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智者的启示

2023-12-22 23:02林莽
北京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生命体验自由创新

林莽

他是体会了失败、无望与心灵苦苦挣扎后而突然开悟的

《艺术的涵义》是一本只有6万字的小册子,孙浩良、林丽亚翻译,1985年7月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当时的售价仅仅1.25元人民币,但它的价值是非凡的。我曾向许多人推荐过这本3个印张的小薄书,它曾对我有过重要的启发。

通过阅读这本小书我想到:一位思想透彻的艺术家,不需要长篇大论,他的区区数语,便会价值千金。这也印证了我们那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传统老话。“一席话”绝不是洋洋万言,但它是明哲之君的精粹之言,它开启我们的心智,令我们醍醐灌顶。而我们现在有许多谈艺术的论文,缠绕在翻译体与众多新名词中的所谓博士、教授、学者的大作,因为他们自己对艺术本质的不清晰,于是摆出一种唬人的架势,妄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凡是那些在词语中缠绕的文章,作为读者,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能把复杂的问题简洁化,能把文章写得清晰而通畅,才是最难得的。

这本小册子是1975年由澳大利亚悉尼希克斯·史密斯父子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它的作者是澳大利亚享誉世界艺坛的作家、画家、教育家和哲学家,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澳大利亚视觉艺术委员会主席的德里迪里斯·奥班恩先生。这是他晚年的成熟之作,出版时他已91岁,他的艺术阅历充满了意味。

这是一本谈论什么是艺术的书。

这是一本谈论如何区分艺术家与匠人的书。

这是一本告诉你,理解艺术要有一颗自由的灵魂,任何人不可详解艺术,所有艺术的讨论只能是一种启发,个体发现的自由,使人想到中国禅宗的“悟”。

这是一本告诉你在艺术的讨论中,过于自信的心态是危险的,专家也是有许多局限的,我们要打破因为迷信专家而造成的自卑和禁锢。

这是一本会给每一个艺术的寻求者以启示的书。

德里迪里斯·奥班恩1884年出生于匈牙利,18岁进入布达佩斯大学攻读数学和物理,两年后到巴黎学习绘画,从此走上了现代艺术之路。

奥班恩初到巴黎时,正是现代主义艺术风靡的年代。一个来自匈牙利的,靠教授钢琴课的姐姐资助的外地艺术青年,一个还沉浸在古典艺术氛围中的一文不名的穷学生,突然陷入到底什么样的艺术是艺术的困境中。他每天都去画廊看那些与以往自己对艺术的认知毫不相干的伟大的艺术品,凡高、塞尚、马蒂斯等等的画作。但他看不出任何名堂,而他又绝对相信它们是不可替代的,是未来发展的潮流和方向。被家人寄予厚望的、带着理想和希望来到艺术之都巴黎的,一个陷入了绝境的青年,他的痛苦几乎压垮了他。经过几个月的内心挣扎,当他决定不再浪费姐姐的钱财,打算打道回府而为此大哭了一场时,就在第二天的早晨,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匆匆地赶去画廊,当他再次看到那些作品时,他竟然知道了它们到底好在哪儿了,他获得了入门的钥匙。他的经历的确有种神秘的中国禅宗的意味。他是体会了失望、痛苦与心灵的挣扎,而后突然开悟的。从那以后,他结识了毕加索、马蒂斯等现代艺术家,登上了世界现代艺术的顶峰。

奥班恩这本6万字的小书,分为14个章节,引用了东西方绘画52幅,它是一本有一定难度,需要对现代艺术有所了解的读者才能深入理解的书。

我在这里将自己的阅读体会与大家分享。

面对艺术的认识与探讨,过于固执与自信是十分危险的

在20世纪末,北京总有人在办一些诗歌学习班。有些外省的诗人总向我打听,要不要参加这样的活动。这些活动多则上百人,少则几十人,一些在京的大腕,诗人、编辑们会应邀出面授课,组织者再顺便搞些旅游活动,收些费用,赚些小钱。如果不是那些极不靠谱的组织者,我总是回答:如果经济条件许可,可以参加。有两个理由:一是认识一些写作的朋友,大家都是诗歌的追求者,今后可以相互交流,诗友之间的交流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二是见识一些名流和大腕,从内心里破除迷信,他们也是一些普通人,以此增加写作的自信力。一定不要只是为了认识几个编辑,为了发上几首诗,这样简单而实用的目的而来参加活动,那样你一定会失望的。

