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的海鸥

2023-12-29 05:17何振华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3年12期
关键词:康路

何振华/文

初夏与杂志社记者小张一起“走读”衡复风貌区那天,在吴兴消防救援站结束采访出门时,望着消防站正门对面那几幢陈旧的高楼,我想到了王元化先生。王元化搀着张可散步,二老的身影,有人说那是衡山路上的一道风景。10 月杂志见刊的《叶落武康路》,整篇我写的是冯英子先生。《院深春尽浓荫知》一文中,我只提到了“走读”那天走过武康路113 号正在修缮中的巴老故居,走过距此不远的复兴西路147 号也正在检修(消防隐患)的柯灵故居。当时我没有和小张提,1951 年后,武康路100 弄1 号,曾经也是王元化张可夫妇的家。从中共华东局宣传部文艺处调任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上海市出版局和市作协党组成员前,王元化偕妻儿即入住于此。

建于1918 年的武康路100 弄,是美商德士古石油公司在沪的高级职员公寓,幽静的大弄堂内,是4幢三层英式乡村别墅式花园住宅,占地面积大,氤氲着浓郁的田园风情。1949 年后,上海市委机关将此处房产安排给华东局高干落户。王元化一家住1 号,在这幢花园洋房里,他与张可过了不到5 年的宁谧生活。因胡风案牵连,王元化经历了长达23 年的坎坷和屈辱。他对我说过,正是隔离审查期间,他精读深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述,写下了大量的读书笔记。他说,当年在武康路家中被带走时,院子里正对家中阳台的大树上有好多乌鸦,叫声怪诞凄厉。好不容易盼得云开雾散之时,饱受精神刺激和摧残的张可,突然中风,大脑受损,读写俱废。我第一趟走进王老在吴兴路高楼的家中时,跃入眼帘的是客厅里一幅李锐亲笔书赠的中堂,刘禹锡的那首:“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莫道苍生正苦寒,谪居犹得试新棉。名流千百无归宿,我在人间大有天。”这是狱中的柯灵收到老伴陈国容送去的新棉鞋时的泪吟。事如春梦了无痕。虽然浩劫的阴影似乎并没有搅扰柯老夫妇俩暮年恬静的心境,但是,之前我每一次揿响门铃,见陈国容校长一瘸一拐地开门相迎,不免怅然莫名。这一对心怀忧患、情切兴亡的老知识分子遭劫忍辱、离合悲欢的“前尘影事”,至今走过柯老故居时,感觉历历如在。至少在我也是无法做到淡忘如遗的。

1966 年9 月3 日,这一天,柯灵被作协叫去“开会”,就此身陷囹圄。直到在他“失踪”了一年之后忽然“出现”于人民广场的十万人批判大会上,长年累月靠到处去看大字报寻觅丈夫线索的陈国容,这才偷偷见着挨斗的柯灵。柯灵在和陈国容音信隔绝的日子里,曾苦吟出这样一首让人读之心颤的七绝:“君是亭亭白玉莲,皎如幽谷出清泉。我自泥泞君自洁,应得人天别样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也只能如此寄托对亲人的祝祷了。他又哪里会知道,逆来顺受的陈国容,孤军匹马扛着沉重的精神创痛,艰难地捱持着萧然凄凉的家,始终在守候着他。受审以后,陈国容工资被停发,生活只能靠父亲的接济,可她还竭力给柯灵送去高档物品,不让丈夫觉察自己罗掘俱穷的困境。家中到处贴了封条,只空出一间栖身的卧室。陈国容没有拖欠国家一分钱房租。历劫重逢,夫妻对面不相认,陈国容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说话佶屈聱牙,格格不吐,还学会了抽烟,腿部也伤残了。

