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党永高
那是一个被太阳侵略过的午后,余温还未散去,大街上除了偶尔闪过几辆喘着粗气的汽车外,鲜有他物。
金子懒洋洋地坐在理发店门前树下的藤椅里,摇着那把在成都旅游时从古董摊上淘来的蒲扇,摊主信誓旦旦地说是诸葛亮用过的,而且还是火烧赤壁时拿的那把。金子当然不会相信摊主的话,他喜欢蒲扇,知道爱蒲扇的人一般都很专一,不会随便更换,因此他深信诸葛亮只有一把蒲扇,而且大概率已经为主人随葬了。不过看那蒲扇散发出的沧桑感,也应该有点儿年头了,至少是爷爷辈儿的产物。即便这样,金子每每悠闲地摇起那蒲扇时,也总觉得自己有点儿诸葛亮的派头,顿时就会感觉浑身清凉起来。
该开一瓶冒着雾气、半水半冰的冰红茶呢?还是该泡一壶香气扑面、尖芽嫩绿的龙井呢?金子为解决口渴的事儿犯了难。喝冰的?度娘说了天越是热,就越不能喝冰凉的,否则会对脾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喝热的?这天气光看着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热气就让人吐舌头,实在是没勇气将它灌入本已大汗淋漓的肉体。金子越想越渴,咬咬牙做出再喝最后一瓶冰镇冰红茶的决定,起身朝店内走去。
店里没有客人,发型师、烫染师、助理师等店员都在楼上午休,劲爆的迪曲显得越发嘈杂,跟空荡荡的空间很不般配。金子进吧台关了音乐,仿佛一下子抽掉了世界的筋骨,失聪般的空虚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晃。金子故意把开关冰箱门和喝冰红茶的声音弄得很响,好让楼上睡觉的店员听到,自觉起床上班。
一声甜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请问能洗头吗?”
“能。”金子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并回头。
只要有客上门,尤其是女客,哪怕她的初衷只是想洗个头,也绝对怠慢不得。金子相信助理师的忽悠能力,经他们的手搓洗过的头发,没有一根是漂亮的、健康的,他们有一万个理由说服她们烫发或染发,耳根子软的,往往会烫染护一体。
金子是店主又是发型总监,换作以往他一定会大呼小叫地呼喊助理师赶快下楼接客,可这天不知是哪根筋绷住了,他突发奇想地想检验一下自己的忽悠能力退化了没有。
“美女,里边请。”金子弯腰摆出恭请的姿势。
称女人为美女,是社会通称,也是职业习性,单从外表来说,女人绝对称不上美女,距离跑出来吓人的程度也不远了。
女人满脸横肉,眼睛深陷在肥肉里,就像在额头下挖了两个洞,在里面塞了两颗黑白相间的珠子;下巴的肥肉耷拉着,被肩胛骨托起,人一动一闪一晃的。女人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走在前面,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蓬蓬松松地散披在肩上,发卷似有似无,经验丰富的金子一看便知还是过年时烫染过的。
“美女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吧?”
女人轻轻点了点头。金子顺手把毛巾围在女人脖颈处,帮她披好防水围裙,小心翼翼地扶着女人的头,让她稳稳地在按摩椅上躺下。
“美女是哪里人呢?”金子右手左一点再右一点旋转龙头,伸出左手五指试探水温。
“本地的。”
“美女头发还是过年时烫染的吧?”
“嗯。”
“在哪儿做的呢?”
“从头开始。”
“发质受损了,严重缺乏营养,干得跟草一样。”往大加了些手劲儿,接着说:“我给你用营养液泡一下吧。”
“不用。”
“不要这么快就拒绝我吧,不要你钱的,免费送你的。”
“不要钱也不做,没时间。”
“那啥时候有时间呢?”
