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婷婷 陈昌柏
【摘要】《刺青》是谷崎润一郎初期的代表之作,这部作品体现了谷崎对女性独特的审美理念。在《刺青》中,谷崎的“女性崇拜”思想初露端倪,通过塑造“妖妇”形象,对女性肉体之美大力赞扬,歌颂女性的官能之美。但是谷崎在塑造女性形象时仍然无法彻底摆脱男权文化的束缚,其笔下的女性是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塑造的。本文将从女性主义批评角度入手,结合文本解读《刺青》女主人公的妖妇形象,分析作者对于女性的认识与思考。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刺青;女性主义批评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5-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07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耽美派的代表作家之一,1910年谷崎辍学后创办了《新思潮》杂志,并在上面发表了小说《刺青》。《刺青》一经发表就受到文豪永井荷风的高度赞扬,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助其在文坛崭露头角的重要作品,作品中彰显出的审美主义的倾向性问题至今仍然为人们津津乐道。
在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中,最显而易见也最值得人们思考和斟酌的是其“女性崇拜”思想的流露。《刺青》中少女最初软弱无助、甘受摆布,在经历了常人无法忍受的文身之痛后,蜕变成为想要掌握命运、充满自信的妖艳女子。这样的自信与妖艳相辅相成,迸射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1]但这种对女性的崇拜,是通过不平等的姿态表达出来的。用女性主义批评的方法分析《刺青》中的女性形象可以发现,作为一名男性作家,他并没有完全摆脱男权文化的束缚,《刺青》中对女主人公美的描述、为其刺青的态度等等也是站在男性立场上塑造的。
一、女性主义与女性主义批评
女性主义是指为争取女性平等权利和解放而进行的社会运动和理论体系。女性主义的诞生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的西方社会,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以及工业革命等轰轰烈烈的大变革为女性争取解放埋下了种子。女性主义的发展经历了三次重要的浪潮,第一次女性主义浪潮产生于18世纪末,以要求女性政治上的平等、争取女性选举权为主要内容,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了较大的提升。在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之后,女性群体意识到自己所争取得到的平等权利依旧会被以男性主导的性别不平等的社会权力结构制约,女性地位的改变也仅仅是男权社会做出的一小点让步。女性独特的生理结构使她们被迫背负起了传宗接代的使命,“自古以来”等一些传统的社会认识将女性和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等一些贤内助的形象绑定,这使得女性一旦脱离传统形象,就会受到家庭乃至社会的攻击,在刻板思维下女性也不得已失去很多与男性直接竞争的机会。因此,女性主义者们主张抨击男性主导的父权社会体制,提出“个人的问题就是政治的问题”,政治不应该只限于公共领域的选举权,而是存在于所有涉及权力运作的领域,包括个人私生活。第二次浪潮中的女性更注重探討性别歧视在思想、社会文化各领域的根源,在此期间产生了许多不同流派的女性主义,也直接推动了女性主义哲学、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女性主义心理学等一批新的研究方向和交叉学科的出现。20世纪80年代末,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逐渐兴起,在承认性别差异的基础上不再认为差异必将导致对女性的性别歧视,以是否符合社会正义为基准,辩证地看待两性问题。[2]经过三次浪潮的洗礼,女性主义自身得到了长足发展,在第二次浪潮中衍生出的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也对文学研究、社会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女性主义批评(Feminist Criticism)是对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刻画进行批判和分析,强调文学作品中存在着男权文化和性别歧视的问题,考察文学(以及其他文化产物)是如何强化或弱化女性在经济、政治、社会和心理等层面遭受的压迫。该理论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在男性视角下被塑造的,缺乏独立自主性和自我决定权。只有当女性能够真正地掌握自己的话语权和自我决定权时,才能够真正摆脱男权文化的束缚,实现自我解放和自我实现。[3]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强调女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认为女性并不是一个单一的群体,而是由各种不同的文化、种族、阶级和性别身份组成的。它深入历史,体察女性生存的悲惨境况,发现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女性意识,批判男性中心主义。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中最核心的概念是女性主体意识。其核心要义是女性要意识到所有的人在政治、经济和社会上都是平等的,女性应该取追求权力的平等,做自己命运的主人。[4]女性认识到自己的独特性,从自己的角度探索外部世界,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实现男女的平等,才能在精神上获得独立性,不再为男性的附庸。
