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九记

2023-12-26 09:27:54
广西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银滩北海

海赐的口福

云 德

怎么也没想到,为退休后躲避北方雾霾在北海购置的两间小房子,莫名其妙地成了外孙逃离秋季蒿草过敏的安乐窝,也成了家人密集品尝海味的“口福居”。

每年立秋既临,我们都会收拾行囊,带上外孙来北海住上俩月。且不说小外孙一到北海过敏症状立马全消,晴天银滩戏水、挖沙、捉沙蟹,雨天万达游乐场疯玩,让活蹦乱跳的自由天性得以尽情发挥,仅就北海特有餐桌不离海鲜的时光,几年下来,几乎全新重塑了一个北方孩子的饮食结构,从此,“北海的味道”成了未来辨别水产食物好歹的基础性标准。

哥哥时常挂在嘴边的北海,让妹妹甚为不爽,每每提起,外孙女总会噘着小嘴抱怨说:“为什么哥哥老去北海,不带我去?”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为了显示姥姥、姥爷不重男轻女、一碗水端平的公允,我们国庆前夕趁着哥哥上学难以脱身的空当,以超越往年的逗留时长,全方位弥补小妹积淀数年的缺憾。

其实,时间的长短仅仅是个物理概念,我们对小丫头的补偿更格外注重实质内容。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为避免孩子想家的念头,我们围绕吃好玩好的主旨,不仅带她走遍了北海,而且还变着法子购买各类海鲜,以便参照小朋友的好恶来考虑家庭餐桌的取舍。无形中,这倒也成了我们迅速普及海鲜知识的启蒙课。每天一个品种,很快把鱼市上可以见到且能问清名字的诸如:黄花鱼、鲈鱼、石斑鱼、多宝鱼、鲽鱼、金鲳、银鲳、白腊、黑腊、鲻鱼、红头鱼、大黄鱼、海鲶、海鳗、赤、带鱼、鱿鱼、章鱼、青虾、泸沽虾、梭子蟹、青蟹、牡蛎、扇贝、文蛤、赤贝、象拔蚌、带子、蛏子、海螺和钉螺等,几乎吃了个遍,很快发现,孩子的味觉与成人十分接近、共同的爱好不难寻找。只是偶尔也有例外,比如说对于活鱼与死鲜、野生与养殖、深海鱼与浅海鱼的口感,儿童的味觉往往比大人还要敏感,这从他们爱不爱吃、吃多吃少的表现中就能看出来。一次在外面饭馆吃饭,小朋友看上了充氧鱼缸里游弋着的色彩鲜亮的竹节虾,下单后白灼端上来,我们几乎没动嘴,一盘虾就被小家伙一扫而光。意外的结果是吃虾的胃口由此调高,此后对其他虾类再无兴趣。事实上不仅是孩子,密集品味海鲜的结果,无意中也在不断改变着我这个水产家庭长大且吃惯了淡水鱼的北方人对海味的固有偏见。原有印象里,海鱼似乎比淡水鱼腥味更重、肉质也更为僵硬。岂料到了海边,吃到大量真正的海味方才明白,刚捕捞上市的海鲜不但没有腥气,而且味道还更为鲜美纯正,肉质也更加瓷实、有弹性。即便是贝壳类的海鲜也同样如此,平常家里做饭,买斤车螺,加勺盐上锅一煮,放一把芥菜,撒一撮胡椒,点几滴香油,随便一弄就是一锅鲜汤。将这种感受告知友人,北海朋友毫不掩饰对于家乡的自豪感,带有玩笑地调侃说:你们平常在北京吃到的海鲜根本不能称之为海鲜,最多只能算是海货标本或者是海产品!北海人的口福,无法不令人称羡。

鉴于北部湾所处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可以说,这是我国海域条件最好且污染最少的海域。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成就了北海海洋生物的独特优势。记得有一年接母亲来北海小住,老人回家后一直夸儿媳做鱼好吃。最初我觉得母亲只是客气,因为作为水产公司家属的老娘,鱼做得好吃是出了名的。因为上了岁数,如今家庭聚会时老人早已不再动手,但每逢做鱼,总会请老人亲自掌勺,虽然看上去工序、调料完全一致,但老人烹制的鱼口味总比别人更胜一筹。故而,能得到母亲的赞赏实属不易。几年下来,吃惯了海鲜后方才慢慢意识到,老人所说或许并不是单纯的客气话,除了夫人厨艺确有长进的因素之外,原材料的加持同样功不可没。事实上,刚出海的海鲜有时只要一撮盐,怎么做都照样鲜美。

最典型的要数带鱼。在北方超市的海产品中,通常带鱼的销量最大,而吃带鱼的标准方式一律红烧。唯有红烧,用浓油酱汁、花椒大料才能压得住带鱼的腥气。可能因为带鱼太多、太平凡,北海人似乎并不太喜欢吃带鱼,故而带鱼十分便宜。卖鱼者一看你询问带鱼,立刻热情推销,而且还特别告诉你清蒸最好。这一完全超出生活经验的推荐,立马激起我们浓厚的尝试兴趣。买回来,心怀忐忑地试验了一下,不期获得了超出意料的成功,小朋友吃过还要再吃。清蒸带鱼细腻滑嫩、肉质松软、鲜香可口,一改红烧带鱼的操作匠气与呆板色相,回味中还略带一丝肉质的清甜,如同不谙世故的少年,泛着蓬勃的青春朝气,充分显示出鲜鱼与冻鱼的巨大反差,完全颠覆了我们对带鱼的常规认知。

如果说海鲜品种与做法,沿海各地或许大同小异,但讲起叫作“一夜情”的咸鱼吃法,可能算是北部湾地区独到的一大特色。所谓“一夜情”,其实就是把清理好的红杉鱼、金线鱼之类,用少许盐腌制一晚(其实两三个小时即可),吃前用足油微火,两面翻转、徐徐煎透,待外表焦黄时即可出锅。依此炮制的咸鱼既保留了红杉或金线鱼的鲜美,又增强了肉质的嚼劲与口感,吃起来咸香适口、唇齿生香,无论是居家早餐,还是友朋聚会,咸鱼配粥——都是北海人必不可少的常备餐食。正是因为其特殊的制作方式和超常的“点击率”,人们送了它一个极具戏谑感的“一夜情”绰号。或许由于这一戏称的别致与响亮,让这道菜在当地特别出名,由此也闹出过不少笑话。早年,有位东北老哥刚刚迁来北海,第一次聚餐就吃到这鱼,高度赞赏。尤其在酒酣耳热之际,来一碗咸鱼配粥,醒酒解腻,格外清爽。不知是其名头儿太响,还是吃后留下的印象太深,这老哥急于自我操作,隔天就去市场购买。一进鱼市,看到卖鱼的鱼婆,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发问:你有“一夜情”卖吗?鱼婆听后面红耳赤、十分愤慨,厉声呵斥这位老兄。愤恚地说,如果不是看在这个北方佬一把年纪,不像个吃豆腐占便宜的小流氓,肯定要叫警察过来抓人。这事在坊间流传甚广,虽过去多年,但每逢有外地新来的朋友聚会,大家总要以此经典笑料作为隆重推出这道名菜的噱头。哄堂大笑之余,更让这菜名扬四方。

各类海鲜中最具特色的海鲜是沙虫。沙虫是北部湾独有的高蛋白海洋生物,以北海产出最为著名。沙虫学名叫方格星虫,含有丰富的氨基酸和微量元素,营养价值很高,素有海洋虫草、海珍至味之称。沙虫生长于北部湾沿海沙滩之中,对海洋生态要求极高,稍有污染则难以成活,属于“海洋环境的标志生物”。沙虫看上去像蚯蚓,比蚯蚓略微短粗些,每天退潮时,渔民会盯住沙滩上的沙虫洞,用锄头和铁锹快速挖出。上个世纪末第一次来北海,银滩上挖沙虫者众多,现在已经很难见到。沙虫因其稀缺而独特,近年价格迅猛攀升,但市场需求却愈益旺盛。沙虫加工是个精细的功夫活,要先用水搓洗,拿竹筷从沙虫一端穿入,将沙虫由内向外翻转后,再用流动的清水把体内的沙肠和杂质清除干净。清洗稍不认真,细沙留存,牙碜的感觉就会大大败坏品尝的胃口。新鲜的沙虫可作刺参生吃,也可拌入蒜蓉粉丝清蒸,嚼起来爽脆清甜,鲜香无比。市面上见得最多、用途最广的是干沙虫。干沙虫可煲汤,也可油炸。煲汤时不能直接下锅,须剪掉头尾,剖开虫身,热锅焙干后,用手弹除隐约留存体内的细沙,然后再用少许温油慢火炒至变色,趁热加水,把鲜味彻底调出来,再加入配汤的冬瓜或者煮粥的米类混煮,起锅前加盐和小葱、香菜即可。如果说海参、鲍鱼之类需借助鸡或肉类才能提升鲜味的话,沙虫则完全不用,纯粹沙虫煲出的汤,不仅汤白似奶,而且味道极其鲜美独特,故而享有“天然味精”的美誉。油炸的沙虫焦黄锃亮、酥松香脆,是宴会上难得的下酒佳肴。凡食过沙虫者,其独一无二的鲜香气息会让味觉记忆经久不衰。若是夜阑人静之时,独自一人坐于阳台,眺望远方点点渔轮灯火,听着近海时断时续的涛声,持一碟油炸沙虫,酌一杯加冰洋酒,惬意畅怀、乐而忘忧,神仙般的逍遥也不过如此。

事实上,忘掉世俗的名利,享受粗茶淡饭的人间烟火,就是真正的幸福晚年。只不过,老人最难放下的还是世代相续的家长责任。考虑到孩子工作的压力和持家的辛苦,长辈总不忍轻易放手。当春节临近、疫情放开之际,我们还是断然放弃了在北海过年的计划。虽细雨霏霏,依然不断清洗衣物、清理房间,以便坚壁清野,避免夏季生虫长霉,做回家的准备。临行当天,我们匆匆打理厨房剩余食物,做了些简单饭食,不料小朋友明确表达了拒绝的态度,嚷着要吃沙虫冬瓜汤。考虑到孩子秋季即将入学,再来长住不易,我们只能满足她的愿望,倒掉所有饭菜,到侨港码头吃了顿辞行的海鲜午餐,不知能否巩固外孙女的美好记忆,却也算为她的初次北海之旅画了个圆满句号。

【云德,本名郭运德,文学博士,二级研究员。先后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成员、副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曾出版过《期待的视野》《文化的视点》《审美的视角》《直面文坛》《守望精神》《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化选择》《新时期文艺思潮概览》《云德评论文选(六卷)》等著作,获得过十多个国家级文化与新闻奖项。】

冠头岭上的灯塔

冯 艺

几年前,我曾经在葡萄牙罗卡角的灯塔下,感受了西方航海家们前赴后继找寻通往富庶的东方航道的故事。于是,我就想到了非洲西南端的好望角。

好望角被西方探险家喻为通往富庶的东方航道,苏伊士运河通航前,来往于亚欧之间的船舶都必须经过好望角。

后来,我有机会到了南非。从开普敦去好望角,要走一段在山崖边开凿的海滨公路,曲折而惊险,充满了难忘的美感。不一会儿,远远就看到开普半岛迪亚士角的顶端上,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白色灯塔,这是被人们称为“绕开死神的航标”。