诗人、艺术家需要心灵的相互碰撞。契诃夫告诉年轻的高尔基,即使你不喜歡彼得堡那个地方,尽管那儿的女人们喜欢谈哲学,都害偏头痛,一年没有几个好天气,但你要在那儿,要和那些写作者生活在一起。

了解时代中心的整体氛围,把握社会源流的脉搏,不做眼界狭窄的乡间术士,具有开阔的眼光和敞开的胸怀,是一个艺术家走向更高点的基础。与同行交往,与高手过招,行千里路,破万卷书都是至理名言。

奥班恩引用中国谚语:“暗中摸索,莫若秉烛。”艺术不是教条的原则,打破对专家的迷信与自己自卑心理的禁锢,有些所谓的专家有时是靠不住的。艺术必定是发展的、自由的,一些几十年前风行一时的人物与作品,今天已经被人们抛到了脑后。相互碰撞,了解更多的文化变革与现状,不做故步自封、闭门造车的人,自然就会点亮心中的烛火。

面对艺术的认识与探讨,过于的固执与自信也是十分危险的。艺术家不是工匠,他总在不断地发现中。毕加索说:我不赞同探索,我主张发现。我们生命中有许多经验与神秘的、潜在的遗传源流,它们需要我们不断地去发现。

记得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这一代诗人还是一帮一文不名的小青年,但因那个时代的特殊性,虽身处底层,但在内心里都有一种情结,一种担当、一种不甘默默无闻、一种源自内心的自信与责任感。我们读书,我们争执,我们面对失望,依旧坚守,因为在那样的年代,写作释放了我们内心的块垒。在2016年元旦,看贺岁片《老炮儿》我写了一首短诗,发出了这样的诘问:

那个年代已经远了∕那些青春的苦涩∕贫困  质朴∕但心灵并不潦倒的生活还会有吗∥是什么渐渐湮没了最初的信念

是啊,那些“质朴、贫困。但心灵并不潦倒的生活还会有吗?是什么渐渐湮没了最初的信念?”

写作说到底,首先是写给自己的,这样的写作或许才是最可靠的。我们生命中有许多值得审视与思考的,你是否能够感知并呈现它。如果你是一位忠实于自己生命的写作者,如果你站到了你所生活的那个时期的契合点上,如果你的作品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历史自然就会找到你。

艺术的天空是浑然一体的点阵结构,一个艺术家必要有所选择

面对诗歌的初学者,我经常提醒不要总读诗,更不要仅仅读相近的身边人的诗。要了解艺术史,尤其是近百年来的现代艺术发展进程。要了解其他的艺术,了解音乐、绘画、建筑、舞蹈等等,要读些其他艺术门类的大师们的谈艺术的作品。因为按照现代遗传学理论,近亲结缘一定会出傻子。一个时代的星图会告诉你:李白的同时代还有杜甫、王之涣、高适、岑参、王昌龄……毕加索同时代还有马蒂斯、米罗、洛尔迦、罗曼·罗兰、萧伯纳、叶芝……任何艺术都会受到其他艺术的辉映,艺术的天空是浑然一体的点阵结构。同宇宙太空一样,星座与星座之间不是扁平的,它是立体的、相互照耀的,如同分子的点阵结构,是一个又一个的各不相同的艺术家,构成了一个个星座。

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有许多原因,让我们众多的艺术爱好者,只留在最基本的原生状态中。就如同刚刚到达巴黎的奥班恩一样,满含艺术的激情,而你的知识结构完全是滞后的,你还没有进入时代运行的轨道。

奥班恩在书中第二节的开头强调,对现代艺术的认知有一些固守陈规的不可救药的外行,他们自以为知识广博,对艺术的发展与变化不以为然。他们那种僵化的,仅仅是靠自己拥有的所谓文化的把握,把艺术认知变成了僵硬的知识,失去了最根本的生命活力与直觉体验。他们从根本上背离了艺术认知的基本方式。

他还讲了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评价瓦格纳的话。他说,他不认为作曲家瓦格纳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因为他的歌剧演出使许多观众劳累不堪。奥班恩开始对此无法理解,多年以后他领悟到:艺术家的作品不应对观众和读者提出过分的要求。

这使我想到我们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中国新诗写作,一些追求现代主义的新诗作者,为了占领先锋或现代的制高点,为了自己臆想的什么主义或流派,将诗写得“高深莫测”或“莫名其妙”,让人望而生畏,摸不到头脑,令一些人失语,令一些人敬而远之,令一些人倒了胃口,也令现代诗歌从80年代中期的车水马龙,变成90年代的门可罗雀。这段历史有它发展的必然性,也让我们不会忘记某些人与事。那些以自己的一己之见,向社会和读者提出过分要求的诗人,同托尔斯泰所说的,那一定不是一些好的诗人。