“啥时候也没时间。”
女人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有点儿决绝,曾经号称大忽悠的金子,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往下接,涨红着脸。
“哎哟疼死我了,你轻点儿好不好?”好不容易逮着棵摇钱树,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把天给聊死了,金子心中懊恼,手头也迟钝起来,拽疼了女人。
站在洗头间门口看得目瞪口呆的助理师,下意识地开口说道:“头皮容易疼,说明头发缺水,得赶紧补水,不然很快就会起皮屑,严重时会脱发。”不等金子和女人作出回应,就从货柜上取下一瓶“头发医生”,举在女人面前说:“姐,你看,这个是纯中药制剂的,里面富含侧柏叶、白芷、何首乌、川芎、生姜等十几种中草药。”
金子看到女人的眼皮动了一下,嘴唇也像是跟着嚅动了一下,最终却没开口回助理师的话。
年轻的助理师给金子使了一个眼色,金子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助理师坐下抓起女人的头发揉搓着,慢悠悠地说:“姐有心事儿吧?”
女人的肩膀动了一下,高高隆起的肚子也跟着大幅度地起伏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接话。
助理师不气馁,依旧低声细语地说:“这样吧姐,看你心情不太阳光,今天免费送你一次水疗,感觉有效果咱以后再来。”
试验失败的金子无脸在洗头间待下去,重又回到门前的藤椅上躺下,蒲扇摇得更欢了。
女人洗完头在理发椅上坐定,助理师给她吹头发,烫染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没加糖,端到她面前的台子上,拉把椅子在旁边坐下,说:“美女好啊,请喝咖啡,需要加糖吗?”
女人连眼皮都没抬,仍是闭口不言。
烫染师笑了笑说:“美女心情不好啊,是哪个陈世美惹高贵的公主生气了?”
女人侧头看了一眼烫染师,答非所问:“给我洗头的那人呢?”
烫染师指着助理师说:“喏,在您身后给您吹头发啊。”
女人说:“不是他,我说的是一开始那个。”
助理师说:“姐说的是金总,在门口乘凉呢。”
“请他进来给我烫头发。”女人的态度猛然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助理师和烫染师面面相觑,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答话。女人提高嗓门重复道:“请那个人进来给我烫头发。”
烫染师忙应承道:“好、好、好,”抻长脖子,朝院里喊:“金老师,烫发喽。”
金子听到呼喊声顺势从藤椅上站起来,嘴里应着:“来喽、来喽……”话音未落地,人便站到了女人背后,面带虔诚的微笑,声音轻柔地说:“美女是想热烫呢还是冷烫呢?”
女人没好气地说:“亏你还是发型师,你不是说我的头发受损严重吗?难道你不知道热烫合适还是冷烫合适?”
金子不紧不慢地说:“看来美女挺专业的哈,不过本店最新引进了等离子热烫技术,不损发质的,美女不妨一试。”
女人对着镜子瞪了金子一眼,说:“你这个人很烦人呐,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冷热由你决定,你看着烫。”
金子对着镜子吐了一下舌头,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鸡冠发型,说:“等离子热烫有点儿小贵嗷。”
女人更加不耐烦了,涨红着脸嚷嚷道:“你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我已经说过两遍了,你——说——了——算!”
服务性行业做久了,人就会对各种不友好产生抗体。金子也是如此,这些年他遇到的比女人更加蛮不讲理的歇斯底里何止一二,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行规是一定要遵守的,价格一定是要讲明白的。他不急不恼,依旧是笑眯眯地、低声细语地说:“那我就给您用等离子热烫了,时间根据发质电脑自动调整,价格1888元。”
女人索性闭上了眼,不再搭理金子。
金子给烫染师使了个眼色,烫染师秒懂,将买回来已经一个多月,却因价格太贵一直无人问津的等离子热烫机推到女人身后。
金子亲手卷发杠,助理师在一旁给他递杠子,烫染师忙着上药水、包锡纸。三人自动形成了流水线作业,三双手有条不紊地在女人的头上游走着,像是艺术家在雕刻一件心仪而神圣的作品。
金子常常想,发型师就是艺术家,能把人的头发雕刻出千万种花样、涂染成万千种色彩,一颗烫染完美的头颅,就是一件出色的艺术品。这样想着,金子就感到很自豪,就为自己当初没好好上学找到了一个很体面的借口,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差多少。
金子边卷发杠,边给助理师和烫染师传授:“注意看啊,像这种受损严重的发质,得找到上次卷杠的吃力位置,也就是发卷的扬起处,卷杠时得避开这个位置,这样会避免一处头发遭受二次伤害,烫出的发卷也更加自然。”
助理师和烫染师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讲、讲、讲,讲个没完没了,我的头又不是你们上课用的道具。”女人的暴脾气又发作了。
金子冲烫染师和助理师扮了个鬼脸,拿下嘴唇压住上嘴唇,用眼神示意他们得自己注意看了。怕再惹女人发飙,三人几乎是屏声息气地完成了等离子热烫机试烫的前期工作。
等离子热烫机根据女人发质自动定时45分钟,受职业习惯驱使,金子忍不住又开口了:“你看,我说你的发质受损严重吧,45分钟是基础时间,也就是最短的时间,说明……”
“说明什么,说明我的头发必须得长期水疗是吧?”女人很不友好地打断了金子的话。
“最好是这样。”
“我再说一次,这颗头今天就交给你了,怎样修剪,染么颜色,用啥保养,价格多少,全凭你做主,你说了算!”