在茫茫大海中,一束来自灯塔的光,象征着光明、平安和回归,给人带来无限的想象。灯塔,不论它大还是小,都是航海者的指路明灯,更是人类探寻富裕之路的非凡历史丰碑。

此刻,我想到了北海,沿着南岸五十里银滩走到最西端,在北海半岛最高的冠头岭上,也有一座灯塔,它充满着浪漫和神秘感,一群可爱的海鸥时常在它身边飞来飞去,它的美丽和壮观让我惊叹和感动。灯塔下,现在是人们观赏日落最佳的打卡地。每当夕阳渐渐落下,一道金光洒落,轻抚着廉州湾,顷刻波光粼粼,但见海天一色。晚归的船只披着霞光,汽笛声声,让人感到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

可是,当夜幕降临时,灯塔伟岸的身躯孤独地面对变幻莫测的大海,一盏明亮的灯光闪烁着,它像一颗星星般照亮一个个春夏秋冬,照亮海来海去,照亮中国人两千多年探寻富裕的海上丝绸之路。

八面临风的自然优势,使北海合浦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成了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之一。

如今,人们可以知道北海作为西部陆海新通道的区位优势,以及它的经济地理对外开放的身份,但想象不了这座城市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想起了两千多年前,汉武帝一生几乎都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消除来自北方匈奴的威胁。在厉兵秣马的同时,汉武帝还派出使者前往西域,试图和匈奴另一侧的西域诸国结成友好同盟,寻找发展之路。

遥想公元前129年的某日,出使西域的张骞到了今天阿富汗境内阿姆河南岸的大夏国。他信步大夏街头,惊奇地发现,竟然有汉朝的布匹比他更早到达了西域。

张骞问街头出售这些布匹的商人,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商人答曰:在大夏的东南,有一个身毒国,经过身毒国可以到一个叫作蜀的地方买到这些布匹。身毒国,就在今天的印度境内。

返回长安后,张骞把在大夏街头所见所闻报告给汉武帝。汉武帝惊奇之余,敏锐地感到他的宏图伟业的重要与辽阔,一条打通西域的政商之道开始谋划于胸。

彼时,公元前120年,汉帝国首都长安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

在全国各地送到长安来的贡品中,有很多五花八门的珍禽异兽。其中有一头大象,据说来自海外。负责运送贡品的官员说,大象是南方海边合浦郡晋献的,说是用合浦珍珠从海外换来的。

海外?难道往南还有一条路?可以避开匈奴到达西域?可以从北部湾的北海走海路到达身毒国,再通抵西域?

又一幅宏图进入汉武帝视野里,与张骞之说汇成汉武帝的伟业,南北两条抵达西域通途!

于是,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在岭南设立九郡,合浦便是九郡中重要之一郡。

汉代的北部湾北面几乎都是合浦郡的范围,它北通郁林、苍梧、番禺,东接南海,西连交趾,是岭南政治经济中心之一。合浦,北面是辽阔的西南腹地,南面是浩瀚的南海。今天北海沿海一带秦时属象郡管辖,汉时属交州合浦郡。汉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交趾“二征”叛乱;建武十八年,朝廷派遣伏波将军马援率军平叛;建武十九年,平定交趾叛乱。当时,马将军“将楼船大小二千艘,战士二万余人”从北海下海,沿北部湾海岸向交趾进发,气势恢宏,凯旋而归。从那时起,北海便慢慢形成了港口,也逐渐成为中国与东南亚、西亚乃至欧洲进行海上贸易的最早商港。

于是乎,一队队满载丝绸和陶瓷的帆船,浩浩荡荡从合浦古港驾船驶出,直航东南亚,转至其他遥远的国度。缅甸、柬埔寨、印尼、越南甚至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一些国家的使臣通过这条海上通道,踏进中国,与东汉王朝交往。清康熙元年(1662年),北海因北海村北面临海而得名;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将北海辟为通商口岸,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意大利、葡萄牙、比利时、奥匈帝国等西方八国相继在北海设立领事馆,开办教堂、医院、学校、电报公司和轮船公司等。

一段确凿的历史,一百多年,它用固有物质的形式不容置疑地证明,它是这个城市的肌理和文脉。珠海街、沙脊街、摸奶巷、接龙桥、永珍祥、合泰号……一个个名字和一个个建筑遗存把过去的生活细节凝固,像墙上的灰浆,历经风雨的淘洗依然坚硬。它们沉淀了这个地方的辉煌与风云,浓缩了一方风土的集体记忆。

我惊叹一个世纪前,北海人的生活曾经与西方靠得那么近。在国人还穿着长袍、裹小脚、戴瓜皮帽的时候,北海已经敞开胸怀,按照自己的思维在接受新的生活,这几近一个神话。东西方的交流在这片海域,开放的热度不断,因此,北海在中西文明互鉴中早就承载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我敢肯定,那是灯塔的光芒照亮了廉州湾,一艘艘商船平安地穿梭,使北海人的心中荡起涟漪,汽笛一响,黄金万两,一条洋派的街道便诞生了。

历史就是历史,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观。现在想想,百年前的北海当然很漂亮,家家屋顶有拱券,户户大门罗马柱,那么洋气,如此新鲜,就像我们现在看北海北岸的“北部湾一号”、香格里拉、富丽华,看南岸银滩的“潮街”一样新鲜、一样气派。一时间,北海港熙熙攘攘,成为我国南方重要的对外窗口。虽说汉武帝略输文采,却成就了这件对外开放的大事而永载史册,也成就了北海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起源,并留给后人去打卡。

这是两千多年以来一代又一代人创造的财富,像一缕缕阳光,折射出这片大海古老的历史与文化底蕴,延续和丰富了北海人的热力与活力。如今,那些各式各样的罗马柱,还有别具特色的拱券在北海街道上耀眼地呈现,依然吸引着我的眼球,我仍然能够借此遥想当年海上丝绸之路带来的热闹情形,品啜着岁月的安详与厚重。

海风穿过繁茂的榕树,留下的是清凉。

珠海街前临一条街,背靠一片海。漫步于珠海街上,是闲逛休憩的好去处,平民化和生活化散发着解释自身的魅力和生命力,每时每刻,都会有熟识相伴的感觉。在那些欧式骑楼建筑其中就有著名作家陈建功的祖居。尽管建功兄离开故土已五十多年,但他对珠海街的那种深情更为“嘚瑟”。他曾对我说过,“在我看来,真是一个百看不厌的所在。每次回来,我回到街口的一家冷饮店要上一杯百香果汁,百香果也叫西番莲,俨然要先品品百年的香醇。然后再买上一个虾饼,就站在当街,眺望那由近而远的、中西合璧的骑楼。曲曲折折的屋脊,在湛蓝的天空上勾勒出一对棱角起伏的线条,延伸向遥远的天际。”这是一种乡愁。乡愁,是那一方承载儿时记忆的土地,是岁月沉淀之后的翘首回望。如今,年轻人都搬到那些钢筋水泥建成的盒子里去了,老年人依然不舍离去。每当我从街上经过时,总想起建功兄的这番话。我看到三三两两的游客,对着街景在自拍或被拍,这些中西合璧的建筑已经成了游人的打卡点。有的人还用塑料袋裹着刚刚出锅的虾饼、墨鱼饼,一边吃一边闲逛。让躲在一隅生活的人们看了,会特别有感触。比如这时候的我。偶尔从某一间老屋里,传来一阵富有南国韵味的粤曲声,声音中汩汩流淌出一股古风余韵,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基和瓦砾似乎在告诉我那些曾经从海上丝绸之路带回来的精彩故事。

这些故事很深情,它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有着说不尽的风雅清韵。我小的时候就老听到大人们说,“北海人好洋气”。现在我才明白,这才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形成,给北海人的生活状态带来了洋气的影响。北海人操着粤语,见面就问“食咗没”,每天来往穿梭在“洋气”中,每天都在“洋气”的空间里感受自己的生活,人怎能不“洋气”?

开放的社会,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就如海珠街北侧的屋后是外沙岛,也会随着时光的改变而变化。如今它只是一般渔船的停泊港,它不仅是人们吃海鲜喝啤酒的地方,而且还是具有艺术氛围、文化沉淀、情感记忆的城市休闲空间。从爱的拱门到爱的长廊,最后抵达爱的凝视。就连网红的咖啡厅及艺术厕所都成了游人的打卡点,那是越来越“洋气”,使北海在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孕育中,永葆着生命的热力。

如今,海上丝绸之路给北海带来富于开放历史感的人居环境,吸引了许多人的光临。当然,他们不一定是什么明星、大腕,只是许多执着于在一种舒适环境下生活的享受者。他们或是年轻的情侣,或是两个退休老人,或几人而聚,或独自一人。他们或在老街上喝着咖啡,自由欢快着,或漫步柔软的银滩,看着海浪从深处汹涌而来,当它漫至腿脚时已经转变为一种温情了。

这是一种很独特的体验,不仅在城里。当我登上那个被誉为“中国最美的海岛”时,岛上风景如画,洁白的沙滩、湛蓝的海水、缤纷的珊瑚礁、葱郁的热带雨林……每年吸引着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看到那些曾经被火山喷薄挤压而生成的嶙峋怪石,还有奇丽绚美的红树林,上帝挥毫写就的一页丰厚与深刻停泊在海中。一百多年前,法兰西的传教士就是沿着这条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了岛上,在这里用石灰混合海石花碎砾建起雄奇的教堂,这一哥特式的古典建筑至今仍然供人游览和为人弥撒洗礼。

这神奇的岛,弧形的山,弧形的树林,弧形的沙滩,装饰着一弯眉月。到了晚上,我行至高处,走到灯塔上,居高临下,那弯眉月却变了模样,缀上了星星点点。这是人间的灯火。我沿着光束照射的方向,听潮起潮落,向着远方。

置身于一幅秀丽诱人的景致里,在美丽的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我的心与她有着一种不可割裂的关系,时空仿佛都在倒退和凝固,也仿佛在延展和伸舒,海的胸襟与气度在这海湾上幻化出不同的内容和魅力。

这是一个温暖的臂弯,在古老灯塔的照亮下,随着对文化的包容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亲切感使人人都有了精神家园的意义,于是,便觉得我的北海情怀有了安放的地方。

我爱灯塔。于是,无论在罗卡角、好望角,还是在别的大海边,只要我看到了灯塔,我心中就想起了矗立在冠头岭上的灯塔,它就像一盏充满希望的远古的明灯,引领着人们在海上丝绸之路中勇于穿过波浪,奋力前行,探寻富强民主文明之路,抵达幸福的彼岸……

【冯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钟山》《花城》《美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诗集、散文集十余部。散文《一个人的国际共运史》入选2015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散文《古老运河的娃娃们》获《人民文学》2021年年度奖;散文《福屯,福屯》获《民族文学》2021年年度奖。】

老 街

白 描

爱逛北海老街。

老街不算太老,算上它的前身清末民初的旧街道,一百多岁,比起那些千年古城的老街,尚算年轻。

但它有味道,有特色,带着属于它的鲜明印记,带着它不同于众的沧桑。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它,那中西合璧的骑楼式建筑,那未经修饰样貌斑驳的楼宇,墙体上风雨侵蚀瘢痕,那静幽深邃的小巷,那生长出蕨类植物的墙头和爬满青苔的墙角,那悬挂街边的老式路灯,都仿佛是时光雕刻出的怀旧之作,引人生出遥远的遐思。