奥班恩有一点提示非常重要:把艺术认知变成了僵硬的知识。我们周边的确有这样的一批人,他认为自己有文凭就有知识,能讲出许多现代新名词,读过许多现代甚至后现代的著作,等等。于是他们中一些人把自己扮演成了现代主义大师,傲视群雄,横扫天下。也有另外一些人对一些自己根本不理解的艺术作品嗤之以鼻,对世界的发展不以为然。我们应该看到,这些年里,确有一批优秀的潜心造句者,它们为美丽的飞行,登上了更高的山峰。

那些山峰不是用知识堆积而成的,在艺术的点阵空间中,各种星光的相互辉映,令人们的心灵丰富而灿烂。

是的,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优秀的演员,他们除了自身的天赋之外,一定还要吸收众多其他艺术门类的文化与知识。他那个时代,一定会有许多的艺术家,他们在相互辉映,像一个晶体的结构,他们是那个时期艺术整体结构中的分子、原子或离子,他们在自己的方位上,相互吸引,相互照耀,他们各是这个点阵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此,一个艺术家的自我认知与选择是十分重要的。从开始的广泛阅读,到模仿与练笔,再到寻找自己,当然,还有初步成功后警惕认知的危机感,这是一个艺术家一生的必由之路,是缺一不可的行为轨迹。

因吃了人间凡果,猴子双眼的光芒就消失了。不放弃生命本质,光芒就不会消失

真正的艺术品是潜在着生命灵魂与主观精神的,它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存在。它不会向我们提出过分的审美要求,或许你与它是陌生的,你还没有获得入门的钥匙。但它会一直在那儿期待着你的光临。它需要你打消“敵意”,心中怀有希望和与它对话的诚意,那你们的相知是早晚的事。

奥班恩亲历过这一过程,排除那些社会灌输给你的程序化的规矩,依靠自由的、直觉的自我感受,真正的艺术品就会与你产生必然的交流。

在《西游记》的开篇中,从女娲炼就的五彩巨石中诞生的猴子,双眼放光,直达天庭,惊动了玉皇大帝。于是他派天神千里眼、顺风耳到世上打探缘由。猴子诞生后,因吃了人间凡果,双眼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我以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神话,它也是一则有关艺术认知的预言。因为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两种本能,一是生存本能,另一个是艺术本能。那些程序化的规范,那些世俗的所谓艺术品,那些随处可见的“人间凡果”,像尘埃一样覆盖了我们心灵的光芒。我们只有拂去尘埃,才会令心灵放出光来。

世俗的、时髦的、流行于一时的、表层化、庸俗化的艺术,随处可见,甚至甚嚣尘上。作为艺术的追求者,你能否具有认知的定力、审美的判断力,取决于你是否能持有一颗真正的诚恳的心。排除虚荣、排除利益、排除急功近利,静下心来,领悟艺术的真谛,一切的成绩都需要时间和阅历而逐步抵达,急于求成者,适得其反。

奥班恩因为一段时间痛苦的折磨,突然领悟了现代艺术内在的灵魂之痛。正如凡高绘画中那种犹豫中的燃烧、希望、忧伤、苦痛,生命的不屈不挠,是他最终令我们感动的所在。意味、情感、生命的经验,这些才是构成艺术价值的根本。我们都会吃人间的凡果,如果你是位有天分的人,如果你诚心以求,你一定还会体现出你的火眼金睛的生命本质之力。

有时我们需要否定、抛弃,重新认识,一个艺术家一生都在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发现中,才会有所建树。毕加索从蓝色时期,到粉红色时期再到立体主义时期,一直是在探索与发现之中前进的。

一个匠人不需要这一个过程,一个只满足于一知半解的手艺人不用为此痛苦。他们只要按照常规去做,一种熟练的劳动就能满足他的所求。在我们的艺术行当中,这种状态的人比比皆是,这是世界的常态,而有真正创建的艺术家永远是极少数。

由女娲的五彩巨石中脱胎而出的猴子,一直没有放弃对内在光芒的寻找,它闯龙宫,闹天庭,拜师门,借定海神针,吃仙桃,盗仙丹……不言放弃,便有了七十二变和火眼金睛。一个艺术家的成功同样需要社会大熔炉里的历练,同样需要磨难与不断地探索与寻求。

《西游记》中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神话故事,它也是一则通晓世事的伟大的预言。

艺术的外行有不同的品类,而我们又是一个怎样的外行

记得我们在白洋淀的时候,刚刚20岁,是20世纪70年代,知道世界上有现代主义艺术,零星看到了一些印象派绘画,还有现代哲学,也读到了有关存在主义的小册子,等等。没有人可求教,只是停留在浅显的了解中,但心中充满了认知的渴望。

