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晓理”到“动情”:建国初期书业整顿中的社会动员*

2023-12-27 19:43:23程明明
档案与建设 2023年10期
关键词:反动书业书摊

程明明 李 强 金 晔

(桂林旅游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1955年5 月20 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处理反动的、淫秽的、荒诞的书刊图画问题和关于加强对私营文化事业和企业的管理和改造的指示》[1](以下简称《指示》),认为反动、淫秽、荒诞的图书对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社会公共秩序的稳定有着极大的危害。随后,一场颇具声势的以处理“有害书刊”为主要任务的书业整顿在全国范围内发动。这是建政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力图建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重塑社会风貌的重要举措,对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和社会稳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有学者从文艺改造的角度进行考察,认为这次整顿意在以1949年前老解放区的文艺经验,特别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指导,不仅要清除实体形式的有害书刊,更要清除这些书刊中存在的非无产阶级政治和文学观念,重建新文艺的发展格局和生产方式。[2]更多研究者则从意识形态建设和社会治理等角度进行解读,将其视为人民政府涤荡旧社会一切污泥浊水的政治行为。[3]上述研究对于梳理这场整顿的脉络和面相有重要价值。然而,从此次整顿的总体进程来看,对有害书刊的处理并不是一个单向度的行政治理行为,书刊阅读者和书摊经营者面对政府主导下的书业整顿也做出了各自的反应。而面对其中的冲突和矛盾,中国共产党通过何种方式来进行纾解和应对,既有研究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有鉴于此,本文拟依据江苏、广西等地区已见的档案、报刊等史料,对此次书业整顿中的社会动员形式进行一定的梳理和分析,以厘清新中国改造旧文化进程中的动员逻辑。

一、 新社会与旧书刊

事实上,全国不少省份和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伊始就曾陆续尝试过对有害书刊进行整饬,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在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看来,这些区域性、地方性的行动由于没有统一的整顿标准且没有报请出版总署批准,往往导致“甲地区已禁售的书刊,乙地区仍在流行”[4]。在此次全国规模的书业整顿开始前,山西省于1955 年4 月对太原、大同、临汾等城市进行了调查,发现共有租书铺摊59 户、图书26000 多册(多数为有害书刊)。[5]江西省南昌市、景德镇市及其他行署、专署所在地城市共有私营书摊300 余家,其中大部分仍有反动、淫秽、荒诞的连环画书和旧小说出租。[6]湖南省的500 余家私营租书铺摊散布在长沙、衡阳、常德等地,共计近30 万册书籍和连环画,其中多数为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反动、淫秽、荒诞图书,每天租客2 万人左右。[7]

文化部在1955 年初对北京、上海、武汉、天津等全国八大城市的租书铺摊进行了调查,发现虽有半数以上的铺摊新书、旧书都有出租,但仍有不少铺摊所出租的图书“80%是带有色情淫秽成分的‘言情小说’和荒诞的武侠小说,以及描写特务间谍活动和盗匪流氓行为、鼓吹战争和杀人的反动小说”[8]。文化部党组提交给中央的报告尖锐指出,广大民众在阅读此类书刊之后,思想堕落、身体败坏、工作消极,有的甚至走上打架斗殴、盗窃抢劫、侮辱妇女的犯罪道路。[9]显然,有害书刊的大量存在及流通不仅成为影响新中国社会秩序的安全隐患,而且严重阻滞了社会主义新文化格局的建构与发展。于是,中共中央正式发出了《指示》,要将流散在社会上的各种旧书刊、旧图画全部纳入到管理和改造的范围。

二、 晓之以理:宣传动员的实施

宣传动员一直是中共领导革命与建设的特色和优势。鉴于此前多次整饬有害图书却收效甚微这一现实,各地普遍意识到唯有进行彻底的宣传动员才能为后期的各项工作打下良好的基础。江苏省人民委员会为此专门发出指示,要求“各地在进行这一工作时要充分做好宣传教育和政治动员工作”[10]。山西省在其工作计划中也明确指出:“在处理前和处理中都必须做好宣传教育工作,取得社会的同情、重视与支持。”[11]广西省则认为“宣传工作做的好坏,有关到今后工作的进展,因此必须要求宣传工作做到‘深、广、透’,为今后各个阶段工作的开展打下良好的基础”[12]。以上均强调了宣传动员的重要性。