有时,我会对着一根电线杆发呆。那水泥杆上有标号,是经百年风雨浸染过的编号。一百多年前,广西的第一盏电灯从北海亮起,标志着广西电力工业从此诞生,当时,在西南五省中,仅广州、汕头、北海三地有电。相传滇军“红头巾”进入北海,看到街边的电灯感到新奇,想割下拿回营房照明,刺刀刚割到电线,便“啊呀”一声被电流击翻。

我与街边的铜雕像合影。那是名为“无声电影放映者”的雕塑,一个洋人全神贯注摆弄着一台老式电影放映机。美国发明无声电影的第二年,就由英国的传教士带来电影机和影片在北海播映,比上海要早三个月。

我自己也曾陪同朋友,数次参观老街大清邮政北海分局旧址。1877年,英国、法国、德国、葡萄牙、奥地利、意大利、比利时等国家都在北海设立了领事馆,同年清政府在北海设立海关。为办理外国使团官员、外交使节和眷属往来信函、包裹业务的需要,北海海关附设“海关寄信局”。1896年,清政府创办“大清邮政”。翌年,北海“海关寄信局”被转为国家开办的“大清邮政北海分局”,成为我国最早开办的邮政分局之一。在此前后,西方一些宗教团体、医院、学校,也纷纷登陆北海,如英国安立间教会开办“普仁医院”以及“华文男校”,法国开主教会开办“法华学堂”,德国传教士鲍闾巽开办“信义小学”,等等。欧风东进,让北海成为中国最早向外开放的城市之一,八十年前,港口就有三千吨的大轮船往返于越南、缅甸、马来亚,国内则通航上海、厦门、汕头、香港、海口等地。城市周边的交通也有长足的发展,1924年后,北海与合浦之间就有普益汽车公司进行客运业务,还有小汽车的包车业务。1927年之后,陈济棠的水师属下的飞机,定期航行北海,1935年每周就有两个航班飞广州、湛江、海口、北海之间。

老街是商业繁荣之地,在这条寸土寸金的大街上,商铺鳞次栉比,从吃穿用度到消遣玩乐,本土的、南洋的,海里的、地上的,应有尽有,家家招牌都分外靓丽。徜徉在老街,我很想让目光穿过这迷离光影回看从前的样子,看看文献记载的早年情景:老街中段尽是来自苏杭的绸缎店铺,那些柔软轻盈,色彩丰富,滑爽高贵的奢侈品是多么吸睛。东段的店铺主要经营鱿鱼、沙虫、虾米、鱼干等干海货,那又是多么亲民,多么接地气。西段接近外沙港口,所有店铺全部经营缆绳、渔网、鱼钩、渔灯、风帆布、船钉等渔民用品,展现了北海人向大海讨生活的物质佐证。但如今,时光让这一切翻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需求,历史的背影在时光里早已消失。

老街见证了北海近现代发展前行的足迹。托举起老街的是北海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

北海具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在历史上就呈现出多元文化形态:有岭南文化的底色,有中原文化的辐射;有农耕文化的基因,有海洋文化的传统;有华夏文化的主脉,有西洋文化的融入;有百越文化的遗韵,有客家文化的积累;有港口文化的开放,有疍家文化的坚守。它既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始发港,又是一个多种文明样貌、多种文化形态的交汇点。像北海这样因多种文化汇集,形成交融共存、自成一体的多元文化结构,在中国的城市里并不多见。

北海是中国南大陆和南海共生共养的一片茂盛的文化混交林。老街就是这个文化混交林长出的一枝花团锦簇的枝条。

爱逛老街,就在于它给人那种随意自在的感觉,那种多元文化给人的选择提供了足够大的空间。

在这里很从容,你可以走走歇歇,转了时尚品商店,再伫立小巷口端详堆有香炉和供品的供桌,露天里简简单单石条案板,安置了很多人对信仰的虔诚坚守。吃了虾饼,揩去嘴角的油,在旁边小店再喝一杯现榨的甘蔗汁。吞下近乎拳头大的生蚝,嘴里还留着蒜蓉味,无所谓,潇洒从容走进播放着爵士乐的酒吧,点一杯苏麦丹妮,细品慢饮。巴特·霍华德的《Fly Me to the Moon》响在耳边,微微闭上眼,你就随着深情而富有感染力的旋律和歌词飘上了月球。没错,是月球,这是第一首被阿波罗飞船带上月球播放的人类歌曲,心随乐动,何况还有威士忌。

也喜欢整个下午消磨在咖啡馆。今年春节,我陪小外孙逛老街,累了,就踅进一家用英语问候语命名的咖啡馆,登上二楼,过道一侧是卷柱式落地明窗,窗下摆一张桌子,码着一排书,栅栏上挂着花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暖暖地洒下来,爷孙俩就坐在那里,我喝摩卡,小外孙吃冰激淋,随手翻书看。悠然放松中,不由想起杜甫的诗句:“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阑斜点笔,桐叶坐题诗。”虽然不是啜茗,也没有桐叶,但咖啡和夕照,已平添了足够的诗意。

还有那些南洋特产,越南的红木木雕,菲律宾的芒果干,马来西亚的千里追风油,泰国的金枕榴莲酥,连北边很远的俄罗斯商品也在这里凑热闹,望远镜、军工手表、皮带、套娃……一条老街,成了世界橱窗。

别的商品可以不买,但有一样东西,你很难抵御它的诱惑力,这就是珍珠。

老街有一个美丽名字:珠海路,珍珠是北海的特产。北海合浦的珍珠采集历史可追溯到公元前221—公元前206年的秦代,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当时合浦就有采珠活动,在随后的历朝历代都有相关的记载,如在《后汉书·孟尝传》《晋书·陶谟传》《旧唐书》以及《明史》等史籍中均有采珠的记载。

自然环境得天独厚,北部湾海域方圆百里无污染,洁净的水质、丰富的无机盐、浮游生物和温和的气候条件孕育出合浦珍珠特有的品质,自古便有“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之说,东珠是指产于日本海的珍珠,西珠是指产于欧洲地中海一带的珍珠,南珠产于我国两广、海南沿海,以北海合浦海区出产的品种为上乘,古时称为“走盘珠”,即放在盘中稍动,就能滚动自如,粒粒放光,颗颗走盘。历代都被誉为“国宝”,从汉朝就成为贡品。

退休后,我每年都选择在北海过冬,朋友来北海,常陪他们在老街选购珍珠。老街珍珠店少说有数十家,一次帮陕西老家朋友购得一粒滴溜滚圆的大金珠,是他送给老伴的金婚礼物,金婚得金珠,他老伴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我回到老家,他老伴亲自下厨,给我炒了一桌地道的家乡菜,还戴上那粒璀璨生辉的金珠与我照相。

逛老街有时也会有不期而至的惊喜。有一年全国文学院院长联席会在北海召开,一帮院长朋友逛老街,无意间走进一家古董店。店里有老玉,我看到一件有些味道,就让老板从柜台里拿出,上手打量后认定是清中期的和田玉玉佩,无沁,但包浆很厚,造型是斧形,斧背上琢有昂首盘龙,整个玉佩个头较大,是挂在腰间的佩饰。一帮朋友问我是啥玉,真的假的,雕的啥玩意,我说是清时物,器型叫“府上有龙”,斧府谐音,古人就喜欢讨个口彩,图个吉祥寓意。这一说,来自南京的傅晓红动心了,想要,又怕老板宰她,就让我和老板谈价。老板说玉卖识家,玉卖有缘人,没过高要价,傅晓红高高兴兴得了宝贝。回到江苏后,她拿给作家荆歌看,荆歌玩古玉,看后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她又非常开心地打电话给我,说是没想到北海也是淘宝之地。她大概想这里濒海,只可以捡贝壳,不了解这里是一片文化混交地带,中原传统文化渗透很深。我告诉她:北海这地儿,文化底蕴深厚得很哪!

老街是北海的缩影,它书写着这个南国城市的春秋叙事,它的崛起,它走过的每一步脚印,它命运的起伏跌宕,它的呼吸和表情,都与近现代中国的国运、大的历史波澜,以及时代脉搏紧密相关。

要了解北海,就先来老街逛逛,欣赏这流光溢彩的老迈与芳华,品味骑楼老建筑岁月的味道,看窄巷里的青石板路,寻找那每扇门、每个窗口里面深藏的故事,体验这不一般的人世风情,看蓬勃如盖的三角梅怎样给城市涂抹上魅人的胭脂,体味时光如矢,探究历史兴替,赞美生生不息,感悟东方不败。

老街有你的遐想,有你的期待。

【白描,鲁迅文学院原常务副院长。现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并兼任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出版《苍凉青春》《人兽》《恩怨》《荒原情恋》《秘境》等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和散文集《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人狗石头》以及《论路遥的小说创作》《作家素质论》等作品集,作品曾多次获得全国、地方以及刊物奖。同时担任多部电视连续剧编剧。】

红树林是咸水长出的春天

叶 梅

1

整个冬天的日子里,几乎都在想象北海。南海北部湾的那一片风光,在冬季不如海南三亚那般热烈,也少见碧蓝的天空,但却是温和的,海面上总会有一层淡淡的白雾,随风飘到陆地上的田野和街市,添了一些中国画里的含蓄,以及让人揣摩的意韵。

人们最爱去的银滩,被称为“天下第一滩”,说那里“滩长平,沙细白,水温静,浪柔软,无鲨鱼”,赤脚走在沙滩上,洁白细腻的沙子硌着脚底,将一些暖意酥麻传到全身,人和这沙滩就贴心地连在了一起。离得不远的百年老街上,店铺敞开着大门,一对情侣从一家小店里走出,两人头挨着头,看女孩手腕新戴的珠串,隔着老远,看不清珍珠的大小,却能感觉南珠的光泽映照着女孩的脸庞,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跟珍珠一样了。

海滩边的红树林日夜守候着大海的潮汐,冬日的海风吹过它们圆而平坦的树冠,却穿不透根连根、肩并肩的树林。起落的海浪日复一日地潜伏退去,又积蓄起凶猛的力量扑上来,浪花能够将坚硬的礁石咬噬出千坑万洼,却未能撼动这些根脉浸泡在海水中的红树,反倒是将它们咬出了一身盔甲。红树林犹如古战场得胜归来的阵营,排列着面朝大海的钢铁卫士,雄壮庞大。

几年前曾在北海逗留,存留在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在这个冬季被一一唤醒。要知道,我们一起度过了短暂而漫长的时光,短暂得几乎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动,就像停滞的水银,但却嗖地过了春秋;漫长的是一波一波令人揪心的疫情,总在以为快要结束时又再次毫不留情地降临。这让我想起在采访一位科学家时,他说到爱因斯坦的一个小故事。爱因斯坦的女秘书杜卡斯曾经问他,能否就“相对论”给出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她可以用来回答许多记者的提问。爱因斯坦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和一个漂亮女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小时等于一分钟;但是坐在炽热的火炉上,一分钟等于一小时。”

我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一分钟等于一小时。手机每天会接到文字相同的通知:×点×分在楼下广场做核酸。排长队,扫码,显示健康宝,出示身份证,然后弯腰张嘴,对面的白大褂医务人员伸出棉签,捅嗓子眼,两下,或者四下。最初非常紧张,惧怕异物进入喉咙,会立刻恶心呕吐,壮胆做过一两次之后,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还因为手握“绿码”而升起一种自豪。但岁末期间,简单的重复已不重要,听闻熟悉的友人离世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雳,一次次炸响,震惊和悲哀像巨石一般压得心里透不过气,夜晚难以成眠。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无数次在心中那块巨石上叩击,我在夜空中睁大眼睛,想找到一颗星星。