“那这样吧……”
“你还要哪样?”金子本想依规矩把用料和价格给女人明确一下,可女人不给他机会,没等他进入正题,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干美发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档子事儿,金子没了主意。把烫染师和助理师叫到门外商量,他二人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也不曾遇到过如此荒唐的客人,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金子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最近天气炎热,店内生意却异常冷清,好不容易来了个送钱的,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大方的主,既然她让自己做主,何不趁机多捞几个?不行,不能太贵了,要是做完对方嫌贵,不给好好结账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呢?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要不再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也不行,她保准会生气,甚至会发飙。
等离子热烫机响起了轻松欢快的音乐,以示时间到了,该下发杠了。金子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全无头绪,可时间不容他再纠结下去了,下了发杠就得着手染色了,他得马上拿出方案。
不选最贵的,也不选最便宜的,就选个中等偏上的吧,效果也有了,价钱也合适,应该会合对方的心意。金子在心里这样盘算着,动手开始往下卸发杠。
女人气色很好,皮肤保养得也不错,嫩白的脸上泛着似有似无的红晕,可就是脸盘太大,这也许跟她肥胖的躯体有关。根据她的肤色和气质,金子决定把她的头发染成流行的葡萄色,前卫而时尚,脸盘也会显得小一点儿。
葡萄色没有现成的染色膏,得用70%曙红加25%花青再加5%三绿调配而成,比例必须得适当,否则调出的色就不正了,看起来会很别扭,很考验调色师的功夫。金子调色的功夫不敢说已达到手到擒来、炉火纯青的高度,却也是熟能生巧,一般情况下都能做到一步到位,无需来回返工调试。
调好色金子用排梳一下一下均匀地往女人的头发上涂抹染色膏,他动作娴熟,当排梳在刚接触到发际线时陡然停下,确保不会有一丁点儿染色膏接触到头皮。
金子边上染色膏嘴里边念叨:“葡萄色,亮,缩脸,青春奔放、活力四射。”
他的用意很明显,想以此探察女人对葡萄色的反应。可女人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金子见女人没反应,心里也就有了底,虽然不能确定她喜欢葡萄色,但起码可以确保她没有起反感。
染色膏上好后,金子褪去一次性手套去洗手。助理师用保鲜膜将女人的头包裹起来,问她:“美女,请问您需要喝点儿什么呢?热咖啡还是冰可乐?”
女人反问道:“有可乐口味的冰袋吗?”
“啥袋?”冰袋是70后、80后的记忆,助理师年纪尚轻,不知冰袋为何物。
“真稀奇,那玩意儿失传都多少年了,美女还惦记那一口啊。”金子洗过手出来凭空插了一句,女人没回应,气氛有点儿尴尬,又自我解围:“我也一直惦记着那一口。”
“怕是有些人只记得那一口叫啥名,而早已忘了是啥味儿了吧。”女人话中有话,带着浓浓的酸味儿。
“哪能呢,年少时不可多得的美味,至死也不能忘记啊,那透心凉,那嘎嘣脆,那一毛五的揪心揪肺……”金子陶醉在其中,女人杏眼圆睁,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助理师感觉不对劲,趴在金子耳边说:“我咋感觉这女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金子从镜子里将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肯定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天气炎热真的需要降温解渴,也许是女人在故意找茬,她盯着金子说:“你不是有冰冻镇的冰红茶喝吗?我也要喝冰红茶。”
金子抱歉地笑了笑,说:“美女,真不好意思,冰红茶我只买了一瓶供自己喝的,招待客人我们通常用冰镇的可乐。”
女人指着吧台背景墙上“顾客是上帝”的标语说:“有你们这么怠慢上帝的吗?就不能为上帝再去买一瓶吗?”