《刺青》中的女性角色在刺青前后展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但也没有彻底摆脱父权社会下的男性凝视。
二、《刺青》中的女性形象
《刺青》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位江户闻名的青年画工清吉,以刺青为业,尽管针法疼痛无比,但也引得各色人物前来求作。清吉多年来有一个夙愿,就是觅得一位皮肤姣好骨骼美丽的女子,倾注自己的灵魂与心血为其刺青。某一天清吉路过一家名为“平清”的老店铺时,偶然看到了从轿帘中微微露出的一只玉足,肤若凝脂,便认定这是他苦苦寻觅的女子。一年以后,相熟的艺妓派来一位送信的使女,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美人。清吉为实现自己刺青的愿望,先给这位女子看了两幅画卷以攻心,而后又强制性地将女子迷晕,构图一只巨大的蜘蛛,连同自己的灵魂,刺入了女子背部的肌肤。女子被画作的内容所震撼,嘴唇发抖,身体也不断地哆嗦,想来内心也是经历着激烈的斗争。[5]随着清吉针尖的游走,女子逐渐抛去刚开始的胆怯懦弱,在刺青结束之后,俨然变身为一位魔女,男人即为她脚下的肥料,背上的蜘蛛则像燃烧了一般绚烂夺目,散发着耀眼的光辉。刺青前后,女主人公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一)刺青前
最初女主人公引起清吉注意的,是她洁白的美足,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让清吉念念不忘并就此笃定这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个人。第二次见到女主人公,她已不再是经常出入平清老店铺的娇俏小姐,而是一名艺妓的侍女。不难推断出这位美丽的女子家道中落,饱受波折之后只能沦落于烟花柳巷。但清吉仍然被她美丽的容貌吸引,觉得她似乎“历经沧桑,作弄过无数男人的灵魂”。这里暗示着女子不被世俗规矩所束缚,潜藏着令人为之倾倒、摄其魂魄的魔力和与生俱来的妖妇性。
在清吉向女主人公展示画作时,女子于其中隐约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她的“瞳孔发出了光辉,樱唇颤动”,她的容貌“渐渐跟那妃子的容貌相似了起来”。此时女主人公主观意识上还是抗拒的,被动的,甚至带有害怕。清吉一眼就看出了隐藏在姑娘内心深处的妖妇性,他认为名为《肥料》的画作则预示了姑娘的将来,女主人公似乎与画中的女子合二为一,清吉指出这就是她日后的写照。女子像逃避诱惑般将视线移开,因为她自知身上有和画作中女子一样的根性,所以请清吉不要逼迫她放她回去。通过两幅画,清吉让姑娘认识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女主人公是胆怯的,她虽然了解了自己的根性却没有勇气面对,甚至想要逃避。她不敢直视内心深处真正的自己,因此选择无视画作,想要逃离。但是在清吉的引导和暗示下,她或许也憧憬着自己可以变成一位耀眼的女子,有众多的男子甘愿为她舍弃性命。总之,女主人公被两幅画作唤醒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妖妇特性,在半是强迫的刺青下开始变身了。
(二)刺青后
清吉把女子麻醉之后,仔细端详她安详的睡容。他终于可以完成自己的夙愿,将自己的灵魂刺于女子灿烂夺目的背部。他倾尽自己的心血和生命,在女子后背完成了恶魔的象征——蜘蛛的刺青。刺青结束后,女子渐渐恢复意识,从作者对女子眼睛与语言的描写中就可以看出来。最初她目光空虚,毫无神气,慢慢地瞳孔发亮,眼眸如月光般闪烁。语调如呓语一般却饱含力量。刺青之后的沐浴会让背上的文身色泽鲜亮起来,但同时热水深入针刺后的皮肤,其痛苦也是无法忽视。然而女子并未退缩,微笑告诉清吉会独自忍受这痛苦。女子由逃避转为直面痛苦,与昨日判若两人的态度令清吉都大为震惊。沐浴后的女子装扮整齐,后背的蜘蛛似乎带给她无穷的力量,从刺青之前的恐惧、逃避到刺青之后的勇敢无畏,女子完成了一次华丽的变身。在清吉最先成为滋养她的肥料,她汲取了清吉的精血与灵魂,不再怯懦而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眼眸如剑锋般明亮,耳边响起胜利的凯歌,后背的蜘蛛在清晨阳光的挥洒下灿烂夺目。
在作者笔下,女主人公天生是一位拥有官能美的女性。通过两幅画作,她认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妖妇性,但却没有勇气直视。从刺青到刺青工作的完成,女主人公的言行举止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不再惧怕,忍受痛苦、克服困难,将潜藏的妖妇性彻底释放变身为强大女性,获得了征服男性的力量。
三、《刺青》中的女性认识