人类诞生于大自然,与自然界相处了几百万年,一直在尝试认识和理解自然万物,以取得更好的和谐。屈原早在《天问》中就天地、自然和人世等一切事物现象发问:“阴阳三合,何本何化?”但大多数时候,人们被尘世间的事物所困扰,对这样的提问漠不关心,直到灾难临头,才会意识到我们对自然界那些微小的存在了解得远远不够。据考证,病毒已经存活了四十多亿年,而人类的起源不过几百万年。病毒的活跃和退隐都在于自然,而对人类却是重大的提醒:我们还将与那些已知或未知的病毒长期共存,需更加谨慎和谦卑,切忌错误地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一切。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和笑容,我们还需要什么呢?”这可能是人类最本真的诉求,简单而又奢侈,在那些短暂且漫长的日子里,化作我对北海及相关的想象。

2

大自然终究是仁慈的。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随着一股黑烟,放出了灾难病毒,但最后留下的一宗恰是希望。

春天,终于来了。我和先生拉着行李箱走向北京西客站,阳光真好,身上的羽绒服都显得厚了,我们说还是穿着吧,谁知道南方的阴雨天会冷成什么样呢?先是到了河南安阳,然后打算从那里去到北海。

从安阳到北海没有直达的火车,在南宁中转。在去往南宁的列车上,可以见到车窗外田野、丘陵的上空飘荡着阴云,一会儿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散落在车窗玻璃上,淌出小小的感叹号。越来越茂密的林草,几乎像要贴着铁道,蓬勃地显出南方的气息,隐约地,不时有淡蓝的小花在草丛中一闪而过。就这样到了南宁。

天已黑了,下榻的酒店离火车站不远,放好行李箱,我便走出了酒店大门。门前的保安正在收一把用过的伞。踩着刚下过雨的湿滑地面,随意往左一拐,眼前一片灯火,竟然是一条步行街。好久没逛过街了,看这街并不长,环绕着这座酒店。已近夜晚九点,街上的行人不多,但店铺仍亮着灯。不同于北方门窗紧闭的南方街市,夜晚也是透亮的,大玻璃橱窗里人影闪动,有人倚靠着柜台,有人散坐着喝茶,一些闲适的人间烟火就在那些微黄的灯光里弥散开来。

我站在街心,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这南宁的夜晚。

天空仍飘着雨丝,但含着春来的温润,并不冰冷。一道霓虹灯闪烁着映射在街面上,浅浅的水渍随之显出五颜六色的反光,眼前俨然成了一条五彩的小街。

次日早起上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北海。走出火车站,一眼便看到街上行人的穿戴,有穿薄羽绒服、夹克衫、卫衣的,也有穿短袖的。两侧长满蒲葵的人行道上,几个女孩迎面走来,一位米色长裙盖住了脚面,另一位紫色卫衣黑色短裤,她们黑发披肩,明眸皓齿,笑着,恍如北海的春天。

转而意识到,女孩们的笑靥如此明媚,是因为花儿一般露出了整个脸蛋,让人惊诧又欢喜。很久了,已经习惯对脸的遮蔽,出门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戴上口罩,还不忘在鼻子两侧使劲按一按。冬日里过不了多久,呼吸的气息就会让这层屏障变得湿而冰冷,却不敢摘掉,最多只能在无人处拉下来透透气,又赶紧戴好。而在北海看到这满大街敞露的脸庞,鲜活的或怒或喜的表情,一时还不习惯呢。

很快,就看见了大海。正如漫长冬季里的想象,海面上飘浮着淡淡的白雾,由近至远,白茫茫的海水,望不到边。不得不承认,人有再多的心事,交付于这大海,也只是浪花一朵,并且眨眼间就被击碎,融化了。

3

在大海与陆地之间,又看到了那片浓稠的红树林。

或许是春天刚刚到来,它们在冬季里泛黄的树叶还没有完全返青,也并没有急于露出新芽。它们伫立在海水中,默默地守望着,几年前我见到过的树林看来并没有长高,只是粗壮了气根。从红树林的栈道上走过,树冠就在身旁,俯身便可以看到它们气势宏大的树根,一盘盘延伸开来,深扎在暗褐的湿地里。这里的每一棵树都会有无数的支持根,它们一部分扎入泥滩保持稳定,抵抗海浪的冲击,一部分露于海滩之上,当潮水淹没时用以通气,又称呼吸根。这些赤裸裸、坦荡地伸向四面八方的树根毫无畏惧的样子,近乎肆无忌惮。

试想它若矜持,又哪能抗得住大海的淘洗?

北海红树林所在的海滩,当地的渔民原来叫作大冠沙,后来叫金海湾。现在成为有名的景点,外来的游客有人会问明明是一片绿树,为何叫红树林?导游会说,实际上红树林并非单一树种,由红树科植物构成,这些植物富含丹宁酸,一旦刮开树皮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迅速氧化成红色。红树林分布在世界沿海各地,树种在某一地少则几十种,多则一百多种。北海红树林多见红海榄、桐花树、秋茄,树林边缘还有一丛丛矮小的灌木,臭茉莉、金蕨、老鼠筋,它们看上去弱小内敛貌不惊人,却是无比坚韧地彼此拉扯着,任凭风吹浪打。

红树林的生命史已达七千万年,远远超过了人类。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它们为了生命的延续,适应海边潮间带不稳定且恶劣的环境,演化出极为巧妙的生存方式。果实成熟之后,会留在母树上迅速长出胚根,被称作“胎萌”,也就是“胎生”,然后才由母体脱落,插入泥滩为新生树。种子若是未能在泥滩上扎根而被海水冲走,体内会自备充足的营养物质,弥补在海上漂流的消耗,待漂移到另一块泥滩再度扎根。

大自然藏有无数的奥秘和奇迹,具有灵性的红树林仅透露了一二。已知的是,这道海上森林是陆地向海洋过渡的特殊生态系统,可以净化海水、防风消浪、固碳储碳、维护生物多样性,享有“海洋绿肺”的美誉,也是珍稀濒危水禽重要的栖息地,鱼、虾、蟹、贝类生长繁殖之地。

春来北海,我忍不住早晚朝红树林那边眺望。

一群白鹭选择了树林里的一块洼地,在那里筑巢垒窝,过惬意的日子。太阳升起的时候,白鹭也会翩翩飞起,却不知它们飞向何处,大海与陆地,可任由选择,其中的故事,只有鸟儿们知晓。黄昏时,则可以见到白鹭成群结队地飞回,那片暗绿的树林间和洼地上就有了数不清的白点,时起时落。它们飞翔得从容、优雅、自在,回到洼地之后似意犹未尽,嬉戏似的跳跃着一次次飞起,再缓缓地落下。

北部湾为世界典型的全日潮海区,潮汐的涨落随着太阳和月亮的牵引,初一十五为大潮。半夜时分推涌的大潮直到东方日出之时,淹没了沙滩,红树林只冒出一丛丛暗绿的树梢,金海湾融化于汪洋大海之中。我很担心地寻找白鹭栖息的洼地,心想潮水会不会打翻了鸟儿们的巢穴?但很快发现担心纯属多余,洼地虽被海水淹没,白鹭们却并没有半点慌乱,反而兴奋地飞跳于树梢和海水之间,时而低首叼食,时而亮翅飞翔。每一次潮水的起落显然都给鸟儿带来了丰盛的佳肴,而它们早已将窝巢建于潮水扑打不着的树冠之间,毫无后顾之忧。

聪明的鸟儿是如何计算和把握的呢?于这大海潮汐,于这树林泥滩,一代代地将生存的密码传于后世。

大潮落下之后,赶海的人也来了,提着小桶和沙铲,将骑来的电动摩托放在靠海的马路两旁,然后就奔着潮汐刚落的沙滩而去。远远地成了一个个点缀在沙滩上的小黑点,又像零落而生的小树。相比庞大的红树林,这些小树肯定经不起风浪的冲击,于是,在潮水即将上涨之时,贪恋赶海的人们也都不得不拎着挖好的沙虫、牡蛎纷纷离去。他们在停靠的电动车旁,相互分享赶海的收获,不管多少都兴高采烈。

夕阳照亮了北部湾的海水,朝着陆地吹来的海风有了浓浓的暖意,这时的“回南天”带着大海的潮气,一阵阵拂着人面。行道旁,红艳艳的朱槿,又称作扶桑的花儿开了,还有繁星一般的点地梅,那一朵朵朴素的小花也开了,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无声无息生机勃勃地绽放着。我迎着风走在海滩上,那些冬日的想象就在眼前。仿佛是一个梦。

【叶梅,中国散文学会会长,多年从事文学写作和编辑工作。近年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间》,文学评论集《后海拾珠》,长篇儿童文学《北斗牵着我的手》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

热烈的涠洲岛

陆春祥

1

涠洲岛的热烈,从三万年前开始。

三万年前的某一天,北部湾海面,在几千万年数百次火山喷发逐渐堆积的基础上,再一次火山大喷发,数股暗红色岩浆,从海底如蛟龙样冒头窜出,继而冲向天空,岩浆们此起彼伏,毫无顾忌,似乎是在沉默的海底积聚已久,它们在发泄,向天空示威与发泄。

岩浆们以暗红的颜色涌出,至空中最高点时,已经变成了黑色翻腾的云朵,云朵们互相积聚,要把天空遮黑,云朵太重,无法飘走,它们落下的动作要慢一些,开始挟带着灰烬。阳光熄灭,白天变成了黑夜,轮番上冲的岩浆则将黑夜撕裂成一道道的口子。等到岩浆们上上下下折腾够了,这样热烈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火山灰在海面隆起的地面上层层叠叠、叠叠层层,似乎要将一切覆盖,一个新岛慢慢形成了。新岛四周有广阔的水面包围,岛上还有内潟湖,与外海相通,这是产珍珠的好地方,人们曰新岛为涠洲。两千多年前,新岛被汉代人正式命名,并将其归属于合浦郡。

被人管理的涠洲岛与它成岛的史前史相比,短暂而又短暂。不过,北纬二十度的热带季风气候,已经铸就其热烈与热情的性格。

2

2022年6月28日,夏至过后,小暑之前,这一天,气温虽只有二十八摄氏度,但在北海,则表示一个热烈的季节已经开始,涠洲岛的太阳以它贯有的热情迎接我。

上午十点,火烧一般的太阳,不知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涠洲岛阔天阔地的火山岩,它们甚至都不用太阳炙烤,就会发出光热,它们带着千万年天生的热情,带着大地熔岩固有的热烈。一切生物,在这种热烈下,似乎都躺了下来,默不作声,只有蝉是例外,拼命在发声,也难怪,数年的黑暗生活,见了热烈的阳光,白天黑夜地拼命鸣叫。

北海作家庞白与戚洵,陪我上了涠洲岛。庞白说,半天时间游览,只能去南湾的鳄鱼山景区转转了。这鳄鱼山,大约是涠洲岛的精华所在了,果然,典型的海岛风光,年轻的火山地质遗迹,独特的海蚀微地貌景观,一一在烈日下呈现。

伫立岛顶,四下俯瞰,我向周围亿万微粒构成的海蚀地貌俯视,海浪有节奏地一浪一浪涌向自由组成的各种洞门,再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白花。虽目力不及,但我知道,前方就是西沙群岛,这东边,雷州半岛,西面呢,则是越南。

