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
这是1925年秋天,32岁的毛泽东即将奔赴广东去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之际,故地重游,追往思来,感慨良多,诗兴大发,一挥而就。这时的毛泽东正处于从一个青年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向武装革命的实践者和领导者转变的过渡期。虽然此前毛泽东在组织领导湖南学生“驱张运动”、成立新民学会、主编《湘江评论》、建立共产主义小组诸事上都成绩斐然,但要说真正的武装斗争,还得是整整两年以后即1927年的秋收起义。所以,词中还保留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书生意气”。同时,又是毛泽东告别书生意气、问鼎天下的青春宣言,初步显示了毛泽东作为一代诗人的基本特点——气势磅礴,想象浪漫,文辞华美。
譬如“文辞华美”吧。开篇“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即使人联想到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的光昌流丽和奇谲想象与意境辽阔——“洞庭波兮木叶下”的那种寂寥、邈远、萧瑟感扑面而来。同时又有鲁迅“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伟岸的孤独感。接下来笔锋一转,“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色彩绚烂,文辞斑斓,生机盎然,又流露出青年毛泽东对世间万事万物的好奇心,仰观俯察,细致入微,以至于一鸟一鱼,都历历在目,又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中之名句:“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尽精微,致广大,显示了诗人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深厚浸润。
再譬如“气势磅礴”——仅“看万山红遍”“万类霜天竞自由”“粪土当年万户侯”,一口气用了三个“萬”字,大气逼人,不仅不觉堆砌,更无病态,反倒觉得珠玉流转,层叠回环,气势雄霸。更厉害的还是上下阕结束的两问。
上阕问道:“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一问,石破天惊,犹如屈原之“天问”,更像骆宾王的檄文之问:“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正像毛泽东为《湘江评论》所写的社论《民众的大联合》中所言:“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大家想想,此时的毛泽东,刚过而立之年,一介布衣,虽说在中共三大上当选中央执委,但那时中共弱小,尚未执政,实际的具体工作是回韶山建立党支部,职务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村支书;同时他自己还正遭到湖南省省长赵恒惕的通缉,有生命危险。可是毛泽东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以天下为己任,问鼎天下,舍我其谁?可以说,此中足见青年毛泽东三大精神特质:一是志向远大的雄心壮志;二是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三是坚定不移的必胜信念。此三点可视为毛泽东一生的成功秘诀,也是他留给中华民族的重要精神遗产,特别值得今天的青年人学习。
然后就是下阕,“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注意,特别是全诗的最后一问:“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又是一问,且直抵要害。此问也有两解:一解是,问罗章龙、周世钊、李维汉、萧子升等同学少年、三湘才俊,还记得吗?当年为了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磨其心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在湘江游泳击起的浪花阻遏了飞驶的行船。二解是,还记得当年我们的约定吗?相约在国家、民族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投身时代的洪流之中,掀起滔天的革命巨浪,打翻旧中国那艘即将沉没的破船!现在时候到了,毛泽东即将去主持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要培养农民运动的火种,撒向全国,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24年后,毛泽东领航的新中国的航船驶出了东方的地平线!真个是:热血唱响《沁园春》,惊天二问动天下。
如果说《沁园春·雪》,是中年毛泽东完胜天下的胜利预言;那么,《沁园春·长沙》就是青年毛泽东问鼎天下的豪迈宣言。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在我的阅读记忆中,历史上的《十六字令》就缺少名篇。为何?因为它的形制过于短小,它就是最小的小令,《十六字令》就是16个字(著名小令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还28个字呢),还没开头就已经结束了,此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让我们看看毛泽东是怎么写的: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虽然短小,但口语生动,描绘传神,无论言其高,言其雄,言其险,都有一股大气磅礴于其间,毛泽东诗词的全部特点都浓缩于此。
显而易见,《十六字令三首》中的山不是“我见青山多妩媚”式的思念,也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自然复现,而是经过了诗人艺术想象、提炼与升华的山。它之所以非写某地某山,因为是在“马背上哼成的”,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体验赣、湘、黔、滇、川、陕无数奇峰莽岭之后,再酝酿、构思、修改和润色而成,故作者自署创作时间为“1934年到1935年”,完全真实地反映了创作的实际情况。
第一首写的是山的崔嵬和险峻。长征其实就是大范围的转移,前有崇山峻岭,后有快马追兵,这就促使部队常常是策马加鞭仓促行进。每当毛泽东登上高峰回望来路时,都蓦然惊觉,几乎头顶苍穹,手揽流云,不禁倒吸一口气:“离天三尺三!”