金子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当然可以,这就去。”
不等金子开口吩咐,助理师就径直往门外走去。
别说女人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即便过分了些,只要有钱赚,金子也不会去得罪任何一个顾客,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顾客是上帝”的理念,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愿意为了赚钱虔诚而卑微地去面对他们。
距理发店不远处就有小卖部,也就过去三五分钟时间,助理师就拎着半环保袋冰镇冰红茶返回了店里,掏出来一股脑摆在女人面前。
难怪女人能养起一身肥肉,她的胃口和吞咽能力确实超群,一瓶冒着雾气的冰镇冰红茶,她咕噜咕噜几口就灌到了肚子里,接着再开一瓶,用同样的喝法灌下去,如此一连灌了三瓶,她打了一声长长的饱嗝才停下。
金子和助理师看着都冷、冰得牙疼,二人面面相觑之下,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
染色膏已完全渗入了女人的头发,助理师拿掉保鲜膜,女人的卷发呼啦一下绽放开来,唯美的葡萄色取代了灿烂的金黄色,女人的大圆脸盘看起来的确小了些。
金子从镜子里看到,女人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容。
不得不佩服金子的烫染技术,经他手烫出的卷发,如同小尾寒羊尾巴上的卷毛一样自然,挑不出一根走样变形的;经他手染出的颜色,都是绝对纯正的底色,红得夺目,绿得自然,黄得刺眼,灰得沧桑,白得冷静,就拿眼前这葡萄色来说,跟熟透的新疆吐鲁番葡萄的颜色几乎出自同一染缸,肉眼根本辨不出任何分别。
金子操起剪刀,咔嚓、咔嚓临空开剪,只见刀光闪烁、碎发飞扬,断发飘飘洒洒地散落在地上,没有一截落在围在女人脖颈的毛巾上,就连披在她身上的袍子上也没有。他左右开弓,一气呵成,剪刀停下时,女人发梢、鬓角的刺发被一扫而光,刘海也变成了流行的齐马鬃。
女人从镜子里看着,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大理发店做头发,她从来没想过头发还可以这样剪,发型师简直就是武侠片里的大侠,那剪刀比大侠手里的利剑还具正义感和杀伤力。或许是被金子的技术震撼到了,女人一直紧绷的脸舒缓了下来,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酷似蒙娜丽莎的微笑。
金子从镜子里看出了女人的变化,觉得她五官端正、气质优雅,其实很美,心想如果她不是这么胖,该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看着、看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心头蕴绕开来,这感觉来得很突然、很直接,深深地撩拨着他,竟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到了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感觉到了异样,左右来回抖了抖肩,提醒金子注意他的动作。金子也感到了不妥,迅速将手移开,努力克制自己别再往深了想,已婚男人的身份,经常接触女性的职业特性,让他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越雷池半步。
金子从镜子里收回目光,将剪刀插入腰里的工具包,啪、啪、啪,潇洒地拍了拍手。行内人都晓得,此为发型师收工信号,该助理师为客人清洗头发啦。助理师见状,连忙走过来,弯腰对女人说:“美女,请跟我来。”
女人起身跟助理师朝洗头房走去,刚走了一半,突然回头瞪眼盯着金子说:“来,你给我洗头做水疗。”
助理师愣在了原地,来回搓着手,显得不知所措。金子却很自然地笑了笑,大方地点了点头,快步朝洗头房走去。
在洗头房,女人重新躺在洗头床上,金子仔细打量着女人平铺的脸,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发真切。他努力搜寻着隐藏在大脑皱褶里的人影和信息,拼图般组合出一副副五官,试图能很清晰地想起她。可一切都是徒劳,留在他记忆深处的碎片总是不听使唤,每当那个熟悉的轮廓快要形成时,它们就会自动散开,令他无法将它们拼在一起,凑成一个完整的记忆。
荧光水疗进行了半个小时,金子就这样呆呆地思谋了半个小时,活跃在大脑里的那个人影明了暗、暗了又明,到最后却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助理师的轻声呼唤把金子唤回到现实世界的。荧光水疗的时间不能太长,时间长了头发容易发糥,进而像绒毛一样柔软,那样会毁了客人的发质,砸了理发店的招牌,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金子轻轻扶了一下女人的后脑勺,女人顺势支起胳膊直起了身子,在女人起身的瞬间,金子就熟练地用毛巾包住了她湿漉漉的头发。女人用毛巾揉搓着头发,走出洗头房,重新坐到理发椅上。这回金子没有示意助理师给女人吹发,自觉地站在她身后右手舞动着吹风机,左手轻拂着她随风绽开的发卷,一卷一卷,直到全部轻飘飘地自由飞舞起来。
金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微笑着对女人说:“美女,您还满意吗?”