我们坐在树荫下歇息,用扇子使劲地扇。一群海鸥,在正午烈日下掠过头顶,一边扇一边想,眼前这个地方,曾经车水马龙,热闹得很。《北海市地名志》载,元朝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元政府就开始设立涠洲巡检司。到了明代,防御与抗击倭寇日益重要,万历年间,涠洲岛的中心地带,城仔村,就是驻岛游击署的所在地。这差不多就是军事重镇了,几十艘战船,一千多名官兵,这些驻军守边防,也兼守着岛上的古珠池。

这个古珠池,说来话长。

晋人笔记开始盛行的时候,刘欣期的笔记《交州记》就如此记载:

“去合浦八十里有涠洲,周回百里”;

“合浦涠洲有石室,其里一石如鼓形,见榴杖倚着石壁,采珠人常祭之。”

从刘欣期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涠洲岛面积还不小,岛上深池中有好珠,采珠人常去,不过极为小心,下水前都要祈祷。

到了唐代,刘恂的笔记《岭表录异》(卷上)则直接进入采珠及珠的细节描写:

廉州边海中有洲岛,岛上有大池。每年太守修贡,自监珠户入池,池在海上,疑其底与海通。又池水极深,莫测也。珠如豌豆大,常珠如弹丸者,亦时有得,径寸照室,不可遇也。

这就是涠洲岛上名气最大的古珠池,可以断定的是,最迟至晋代,岛上采珠已经盛行,而到了唐代,大约是这里产的珠品质独特,个别难得的简直就如夜明珠,它毫无悬念成了贡品,而当地政府主要官员,为确保贡品的质量,已经将产品质量管理的关口大大前移。一个有趣的场景是,一群采珠户采珠,边上还有官员跟着,采珠户一个猛子扎下,太守则在池边提心吊胆观察,他满怀希望,最好一次能捞上几个大蚌、老蚌,那里面珠子的质量才有保证,珠运连着官运呢!

闪亮的珍珠,凝结着采珠人的血与泪。

曾任钦州教授的宋代笔记作家周去非,他的笔记《岭外代答》(卷七),这样记载蜑民(船民)采珠的悲惨场景:合浦产珠之地,名曰断望地,在离岸十数里的海中孤岛上,采珠人从船上下到深池采蚌,用长绳将竹篮系住,篮子装满蚌,用力摇动长绳,船上的人就将采蚌人与篮子一起拉上来,但有的时候,采蚌人会遇到“恶鱼”,即便速度再快,采蚌人还是会被鱼吃掉,只有一缕血浮上水面,船上的人大哭。我猜,这“恶鱼”,极有可能是鳄鱼,也有可能是吃人的鲨鱼。不管周去非记录的是不是涠洲岛上的古珠池,都是悲剧。

涠洲岛上的古珠池,自然吸引着各地来访者的目光,汤显祖也来了。

3

汤翁台。在强烈的阳光下,我见到了老朋友汤显祖。我在浙江遂昌见过他,那是他做过五年知县的地方;我在抚州临川见过他,那是他的出生与成长地;我在南昌的滕王阁也见到了他,那里见证了他最辉煌的时刻,《牡丹亭》正式亮相。

此刻,他就端坐在涠洲岛的半山,大海边,心无旁骛,万事不关心,他在日夜倾听着古老而又年轻的涛声。

明朝万历年五年(1577年),二十七岁的青年汤显祖,信心满满赴京城会试。这一次,以他的文名和才学,考取应该有相当把握。显然,考试主官们也注意到了他的才学。首辅大学士张居正,此时正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上,他的儿子,取功名如探囊中物,但又不想留下坏名声,于是,找几个成绩好的士子陪考,呵,你得第一我得第二,我们是自己努力考上的,你们看看,这几个都是全国著名的才子呢!于是,青年汤显祖就成了其中之一的理想人选。

面对如此良机,汤显祖却想到了他家乡临川的玉茗花,这是什么行为?这种行为怎么配得上玉茗花的高洁呢?“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张居正的延揽。自然,考试结果,也充分证明了张居正的权力之大,同时被选中的沈懋学,高中首科,而汤显祖则毫无悬念名落孙山。

同样的情况,万历八年(1580年),又发生了一次。张居正有六个儿子呢。如果几个儿子同时考中,即便万历皇帝不过问,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啊。张居正不死心,又派人游说汤,汤又拒绝,结果依旧。

张居正死后,张四维、申时行当政,拉拢汤显祖许诺以翰林做幕僚,也被汤拒绝。他不喜欢这种方式,更不认可这种行为,他要凭自己的实力。

三十四岁,青年汤变成了中年汤,这一年,他终于以极低的名次,三甲二百一十一名的名次考中了进士。然而,汤显祖似乎天生不适应官场。

有了进士资格,那就好好做官吧,不,他不安分,东提意见,西提建议,1591年,他上疏《论辅臣科臣疏》,弹劾邪恶,抨击弊政,口气严厉,措辞尖锐,不知怎么的,万历皇帝生气了,立即被贬,还被贬得远远的,去南粤广东徐闻县,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县,做添注典史,县领导中,排名第四,根本就没有什么话语权。

汤显祖文才横溢,再加上他不阿权贵的胆气,被贬倒是不怕,正好可以南下一路领略大好河山。有研究者这么认为,汤显祖彼时名声已经很大,徐闻对于他的到来,大概对待的态度不亚于当年岭南人之于坡翁,他以苏东坡自负,亦可谓当矣。确实如此,或许和我到达涠洲岛的气候一样,酷热季节,汤显祖还没有到徐闻报到,而是一路游玩到海南,再从阳江入海,远扺北海的涠洲岛,他要看看岛上的珠池。汤翁台边,刻着汤显祖的长诗,诗有长标题,清楚地交代了缘由:“阳江避热入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诗比较长,没有背景解释,不太好理解,但这几句意思应该清晰:“日射涠洲郭,风斜别岛洋。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

郭廉州是谁?他叫郭廷良,是汤显祖同年进士老朋友,此时,他正任廉州知府。《廉州府志》记载:郭廷良“赋性刚方,执法严肃,宽仁待下,清介自持”,在廉州,郭知府为官清廉自守,做事公平公正,强力收回被豪强霸占的学校用地,为受冤枉的百姓平反昭雪,政声斐然。

在一个大热天的深夜,海浪声声撞击岩石,汤显祖看了岛上的珠池,却百感交集,除了感叹采珠人的不易,更借题抒发深埋在心底的隐思:

“为映吴梅福,回看汉孟尝。弄绡殊有泣,盘露滴君裳”,这四句却有四个典故,让人浮想联翩:不满王莽篡权而漂泊隐居的县官梅福;不准滥捕乱采,创造“珠还合浦”可持续采蚌局面的高洁清官孟尝太守;鲛人感于友人热情,泣泪成珠;为长生不老,汉武帝用铜盘承露。梅福与孟尝,皆为当地人,与眼前的景有关;鲛人也是海边采珠人,更与眼前的珠池有联系。汤连用这些典故,想表达什么呢?无论为官或者求道,皆要好自为之,正直善良是本分,人生苦短,没有长生神药,我们各自珍重吧。

不是说职位不重要,就可以不干事的,虽在徐闻的时间极短,但汤显祖以他卓越的学识及热情,依然为徐闻做了许多事,特别是讲学、建书院,可谓对后世影响极大。

幸好,不久,他就到了浙江遂昌,这个小县虽偏远,却是他人生走向顶峰的地方。遂昌县长,在遂昌,山高皇帝远,他可以说了算。

汤显祖将诺言带到了遂昌。在这里,他实现了一些人生理想,爱民勤政,兴办教育,劝农田耕,灭虎除害。自然,他人生最大理想也将要开始付诸实施,他满腔的戏曲因子就要喷薄而出了。

4

在涠洲岛鳄鱼山景区,比较夸张的是那些火山石的造型。

听听名字,就能揣测出千姿百态的火山海蚀地貌了:猪仔岭,岩石一个一个如小猪一样,蹲着立着,憨态可掬;鳄鱼石,岩石一条一条如鳄鱼一样,卧着藏着,血盆大口张开,栩栩如生;滴水岩,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这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这里也是国家火山地质公园。

巨大火山岩壁上,那些丛丛叠叠的生命力旺盛的仙人掌,使我目光兴趣浓厚。

黑黑的岩石,看上去沉稳而宁静,看不到一点泥土,仙人掌们却生机勃勃,它们开着黄色细碎小花,抱团生长,枝蔓复杂相勾结,它们向人伸出夸张的玉刺,与海滩上张牙舞爪横行的蟹极相似,都是想保卫自己,不受侵犯。

涠洲岛初生,起初应该是极其贫瘠的,赤红壤,风沙土,滨海盐土,那些火山灰性质的薄层土类,都需要时间的改造,幸好,远古时代,远古的远古,大地有的是时间,且最有力量的就是时间,时间会将一个新岛打造成一个琳琅满目的博物学院。美国自然文学作家艾温·威·蒂尔曾这样向我们描述他的考察发现:一棵苹果树会向太阳伸出十万片叶子,一棵榆树,会有一百多万片叶子,一棵糖槭,会披上半英亩的簇叶。我看着涠洲岛上茂盛的树与繁密的草,幻想着,它们一片一片的树叶,一片一片的草叶,也都向着太阳,只要有太阳,不用多久,这些叶子就会铺满整个涠洲岛,甚至会伸向阔大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北海那边的银滩大道。

耳听此起彼伏的鸟鸣,你会感觉,涠洲岛上的鸟类也数不清,简直就是候鸟博物馆。我看《涠洲岛志》,它告诉我,燕隼、红隼、雀鹰、灰脸狂鹰、黑鹳,这些鸟都是常客。涠洲岛还是候鸟迁徙海南岛、西沙群岛、东南亚的重要中途驿站,每年的十月,群鸟聚集,它们会制造出异常喧闹的场景。这些鸟的快乐,我完全能从它们交流、翻飞的姿势上体会得到。

5

古老与年轻,坚硬与柔软,热烈与冷静,涠洲岛忽然如一个具有深邃思想的哲人一样,伫立在我眼前。他伸出手指,朝天朝地指了指:我的热烈,来自天空与大地,是他们赋予了我全部的骨骼与灵魂。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水边的修辞》等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余部。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

我的银滩自由

李美皆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这首很“仓央嘉措”(作者实为扎西拉姆·多多)的《见与不见》,暗合了我与银滩的且浓且淡的关系。我的高层一线海景房的家是直面银滩的,银滩就在我的生活中,不远不近。当我热到一心求爽时,恨不得从阳台纵身跃入银滩的海水——镜头拉远来看,那似乎是可以办到的,只需一个优美的弧线。我与银滩的接触有着两个维度:肉身亲近,家中眺望。

在看得见银滩的房间写作,我最安心。美国作家乔伊斯·卡洛尔·欧茨说:“我非常嫉妒那些能从房间里看到大海或河流的作家。在这种景色中,时间不知不觉就流逝了过去,并带来美好的事物。这种景色会让我如痴如醉。”我真的没有如醉如痴,只是在写作时看得到窗外的海,或者感觉到窗外是海,内心便有宽裕的空间,足够我写作之用。

面向银滩的家中阳台,于我是一个更大的“能指”。我与世界的理想关系,变得如此简单,那就是:我在自家阳台上,面对着银滩。这个物质与精神双重的阳台,是我与世界的理想边界,也是我与自己的理想距离。这是我与海之间最相宜的一种凝望。台湾音乐人张震岳表示,他眼中的成功是一起床就能看到海。他说:“这是一种广义的海滩自由,可能不是具体的一片海,跟物质没关系,重点是想要看海的心情和可以看海的悠闲。”这正是我的“银滩自由”的最佳表达。这个面海的阳台,是我生活乃至人生的通风口,也是我面向世界的窗口。

