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惊宇
兄弟,还能忘记我们的荒原么
那是炎热的夏季,我们背着背篓
齐刷刷穿行在荒原的土路上
兴高采烈地蹚起尘土
那灰毛毡一样的荒原
长着斑斑点点的草丛和灌木
我們为自家捡拾柴火
垛高柴堆防备寒冷的冬天
兄弟,我们走向荒原深处
天地玄黄,又响又冷的风很猛
我们矮小的身影真像几粒黑甲虫呢
那些阳光下散落一地的
梭梭和红柳
我们像童谣一样地拾起
很感亲切和欢快的呀,兄弟
我们背起尖尖一篓柴火
一溜排放在大跌水的岸边
而后脱成一个个“赤子”
纵身大跌水的高台
兄弟,那种勇猛无畏的姿势
够我们回想和受用一生的
当我们游累爬上岸去
躺在细暖的沙土中抖缩着
用冻紫的嘴唇和手臂
指点苍黄天底的旋风沙柱
还会惊叫几声,光着黑腚
追打匆匆逃窜的长虫
出丑了兄弟,可那时我们何曾在意
荒原鸿沟的绝壁上
我们掏取斑鸠和野鸽子
从瓜地摸走划有“十”字的种瓜
那甜稠的瓜汁黏住我们的手指
弄花了我们的衣裳和脸庞
兄弟,玩兴该结束了
归途中我们默默无语
尖尖的背篓上
是浓重的晚霞和夕阳
时光的印记,在人间摊成一片
米勒《拾穗者》的麦田
也是我们的麦田,何麦不黄
又大又毒的太阳,巨蜂似的
嗡嗡作响,蜇烤我们矮小的身体
麦茬地亮成了金色的太阳地
一群黝黑的人,快被骄阳熔化了
天上的飞鸟,地上的鼠类,和我们
以一种最朴素的方式亲近麦地
我们躬下土拨鼠一样的身影
双手,仿佛就是伸长的鸟喙
稀少的麦穗,总是东一棵西一束
能捡起的都是沉甸甸的欢喜呀
割麦人不慎踩进泥土的麦穗头
我会学着母亲,用鸟喙的手
轻轻撮起,吹去表面的尘土
比黄金更宝贵的麦穗,还可能
摇立在田边地头的骆驼刺丛中
掉落在通向麦场的碎石公路上
我把这些发现悄悄告诉身边的母亲
她竟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欣慰地笑了
沿着人类和驼兽的足迹
我要去远方追寻心中的太阳
小小的,一棵大漠草
散发出细碎的花红馨香
活在传说中,走在信念里
多像是绿色荧荧的小矮人
跋涉在辽阔而苍远的地平线上
怀抱光明与爱情的种子
从沙生植物王国里挣脱
我更多地拥有了灵长类的基因
奇迹般长出人形的臂膀和双脚
变成漠原上一道行走的风景
看呵,朝阳已启程
东方天幕滚动它霍霍的金轮
这样的境界是在遥遥召唤我
光荣进发的时刻,又如期来临
快些走吧,憨蜗牛,太阳还远着呢
大地之母不停在耳边急切地絮叨
我小小的身躯,竟瞬间复活了
远古神话中夸父逐日的梦想
一万年太久,我也要踽踽而行
抵达那颗恒星辉煌存在的地方
父性的天空,母亲的草原
传来岁月悠悠的马头琴声
浑厚低缓的长调,漂泊着牧人
祖祖辈辈风尘依旧的沧桑
蒙古就是这支永恒的河流
从遥远的过去奔淌而来
一匹嗓音粗粝而嘶哑的苍狼
正眯醉着微微疲肿的眼睛
眉头拧结着稍显凌乱的须发
无限深情地,吟唱那些忧伤的幸福
他的喉咙里一定灌进了沙砾
肝胆肺腑都积重着磐石的爱情
他仿佛在哽咽地呕掏那颗心
却让沸腾的血性,一点一滴披沥而出
哦,贝呀啦——;哦,贝呀啦——
腾格尔,你这匹生出双翼的苍狼
真的要把那些凌空飞扬的人类灵魂
吆喝着赶赴你歌声所绘拟的天堂……
多么荒远的路。我来到德令哈
这座青藏高原上梦寐以久的城
夏夜星空里,我找寻那位瘦哥哥
他忧郁的目光早已化作阑珊夜色
今夜,在德令哈,谁拥有无边的孤独
时光改变了容颜,姐姐何其苍老
何其苍老的姐姐,是否愧对于这枝红玫瑰
错爱一生,终成绝唱。我的瘦哥哥
这果真就是你,雨打空城的一颗泪滴
这果真就是你,无限伤情后的旷世凄美
今夜,在德令哈,我举起空空的酒杯
今夜,在德令哈,我只听刀郎那首苍凉之曲
而此刻,远离这世界屋脊,夜幕江南
正有一低矮的乡村坟茔埋葬着我的瘦哥哥
他破碎的身心,曾完结于那个理想主义的时代
我的瘦哥哥,请抹去你的泪水和伤悲
请你黎明即起,以日为轮,以梦为马
挟着千年稻田的气息,来到这青藏高原上
看那峰岭逶迤,垒似白银闪亮的天堂
今夜,在德令哈,星光邈远、寂静、闪烁
我的瘦哥哥,会在喜马拉雅雪莲的梵唱中复活
千年之后,这个蓝色的星球还在
太阳与人类还在,美丽的人间还在
我多想变成后世子孙,再一次轮回我的生命
我多想透过初始婴儿的眼睛,再一次打量
那阳光明媚的春天,和姹紫嫣红的新奇世界
千年之后,山川依旧恢明、净朗,欸乃一声
江水绿,点点银鸥在清波之上,恰似渔舟帆影
千年之后,人们居住在大地上的温馨果园里
像蜜蜂拥抱花朵,嗡嗡歌唱着宁静而幸福的
生活
那些雨后春笋般的广厦,传来渺渺悠扬的风琴
千年之后,五大洲的和平像森林一样葳蕤
奥运五环旗真正成为全人类所仰望的旗帜
千年之后,空际列车通向了月亮和火星
未来人穿成澳洲土著的模样,在那里点燃篝火
围成圈,像鸸鹋和袋鼠佩玲叮当地唱啊,跳啊
啊,千年之后,我们早已化作了尘土中的尘土
岁岁枯荣的草木,轻轻覆盖了似曾有无的身世
这就是我们的安息之地,我们永恒的福祉
大地的春风渐渐吹来,天穹的雁鸣唳唳远去
而那一丛金色蔷薇,正馥郁着无限深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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