我们对当时那些表层的、宣传性文学或其他所谓的艺术作品不屑一顾,希望找到一种与我们的心境能发生共鸣的诗歌、小说或绘画作品。按照奥班恩的说法,我们是一些还没有受到含混与教条的所谓的艺术论述毒害的人,我们还是可教之徒。还没有沦为,有一些过时知识的、固化了思想观念的“可笑而愚蠢的书橱”。

时代和潮流变化得很快,到了20世纪80年代,世界各种现代文化仿佛一夜之间涌入了中国,一些反对现代派的人也开始一反常态,有一批人云亦云者,看到现代主义的兴盛,便跟着效仿。我曾见过一些人,写了一大堆充满现代名词的论文,制造一些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伪现代作品,装出一副很懂行的样子,其实是虚伪人格的体现。我见过一位来自南方的诗人,写了一本虚假的所谓现代主义诗集。到北京开研讨会,到北大去演讲。得到了几个我前面讲过的所谓现代理论家的捧场,但北大的学生们根本没人买账,朦胧诗的主要作者也置之不理,他很生气,但也只有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一年后,他变成了一個专门撰写的歌颂者。事实证明他不仅仅是一位追名逐利的“外行”,还是一个装神弄鬼,试图获得某种声誉的利益之徒。

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位混迹于画坛的人,因对艺术毫不入门,画了一些无人问津的伪现代作品而穷困潦倒。他仿现代艺术的涂鸦,都是一些照猫画虎之作。他的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把这些大致相似的涂鸦之作办一个展览,留起长头发,拿一个最大的烟斗,无论谁问你这些画表达什么意思,你只回答一句话“你知道河水是怎么流的吗”?这位仁兄真的照此办理,画展获得了极大成功。他成了当地的名人,画也卖得很好。一天,那位出主意的朋友来访,顺便祝贺成功,画家叼着烟斗,沉着脸说:“你知道河水是怎么流的吗?”

这虽是一篇小说,实则是,一个现实故事。我们的时代真的不缺不懂装懂和装腔作势的人,也不缺跟随潮流,追逐时髦的捧场者。而有些表演者,演着演着也就真的进入了角色,以为自己就是那个站在现代主义顶峰的人。

当然,也有些人,具有一定的知识积累,有一些固有的文化艺术观念。但不懂现代艺术,不知道这是一种进化的必然。于是,一直持有一种对现代艺术批评与拒绝的态度。不知道艺术是一种专有的行当,不是一般的知识可以覆盖的。他们有时会气急败坏地说:“我都是什么什么教授了,难道我还不懂什么是艺术吗?”奥班恩说:“由于灌输和宣传,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确有一种无可救药的病人,即使医生能治好他的病也没用,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医治……我把这类人称为朽木不可雕的外行。”

是的,因为灌输与宣传,一些人被一些固有的、传统的理念所左右,无法走出认知的困境。在我国有一大批在20世纪50年代,受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教育的写作者,他们已经写了一些简单的或类同于大跃进诗歌的那种作品,对有些现代意味的诗歌,如早期的“朦胧诗”的写法格格不入,于是就极为反感。这些写作者,有些随着社会的进展,经过认真的自我调节,有了很好的发展。有一些几经努力,依旧带着旧有的痕迹,无法突破自己,有些则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

因为灌输与宣传,有些人得到一些现代主义的晦涩论述或含糊的、教条的理论的指导,他们按照那些僵化知识来认识现代艺术,而忘记了艺术欣赏的基本因素是:用自己的生命直觉去体会和观察,才有可能区分艺术家作品和匠人的制作有何不同。

还有一些现代艺术的外行,因为有一定的独立思考精神,对一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在敬畏的心态下保持了一种微妙的、环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对待现代艺术。我以为这些人有值得尊敬的地方,他没有轻易否定,只是担心别人说他不懂现代艺术而采用一种敷衍的、回避的、敬而远之的策略。他忽略了,也许这样他将真的离艺术越来越远,成为另一类外行。

像一张白纸,还有待引导的外行;接受了一些固有观念而不思进取的外行;受到了一些灌输与宣传迷惑,被一些陈旧的艺术观念所左右的外行;一些与艺术无缘,为了某种利益混迹于艺术行当的外行……这些人群构成了一个现实的多元的社会。