当我坐在阳台的老船木椅上眺望银滩,满满的君临天下坐拥江山俯瞰大海人间的自我感觉——如果这是在微信上,自然需要加一个捂嘴笑的表情。我想象着对海读书的情形,但实际上,难得在老船木椅上读一次书,与其说是为了书,不如说是为了那把椅子,还有眼前那片海。凭栏看见海上空那鹅毛状的云,我便联想起欧洲十八九世纪的作品和作家,心里滋生的是“该写作了”的提醒,自觉败兴。我在半空里看天,仿佛飞机上看云,有种脱离尘世的不真实感。这实则悬空的阳台,对面是海,上面是云和天,其实云天正在海之上,所以才有了这么多“戏份”。我常常看着每天变幻不定的云,心域广大,不知所往。有时感觉那套组合云像俯视人间的八仙,有时感觉那朵上帝视角的云特别慈爱。有时夜晚漫天只有一朵蓬松胖胖的大白云,就像动画片里可爱的云小弟,我看着他无比亲切,直想打声招呼。后来知道,那叫积雨云,可爱的云小弟正是雨的前锋。歌里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但说到底,云和雨都是与海的交互,都是与银滩有约。

有时我看见海上的云层凌空而来,罩在童话般斑斓的尖顶别墅群的头顶,这就叫黑云压城吗?仿佛老巫婆要欺负傻白甜的小女孩了。有时我在阳台上对着银滩的方向,举起冰棍儿,举起盛满地瓜和玉米棒子的餐盘,似乎在敬献大海,最终其实都给自己吃了——供品本就不是神和祖先吃了,而是人吃了。有时我举杯对海,邀约明月,仿佛在与倾身向我的云月推心置腹,那实在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交谈姿势。有时我情不自禁在阳台上拍照,发往朋友圈感叹:今晚的夜空,真美。雨后深色的海边世界生动了许多,仿佛用软件把颜色调鲜明了的照片。雨大起来,天地湿了,海也湿了,世界一片迷蒙,进入盘古开天地前的混沌状态,我的心也迷蒙混沌起来。雨前雨后,我观察着海的变化,雨后的海天分割线格外分明,海面颜色有清晰的层次,从浅绿到深蓝,这色差标识着海水的深度,我感觉被雨水洗过的海更清澈了。黄昏时分,海上西边亮了,仿佛有阳光要透出来。东边不亮西边亮吗?我便进屋去拿手机。在我转了一个身的空儿,那一抹亮消失了,空余寂寥的手机屏。所有这些“内心戏”的背景,都是我亲爱的银滩。

正月里,银滩边,我在看得见大海的家里,随意欣赏着烟花从海的上空炸开,仿佛无数只孔雀开屏了,把一切日常的海边夜间的闪烁都比了下去。灯火流丽的美景大道,仿佛一条通往夜的银河。我知道光带的那一边,就是海,沉默的海,接纳一切的海。不时炸响的鞭炮声,偶尔升空的白日焰火(也许是孩子等不及天黑了,也许是游客临走发现还没放完的),都在凸显海的空阔。海边的鞭炮,总是格外回声响亮,无论它们从哪里升起,我都感觉是从海上,突兀,空落落,因而格外醒目,烘托虚无又永恒的年节气息。星星终于从雾气弥漫的天幕中钻出来时,钻天猴也一飞冲天了,吱!带着弧线,扶摇直上,啪!炸开……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一时间,海边到处都是钻天猴在钻来钻去,快乐在空中荡漾——与其说是快乐本身,不如说是快乐的暗示。即使一个人,我亦不觉孤单,心中暗叹:我也在这热烈的人间呀。

在银滩,我的脚总是无法抵御细沙的诱惑,光脚触到细沙的刹那,脚尖的快感迅速传遍全身,简直令我痉挛,就像初做母亲时的亲子抚触。在银滩,我看见水就想下,就脚痒,就有一种遏制不住的脱鞋进去的欲望。到底是被誉为“滩长平、沙细白、水温净、浪柔软”的天下第一滩呀。我去过国内许多的海滩,但就在银滩已成十大旅游打卡地时,我依然觉得外国的海滩可能更美妙,更情真意切地与浪漫的度假相连。意念中,不仅“生活在别处”,海滩和度假,原来也是在别处的。在与银滩亲密接触几年之后,我终于肯定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梦想中的那片海了。

银滩不眠不休的浪花基本不是愤青,而是嬉戏的可爱儿童,温柔地亲吻着沙滩和游人。三十八平方公里的银滩,就仿佛和平世界的一个象征。银滩面积超过大连、烟台、青岛、厦门和北戴河滨海浴场海滩总和,银滩的白沙们听尽无数方言和外语,大概已经没有什么人类语言能让它们惊诧了。银滩的沙子是制造玻璃的原料石英砂,含量高达百分之九十八,所以格外细白,是沙子界的“白富美”。这就是银滩自然的底气。

在银滩行走,我是一个贪心的人,就想沿着海浪线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不能走为止。身体负荷已满,或手机负荷已空,是催我回归的主要原因。有一天我手机里的天气软件突然质问我:你有多久没出去走走了?想了想,是的,很久了,但不是我的错,是雾和回南天的错。恰拨云见日,我便骑着脚踏车出去了——不想说是自行车,明明不是自行的,是我使劲蹬的结果,我可不想白冤了自己的力气。我沿着海边,一手握车把,一手持手机拍视频,心里配合着《跟着感觉走》的旋律。那种海边初晴的透明、流畅、蔚蓝,感觉自己就是徜徉在金光大道上,恣肆飞扬,美上天际。有个门卫把得不严,给我骑进了银滩公园,在夕阳的光里,在海滩步道上,我一通猛骑,内心狂爽,眼睛飞掠过所有景致,隐隐还有点傲视游客的小傲娇……

那还是一次审美的骑行,我看遍了银滩刚刚闪亮登场的雕塑群,从罗马广场线条雄健流畅的《乘风破浪》,到银滩绿地上颇具异域情调的《美人鱼》,灵动飞扬的《三角梅仙子》《石榴花仙子》,梦幻的《水母》《海葵》,富贵的《月华》,再到鱼游入海广场上昂扬无畏的《海的孩子》,都让人耳目一新,也为银滩增添了现代的文化韵味。资深的银滩主雕塑《潮》,则使我感觉到“老友记”般的踏实和亲切。无数次,我在家中阳台远眺潮雕广场伸向天幕的射灯光柱,告诉自己:过节了。终于有一次,我走近了射灯光影中的潮雕,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亢奋的灯光秀,使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起舞。直到我突然感觉,潮雕上那手拉手的姑娘,有点像十字架上的耶稣……很多东西,远观和近看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终究,我还是会回到阳台的老船木椅上去,守望银滩。时间是最好的做旧,在老船木的圈椅上面海而坐,可能是我退守生命的最后姿态。等我老了,像老船木那么老了,走不动了,就这样看看海吧,就这样听听海吧,就这样,与银滩共一份永恒吧。

【李美皆,文学博士,原北京空军指挥学院大校。著有文学评论集、文学研究专著、散文随笔集、长篇小说等十一部,包括《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为一只金苹果所击穿》《说吧,女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结婚年》《胭脂灰》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总参二部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重要作者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珠 遇

贺小晴

我的第一条珍珠项链是一条假珠链。

那时我刚来北海,意外地发现,这里是南珠之乡。但初来乍到,满心惶惑,我还顾不上去搞懂何为南珠。心动的感觉还是有,便在某一个傍晚,以三十元的价格,买下一条珍珠项链,直接套在了脖子上。

这一套就是半年有余,直到我去了《银滩旅游报》。

《银滩旅游报》有个栏目:吃喝玩乐。北海是旅游城市,所有行业都可以归入其中。我在这个栏目担任记者,东颠西跑之间,就来到了南珠宫。

南珠宫不是宫殿,也不是寺庙公园游乐场,它就是一个专门接待游客的购物场所。购物的同时,南珠的历史与文化也一并展出。我在那些图片与文字前流连,在大大小小的实物前停留,感觉游离而恍惚。历史离我甚远。现实离我更远。我囊中羞涩,任何一样物什都与我扯不上半点关系。一念之间,我想起了我脖子上的这条珍珠项链,便向柜台走去。

至今我还记得小姐姐们当时的表情。她们是一群身着蓝白条纹衬衫的售货员,清一色的高挑个,朱颜,红唇,胸前一枚蝴蝶结,闪亮得如同一颗颗珍珠。她们的动作也如珍珠,在柜台的方寸之间,时而聚积,时而散开成一条线。我以记者的身份而来,她们自然是知道的。当我从脖子上取下珠链,放去柜台时,那些原本散成一条线的美女浪一般涌来,霎时,又约好了一般,抽身离开。目光从眼角移出,射上柜台上的那条珠链。

我不知所以,道:你们帮我看看,我这条珍珠项链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又是一阵目光游动。从眼角,射向珠链,又移开。满眼是话。既不看我,也不看珠链,只相互看着,抿着嘴。

我终于有些耐不住了,道,你们帮我看看嘛,我这条珍珠项链怎么样?

有一个声音,从稍远处传来:你这条珍珠项链是假的。

那之后我再也没戴过珍珠。倒不是因为羞愧或者懊恼。这样过分激烈的情绪压根就没有出现过。是淡漠和无所谓。珍珠之类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之物。有它固然好,没有也不缺。在生存的压力面前大可以忽略不计。

我在北海的海风里吹,在骄阳下翻晒,好比种子落进土里,日复一日地生出根来。

根扎下来,大约三年之后,我生出念头,想在报社的工作之余,做点别的事。北海是旅游城市,用一加一等于二的智商,谁都能想到做跟旅游有关的事。我决定卖旅游品。但我不卖珍珠。为了填补因珍珠缺位而留下的空当,我进回了大量的海产品以及贝壳珊瑚之类,还专程去往桂林进回来好多工艺品:草编木雕布艺样样齐全。但事实很快就教训了我。我就是卖一卡车的贝壳草编海产品,也抵不过隔壁店里卖出一条珍珠项链。

我开始卖珍珠了。我的脖子就成了一方展示台。奇怪的是,客人们很容易看中我脖子上正戴着的珠链。他们信任我的眼光,也信任我嘴里蹦出的珍珠常识。正是在那段时间,我深入地了解到有关南珠的过往。

南珠是指两广以及雷州半岛海域所产的海水珍珠,以北海所属合浦的海水珍珠最为出众:细腻器重、玉润浑圆、瑰丽多彩、光泽经久。因此南珠也叫合浦南珠,素有“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之说。

北海重镇合浦之所以盛产南珠,与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有关。合浦属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温热湿润,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特别适合贝壳类海洋生物的生长;西太平洋的季风洋流与合浦沿岸绵延环绕的海岸线相遇,形成了季节性的环流,为珠贝的生长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天然营养物质;加之北部湾海域沿岸自古以渔业为主,少有污染,季风洋流又使得合浦海域的海水长期、持续地与外海交换,海水洁净,时换时新,为珠贝的生长和繁殖提供了最好的海域环境。