谷崎润一郎在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一直执着地追求“美”。而在他的作品中女性人物即为美的化身。谷崎润一郎的许多作品都体现出了他对于女性的看重,《刺青》从清吉的夙愿出发,描写女子的玉足、肌肤、肢体,刻画女主人公所拥有的肉体美。同时借助两幅画作,抽丝剥茧,逐渐展示出女主人公隐藏在身上的妖妇性和恶魔性,通过塑造这种可以征服男性的妖妇形象竭力礼赞女性之美。在作者笔下,女子的玉足践踏着男人的身躯,被男人的鲜血滋养,享受他们的崇拜和供养。女主人公最初胆怯、安分守礼,在经过清吉的刺青之后,完成了精神和生理上的觉醒,拥有了选择自己未来、征服男性的力量。这与日本对女性传统的贤妻良母角色的要求大相径庭,作者敢于违背传统价值理念,描写出即便是在父权社会下的男性,也无法抗拒地跪倒在极致的官能美下,充当女性肥料,这无疑体现了谷崎润一郎对女性的独特礼赞之情。[6]
当然,女主人公成为真正有征服力量的妖女,还经过了清吉刺青的磨炼。刺青是要用针刺入人的身体,女主人公忍受针尖刺入肌肤的钻心之痛,在刺青完成之后更要承受热水浸入伤口的剧痛。对于女主人公来说,这是一场重要的试炼和战斗。女主人公只有通过这场残酷的试炼,忍受住针尖的刺痛感,才能获得刺青的魔力,才能完成华丽的变身,拥有强大的力量。在作者的筆下,女主人公接受这场试炼并独立地冲破了难关,实现了自我的突破,表露出谷崎对于女性精神之美的赞扬。刺青后的女子将清吉视为第一份滋养自己的肥料,更是体现出女主人公女性意识的觉醒,开始关注自己的生存处境,意识到自己不该再是男性的附庸,应该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与许多站在男性中心主义立场上塑造出的或唯唯诺诺或不守妇道之类的女性角色相比,谷崎无疑是塑造了新的女性角色,他大胆突破世俗,敢于崇拜肉体,歌颂女性官能之美,以及官能美下隐藏着的女性坚韧的内在魅力。
四、女性主义批评下的《刺青》
《刺青》非常突出地表现出了谷崎润一郎女性崇拜的美学理念,塑造了传统文学作品中没有的新女性角色。但不可否认的是,《刺青》中的女性地位并不是很高,很多角度的描写也未能脱离父权社会下的制约。
首先,从女主人公生平的描写可以推测,少女在父亲去世之前经常出入平清老店铺,说明当时少女应该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后来清吉再一次遇到少女之时,她的境遇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没落为一名艺妓的侍女。文章中提及的两名女性即为艺妓和作为艺妓侍女的少女,可见作品中女性的实际地位仍然是比较低下。因为地位低,少女在没有依靠之后也无法像男性一样参加工作获得经济和社会的自由,只能沦落为艺妓的侍女,所期盼的也只是之后经过努力成为美名远扬的新一代艺妓。
另外,《刺青》中男主人公清吉不但拥有自己的名字,其身份职业都有详细的描述,而女主人公却并未赋予可以彰显其个性和人格的名字,只用“娘”“女”这样的泛称来表示她的存在,侧面反映出当时男女社会地位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固然这种称呼的前后变化可以表现出女主人公自身性质的前后不同,但从女性批评主义角度来看,没有为女主人公赋予一个独立的名字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为女主人公赋予独立而自由的人格。与历史上千千万万没有姓名或仅仅被冠以夫姓的女性相同,女主人公是依附于男权而产生的,她的身体之美、态度转换也都是基于男性视角,服务于父权社会。
再者,《刺青》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最初女主人公听到清吉的想法时就想要逃离,这是她对于改变的惧怕,也是她反抗精神的初步体现。等她发现自己背上已被刺上巨大的蜘蛛后,她不再逃避,正式开始反抗,决意像画中女子一样,让所有的男人都变为自己的肥料。谷崎笔下这种女性勇敢反抗的精神让人赞叹不已,然而回顾女主人公蜕变的过程,一开始清吉就是不顾女子的感受,强行为其刺青。作者对蜕变后的女主人公大为赞扬,认为她获得了新生。但是这种反抗也并不一定是女子的真正意愿,她只是在清吉的百般折磨下,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改变现实的情况下不得已做出的另一种反抗。[7]而在作者笔下,女主人中之所以能够蜕变成真正的美人是因为拥有了带有清吉灵魂的刺青。也就是说女主人公退而求其次的反抗也是由男性推动的,而她能够成功也离不开男性力量的帮助。这显然是维护了男性的主导地位,无视女性的体验,遮蔽女性的视角,揭示了女性实际上仍处于弱势状态。
五、结语
谷崎润一郎在《刺青》中对女主人公外貌以及内心的刻画描写,体现了他崇拜女性的美学理念。他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年轻怯懦的女子经历了痛苦磨炼后充满自信、勇敢反抗,将男性充当肥料滋养自己的女性形象。作者通过描写女子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悲惨遭遇,以及被清吉用迷药强制刺青而无法反抗的悲剧命运,向我们展示了男性社会下女性被受压迫的社会现实,也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同情。然而,无论是女子的蜕变过程还是她获得的能够倾倒众生的官能之美,实际上仍是作者基于男性作家视角进行的书写。女子社会地位低下,胆小怯懦,要获得改变需要男性的帮助,即便蜕变之后的女性可以征服男性,但这何尝不是隐含着难以剥离的父权主义思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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