时候,一阵二胡声传来,我们不知是什么曲目,反正很好听。我们猫着腰穿过一片玉米地,越过一片长满秋草的深沟,探出头,就看见远处的瓜棚下,坐着一个人,看不见他的脸庞,甚至看不见他的动作,但那乐曲就如同一股清泉从他那里缓缓地流淌过来。我们既紧张又兴奋,为自己第一次做贼,也为秋夜里那一曲二胡,更为看瓜人陶醉在乐曲声里而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但我们错了。

当我们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在瓜地里的时候,突然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两个人一样,我们被几只大手狠狠地拽住了,同时听到了一声低沉地呵斥,别动,不然可别怪扎枪不长眼睛。我们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呆住了。那二胡声依旧像水一样在汩汩流淌,我忍不住偷眼望去,那人还稳稳地坐在瓜棚下。啊,看瓜也是埋有伏兵和暗哨的。

半夜了,抓我们的生产队队长把我们送回了学校。宿管老师披着衣服,听队长说完,拿着马灯挨个照着我们脸,使劲地瞪一眼。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子,但老师的脸色的确很难看。许久,老师迸出俩字:睡觉!

第二天,我们在校长室站成一排,先是面壁,后来在校长的喝令下转身,脑袋低垂着。校长温柔地问,偷瓜是谁带头?谁出的主意?我们沉默。校长突然厉声呵斥,说限定五分钟时间,不说的话全部开除。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心脏里跳着,我的额头沁出来了汗珠,每次回家母亲欣喜的微笑在我眼前直晃,我终于明白了我将为昨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校长的声音穿过沉寂,如一架奔跑的马车碾压过我的身体。时间就要到了,谁站出来?正当我要崩溃时,一个声音飘入了我的耳朵,似从天边滚来的雷声,由弱渐强。我,是我提议,也是我带的头。这是班长的声音。这个声音的结果是我们上交一份深刻的检讨,而班长被学校开除了。

我们送班长的时候,我低着头走在最后。班长喊我,大作家,精神点,我们八三届五班还指望你出彩呢!同学们一阵笑。在笑声中,我的头更低了。

班长走后一个多月,叶梅也退学了,她的爸爸去世了。

多年后,我从珠海赶回奎县参加八三届五班同学会。那是一个秋天,我们乘车去瓜园。一路上,秋阳高照,秋风劲吹,玉米跳舞,高粱红脸,谷子弯腰,大豆鼓掌。我把脸贴在车窗上,我在想香瓜在宽大的叶子下睡觉的样子。渐渐地,几个少年跳过学校的院墙,没入一片青黛之中,四外秋虫啁啾,他们越过长满秋草的深沟,探出头,瓜香四溢,一座瓜棚下,一位剪影似的看瓜人在拉二胡,缠绵的乐曲宛若流水汩汩淙淙,更似我滑过双腮的泪水。

一声笛响,同学们起身欢呼,到了到了,都欣喜地奔下车。我在最后,探出车门的一刹那,我看见翠绿的瓜田里站着两个人,使劲儿地向我们招手。同学们大喊:班长——梅子——

选自《广西文学》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