岁月流逝,人事倥偬。1945 年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斗争高潮中,已是地下党员的中学教师陈国容,接受党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带着自己写的文章去文汇报,第一次结识了其时负责副刊编辑的柯灵。不久之后,柯灵为请中等教育研究会的老师们在文汇报上开辟一个宣传阵地《教育阵地》专栏,找到了陈国容。自此,工作上频繁的接触,使他俩加深了感情,逐渐地走到了一起,走过了最难对付的战争岁月,走过了饱经风霜的十年动乱,走到了俯仰无愧、雍容自若的金色暮年。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柯老每天早出晚归,坚持从复兴西路家中“躲”去五原路那间“办公室”写他的“上海百年风云录”。一身蓝色中装、一条红色围巾、一头银丝,有人说那是复兴西路、五原路上的一道风景。当时从报刊上经常能读到一个87 岁老人笔下流动着的绵长邈远的心韵。柯老夫妇俩以前一直不雇保姆,陈国容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在家悉心料理柯灵的日常饮食起居,接待频繁不断的客人。她对我说,她最大的嗜好,也就是在家读书了。“文革”前,陈国容就已翻译了好莱坞的名剧《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那些年里,她翻译了根据格林童话改编的英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的文学本和马修斯的哲学名著《哲学与幼童》。柯老生前曾这样形容新文学的开山代表人物:“华采烂漫,思想卓越,胸襟辽廓,学养精深。”其实,从这四句话看言者所走过的人生旅程和文字生涯,我想,王元化也好,柯灵也好,乃是当之无愧的。山岳不弃土壤,江河不遗细流。柯灵说过,从一个人可以透视一个时代。我理解,人也好,时代也好,最后留得下的,总是岁月所淘洗不掉的真情和爱。

有一趟去看望柯老,闲聊时柯老聊起20 世纪80 年代后期有一年的某个春日,武康路上一棵大树突然莫名其妙着火,火焰从树洞里蹿出,居民打119 报火警,消防员接警后迅即赶到扑灭了火势。孰料,不一会儿工夫,树洞里又蹿出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是不是地下管道泄漏,可燃气体积蓄其中被人引发?经探测检查并无管道泄漏。大树自燃的奇闻,当时不胫而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倒是记得,七八年前,武康路435 号靠近淮海路的一幢三层旧式街面商铺的二楼着火,一层是门面房,二层、三层都是居民住户。当时是5 月下旬,我下午在上海图书馆查阅资料后出来,刚准备去湖南路上的“1984BOOKSTORE”坐一坐,就碰上了消防车出警。

我曾经在衡复风貌区一个对外文化交流活动的场合获赠一份“文化上海”导览图,上有几十家美术馆,几百家图书馆。望着地图上星罗棋布的文化实体标示,我想起的却是鲜活于记忆之中的另一些不应褪色的印迹。过去幽静的巨鹿路上,文化局机关大院中,有一间办公室里,诞生过一张8 开的小报《舞台与观众》,广受读者喜爱。给这张报纸写稿时,我刚读高一,第一篇文章发表之前约我去面谈的是主编赵景昂老师。直到几十年之后,我才知道赵老师是当年的沙家浜儿童团团长、新四军战士,建国后是上海歌剧院学馆的负责人。《舞台与观众》在20 世纪90 年代初改版为4 开大张的《上海文化艺术报》,图文并茂,见证了改革开放后上海文化艺术界承传流变、融汇发展的进程,颇受读者欢迎。

走在距汾阳路不远的绍兴路上,我知道那本创刊于1979 年、全国最早、影响最大的综合类艺术杂志《艺术世界》当然还在,高雅的艺术品位,密集的艺术信息,集推荐、普及、探索于一体,是艺术工作者不可或缺的一个纸上沙龙。《艺术世界》后来的华丽转身,让我愈加怀念那本创办于1959 年的《上海戏剧》杂志,于伶、刘厚生、何慢这样的名字,不管何时、不管什么样的文化生态环境,都不会湮没。

“可阅读的建筑”,说到底,阅读的是人。马克思说:“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老建筑修旧如旧并不难,还原历史岂言易哉?用胡适的话形容,我们看史迹的整理还轻,看传说的经历却重。我很喜欢柯老一篇散文的题目,“闹市的海鸥”。徜徉申城,俯瞰魔都,我的内心要求低得不能再低了,一幢楼、一个人、一张报纸、一本杂志,铅华褪尽,印迹留在了人心,也应留在这座城市的文化“地图”上吧。“文化地图”上还有多少不应褪色的印迹等着你我去“发现”、去寻味?勉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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