(一)纷繁多样:对普通民众的宣传动员

从各地一般的做法来看,宣传动员的第一类对象往往是普通民众(租阅者)。江苏省南京市针对读者群体,从学校、工厂、街道、妇联和青年团多方面入手,利用黑板报、读书组、漫画、展览等形式开展针对性宣传。[13]在陕西,西安市文化局、新华书店西安分店、省图书馆等联合举办“推荐通俗读物及青少年儿童读物展览会”,以取缔有害书刊、推荐好书。上海市也在工人文化馆举办了“配合政府处理反动、淫秽、荒诞书刊宣传图书展览会”,积极引导民众进行参观。广西则充分利用了广播电台来进行书业整顿的相关宣传,并通过各市官方报纸刊发了处理有害书刊的新闻及社论。[14]值得关注的是,油画家刘典在此期间专门创作了题为《不读反动、淫秽、荒诞的书刊》的贺年卡片,后由天津美术出版社出版并通过新华书店天津分店发行销售,对宣传动员的广泛开展起到了积极的助推作用。

(二)宽严相济:对从业人员的宣传动员

租书铺摊从业者是此次宣传动员的第二类对象。中宣部在《关于做好处理反动、淫秽、荒诞的书刊图画的宣传工作的通知》中指出,既要“向租书摊贩表明政府处理有毒害图书的必要和决心”,又要“公开说明政府对书籍的查禁、收换和保留的界限”,以消除他们可能的顾虑和观望心理。[15]根据这一指示,各地工作组很快召集租书铺摊从业人员参加报告会,向其阐明政府整饬有害书刊的目的,并强调“过去从宽,今后从严”的方针。“北京市处理反动、淫秽、荒诞图书联合办公室”召集全市租赁业从业人员开会,先介绍政府政策,接着进行思想教育,然后由各区工作组分别组织从业者开展座谈学习。[16]作为江西省的试点城市,南昌市从1955 年10 月底至11 月初共组织租书铺摊从业人员170 人集体学习关于有害书刊的处理政策,先后向他们作报告三次,并组织其讨论五次。[17]上海市发动全市租书铺摊进行登记,并对从业人员进行宣传动员,解读了1955 年7 月27 日国务院颁布的《管理书刊租赁业暂行办法》和上海市人委批准的《管理补充办法》的内容,阐明了政府处理有害书刊的决心及方针政策。[18]

(三)参差不一:宣传动员的效果呈现

这一阶段对普通民众和从业人员的宣传动员在社会上营造了良好的舆论氛围。不少群众在座谈会上或个别访问时,都讲述了他们耳闻目睹的邻居街坊间由于黄色图书泛滥以及青少年读了这类书刊而思想荒唐混乱、行为腐化堕落的情况。一些地区的书摊经营者也在铺摊上张贴“拥护政府处理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措施”的标语,遇有读者要租有害书刊,诚恳地作了宣传解释。[19]然而,不少书摊从业者并不能接受整顿,并对政府清理有害书刊的决心表示了怀疑。广西桂林某书摊经营者表示:“还不是和以前一样,登记一下就算了,还有什么?”[20]江苏南京的一些摊户则表示,“学校里宣传太过头了,与我们采取敌对的态度,所以生意不好”[21]。文化部党组1955年8 月提交给中央的一份情况汇报也显示:“在报刊不断揭发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毒害后,发现某些大、中城市的租书商(仍在)变卖旧书和向内地县城兜售旧书。”[22]

因此,各地工作组很快发现,如果只是向民众及书摊经营者“讲理讲法”,而缺乏一定的“情感动员”,不要说从思想观念上洗刷有害书刊的影响,就是想从实体形式上对其进行清除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三、 动之以情:情感动员的加速

有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最成功的工作方法之一是对其追随者实施了大量的“情感工作”,从而使得中共能将激进的理念有效地转化为实际行动。[23]事实上,早于此次书业整顿之前,情感动员的高效性就已在土地改革、《婚姻法》宣传等工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因此,对于各地工作组来说,要让社会动员的触角真正延伸到民众和书摊营业者的内心深处,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情感”手段。

(一)五方座谈:情感动员的技术载体及典型案例

为有效实施情感动员策略,各地区普遍召开了由政府领导、受害者、受害者家属、教育工作者、书摊经营者等共同参加的五方座谈会,使其产生相同、相近的情感体验,进而有效引起受众共鸣。其中,广西南宁和江苏南京在1955 年9 月召开的五方座谈会为观察这场情感动员的特点和规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窗口。

