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铁路南昌局集团有限公司作家协会主席,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公开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入选多个选本。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奖项。
雨落于游道,溅成花瓣状,仿佛马蹄击打驿路时迸射出来的火星。山峰浮于云雾,很轻很薄的样子,连绵时,像花瓣一般一片一片绽开。林木似乎渴望将云雾披在身上,却无法阻止它浪迹天涯的脚步。
瀑布的身影是眼睛里的常客,这个叫神仙居的地方,好像每一座山峰都有戴面纱的习惯,每一座山峰都配有一道瀑布。一路上,雨声掩压着鸟鸣,云雾摆开迷魂阵,我根本无缘识得神仙居的真面目。这儿,果真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与雨同行。雨制造着江南的意趣,近处是工笔画的版本,远处是写意派的技法。水声清越,仿佛大山正献唱情歌。岩石的衣裳尽湿,它们推开植物好意伸出的枝叶,执着地守护在岸边,默默目送溪水远去。
就在不经意间,轰鸣声穿透耳膜,愈来愈清晰。峰回路转,左侧前方,一道飞天而下的瀑布从石峰的凹陷处坠落人间,不倚不靠,不娇不媚,颇有些雁荡山大龙湫瀑布的风仪。我对瀑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凝视着那一条条银龙戏舞着水花跃入深潭,须臾之间,万物似乎被天地忽略,我忍不住一凛。山不再吝啬,袒露出丹霞一般的肌肤、线条嶙峋的纹理,好像刚刚由哪位丹青妙手画就,新鲜而绝美,脱凡超俗。只有如此的山水,才可以跟神仙千万年唱和不息。
雨暫时退场。云雾如同一名拍摄婚纱照的准新娘,拖曳着长裙跑来跑去。一座画山,又一座画山,将我围在谷底。我旋转着身体,如何也看不过来。活在画里的感觉实在是惬意。我分明是一个醉酒的汉子,张着嘴,畅饮着飞天瀑的美酒,不知归去。
我的身体好像被掏空,飘上云端。细雨催促着云雾追过来,将青松虚化,将峡谷掩藏,将我送到神仙居住的地方。阳光没能进入这个仙境,我只能跟云、雨、雾交朋友。云海翻滚,像涨潮,甚至撕扯着我的衣角。栈道上,四顾苍茫,一声鸟鸣迅疾化为一滴雨水。
惆怅之下,我突然心血来潮,扯开嗓子,对着栈道外竭力呐喊:“嗬——嗬——嗬——”
游客们先是一愣,随后跟着一起呐喊:“嗬——嗬——嗬——”
奇迹出现了,云雾竟然缓缓散开,近处的岩石先露峥嵘,紧接着稍矮的山峰探出尖顶,然后峡谷里的景物喷泉一般呈现。云雾当然不情愿彻底放手,无妨,且让它做点缀,衬托出神仙居的妖娆吧。
太白岩、听经台、金银台、明镜揽月……这些景致就像酒席上的佳肴,一道道亮相,犒劳我饥饿的味蕾。云雾不请自到,自愿做一个魔术师,给每一个景物设置最好的背景和台词。不得不叹服,云雾的确是一个无师自通的美术大师,它漫不经心地挥上寥寥几笔,山峰千变,风景无边。美,如此磅礴壮阔;美,如此寂静幽深;美,如此摄人心魄。
九思亭边、般若道上,我如孩子般呐喊,游客们如孩子般呐喊,峡谷里不断传来回声。云雾聚,云雾散。另一边的风景崭露头角,依然是风姿绰约一美人。群山逶迤、万木竞秀,造就一个现实版的海上蓬莱。一阵小雨偷袭,一缕云雾缠身,伞未撑开,画卷已然展示于绝谷间。神仙居用时间制造了一个神仙也离不开的逍遥境界。
就让这画出来的风景征服我,我甘愿束手就擒。
不知缘何,云雾陡地奔腾如瀑,雨密集地斜射下来,好像那山谷里有千万户人家,炊烟缭绕,万象丛生,牛羊悠然于原野,茶园萦绕着女子的山歌。这里,时间失去概念,只有晨昏炎凉和日升月落。风驾驭着千万匹骏马,跑出多姿多彩的图画。一柱柱石峰,恰似“仙之人兮列如麻”。
有人说,看,那岩壁上就是“天书”。
我只隐约辨识出一些蝌蚪状的图案。也许,它们是岩石的皱纹。我的额头上如今也布满类似的曲线,可我无法跟神仙居比肩畅谈沧海桑田。
转身遇见写有“烟霞第一城”的摩崖石刻,鲜红,像女子的胭脂。据称,这五个字系乾隆年间浙江省仙居县令何树萼所题。我一激灵,此时,群峰不正围拥成一座神秘的城堡,变幻不定,难以卜卦。
终于有几座石峰逃出云雾之海,一尘不染地展露出壮丽的形象,经历了雨水,显得气度不凡,植物鲜嫩、岩石俊俏,好像刚刚从云端飘落到人间。我遗忘了俗世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遗忘了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遗忘了奔波劳顿之苦,守着神仙居,为美俯首。
沿着因缘道抵达述古亭,云雾汹涌,画山重新隐藏起来。独坐凉亭,远眺沉浮于云雾中的情侣峰,为之一忧,为之一叹。石头有情,亦要历经磨难。居高临下,我渐渐悟出宋代蒋晋那句“青峰如屏高插天,悬崖积翠生云烟”的绝妙,它的确是神仙居的写实啊。远山、近树、我,被谁的神笔勾勒于一幅画里,悬于云雾之上。我信了宋代陈襄的一句话:“盘盘英气四纡余,定有仙人此地居。”
此时,心境透明。世界不必大,有眼前的神仙居即可。
(摄影:彭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