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素娟:我想让年轻人的人生轻盈一点 文

2023-12-29 00:00:00黄硕
教育家 2023年41期

“我可以很爱你,但我的人生也可以没有你。”“看不到回报的努力,还要继续投入吗?”“如何面对失败,真正的成功是什么?”在华东政法大学文伯书院教授杜素娟的文学课上,她用《简·爱》《老人与海》《浮士德》等西方文学经典,讲述贴近年轻人生活的人生道理,帮助迷茫的人找到方向。

在华东政法大学,杜素娟的文学通识课很受欢迎,有学生在校四年一次也没抢上。她上课不讲段子,不放视频,就是带着微笑,以温柔而有力量的语气讲文学。“贴着人生讲文学,通过文学讲人生”,这是杜素娟追求的文学教育,她希望自己的文学课就像旷野里的一棵树,一些匆匆赶路的年轻人在树荫下停留,出发时带着更加坚定的目光。

他们都是“苦难”的

在养育孩子和接触学生的过程中,杜素娟发现,孩子们成长中的痛苦太普遍了。“这一代独生子女,承担着全家的希望和社会的期待,高分数、好高校、高成就,这个模式是那么单一,好像人生只有一条轨道。”杜素娟痛心地说道,“我觉得我的学生、我的孩子都是一个类型的,我认为他们都是苦难的。”

杜素娟表示,不仅是从好分数到好大学、好人生的单轨人生设想,带来了艰巨的学业压力,还有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很多时候也是一种单轨思维——因为别的孩子都在学钢琴,所以我的孩子也应该去学钢琴。在这种情况下,孩子们面临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他们的兴趣、爱好、特长得不到适合自身且足够的培养。

很多学生对杜素娟说,觉得自己很失败,没能考上某某大学。杜素娟对他们说:“你们来到华政,已经相当了不起了,为什么不欣赏自己的优秀呢?”可是很多学生还是觉得自己这里不够好,那里不如别人优秀。他们失去了欣赏自己的能力,变成了不自信的人,“他的人生里全是荆棘,如何期待他获得幸福的人生呢?”。

“只有做人上人才算有成就,在这样的古老的集体无意识主导下,就会造成鲁迅先生所说的‘爬的文化’,人人都往上爬,一边爬一边踩,人际关系紧张,多数人也没有成就感。塔尖上的永远是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是失意者,只能望‘塔’兴叹。”在杜素娟看来,在单轨思维主导的环境中,人人都是焦虑的,最终卷成功的永远是少数,大部分人体会到的更多是卷的伤害。

作为一个妈妈,在女儿进入初中阶段后,杜素娟反思了自己的教育。她痛心地发现,自己也推赶女儿做了许多超前学习、超纲学习的事,而落下了真正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带着她思考如何看待社会、看待人生、看待自己、看待情感。“好像我们的教育中,大多数时间里只关心孩子怎么考出更高的分数,而较少关心他们的内心状况,较少分析他们的性格特点和情感需要,较少关注他们怎样健康完整地成长。”杜素娟观察到,孩子们接受充分的知识教育,却很少有人对他们进行人生教育,甚至于,有时候孩子在人格养成、情感生长等方面受到负面影响。

当看到女儿在一些僵化的应试教育中受到的伤害开始呈现,看到学生们普遍焦虑、不快乐时,杜素娟意识到年轻人的“苦难”有多严重,也意识到人生教育有多重要。她之前也写了几本学术专著,可是越写越觉得空虚。杜素娟坚定了念头,她想要给学生们补足成长中缺失的人生课。虽然明白一个大学老师能起到的作用有限,但她认为这是真正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

不要踩不必要的坑

5年前,配合学校的书院制改革,杜素娟进入文伯书院做了通识教育的专职老师,她认认真真地做这件事,把它当成一项人生事业去做。

在政法大学教文学,杜素娟觉得很幸运,因为“学法律的人知道文学的重要性”。“真正的法律人不是法律机器,只有充分了解人性,法律才有温度。”华东政法大学提倡学生要做有温度的法律人,她会在课上给学生们讲《悲惨世界》里的沙威。“沙威是一个忠诚的法律人,他自认为站在善的一面,但其实在执行恶,他自认为在主持正义,其实在伤害弱者。沙威最后意识到自己是一台冷冰冰的法律机器,他只能自杀。”杜素娟也喜欢看判决案例,有些案子比小说还精彩。她觉得,在戏剧化的人生现象和复杂的人性层面,法学和文学是相通的。

2022年,杜素娟开通视频平台账号,将文学课搬上网络,从文学的角度观照人生,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有人留言质疑:“你讲文学对我们有什么用?”日常生活中,她也遭到过质疑:“你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博士生,受过系统的文学理论培养,应该在学术道路上取得更大成就,何必给本科学生讲什么人生?”杜素娟曾为此感到痛苦和寂寞,通过文学讲人生真的是“没有意义”和“小儿科”吗?她知道自己走了一条“窄路”,面临着主流之外的艰难和孤独。但她也有不为人知的快乐,很多学生认可她、喜欢她,学生的支持让她坚信,文学不只是学术研究的资源或一种学术游戏,还是普通人的思想资源,能为人生提供启发和参考。文学必须与人生结合,这是文学的力量所在。

“人应该具备两种能力,一是专业能力,这是我们事业发展的根基,二是人文能力。”杜素娟说,她的文学课就致力于培养学生的人文能力,包括分析社会现象和问题、处理与社会和他人关系的能力,以及展开自我管理、处理与自我关系的能力。在讲《奥赛罗》时,她对学生说:“你们觉得自己跟奥赛罗的距离有多远?你们找找看,内心是不是有伊阿古这么一个心魔?其实那就是你的弱点。”学生们都觉得浑身发凉。杜素娟与学生讨论最多的,是年轻人的孤独问题,她通过哲学家的故事告诉他们:“要耐得住孤单,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雁群。”

