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1
子矜的家在油坝。
我问子矜:“油坝这名字,怎生来的? ”
子矜轻拂刘海,低眉笑道:“听说以前叫油坊坝,后人叫惯了嘴,就成油坝了。”
子矜长得好看,两道柳眉,一双杏眼,吟吟一笑,我看得呆了。
而当“油坊坝”三个字从子矜的绣口轻吐出来时,我眼前早已人影纷乱:晨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淌了一地,满街碎金如铺琉璃。长须的老人,一身短打扮的青年,挎着篮子的妇人,蓬头赤脚的孩子,各自行色匆匆,街头人来车往,小贩喧声四起,一阵风过,尘烟轻扬,青砖绿瓦的街巷,溢满榨熟的菜籽油的香味。
“嗨,发什么愣?”子矜轻叱一声。
“当年的油坊坝,定是古色古香……”我咂着嘴说。
“嘻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子矜说完,脸上飞来一朵红云。
高中三年,子矜皆和我同桌。子矜伶俐,博古通今,是个才女。
“那,什么时候去? ”我笨嘴拙舌地问。
“考完试就去呗。”子矜回答得极其干脆。
“好。”我狠命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子矜说的是高考结束。
2
城南二十五里,即是油坝。
潜山是个山城,方圆百十里内,天柱山、金紫山、明月山、大王山、翠竹山、凤形山等大小山峰不下百十座,群山起西北,奔东南,层峦叠障,一时千峰竞秀、万壑争流。是以潜山俗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称谓。
油坝浑似个小家碧玉,玲珑、娟秀,因恰巧生在这一水二分田里,故远近皆称其为“水乡”。
那天晨风微凉,远山如黛,我骑自行车过了南门口,沿河一阵风似的奔向油坝。
天空如镜,闲云逐水,几只黄莺在柳梢争吵得热闹。两岸笑语不断,好多戴着草帽的人弯腰在田里插秧。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子矜了,我浑身透着使不完的劲儿,蹬得两只车轮子差点儿冒了烟。昨天,子矜在电话里叮嘱:你只管沿着河走,走到尽头就到我家了。
拐过一片柳荫,阳光璀璨,一下就热了。看看前方,公路消失在几间瓦房的屋角,一辆中巴裹着风从我身边呼啸而去,尘飞土扬。
我大口喘气停下了,将车支在路边,匆匆下了河堤。河水清澈,见有人影,几条小鱼摆着尾巴逃走了。我蹲在块石跳上,捧水洗了洗脸,心里平静了许多。对岸,四五个穿红着绿的少妇正凑在一处洗衣裳,看不清她们的样貌,只听见棒槌在石跳上有节奏地唱着歌,飞溅的水花里,飞扬着她们轻快的笑声。
子矜对我说过,这条河叫幸福河,今儿看来,果然是条让人心生欢喜和幸福的河。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我在闹哄哄的考场外找到子矜,悄悄问她:“哪天去油坝? ”
子矜嘴角轻扬,笑道:“急么事? ”又上下打量我一番,说:“看来考得不孬呀!”
我挠挠头,嘿嘿两声。
子矜肯定考得更好,她那轻松自如的模样,已告诉了我一切。
“过几天吧,等成绩出来,再约你去。”斜阳下,见子矜面如桃花,我心里一荡。
次日,我吃完早饭便给子矜打了个电话,扯了几句闲话,便问:“哪天去油坝? ”
子矜说:“莫急,过两天。”
那时打电话得去城里的电话亭,人站外头,双手捧着话筒,做贼似的东张西望,生怕秘密被人听去了。
子矜家也没装电话,我将电话先打到她们村部,哀求村干部去喊子矜,然后挂了,十分钟后再打过去。
这样折腾了几天,子矜受不了了,说:“这么想来? 那明儿来吧!”