这样的天赐之物人神共爱,帝王和皇家自然更爱。因此南珠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进贡史,也是一部对外贸易史。据《海史·后记》载,大约公元前四千年,中国传说中五帝之一的大禹,就定“南海鱼草、珠玑大贝”为贡品。也就是说,六千多年以前,南珠就开启了它作为贡品的历程。到了商朝,采集的规模更大,南珠被确立为华南地区的“首席贡品”。南珠的另一个角色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物品之一。西汉时的海运是以合浦为中心,从古都长安(今西安)经沔水出发,水陆兼程,在合浦廉州境内的南流江钟屋湾港出海。再过马六甲海峡,进印度洋,入波斯湾或红海,到达地中海沿岸诸国。当时的合浦作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集市繁茂,贸易氛围十分浓厚。除珍珠外,另有丝绸、陶瓷、茶叶、粮食等各类专卖市场。是当时远近闻名的“大都市”。

然而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还是南珠的一整部进贡史。自传说中的大禹起,到商、汉、秦、晋、唐、五代十国、元、明、清……历朝历代,官府和皇室都未曾放过南珠。那个著名的典故“珠还合浦”,我原以为是一个美丽动人如童话般的故事,却不料得知始末之后,不得不让人心生悲戚。

东汉时,合浦的珠业已达到高峰。由于连年滥采,珍珠资源遭到严重破坏。珠宝珠宝,珍珠与宝石并列,却又与宝石区分开来,单列在前,究其原因,有着根本的不同:珍珠是用生命孕育而出的宝物。既为生命,便有感知。据史料载,东汉时,“(孟尝)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趾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地宰守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逐渐涉交趾郡界,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返其业,商货流通。”

原来“珠还合浦”,是因为滥采过甚,珠贝几近灭绝。幸存的珠贝为了活命,集体逃离,去了比邻的交趾。珠贝逃走之后,以珠出名的合浦顿时陷入困顿。朝廷的贡品也面临枯竭。于是朝廷派出孟尝前往,担任合浦太守。孟尝到任之后,大刀阔斧,制定法令:采捕珠贝,必须在规定时间之内,必须按珠贝大小捕捞。珠贝因此而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过后,善良的珠贝心软了,放弃成见,又陆续迁回老家,且以德报怨,大量地繁殖。不到一年时间,合浦境内的珍珠产量又恢复到原来的规模。

又是一个老掉牙的官爱民的故事。故事里,人是主宰,珠贝的悲欢离合,实在无足轻重。不出所料,滥采珠贝的历史一再重演,因此才有了有据可查的珠贝第二次和第三次大逃离。

唐天宝元年(742年)至广德二年(764年)间,朝廷逼迫珠民采珠进贡,合浦再次经历杀鸡取卵似的采捕南珠,因而发生了自“合浦珠还”后的第二次珠贝大逃逸。《合浦还珠状》说,合浦县内珠池,天宝元年以来,官吏无政,珠逃不见。

合浦珠贝的第三次大逃离,则发生在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珠蚌夜飞迁交趾界”(《粤闽巡视纪略》)。这一次,珠蚌们逃离的去处,仍然是比邻的交趾边界。

再也没见过有关“还珠”的记载。合浦采珠业的盛况也一去不返。到了清代乃至民国时期,每到采珠季节,合浦沿海仅有几艘珠船出没,所采珍珠,不过三五斤、一二斤不等。

新中国成立之后,世人获取合浦南珠,又找到了新方法:将珠贝撬开,将蚌肉割开,将一只圆形的珠核置入蚌体之内,一定时日之后,捞出珠蚌,取出珍珠,亦称南珠。只是此时的南珠已非彼时之珠。此时是人工养殖珍珠,彼时之珠,则为天然珍珠:海阔天空,珠贝密集。当风大浪急之时,海浪将贝壳冲开,将沙粒带进蚌体——那情形,有点像人眼里进了沙子。人的反应是不断地流泪,要将沙粒冲出眼眶,蚌的反应则是不断地分泌体液,以减少痛苦,让伤口愈合。

珍珠之光华,便是以伤痛和苦难为代价。

其实真假珍珠很好分辨。这是我卖珍珠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站在柜台之内。我的手边始终有两条珠链,一条是从柜台里随便取出的合浦南珠,另一条,则是我的那条假珠链。

珍珠是用生命孕育的。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珍珠。我说着,一边拿起一条合浦南珠,在玻璃上轻轻划过。玻璃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粉笔样的线条:珍珠是生命体,它上面的珠层是可以划出划痕的,手一抹,又完好如初。而假珍珠不能。假珍珠是从机器里滚出来,每一颗都一模一样,你去划,留不下任何痕迹。

【贺小晴,四川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被《新华文摘》转载,入选2013年度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荣获广东省妇联、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花城出版社联合举办的全球文学创作大赛特等奖。】

像候鸟一样爱上有温度的北海

高 伟

地球自洽又美丽,在宇宙间雍容孤绝地转动。辞暮尔尔,经天纬地,这个美丽的星球是我们人类的家园。

上学的时候地理老师就讲,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经纬度,也就是这个城市在地球上的坐标点。纬度的高低标志着气候的冷热,赤道和低纬度地区无冬,两极和高纬度地区无夏,中纬度地区四季分明。

后来我还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有一个神奇的纬度——北纬21°,这个纬度地理绝佳,气候宜人,长在这里的绿树红花风姿绰约品相超拔。北纬21°因与赤道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受到副热带高气压带和信风带交替控制,有夏季的高温却无夏季的凛冽,成为著名的康养旅游胜地。听听这些响亮城市的名字吧——夏威夷、迈阿密、迪拜、马尔代夫……哪一个不是世界范围的打卡网红康养胜地!

北海地理坐标就符合这个神奇的纬度——北纬21°,所以它是名副其实的长寿之乡,全市人口平均寿命79.8岁,高于全国平均值。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北海80周岁及其以上高龄老年人37210 人,横向比较全国经济最发达、医疗资源最丰富的北京、上海两地,百岁老人从人口占比角度看,还是比不上北海。

北海市人均寿命高的重要原因还在于这里的空气、水源和地理气候的优势。北海空气中的负氧离子含量每立方厘米在2万个以上,是内陆城市的20倍,被称为“天然氧吧”。负氧离子在医学界有空气维生素、长寿素的美称,不仅能起到净化空气的作用,而且只有小粒径负氧离子才易于通过人体的血脑屏障,促使精神振奋,增强机体抵抗力,加速新陈代谢过程,消除呼吸道炎症,缓解支气管哮喘,稳定血压,充分发挥对人体的保健作用。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就是因为一种神奇的植物——红树林。红树林是一种适应海水繁殖的木本胎生植物,这种特性在植物中是独一无二的。红树林蕴含丰富的单宁酸,会释放大量对人体有益的负氧离子,北海的红树林占广西的一半,占全世界红树林面积的百分之二十,是国家确定的生态自然保护区。

去年我和我先生开车进行了一次北纬21°城市冬季旅行。我们从青岛出发一路向南、向西南,路经济南、南京、长沙、桂林、南宁,最后来到广西北海的“地之角”,再往南就是“深蓝”了。北海虽说城市不大,却有着属于自己的独有芳华。与青岛比北海是小家碧玉。北海的幽静和典雅,北海微茫中的雄厚和纯朴的民间气质把我镇住。

我去过两次北海。第一次是1997年,那个时候我年轻,北海的城市也年轻。青春时的我向往的是大城市的繁华与热烈,我浓郁昌盛的人生理想需要那样的城市,北海的安静与雍容只能用来旅游观瞻。第二次来北海,我的生命已老旧。我豪华过的梦想经过红尘的熬炼,骨被挪移了一百回髓被抽洗了一百回,我的生命认真地乐意安歇在一个平静的地方,像一个贝壳待在平坦的沙滩上,静看人世间的潮起潮落。坐在北海的银滩上,我自在和满足。

都是沿海城市,我去的海口次数更多,海口当然是冬天的天堂,三九天穿短袖衫,洗海澡,人们在水里像个活海鲜游弋得自在。去海口过冬天的人们越来越多,多到海南承载不下。海口的物价被抬高了起来,海鲜昂贵。海口的宾馆也水涨船高,一个晚上房价过千,有的游客不舍得去宾馆过夜,就在我们房车的旁边搭起了帐篷凑合着睡下。海南再美,也不是久居之地。从海口到了北海,大地仿佛按了一下静音键,时光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这次到北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找了一家民宿。民宿的环境很好,周边被开着粉红小花的绿色植物包围着,引领我们前行的小径弯弯曲曲。民宿的价格真便宜,才200元。我们刚一开口,民宿老板就问我们是不是山东人,他看到了我们的车牌号前面的字母是鲁B。他是山东临邑人,拖家带口来北海开民宿已经有十几年了。我们用山东话说着聊着,甚是亲切。在遥远的地方感受到乡情,是很妩媚的一件事。我问老乡,民宿价格怎么这样便宜呵。老板说,北海并不是一个胡乱欺生的城市,这里的物价很温和,北海人民不宰客。

傍晚我们在民宿周边的一条小吃街的一家饭店吃晚饭。北海的菜好吃,还便宜,关键是每一份菜的量都大得很,比我们在其他地方的菜量都要大出一倍来。北海人民童叟无欺,明知我们是外地人也没有把小刀子磨快收割一把。北海的海味非常鲜美,我们吃着蛤和鲜鱼,吃着蚌。我老公比较着北海海鲜和青岛海鲜的区别,我就胡乱点着头。其实,我一点也分不出来各地海鲜的区别,都一样鲜美,都一样可以把我鲜醉。

坐在银滩上享受银滩的辽阔与绝美:滩长平、沙细白、水温净、浪柔软、无鲨鱼。是的,青岛的海水浴场,夏天开放的时候需要拦上鲨鱼网,北海银滩用不上鲨鱼网。银滩有多长?银滩东西绵延约24公里,海滩宽度在30—3000米之间。银滩的沙滩面积有多大?大连、青岛、厦门和北戴河海滨浴场沙滩的总和也没有一个银滩大!银滩被称为“天下第一滩”,这完全不是一个广告语,银滩绝对是德位相配。它又如此低调,像质朴善良的北海人民呵,慢慢地,不着急。如今老旧的我已经走过祖国的太多海滨,国外的也去过一些,我敢说,银滩的沙滩是我见识过的最美的沙滩,她细腻温柔饱满一如成熟女人银白色的身子。

在北海生活绝不寂寞,看完了大海,接着可以逛老街。位于珠海路上的北海骑楼老街是一条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街,始建于1821年,形成于1927年前后。老街的起源要追溯到19世纪初,那个时候一批西洋建筑陆续在北海建成。走在老街上,满是风华正茂的新人,时光倒流,思绪恍惚。这是一座有着丰富文化元素融合的城市,这样的融合丰盈了北海这个城市,也丰富了城市的内涵,使得北海和它的人民有着大海一样的包容、银滩一样的辽阔。老街上的建筑古老,各种铜雕漂亮,虾饼好吃极了。

在葱郁的树林间不做深呼吸,就对不起这里洁净的空气。每一回深呼吸,在俗世中擅于胡思乱想的杂念就被扔到爪哇地里了,身体与心灵皆处于瑜伽状态:呼吸、放掉、接纳、从新。生命回到了那种天道合一的能量状态中,这是极致的养生。我像馋孩子吃一根雪糕一样贪婪地感受着这里新氧充沛的空气,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那样用舌尖舔着这根时光的雪糕。我要把银滩的每一个海浪吞吃进眼睛里,把每一缕海风吸纳进胸腔里。

如今的我,生命是向内看的,外面的世界再热闹,也没有我想找到的幸福。幸福这个词太宠腻了,如今我喜欢安静这个语境。如今我偏爱安静远远地超过喧闹。游走了这么多地方,广西的北海最是我心中的朱砂痣,她的文雅,她的静气,她的不争与素馨,让我感到她深刻的质感和雅量。这质感和雅量是银滩赋予的,这是一种长久的大海的熏染,北海人的基因里有了大海的因子,就有了海量。

北海,一个多么宜居的城市!一个多么适宜养老的城市!这里空气温润,民风周正,物价低廉,植物丰饶,气候不冷也不很热;这里有热闹的市井,更有昂贵的静气;还有银滩——多么像一副扑克牌中的大老虎,拿在手里,和任何一张牌相配,都是王炸!