真正的艺术家和懂艺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少数的人。

世界并无详解,真正的艺术都在微妙的感觉之中

奥班恩说:“一切的艺术讨论只是一种相互的启发。”是的,就是这样,我们面对一件艺术作品,不可能给出一个固定的、一成不变的结论,讨论让大家在不断地靠近并有所发现,而艺术的真理也是多维的、不断变化的,艺术的标准是一条不断移动的地平线。

当莫奈将《日出·印象》挂在展厅中时,遭到了众多人的指责;当杜尚将实用的小便池命名为《泉》放在美术馆时,引发了一时的轰动。人们并不知道,是他们率先打开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艺术家用他们的有别于常人的天赋,率先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也许他自己也并不清晰,但他感到了,他对那些墨守成规的艺术不再认同,他用创作性思维,感动和激发了自己,他的创新制作甚至也令自己惊讶。

现代艺术不同于以往的,是它不只站在一个固定的基点上观察世界。世界上的事物是多元的,是多方位的,是有潜意识的,是存在第六感官的。现代生活打开了人们的视野,现代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从根本上与以往不同。人类不同文明的交流,同样扩展了我们的意识。坐车马、汽车、高铁、飞机、宇宙飞船对时空的感受一定是不同的。我们不可能包罗万象,一些艺术品不可详解,它具有着众多的因素,我们只能在某一种基点上,在微妙的感觉中体会它所蕴含的意味与价值。

是的,不是没有方向,只要你动用了你的身心,不是听信概念和教条,你就会有自己的发现和发散性的感知与生命的律动。

艺术家的感觉一定是源自生命的,一定是会生长的,并会触及他者生命的。犹如一段乐曲,他会让你心动,让你喜悦,令你感伤,让你有飞翔或爱的冲动。

记得一次经过某个美术馆,那里正在搞一个一批知名国画家的作品展,我走进偌大的展厅,一眼看去,都是一些陈旧的行画制作,除了一些熟练的绘画技巧,再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不是艺术作品,只是一些匠人的手艺。我们热爱张大千,不是爱他那些临摹的敦煌壁画,也不是他那些很有古风的文人仕女图,而是他挥洒自如、气象万千的故国山河,即使在地球的另一侧,他也能将生命中的祖国,淋漓尽致地表现得那样浩荡而深厚,那里确实融入了他真切的生命。在他的那些泼墨山水中,那种浑然而微妙的自然之气扑面而来,我们从中听到了龙吟虎啸、松涛雷鸣,当然还有梵音暮鼓、鸡鸣犬吠之声。

一个艺术家用自己对世界的理解,用他自己的方式,制造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的另一个艺术的世界。他让我们进入其中,体会艺术的奇妙和伟大。

积累众家之长,一位无所不知的杂家或许会有所建树

我一直记着我的中学美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两个绘画的故事,一个是《踏花归来马蹄香》,一个是《千山万水图》。

故事一,中国宋朝的科举考试,有绘画这一项,考场题目是《踏花归来马蹄香》。最终入选第一名的画,是一张宣纸上,只有一片黄土,奔跑的马蹄周围,一群蜜蜂追逐着,有的被马蹄所伤,仍不放弃追逐的画作。那些画了一片花海的作品,即使笔法优秀,鲜花美不胜收,名次也等而下之。

故事二,皇帝请一位大画家为宫中画一幅《千山万水图》,画家一直到处游山玩水,很长时间过去了,画一直没有完成。皇帝有些急了,让人催问,又过了一段时间,画家才请皇帝去看画,但看到的是一张裱在墙上的宣纸。画家看到客人都到了,才不慌不忙地拿起画笔,在众人的观望中一气呵成,完成了一幅气势恢宏的《千山万水图》。皇帝大悦,他知道画家之前没有故意拖延时间,他遍访山川河流,胸有成竹,才能有这样挥毫而就的可能。

奥班恩在他这本小书的第13节也讲了几个东方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水墨雄鸡图》,与《千山万水图》相似。皇帝聘请画家画雄鸡图,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完成了一笔成鸡的画作,画的价格要得很贵。皇帝不解,到画家工作的地方,看到堆积如山的画稿和养着的许多只鸡,才知道了画家的要价是合情合理的。

《踏花歸来马蹄香》是在讲“气韵生动”。 后两个故事讲的是“遍访群峰打草稿”,是体验和理解。奥班恩在艺术的学习中提倡东方的禅宗精神,他说艺术不是可以教授的,技巧可以。老师的职责是指明方向,而艺术需要自己在体验中去寻找,每个人都具有艺术家的本能,“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有些人不想摆脱对以往认知的顺从,不想超出传统设定的界限,他便失去了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可能。“气韵生动”是禅宗在自由精神状态下的深入根源的获取,是抛弃概念和书本教条后的体会和发现。