“在文学作品中,作家把他们踩过的坑,以及对人生的痛苦的体验、对社会文化的认知凝结成文字。假如我们能够把它解读出来,把人生的智慧教给孩子们,他们也许就不会吃不必要的苦,不踩不必要的坑,不走不必要的弯路了。”杜素娟见过一个失恋的年轻人,十多年了还没有走出阴影,还有许多年轻人面对人生抉择时手足无措,他们的长辈可能也无法提供有益的引导。“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付出巨大的试错成本。虽然人生需要试错,但是上一代体验糟糕的事情和模式,如果眼睁睁看着年轻人再走一回,这是人类的愚蠢和对生命的浪费。”

给孩子们补一点点课

有很多学生流着泪向杜素娟倾诉:“老师,我不喜欢我的专业,我该怎么办?”她常为此感到无力又无奈,学生的哭诉,她没有答案。多年前,杜素娟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在长辈意愿的支配下,被迫学了被认为更有前途的专业,但她凭借一份对文学的执拗,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最终把专业转回了自己的热爱。然而在今天,调整人生方向的成本变得高昂。“这类‘错误’本不该出现的。”杜素娟说,教育应该帮助一个孩子不断发现自己的天赋和才华,应该从更基础的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中做起,到了大学,“错误”就很难弥补了。而她试图将文学教育与人生教育挂钩,只能是“给孩子们补一点点课”。

杜素娟会给学生们讲《月亮与六便士》,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在40多岁的年纪,放弃了证券经纪人的生活,改行做画家。她告诉学生,这个故事不是要大家学斯特里克兰德的做法,而是说明一个道理:“要尊重自己的体验,知道自己到底做什么样的事会感觉是值得的,是幸福的,其实这个就叫理想,就叫成功。”

还有更多的学生表示,自己不知道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不喜欢什么。杜素娟在她的文学课中,一直想要告诉学生们,所谓成功的人生,就是找到对自己的想象和期待,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做、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享受这个过程中的乐趣,同时能够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断地成长、开拓头脑和视野。但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所在,又该怎么办?杜素娟对此再次表示了无奈:“我们塞给孩子们一张张卷子,没有观察过他们,没有培养他们的兴趣,他们到了20多岁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然后还被埋怨没有创造力。这是多么不讲道理的事情啊!”

“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仅此而已。现实逻辑太难打破了,强大得无法对抗。”有时候杜素娟也想和学生家长聊一聊,兴趣和人的天赋才是最终通向成功的道路,而不是硬逼出来的分数,“家长会把我驳得体无完肤,他们也有苦衷,虽然我说的有些道理,但社会的竞争机制和反馈机制不是那样运作的。”

杜素娟没有因此绝望:“大环境很难改变,但是个体并非完全无力。”她给学生们讲《鼠疫》,鼠疫象征着个体无法改变、不能掌控的宏大环境,渺小的个体并不是无可作为,最好的应对手段是“诚挚”,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看似缥缈宏大的东西,通过改变局部和细节,就有所影响。这并非理想主义,而是非常务实的做法。”杜素娟在给学生讲述这些的同时,也是在讲给自己听。

“假如身处一片大沙漠,我也想努力种一棵树,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在树底下乘凉,也是可以的。”

世界是旷野,不是轨道

年轻人应该活得有棱有角,勇敢地进行自我想象,不要为外在标准所绑架,这是杜素娟在她的文学课中多次谈到的话题。曾有人如此批评道,“你讲的‘理想’太理想了”“说到底还是一碗鸡汤”。还有人疑惑:“杜老师口中的年轻人,他们的立足之地在哪里呢?”杜素娟说:“从前我也不知道,我走过很漫长的、孤独的、寂寞的、自我怀疑的阶段,我怀疑过自己的职业,也怀疑过自己的理想,甚至怀疑过自己活着的意义,我都怀疑过,但是我后来意识到,我的立足之地只是我自己。”

在杜素娟看来,如果按照外在标准,自己算不上一个成功者。在高校里,成功的标准是在学术圈出人头地,而她是一个教学岗的教授。在上海,50多岁的人群中,成功的标准涉及收入水平、房产数量、有无豪车,等等。按照这个通行的标准来看她仍然是“失败”的。这些无形的标准“恐吓着”每一个人,杜素娟拒绝了这份“绑架”,她通过讲文学、讲自己的案例,告诉年轻人:“我们应该有一份个性化的标准。”

杜素娟常给学生们推荐鲁迅的《过客》,“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鲁迅的力量”,当基本生存需要得到满足之后,走什么样的路,大家的选择应该有所不同,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社会给我们提供了一套现成的规范标准,我们试图去接受,有的人很顺利,有的人不行,感到很痛苦。我要讲的道理就在这里,我们祝贺在轨道上顺利奔跑的人,但是那些没能进入轨道的人,并不是社会的淘汰品和残次品,不要在自责自愧中度过一生。”“世界是旷野,不是轨道。不要伤害自己,我们要找到自己的合理性。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这是另外一种幸运,如果懂得在主流轨道之外开拓自己的道路,其实就承担了另外一种使命,创造个性化,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加丰富多样,让人类生命的概念变得更加丰富多样,我们的存在能够证明这个世界和社会的自由和包容。”

很多时候,杜素娟觉得自己是在尽年长者的责任,她无法对年轻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就把自己看到的生活真相告诉年轻人,告诉他们不必纠结,“那么年轻人会活得轻松一点,人生的路会轻盈一点,不那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