3
清风徐徐,一行白鹭双翅扑闪,白云下俯视着田园平川,幸福河像条绿色巨蟒,扭腰撒胯,穿越田畈、村庄、石桥,一路向南游去。
沿河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见河面渐渐宽阔,远处房舍层叠,隐约有集镇模样,我疑心是不是快到油坝了。心里一旦有事,脚下瞬间就沉了,每蹬一步皆需九牛二虎之力。
河水愈宽,已成湖面。湖心一片绿,像绿色的云漾在水面,艳阳下,一朵朵粉嫩的荷花似刚打了腮红的少女,正在绿叶丛里舒臂伸腰、盈盈低语。
我心下着慌,推着车,左顾右盼往前走。忽见荷叶间碧波起伏,当中划出一只渔盆,那渔人戴顶麦草帽,两根木槌在手里上下翻飞,绿波溅起,春光下又银雨般纷坠湖面。
人地生疏,我不敢多看,只顾埋头推车。突然,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惊破湖面,我正诧异,那渔人仰面叫道:“嗨,你这呆子,往哪去? ”
我眯起双眼,见那人竖着两道柳眉,睁着一双杏眼,肌肤白净,似怒似嗔,可不正是子矜? “呀!子矜,你,我,我……”我一时张口结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哈哈……”子矜倒在渔盆里,笑成一团,两根木槌也扔出好远,只剩那渔盆在湖面打着旋儿,下一秒就要扣在水里似的。
“哎,哎……”我一把扔了自行车,恨不能纵身入湖托住渔盆。我一路跑得猛了,心里一急,耳边嗡嗡直响,似战鼓轰鸣。
“别……”子矜摆着手,咬着嘴唇,止住笑,从盆里坐起,双手蜻蜓点水一样轻拍湖面,渔盆像随她意念一样漂来荡去,转眼就将两根木槌捡在手里。
子矜笑够了,指着对岸说:“那边就是我家。”见我茫然无措的样子,子矜又笑,比画道:“喏,沿这水库往下走,过一道桥,再回来,就到了。”说着,扭过头,划着渔盆,穿过荷丛,悠悠荡荡,往对岸去了。
4
我已二十五年未来油坝了。
那年暑假,老村长甩着汗珠子,一路小跑着给我送来了东北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破天荒地成了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了,随后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工作、买房、还贷、娶妻、生子,光阴像松花江上的江水一样逝去,平静得不见一个漩涡。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风如刀割,我领了十几个来自家乡的新生去太阳岛玩,岛上的冰雕绮丽魔幻,他们和所有的金发碧眼的游客一样,惊讶得大声尖叫。望着风雪中那一张张青春朝气的脸,我的心虽怦怦跳动了很久,却难激起一丝波澜,我这才知道,故乡的确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心里坚固的冰山最终还是崩塌了。
回校路上,大雪渐歇,霓虹闪烁的冰城犹如童话里的城堡,我问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你家是潜山县哪里的? ”
女生睁着一双杏眼,笑道:“老师,潜山现在已是县级市了,我家是油坝乡的。”
我的心一下拎紧了:“那啥,那,你认识王子矜吗? 她现在大概四十多……”
“哈哈哈,老师,王子矜是她妈妈,油坝乡农技站的站长。”旁边一个男生大笑道。
“哦,你妈妈,她还好吗? ”我努力坐直身子,耳边隐约传来嗡嗡声响。
“好着呢,老师认识我妈妈呀? ”街灯如昼,女生的脸上飞起一朵红云。
5
子矜似乎还是当年模样,两道柳眉,一头短发,只是皮肤粗糙了许多,眼角几道淡淡的皱纹,如河面浅波。
未料到子矜如此热情,请来了油坝乡的乡长、组织委员、宣传委员等作陪,热菜、凉菜、火锅,一道道往上端,最后连晒席大的桌子也放不下了。
子矜进屋时,搬来两箱白酒,十二瓶。我幽幽地说:“王站长拿酒来洗澡的吗? ”子矜呵呵一笑:“东北回来的大教授,还怕喝酒吗? ”不等我开口,又说:“慢慢喝,把二十六年来的酒都补上。”
子矜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似过山车一般,一时波涛如山,一时波涛如海。
这顿晚饭不知吃了多久,子矜全程没提及一丁点儿往事,好像往事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又或许从未发生过。
子矜只是不厌其烦地劝我吃小龙虾,我面前的虾壳已堆成一座小山,她仍在憋红了脸往我盘子里夹。
乡长在一旁笑道:“大教授,吃吧,现在小龙虾就是王站长的命呀!”
见我一头雾水,乡长解释道:“油坝偏居一隅,别无长物,畈上就一头好处,适合养小龙虾。靠着王站长的指导,现在全乡的稻虾产业面积已有六千多亩了。”
子矜停了下来,盯着我说:“我只是个土专家,谈到技术指导、乡村振兴,今后还得仰仗你这大名鼎鼎的水产专家啊。”
哦,原来这样。看着子矜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
这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龙虾宴。红彤彤的龙虾上了整整六大盘,红烧的、蒜蓉的、油焖的、清蒸的、麻辣的、椒盐的,风味各异,莫说吃,看着都眼花缭乱。酒过三巡,清爽、鲜美、嫩滑的虾肉还未尝足,辣椒、花椒、八角、豆瓣、香菜、葱蒜的味道早已一齐蔓延开来,氤氲的香气里,往事愈发清晰起来。当年,子矜爸爸拒人千里的样子又从我心里拔节而起。
出门时,夜空如墨,冷月无声,七月的夜风也有了凉意。虫儿们躲在角落里唱得正欢,远处传来呱呱的蛙鸣,油坝街静悄悄的。青砖绿瓦的古巷,满街飘荡的菜籽油的香味,皆随记忆的长河流远了。
临上车时,子矜忽一把给我薅了过去,清冷的月色下,子矜眼如明镜,说:“你不是挺喜欢吃小龙虾吗? ”
“当然,这小龙虾做得色香味……”
“那年六月你去我家,我爸那么大声挽留你,说要去给你抓小龙虾,你为什么突然发神经似的跑了? ”子矜说完,不待我回答,一把将我甩开,摇摇晃晃上了乡里的小车,月色下小车一道烟走了。
离开油坝时,车经幸福河水库,我缓缓按下车窗,河风挟着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我似乎看见了二十六年前站在河边的那个腼腆少年。往事如酒,不堪回味,下次再来油坝时,我该不该告诉子矜,当年是我太自卑,把你爸爸美意说的小龙虾,听成了:聋——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