艺术家的成功,需要环境、机遇和积累,更重要的是人的感悟能力。许多事例证明,一个聪明的人不一定能成为一个杰出的人。体验——阅读——厚积薄发——不按教条去做——多种意识形态的叠加,或许是一个人最终成功的原因。《水墨雄鸡图》和《千山万水图》正是不断积累,最终领悟而胸有成竹的体现,也是东方文化精神注重体验的事例。

把自己倒空,扬弃那些教条的陈规陋习,从零开始,面对古往今来的众多的艺术,积累众家之长,一位无所不知的杂家或许会有所建树。当然,成为这样一个杂家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生命的跨度,以及不断学习的积累。禅宗的领会与顿悟,同样也需要体验和机缘。而那些不求进取,只看到自己,自以为是、盲目的自我感觉良好、固守俗套的人,一直会在荒谬的路上滑下去,最终沦为一个自恋而可笑的人。

陈腐的教育、混杂社会环境的诱惑,令许多人没入尘埃

奥班恩在他这本小书的第12节中说:“今天自学的概念含有初学无知的意思。在我们那时,它意味着:你不再采用院校教育提供的并阻碍创造性世界发现的所有规定和原则,而是通过你自己的努力进入这个世界;你必须通过自己的体验、错误、痛苦、内心成功的微弱希望、绝望的挣扎来发现这个新世界;你必须经受所有这一切或更多,直到成熟的思想从隐藏在下意识中的混杂的情感中建成创造的永久的堡垒。”

他的这些话语让我想到了我的年轻时代的那种努力,我们这一代青年只能自学成才,我们那个时代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哪怕是保守、陈腐的教育。我们无所拒绝,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同奥班恩青年时代相同的是,自己在社会上闯荡,将自己的无奈、失望、痛苦体验记录下来,我们不抱有一丝的希望,但我们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时机。

陈腐的教育、混杂的社会环境的诱惑,令许多人没入尘埃。所有的得道者都知道,艺术家的满足是发自内心的,他们首先是为自己的灵魂而创作的。正如诗人首先是写给自己的,是为抚平心中的波澜以达到心灵的平衡,然后才是社会的,才是文学史的。

当社会形成某种潮流后,许多人会被裹挟其中。当现代主义风行于世,众人一窝蜂地涌向这种时髦的、标新立异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为了创新、为了有独到之处,人们挖空心思,寻找各种窍门。某些所谓的艺术评论家推波助澜,因为内心的空虚,只好用晦涩的、艰深的专业术语制造某种弥天大谎,令所有的人不敢如那个童言无忌的孩子一样,一句大实话便戳穿了“皇帝的新衣”。

这样的时代我们的确经历过,那种艰涩的、装腔作势的、令人无法阅读的论文,在我们的一些高等学府中依旧在流行,依旧唬住了许多向往文学与艺术的外行。我们对那些貌似现代的作品之所以没有发出质疑与质问。

奥班恩在这本书的第11节中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盲人问:“什么是牛奶?”一个人回答:“牛奶是白色的液体。”盲人又问:“什么是白色?” 那人回答:“就是天鹅的颜色。”“什么是天鹅?”那人伸出手和胳膊,弯成天鹅头颈的样子,盲人摸过后说:“我知道什么是牛奶了。”这就是社会某些时段,某些社会教育的一种写照。

对业已形成的社会潮流提出质疑,需要透彻的认知和无畏的勇气。其实那些时髦的东西,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沦为再也无人问津的陈词滥调。

某个时代的风尚,也许正是那个时期的幼稚病、盲目崇拜症

在《艺术的涵义》第10节中奥班恩说:“我反对的是以小学生的学习方式,把在旅行指南里的全部内容背熟,预先制定详细的计划,并盲目地执行,不给新的感受留有余地去追求广博的知识。”他提倡的是“自由感受”,无论是旅游还是在博物馆里参观。一个艺术家的旅行,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增长知识,而是为了生命和心灵的感受。

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那些走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旅游诗,大多是不忍卒读的伪劣制作,一个诗人面对世界,应该张开每一个毛孔,吸收自然散发出的丰富的气息,再把它们有机地融入适当的写作内容之中去。