那一天老公和我说,他走了这么多地方,一直咂摸着想找到一个以后可以养老的地方,在北海他找到了。酷爱吃海鲜的我们,北海的海鲜同样可以让我们饕餮,海纳百川的北海城市和人民同样有着大海一样的海量。北海安静的品格比任何喧嚣的地方更加营养我们那颗沧桑的心灵。

等我先生退休后,我们会在冬天走出北方去北海,租一个民宿,住一段绵长的时间,一直住到像一颗银滩的海货那样热爱银滩,等我先生退休之后我们也像候鸟那样,选在温暖、长寿、宜居的北海颐养天年。

【高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奥运火炬手,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委员会主任。出版散文集、诗集二十余部。编辑百年散文诗大系之《挚爱情愫》卷。】

我才是大海年轻力壮的儿子——北海疍家风情录

吴景娅

想起北海侨港归来的渔船与渔船一只只靠在一起,尤其是依偎在它们住家船的身旁,仿佛就长出了双腿站在海湾里,长出了一种山的巍峨,长出了一座海上浩浩荡荡的浮城。

它也让我想起那位绰号叫光头四的北海疍家子。跟我接触到的喜欢嘻哈打闹的年轻渔民不一样,他的表情总显得有些凝重,眼神里含有文人气的恍惚和举棋不定,尤其是坐在铺有红蓝条纹塑料编织布的船舱里的时候,暗光中的他甚至显得有几分忧郁。

记得那是个无比闷热的下午,雷声在低䅗又厚实的云层里偶尔吼上几声,正在冲洗捕鱼船的光头五压着嗓对我说:四哥想阿荔了。阿荔跟着一个来北海做生意的外地仔走了。这年头,有些脑袋进水的疍水妹开始嫌弃我们这些漂来漂去的海上男人。却不知那些外地仔是满世界在漂,谁更不可靠!听到这些话的光头四,忽地从船舱里蹿出来,把一瓶矿泉水狠狠掷向五弟,骂:胡说个什么八道……

光头五当年说的“这年头”是1993年。那一年各种外地口音像回南天的湿雾在北海四处弥漫,肯定也飘去了像他们这样停泊在海洋与大陆间的渔船。只有高中学历的光头四就是那一年爱上写诗的——因为阿荔,因为他像鸡蛋一样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爱情。那个叫阿荔的疍家妹我见过,有着令人一眼就迷上的漂亮,大眼睛大胸脯,盘着腿坐在船头织渔网,投到水里的影子也会招来一群群的鱼虾。光头四曾为她献上这样的情诗:我相信凭着年轻的肌肉和臂膀/会闯过大海里所有的深渊与火焰/陷我于灾难的/只有你阴晴变幻的双眸/不让我靠近的嘴唇……

1993年的这个夏天,光头四遭遇着堪比海难的情感浩劫。它其实是有先兆的,否则,他不会突然像抓一根稻草似的去抓住诗,像拽住一位亲人似的拽住我这个他觉得能懂他诗歌的人。

因为诗,他把我这个“番鬼婆”真当作了自家的大姐,隔三差五,便会为我拎来一篼昂贵的石斑鱼或象鼻螺。还会脸一红,紧紧张张塞给我一支卷成细筒的信笺纸,嘿嘿地笑着不说话。那又是几首他新写的诗。他写道:“大海啊/把最不苦涩的那朵浪花赐给我吧/我会手持永不熄灭的渔灯/在离涠洲十海里的无人岛/和她举行婚礼”“谁也不知海的拥抱比女人更温暖/它日复一日喂我食物/赠我战袍和战马/以及/从不相同和平庸的天空和诗行”……隔着肌肤、肌肉,他的诗也会直接把我的灵魂烙痛。我体会到真正的诗歌,永远是人汗流浃背向着海洋、土地讨生活,或欲生欲死爱一个人时迸溅而出的,绝不是百无聊赖、虚情假意、打情骂俏日子里挤出来的。光头四与诗歌的距离比我们都近。

1993年对所有疍家人甚至北海整个的世居民族都是大起大落、充满挑战的一年。有大半年,光头四仿佛人间蒸发。有人说他是带着五弟跑到湖南寻阿荔和带走她的外地仔了——啥时代了,疍家再不是贱民,他要和外地仔来一次面对面的、公平的“交流”,更想亲耳听到阿荔说出弃他而去的原因;有人说光头四是驾船奔去了深圳、香港或更远的澳洲,他要去找大钱回来娶更靓的妹仔。然而某个夜,光头四却忽然轰轰开着摩托车来,什么都不解释,只说带我去“听船”。而我也什么都不问,毫不犹豫跨上摩托随他去了。

所谓“听船”其实就是坐在侨港的石堤上,面对脚下成千上万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船只,听它们的动静。可以说,眼前这座壮阔的、望不到边的浮城,让我好生惊讶与震撼:它们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又是什么带来的,难道是黑夜、潮汐与月亮吗——

近处的船上有女人踮着脚在往高处的竹竿上挂渔灯。光头四便指着说,那是住家船,一直停在那里的。看着它怕有五六米长,够大,可能会住上个一家三代的。果然,便听到船上有老人咳嗽声、孩子的打闹声、女人尖着嗓子吵吵嚷嚷的声音。“你看,那可能是小夫妻船……要不哪会这么早就把船舱帘放下了……”果然,那儿是黑灯瞎火,唯有整条船在随着潮汐的进退激烈地摇晃。

除了这些烟火气的声响,这里也有各款音乐的交杂撞击:坐在船头的老阿公抽着水烟,用收音机听着“红线女”。摇着贩货船过来的妹仔却唱着孟庭苇的“每当天空又下起了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她的桨声和歌声像一架铁桦树木做的犁耙,把水翻了个遍并弄碎,水从刚才的酱紫变成了轻松的湖蓝。

此时布满繁星的夜空仿佛探着身子倾斜下来,发出了不可名状的吮吸声,浮城也微微摇晃了一下,接下去是更加牢固的壮阔、望不到边,以及深邃的神秘。

我说:我喜欢它!光头四沉默片刻,说,“我也是。我哪里都不会去。”

回到家,读光头四新写的诗,彻夜不眠!他在和谁叫板啊?“从不以为我是陆地的弃儿,我有御风而行的自由,所有海洋的生物都是为我而骄傲的兄弟,站在身后,大声歌唱。”这样的诗,让我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念头,想去了解那个被称为疍家的族群。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疍家人生活逐步有了改善,一些疍家人迁徙上岸,在陆地上修房居住……但,血液里他们仍是习惯海上生活,就像那些习惯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动荡的日子被他们当作了那种喜欢咬在嘴里、咬出一嘴血红的槟榔。它很是苦涩,但一块块细细去嚼,“脸颊渐渐发红发热,身上慢慢就有了暖意”,在海上能御寒抗风湿,它是最良善的药。

我终于理解了光头四为何有时会有气吞山河的笑,那笑声几乎要把太阳都掀下来似的;有时却又蜷缩在船舱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恐怕是在如此起伏跌宕的情绪中来质疑、确认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以此来疏通肉体与灵魂间的那道桥梁,并追问自己该去向何方,难道上岸便是他们这个族群最好的归宿和最后的胜利?二十二岁的光头四坐在海堤上,千百遍去听黑夜间浮城的喧哗以及寂静后人们发出的梦呓,又会因迷茫而诗兴大发:我叩响你的门/大海/请给我哪怕一缝隙的光……

我是在离开北海前去了光头四大家子的住家船。那里算是他们的母船,也相当于我们陆地人的老家。船有六米多长,接近三米宽。不知为何它让我联想到《圣经》中的挪亚方舟,那座传说中帮助人类渡过滔天洪水的避难所。而这种表述仿佛还不准确。无比触动我的还不仅仅在于它提供给了这家人所需的遮风避雨、起居休息的空间,更在于它就是那么丰盈而温馨的家的存在:船板、船舷抑或整条船可能都经常用桐油细细刷过,才会在玫瑰色的暮色里,闪烁着使人感到亲切的光亮;舱里虽无陆上人家的桌椅床榻,但每一角落都毫无纤尘;靛蓝色的布帘图案不俗,有数不清矫健的蝴蝶穿行在花枝间。对,矫健,我想用这个词来送给光头四的所有家人,从他的阿公阿婆到十四岁叫阿岘的小妹妹。他阿公盘着腿坐在那里还让人不觉得。一站起身,吓我一跳——他怎么都在一米八以上,清瘦,海塔似的挺拔。

光头四在想什么?月明星稀下的他,被来自天上与海洋间突然放射出的耀眼的光镀了一层银色的他,也像是被什么灌醉了似的,嘴里嘟囔着,张开双臂,从海堤这头跑到那头,像要去翻江倒海的大白鲨。终于,他折腾够了,一屁股坐下来说:姐,信不信,我会发财的!绝对会!不到十年我就会把住家船换条更大的!我还会在北海最靓的高处,修一幢白光光的小洋楼,通通种上仙人掌和曼陀罗……我就是个贪心的王,不但要在海上看日出,还要在白房子前看日落……

前年我重返北海,不敢想,已二十一年过去。嗅到北海第一缕阳光味道的时候,涌出的念头竟是,那个疍家仔的光头四还写诗吗?

北海的冬天爽朗而娇媚,尤其是不刮海风的时候,吹来的再不是春夏那种黏黏乎乎湿兮兮或热烘烘的东西。一丛丛的三角梅像气场十足的女王,用高饱和度的玫红或艳紫让这座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衰。

更让我惊喜的是各种疍家风情、疍家元素扑面而来。朋友首先在外沙桥的疍家酒楼为我们接风,而后又带我们去逛了逛银滩那边的疍家小镇。正遇镇上一群疍家大妈在与男人们对歌。六七十岁的光景了,却个个活得新鲜,穿粉着绿的,嘴唇抹得鲜红。从这条凳跳上那条凳时,气都不喘一口,歌声照旧炸街。又让我想起了那个形容词:矫健。

我却无法找到光头四,北海也成了我不打导航根本就找不到任何过去的故地。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座很轻易就让人迷失的城,也到了不仅需要诗,更急需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多结构的交响乐曲来呈现其恢宏、复杂、多元性的时候。只是怎么也忘不了北海曾给予的诗歌,那些具有浓郁的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特质的诗歌。所以,每游一渔村,看到某幢立在高处、专心致志凝望着大海的白色小楼,都会生出莫名的兴奋,拉着同行者嚷道:看看看,那幢白房子肯定是我朋友的……看看看,那些仙人掌和曼陀罗肯定是他种的。他就这样写过:带你们一道去看海的酣睡和苏醒/扎破手心的仙人掌,低头不说话的曼陀罗/左边是我的妻子,右边是我的妹妹……

【吴景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副会长,2002年获重庆首届散文文学奖,2003年获重庆文学艺术奖,《与谁共赴结局》获2004年重庆散文十年作品经典奖。小说代表作有《男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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