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虹,文学硕士,专栏作家,曾任职主流媒体报社,现为高校教授,中国青少年国学教育研究会高级研究员、山东省教育科学研究院教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游走在传媒实务与理论、教学与科研、文学创作与研究之间,已出版散文集《红丝带》《纸缝里的月光》《你心若水,自有力量》以及研究专著《左手诗词,右手人生:新语境下古典诗词的创意打开方式》等著作,发表核心期刊论文多篇,主持完成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等课题。
少时一个暑夏的黄昏,读苏轼的诗词,因为激赏而情不自禁地朗朗诵读出声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夜来风雨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州冷”;“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父亲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批评说:“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人生百味,谈什么人生如梦,这样心理不健康,多出去走走、玩玩去吧。”此后父亲还常常提醒和建议我应该多读些积极、豪迈、刚健格调的作品。
事实上,老爸真的多虑了。彼时的那个少年,读诗词其实多半只是停留在单纯的修辞之美和字里行间流淌氤氲的意境之美,而完全没有伤春悲秋的心绪,更无人生如梦的同感。那个爱阅读、爱写作的少年心目中,只是莫名觉得一樽江月、几度凄凉、寂寞沙州、风雨鸣廊、眉头鬓上、春寒微冷、回首萧瑟、飞鸿雪泥这些情景交融的优美语词和深沉感喟,有太多属于自己当时那个年龄还远不能真正理解和产生共鸣的陌生化——这份陌生化,显然有着属于古典诗词本身的典雅蕴藉带来的阅读冲击,也有着来自一个现代社会青涩懵懂的少年人遥遥看向一个成年的知识和阅历都很丰富的一代文豪生存、生活、生命的想象与探寻。
然而父亲的引导还是给了我阅读审美情趣方面的莫大启迪。让我总是特别钟情和激赏那些或扑面清新或满怀豪情的作品,总是倾向于有意无意间从各种作品中获得某种关于力与美的感发、某种直面人生的勇气和韧性。沉浸在这样的品读中,让我欣慰的是这一份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审美体验与同理之心,让人兴奋的还有一份恍如隔世的陌生化,以及诗词文本自身的质感与张力。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九死一生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每逢读到这样在逆境苦旅中依然襟怀洒脱的诗文,我都格外感谢那些伟大而勇敢的心灵。这才是真正不会老去的诗心!待你细品,苏轼“人生所遇无不可”的那种哲学思辨的旷达,韦应物“落花飘旅衣”的那份诗意蕴藉的澹然,原本是有着某种相通之处的。它们组合起来,足以代表人生不同的境遇,在今天的我们看来,皆有可观,皆有可乐,皆有所思,皆有所悟。
如今品读诗词的典型情境常常是这样的——从日常案头事务中短暂的抽离,且开启一段下午茶的小憩时光。从理性的坚硬的逻辑里跳脱出来,回到感性的湿润和柔软。
伴茶品读,联想到苏东坡也是个史上有名的爱茶达人,他无论顺逆,总能随遇而安,见识了各地山川风物,也得以“尝尽溪茶与山茗”,深得茶中三昧,茶禅一味。晚年的苏东坡因为久经风波,品茗境界也到了一种高远阔大的境界,不执着、不预设、不拘囿,顺其自然,坦然面对。即使是友人千里迢迢寄送来的上等好茶,被妻儿操作失误地按照北方茶道“一半已入姜盐煎”,他也不责怪,照饮不误,绝不会因此而影响到饮茶的享受心态,其实怎样喝茶不是喝呢,哪里的茶道不是茶道呢?人生旅途中所遇见的一切事物,都不妨视之为一种风景、一种味道。
就像他在诗词中抒发的那样清醒和通透——“人生所遇无不可”“也无风雨也无晴”。他在散文《超然台记》《记游松风亭》和前、后两篇《赤壁赋》里,更是进一步阐释抒发了超脱自适的思绪。
最经典的阐述是他的散文名篇《超然台记》中,有这样一段哲思妙论:“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表达了一种凡用心处、皆有意趣的乐观主义,以及入乎其中、出乎其外的超脱智慧。
但当你深入而切肤地理解那些诗人文豪的人生境遇就会明白,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这些未尝不是他们的故作达观之语,是一种思想与心智的升华,是以诗文自娱、自遣、自我励志,努力超越现实,以最终度过、穿越那段苦难岁月和精神危机。
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所谓身陷困境中的突围之道,其实就是自我慰藉、自我赋能、自我转化、自我实现,即便在逆境中也要努力活出个体生命的主体性。他有意避免穷愁潦倒的自怜,而是运用境随心转的强大心功,心智由入世调整为出世的频道上来,皈依自然诗性人生,在隐喻的意义上把蛮荒的贬谪之地转化为自己熟悉和喜爱的文化风景。并且比这更进一步,海南那淳朴善良的民风给了诗人很多温暖和感动,他也从关心民生、教化人才的实践中开拓实现自我、积极用世的新路径。
在这里,苏轼并没有止步于自由的选择权层面,而是进一步关注到行使这一自由权力而带来的心灵自在状态。他暗示我们并不需要外在形式上的弃世归隐。而只有处于无可无不可的顺其自然的状态,随缘自适,怡然自乐,才能抵达终极的平静和愉悦——此心安处是吾乡。
放眼古今中外,谁的人生不是在逍遥中无奈,在无奈中逍遥,在经历困窘中最终学会达观自适?谁不是一边要忙活外在的世界,一边要回答内心的召唤?谁不是一面想逃离,一面在坚持?而一个生命通透的智者,最终不再试图逃离,沉淀下来的是无怨无悔,以及始终不渝的守望。
当年苏轼选择了陶潜作为精神伴侣,而我们在这里选择了阅读苏轼,与之进行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或许真的如尼采所说的那样:事情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其作出怎样的解读与诠释风格。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对于生命个体而言,世间的一切事件都是心灵事件,一切事实都是精神新闻,如同克罗齐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柯林伍德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作为一个写作者,是否能够根据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思考、觀察、亲身经历和生命体验,而创作出读者钦佩和喜爱的文学艺术作品,本质上取决于他的心理承受力和心理转化力,尤其是能否把一些负面的消耗性能量转向正面的具有建设性的目标,其次才取决于艺术表现力如何。这在根本上决定了一个文学艺术家最终能否突破自身的有限性,而最终成为一种不朽的存在。
当前正值一个注定不凡的年代。此时回望历史的黄昏,如同站在无数前人登临过的超然台上远眺和追思,也便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研读和解码那些人文风景所具有的深远的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