我非常认同这种说法,一位有创意的写作者,不会满足于简单的、表层化的书写。我们也看到有许多只有学位、缺少感受能力的所谓评论家,他们使用一些貌似高深的理论去套用他找到的某些作品,扼杀灵动的意念,将文学作品概念化。而不是将自己阅读中的真切感受融入他的论述之中。为了不被指责为保守,许多艺术的评论者就拿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子,大谈先锋、新发现、后现代、反艺术等等抽象的概念,将一些初始的入门者和外行吓得不知所措,这种控制了社会舆论的宣传,让许多伪艺术甚嚣尘上,甚至成为一时的风尚。

现代人生活在水泥丛林中,大都市、大社会、大公司,在这种框架中,人是渺小的,被社会所吞没的。不同于以往人与自然和谐的相处,而现代人被物质所压迫,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地寻找自我。

奥班恩讲了一个例子,一个大博物馆,在一段时期收藏了某位被捧得很高的画家的二十多幅画作,后来这位画家几乎被人们遗忘。当年决定购买这些画的评审员们,是否会对他们的错误感到惭愧,他们是否有勇气将这些作品用来唤醒观众,以此告诉人们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品,并让人们了解这一认知的过程,让人们明白:某个时代的风尚,也许正是那个时期的幼稚病、盲目崇拜症,文化变形期的畸形生长。时间向前,舞台旋转,被遗忘的是画匠的制作,留下来的是艺术家的艺术臻品。

然而,当艺术品成为商品后,商人只用钱来印证它的价值,它的价格会不断攀升,但那已经是与艺术不相干的另一回事了。

有一部阿根廷电影《亡命大画家》,讲一个有名的画家因为不再符合潮流,又不肯屈服于时尚和商业操作,生活走向贫困,甚至被房東赶出了公寓。在潦倒之际又遭遇车祸,于是他与好朋友也是他的经纪人,想出来一个诈死的主意,宣布死亡后躲到偏远的山区养病画画。经纪人用办遗作展的方法获得了特殊的、极高的宣传效益,一位特别有钱的画商同意合作,投入资金为已故名画家办全国巡回展、国际展,画价一再飙升。一位阿拉伯的王室成员要买下全部作品。开始画商不肯,当画家的经纪人告诉画商,他还能找到去世的画家亲友家的存画时,生意成交。后来他和经纪人有了许多的钱,再后来他们的行为被画家的一位学生发现并曝了光,经济人受到一定的制裁。画家已经成了更有名的人物,又有条件回到了一个艺术家自由创作的境界中。

艺术家是有价值的、有才气的,而艺术交易是一场骗局,时尚是一场骗局,有些名家也是一场骗局,有些艺术奖同样是一场骗局。有许多很走红的所谓大家同样靠不住,但可悲的是一些人心甘情愿受这种欺骗。

警惕时代风尚,一个艺术家不应被潮流所裹挟,一个头脑清晰的艺术鉴赏者,要和潮流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个研究者更应明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艺术的创造是要有动力的,这种动力源于心灵的多种积累

记得20世纪80年代我参观过一次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画展,同时举办两位同样著名的画家的个人回顾展,他们的作品我见过许多,也知道他们各自的特色和代表作。但当两个人的作品集中地放在同一个展馆的不同展厅中,从一个展厅再走进另一个展厅,便有了非常不同的感受。一位精致、儒雅中带着那个时代抹不去的迎合与心灵的懦弱之感。另一个大胆、浓重,将自己融入山水之中,让你印入心灵的是气场浑厚的强悍之美。艺术作品是会说话的,它会与人产生心与心的交流。

我还差不多同时读过两个同样著名的诗人的诗集,一个厚重,有灵魂的力度与人格的魅力。一个混杂,有机会主义者的影子和为人的小(或者说猥琐)。诗如其人,后来的许多事也证明了我阅读时的感受。

艺术的创造是有原动力的,这种动力也存在于心灵的根源之处。

而我们的艺术教育往往是背道而驰的。艺术教育不是要告诉学生一些陈旧的条条框框,而是在一些必要的入门知识之外,以启发的方式打开学生的心扉,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天分自由地生长。艺术不是数理化,没有一成不变的公式、规则和原理。它需要的是广博的、发散性的知识与保持对不断发现的好奇心。按照规则和条理的规范方式教育出来的学生,只会是一些匠人,不会是具有创作能力的艺术家。

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老年大学的那些教授中国画的老师,他们将一些程式化的方法按部就班地传授给退休后学习绘画的老人。按照他们的传授,掌握了一些基本方法者,都会画出一些葡萄、小鸡、牵牛花、牡丹等等看上去还很像样的画,但这与艺术创作的确没有多少关系。不是说画小鸡、牵牛花、画虎、画猫等等自然之物不能成为艺术家,中国有些画家就是一生只画花卉或动物,但他在娴熟的笔法中加入了人的性灵,他的作品便有了意味性。只有技巧那是匠人的手艺。只有作品中有了自然意蕴和人的情感的加入,才会成为艺术品。