第二首写的是山的雄浑气势。本来山是静止不动的,最多是山上风大时,草木会随之摇摆,而由于毛泽东本身是行动的,他观察的角度也是动态的,或许他还是骑在那匹大白马上。那么山在他的眼里就可以像江海那样翻腾起波浪来,而他本身也在这种波涛当中,他觉得山势实在是太磅礴了,在奔腾,在怒吼,在旋转,甚至在跳跃和倾倒。于是他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伟岸的群山就好像干军万马厮杀正狠。
第三首写的是山的恢宏且尖锐。由险到雄再到锐,气势更烈,意象也更加犀利。如果说第一首里的山是“离天三尺三”,还有“三尺三”的距离的话,那么这首词里的山更是好像枪和戟一样直接刺破了青天,甚至成了天地赖以存在的中介,没有山支撑的话,天就会坠落下来。这是一幅难以描摹而又宛若目前的画面,诗人主观色彩浓厚,极好地展现了毛泽东雄奇大胆的想象。
三首词是一个整体,毛泽东写的是山,但是通过对山的描写,却把“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干山只等闲”的豪迈气概和毛泽东自身的博大胸怀、宏伟抱负和超凡品格融为一体了。
最后,我们还可以再留意一下此篇的创作时间——“1934年到1935年”。也就是说《十六字令三首》48个字,毛泽东在马背上推敲了一年,或者说至少跨了两个年头。那时候,虽然常常天上有飞机,后面有追兵,凶险万状,莫此为甚。但是,其一,长征长征,二万五千里长征,毕竟是打的时间少,走的时间多,毛泽东常常骑在马上摇头晃脑,吟咏推敲。20年后,他竟有些留恋地说:“在马背上,人有的是时间,可以找到字和韵节,可以思索。”毛泽东自称“马背诗人”,即由此而来。其二,当是时,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毛泽东虽然身为三军统帅,但同时又是马背诗人,他似乎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以郊寒岛瘦的苦吟精神来苦苦追求48个字的最佳效果。这种身份的反差和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的奇妙组合,也成了古今中外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的得意之作,他非常看重这首词,曾经把郭沫若《喜读毛主席<词六首>》中关于这一首的解释全部删除,然后以郭老的口吻,为郭老操刀重写一段。从他自己的解释来看,《忆秦娥》作于1935年2月底重新攻占娄山关之后,并不是1935年1月遵义会议以后的第一次攻占娄山关时。从1月份的遵义会议开始,毛泽东重返红军领导核心,逐渐恢复了军事指挥权。但是毛泽东的心情并不轻松,正所谓受命于危难之际,能否挽狂澜于既倒?
纵观毛泽东诗词,其风格一贯高亢激越,其心情从来阳光健康,而且越遇到挑战越是反弹。你看写于1934年夏天,毛泽东个人政治命运和中国革命前途都处于低谷——中央红军即将长征前夕的《清平乐·会昌》,照样是拔步登临,迎风高吟:“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有一丝一毫的“沉郁”吗?现在迎来了个人命运和红军前途的大转折和新高潮,怎么反倒空前罕见地心情“沉郁”了呢?这确实是毛泽东诗词创作中的一个特例,值得好好咂摸。
上阕:“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毛泽东喜欢不拘时令地随意书写,这就给格物致知的注释家带来了难度。在1962年毛泽东亲自说明之前,关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背景就有好几种说法。据我看来,这首词是毛泽东凭借记忆和印象创作的,这是诗歌,并不是日记,更不是史书。这样的诗句,不宜按图索骥却可“借题发挥”。试想,占领遵义之后,毛泽东开始回忆攻打娄山关的景象:拂晓时分,残月当空,西风凛冽,大雁悲鸣,红军在娄山关下衔枚疾走,有细碎的马蹄声和呜咽的喇叭声,但没有人声,没有动作,显得气氛凝重。毛泽东是孤独一人完全沉入了这幅图画里,享受着内心的沉重和深邃。字里行间,我们也可以感受到悲怆、凄清、壮美、孤独甚至冷幽。