女人本已舒缓的脸色又布上了一层阴云,她没回应金子,先是把围在脖颈的毛巾取下丢在面前的台面上,紧接着自己想要动手脱袍子,助理师眼疾手快,连忙上前帮忙。
女人脱掉袍子张罗着就要走人,被金子伸手挡在理发店门内:“美女,您还没有结账呢?”
女人怒目圆睁,重重地打掉金子横着的胳膊,气呼呼地说:“啥?你还有脸跟我要钱?你拿我头搞教学、做实验,我好端端的头被你捣鼓成这样,我不跟你要模特费、让你赔精神损失费就够便宜你了,你竟然还跟我要钱。”
对女人之前的各种反常,金子千揣摩万思虑,有想到她可能是个难缠的主,但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面对女人的无理质问,他倒显得有些理亏,一时竟语塞词穷了。
烫染师和助理师见状围了上来,纷纷指责道:“你说的是什么话,谁拿你的头搞教学、做实验了,明明是你自己让金老师做主的。”
女人白皙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几近河东狮吼:“管你们什么事儿?难不成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仗着人多还想打人不成?”
烫染师和助理师还要争辩,被金子挥手制止。
金子心里清楚女人是在故意找茬,此时跟她讲理就如同对牛弹琴一般,不仅不会有好结果,反而会越闹越僵。他耐着性子对女人说:“您哪儿不满意,我可以按您的要求重新做,或者换其他发型师给您做。”
“让老娘走!一老娘的头发经不起你们来回折腾了;二老娘没时间供你们继续做实验了。”
“哪有消费不结账的?您这是要烫霸王发啊?”
“让我结账是吧?可以啊,你把剪去我的头发再给我接上去,把我的发型和颜色完全恢复成原样。”
“您这、您、这、您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谁胡搅蛮缠了?我对你做得头发不满意,让你给我恢复成原样,这也算胡搅蛮缠吗?”
“是您说的让我看着做,一切由我做主的啊?”
“对啊,我是让你做主来着,我是让你做主往好了做,又没有让你做主往坏了做。”
女人分明是在耍赖,可她说得却好像句句在理、无懈可击。金子开理发店也有五六年了,还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无厘头的事儿。
女人站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到了休息区的沙发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死磕到底的姿势。
金子见状知道双方再纠缠下去也不会理论出什么结果,依旧是很客气地对女人说:“要不这样吧?我们让警察来评评理,好不好?”
女人眉眼上翘,嘴唇微呶,对金子的提议不置可否。
警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问金子:“姓名?”
女人抢着答:“大名金如意,小名金子。”
警察说:“我在问报警人。”
女人说:“我知道,报警人就叫金如意。”
金子愣愣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女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官名的,金如意这个名字,除了初中三年课上点名偶尔被老师叫起外,其他时候人们都管他叫金子。
警察笔尖锥在案卷上,侧头看向金子,不敢肯定地问:“您是叫金如意吗?”
金子木木地点了点头。
警察做好登记,回头问女人:“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辛如。”女人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啥如?”
“辛,辛苦的辛。”女人声音大了些,不光警察听清了,金子也听清了。
金子瞪大眼睛盯着女人看,他的瞳仁在不断缩小,女人的脸部轮廓也跟着一点点在缩小,一张清纯的娃娃脸映入他的眼帘,是她,没错就是她。12年没见,岁月让她的容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他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竟然没能认出她。
“金先生,请问您为何事而报警呢?”
“噢,警官,误会、误会,全是误会,我们自己能处理,就不劳您麻烦了。”
“你们确定能自行处理?”