完成作品的技术只是最表层的手艺,艺术的本源是生命经验和文化经验的积累,心灵的碰撞和偶然的灵光一闪。一件艺术作品没有完成时它是会不断生长的,它将长成什么样子,有时作者自己也无法把握,只有它生长成型了,作者那时也会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不已。艺术家并不总是在十分明了了自己的目的后才去创作的,它是一种生命的感觉,也许是一种闪念,一种并不明确的韵味。

艺术创作的根本动力,同人的个性、气质和意志相关,也与一个人的综合素养相关。

“美感”不是秀丽和漂亮,“美”是人的一种崇高的感觉

艺术存在于每个人和每一個人群的生活与社会的运行之中,它们不只在艺术家的工作室或博物馆的展示之中。自古至今,艺术一直渗透在每一个人的生活和生命之中。

但现代社会正在将艺术沦为非艺术。机械制造取代了手工工艺,民间艺术被市场所扼杀,当商人们成批制造,原来的民间工艺成了旅游产品,那种创造性的,神秘的、有巫术等意味的民间艺术的艺术性正在消失。

儿童完全靠直觉创作的画,都是天然生成的、随意变形的、设色奇特的、很有趣味的,不是靠教育发生的。但在后来的学校教育中,这种本领会逐步消失。这种例子到处可见。毕加索说自己一生都在努力画得和儿童一样。

匠人为既定的主义,为某些相互吹捧的小团体,为某个时期的风尚,为他人的说法而努力,而艺术家为自己的感觉和心灵在工作。这种差别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步显现出来。人为打造的流派、主义、团体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的。真正的艺术品会被人们不断地发现,并被它的“美”所启示。

我们常常所说的“美感”,不是秀丽和漂亮,艺术家也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更不是将自己和创作置于象牙塔中。“美”是人的一种崇高的感觉,它会让人脱离世俗,进入某种境界之中。好的艺术家会改变时代风尚和传统的观念,揭示艺术品和人以及社会之间的那种潜在的关系。

杜桑将实用的小便池、瓶架,摆在展馆之中,人们从另外的视角,看到了习惯之外,实用之外的意味与感觉。八大山人隐忍的黑鸟,呆目的游鱼,极简的松梅与菊花不再是人们习惯了的花草之“美”,但它们淋漓尽致地凸显出了一个前朝遗民的抗拒和心灵的孤傲。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

在敦煌的莫高窟,在一个洞窟的角落,我看到过一小片未完成的壁画,有很舒展的墨色勾线,有的上了底色,但没有完成。它使我产生了许多的联想。当年那个壁画的作者是谁,他怎么了,是遗忘还是有了什么其他的问题?我甚至想,如果我在月夜中走近那些洞窟,也许会遇上那个端着油灯前来补画的匠人。

未完成的草图有时候更能体现一个画家的真性情,它们有时更具艺术的魅力,因为那里面有他们最原初的、不顾世俗的、放松了灵魂的那种真挚的感觉。

我们通过《艺术的涵义》这本书到底要讨论些什么

我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奥班恩的《艺术的涵义》这本书,“涵义”带有包含,隐含着的意思,有暗含和示意,有某种并不清晰还未表达出来的、需要思考的意思。一个追求艺术的人应该一直处于这种思考与追寻的境界中。

艺术伴随人类几千年,有着许许多多的辉煌成就和众多的分支和品类,讨论艺术的确是一个复杂的、有难度的问题。

其实本书的作者一直在强调几个关键词:自由、诚实、创新、生命体验。

他说艺术家要一直保有心灵的自由,不被陈规陋习所左右,否则就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最多是一位技艺熟练的匠人。

诚实对艺术家而言同自由一样,是必须具有的基本品质,不能面对内心的真情实感,为了利益或其他世俗的需要而进行的工作都是徒劳的。

真正的艺术家不会画同一张画,他总在不断的创造中,即使题材相同,他的具体操作也会加入他身心变化的力量,他所做的不会是同一幅作品。

生命体验是艺术家创作的根本,其他都是第二位的,这样的艺术家才是可靠的。一位现代艺术家是综合素养下的生命体现。

我作为一个诗人,一位业余画画的人,与《艺术的涵义》这本书中的许多观念是相同的。在我50多年的艺术实践中,看到了许多普遍的社会现象,许多与艺术背道而驰的人。这本书的价值在于它简单明了地告诉我们,如何认识艺术,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是一本值得反复阅读的书。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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