南宁座谈会于9 月7 日晚在市人民委员会会议室召开。会议首先由黄副市长发言,他指出大量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有害图书,不仅使人看了之后想入非非,更重要的是影响到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随后,市二中学生刘某称自从受到黄色书刊毒害后,“(自己)品德变得很坏,功课又搞得很差”,工人陆某则很激动地诉说自从“受了黄色小说毒害后,思想开始落后,轻视劳动纪律,染上了腐化堕落的资产阶级思想”。[24]紧接着,受害者梁某的父亲愤恨地指责:“我的儿子因阅读了反动、淫秽、荒诞图书受毒太深,竟然离开家庭。我要问书摊老板们,你们出租有毒的坏书,毒害了青少年、儿童,到底你们有良心没有?”[25]第十二小学钮校长等两位老师发出倡议,提出既要阻止学生看坏书,更应有责任、有耐心地辅导他们读好书,为祖国培养社会主义建设的下一代。最后,“群记”书摊老板叶某上台作了相关发言。

9 月18 日上午在《新华日报》编辑部会议室举行的“南京市各界人民拥护政府处理反动、淫秽、荒诞的图书座谈会”也有十分相似的流程和内容。其中,江苏省文化局郑局长在会上指出有害书刊是国内外敌人用来向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思想放毒”的主要工具,要对其进行坚决、严肃的清理。南京浦镇客车修理厂职工李某痛陈了其子因痴迷有害书刊而走上盗窃财产、欺负女性犯罪道路的过往;长乐泉浴室职工王某讲述了自己的“中毒”经历;南京市第十中学奚老师和双塘小学王老师也发出了多读好书以在孩子们心灵上“种下优良品质的种子”的呼声;租书摊老板徐某则从自身从业角度谈了“不能为了个人的私利去毒害青少年一代”的看法。[26]

囿于篇幅,其他省市处理有害书刊的五方座谈会在此不做赘述。

(二)立竿见影:情感动员的功效体现及策略分析

多数省市在五方座谈会结束以后,还将其内容通过广播电台和新闻报纸向社会进行了广泛的传播,对普通民众和书摊经营者均起到了很好的情感动员效果。北京市许多家庭妇女“纷纷表示不仅有责任教育子女看好书,而且还要协助政府处理反动、淫秽、荒诞书刊”[27]。曾因使用两面手法隐瞒有害书刊的广西“凯记”书摊老板,更是写下了四页纸的感想:“我在席上目见受到严重受毒害的读者和受毒害的家长们,严正悲愤而又沉重的控诉事实和经过,当时使我觉得无地可容、万分惭愧,受到良心的责备。”[28]上海的一些书摊从业者亦表态:“天下父母都喜欢自己的子女。不能让自己的子女吃毒药,也不能把毒药给别人的子女吃。”[29]

五方座谈会取得较好效果的原因,主要在于各地工作组很好地利用了“情感动员”去引导和发动民众积极参与。这种“情感动员”的运行机理并不复杂,但对细节要求颇高。其一,这些高质量的座谈会在人员选择、上场次序、倾诉案例、氛围营造等方面均做了精心安排,力求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情感倾诉能有一个自然而通畅的渠道;其二,充分运用了国人最为看重的“血缘”“亲情”等因素来调动现场人员的情绪,尤其是家人亲属的悲痛很快让所有人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到那个特定的时空场域;其三,不同角色的语气、措辞、态度、情绪等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政府领导的严肃冷静、受害者的后悔自责、相关家属的悲愤激昂、书摊老板的惶恐紧张等,共同将这场“情感动员”工作的效用发挥到最大。而动员目标的基本实现,则为后续的书目登记、审查、收换、查禁等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四、 结语

与经济、政治等领域相比,文化界的社会主义改造所展现的“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是更为复杂和微妙的。此次书业整顿并非图书生产供给和图书市场需求之间矛盾激化的自然结果,而是强力动员和外力介入主导的社会产物,因此凭借简单的行政命令和宣传手段难以催生高质量社会动员的内生动力。为了增进普通民众和书摊从业者对有害书刊处理政策及行动的理解和认同,各地书业整顿工作组普遍采用了“宣传+情感”的双重手段进行社会动员,既有效推动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书业整顿进程,又逐渐强化了民众对中共领导下的旧文化改造的认同。当然,如果将观察的镜头拉近到当代中国文化建设这一领域,同样可以发现这种双层级的社会动员依然是当下中国抵制糟粕文化侵蚀、提升文化治理水平的重要方式,其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过程中依旧可以扮演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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