“确定、确定。”
“那麻烦您打电话把警撤了吧。”
“好的、好的。”
金子几乎是在麻木的状况下跟警察完成的对话,又在麻木的状况下送走了警察。
原本异常燥热的理发店霎时注入冰霜一般寒冷,金子感到额头上的汗珠正在一颗颗冷却、凝固,被人点了死穴般杵着一动不动。
辛如也完全收敛了那阵的泼辣,头埋得低低地,两只手来来回回揉搓个不停。
同样被惊呆了的烫染师和助理师率先反应了过来,一个洗杯,一个冲咖啡,嘴里不约而同地念叨着:“原来是老熟人啊,难怪。”
辛如其人他们不曾见过,可其名他们早有耳闻,金子跟他们神吹海侃时提过,醉酒后失神念叨过,甚至午睡说梦话时也呼喊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眼前的这个辛如,并不像金子夸得那般百里挑一、美丽动人。
等金子回过神来,助理师和烫染师已不知去向,他们有可能上楼跟其他人八卦去了,也有可能到隔壁的台球厅切磋去了。金子无心理会他们的去向,又刻意镇定了下情绪,再次抬眼细细打量了辛如一番,确定她就是那个自己日思夜想了12年的人。
“对不起。”当辛如抬头与金子四目相对时,他触电般躲开了她那充满幽怨的眼神,低声下气地道了声歉。
“那天你去哪儿了?”
“我、我……”
金子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借口,都不能磨平辛如这12年来的怨恨。
时间退回到12年前的那个夏天,中考前夕,眼看分手在即,金子传纸条给辛如,约她在校园后面的小公园见面,并毫不避讳地说要完成神圣的初吻。那天晚上辛如打扮好,早早地就去了小公园,她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直到星星落幕,最后一只萤火虫钻入草丛,她才失望地返回了宿舍。
那个夏天她收集了所有的寒冷,可乐味儿的冰袋吃到小卖部断货,苗条的身材一路飙圆,直到当下的模样。那以后,她曾无数次尝试减肥,均以失败而告终,心里积聚着的寒冷未曾散去,她需要食物的热量来维持平衡。
那个夏天同样感到寒冷的还有金子,去接他回老家参加中考的父亲无意间看到那张纸条,一贯对他宠爱有加的父亲就把他打入了“冷宫”。他撕书、绝食、撞墙,可在决绝而强悍的父亲面前,这一切抵抗都显得苍白无力,父亲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日夜看管着他,直至中考结束。
后来,金子也曾试图去寻找辛如,可没有她的详细地址,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多数时候说散就散了,想要再聚单是人为的一厢情愿终很难如愿。他以拒绝读高中,彻底扼杀父亲望子成龙的美梦作为报复,结束了那个寒冷的夏天。
“那天你到底去了哪儿?”半晌,辛如追问呆若木鸡、面红耳赤的金子。
“我、我……”
“你知道吗?我等了你一个晚上。”辛如的声音开始哽咽,宽阔的双肩隐隐在颤抖。
“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骂我吧。”金子不想为曾经的辜负开脱,哪怕过去是那般的情非得已。
“没这个必要,一切都过去了,你算算多少钱,我不会占你的便宜。”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了我?才故意刁难我,想让我也认出你;我真不是人,我怎么会连你也认不出来呢?”
“不是今天,是两年前,你这个理发店开业的那天。”
金子恍然想起了一幕,理发店开业的那天中午,尽管店内人头攒动,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一个费劲扭动着肥胖躯体的身影,她曾对着自己的巨幅艺术照发呆,也曾有意避开他疑惑的目光。
“既如此,你当时为什么不认我?”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算算多少钱,我不会占你的便宜。”辛如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拿钱,一张纸被带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金子弯腰捡起,是医院的催款通知单,背后一行隽秀的小字分外扎眼:“我欠你一份真情,他欠我一个初吻。”
“你是从医院溜出来的?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找我?缺钱我可以帮你啊?”
“没有必要了,已经晚期了,一切都要过去了。”
“我有钱,你拿去治病。”
“可你并没有欠我的钱,你欠我的是一个初吻。”
太阳西下,余温一点点散去,寒冷一阵阵袭来,金子颤抖着双唇,面对辛如惨白的面颊,久久不忍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