接下来,毛泽东的笔触开始发力:“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怎么说呢?这样的诗句用文字来解释,也实在像是一种破坏。阵阵博大雄伟的苍山和漫长的道路就好像是铁打的一样,人在它们面前显得渺小、微不足道,很难将其征服。可不可以解释为它们象征前面的困难和曲折呢?其实,就是毛泽东在这一句中为了音韵的铿锵有力,使用了一个倒装,“漫道”就是莫道,正确的顺序是“漫道雄关真如铁”——不要说前面的雄关像铁一样难以征服,我们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就显示了毛泽东的巨大勇气,和下文的衔接也如鱼入水,顺滑紧密了——“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也许并不是真的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毛泽东看到了血色的夕阳和大海般汪洋、浩瀚的苍山,只是一种高度概括的意象。跟刚才激越的情绪相比,到此又沉郁和悲壮了起来。它所传达出的情绪非常复杂和矛盾,是超脱的,也是痛苦的;是沉静的,也是剧烈的;是宏大的,也是具体的;是宽容的,也是尖锐的……无尽意义,一言写尽。在我看来,重点不是毛泽东当时的心理活动,而是这一千古佳句所传达出的无尽的意蕴和难以言表的哲思已经超越了当时的一切艰难,唯独留下了苍翠和血红这两种博大的、带有典型意味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艺术内涵。这种景色未必是娄山关的真实景色,但是,这种意象确是具有普遍意义和美的内涵的,也是唯独中国人才能够真正理解和领会的。可见到了这时候,并不是毛泽东在写这两句词,而是词在“写”毛泽东,由于他本身多年观察的积累和沉淀,在写完“而今迈步从头越”之后,“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想毛泽东自己写完之后也有些讶异这两句的高古和雄沉。这也难怪毛泽东自己对自己的诗句大为自得,以为“颇为成功”。
这当然是一首了不起的词。一般来说,毛泽东词比诗好,而在词里面,公认两首《沁园春》(《雪》《长沙》)为最,其次恐怕就是《忆秦娥·娄山关》了。为此,我愿意多说几句,将《忆秦娥》作一个简单的比较研究。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那么,我们就让毛泽东和李白来比一比《忆秦娥》吧。据考证,号称“千载词家之祖”的《忆秦娥》词牌为李白所创,原词是: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当然是一首好词,尤其最后8个字为王国维所激赏,他在《人间词话》中云:“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仲淹)之《渔家傲》,夏英公(竦)之《喜迁莺》,差堪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王评恰切,最后8个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确实描绘出了苍凉、寥廓、深邃、宏大的氣象。可惜他未读到毛词,否则或将另有感慨。
显而易见,毛词脱胎于李词,韵脚一样,风格迥异,一为高古悲慨,一为豪迈沉郁。而且,就风格意境而言,这首词在雄放、阔大的意境中所透露的沉郁、凝重、苍凉,恐怕堪称毛词之最。是否因为成了第一责任人,天降大任于斯,更觉任重道远了?但无论如何,这首《忆秦蛾·娄山关》最妙处也在后面8个字,据毛泽东自己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他自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在诗词创作上一贯自谦的毛泽东自我表扬的诗词唯此二句而已。
如果大家有傍晚登高望远的经验,看群山如浪奔来,在夕阳的辉映下由黛青到钢蓝到绯红再到血红,景象何其壮观。然后再由此联想到毛泽东缔造的工农红军血战无数,血染山河——谁的血啊?战士的血、战友的血、亲人的血呀!从江西到遵义,雄关如铁,都已迈过,但“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即便如此,也还要杀出一条血路,勇往直前。情景交融,衬托出了这首词的格调之悲凉、气韵之慷慨、意境之阔大、画面之壮美、色彩之艳丽,它的情感、力度,我认为比李白有过之。不是说毛泽东的诗歌才华超过李白,而是说毛泽东的战争生命体验为李白所未有。这就造成他们的重要区别,李白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发思古之幽情,而毛泽东是一个亲历战争的统帅,以笔蘸血,用生命在写诗。这也是他和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骚人墨客的最大区别。我们不能说毛泽东的诗词才华总体上达到了李白的水平,但就说这一首,尤其是这个结尾,是超过了李白的。
毛泽东曾在1965年7月21日致陈毅的信中表明:“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这不是伟大的谦虚,而是毛泽东以跨越千年的目光对自己诗词创作的要求。若纯粹就艺术成就而论,毛泽东的《七律·长征》也许不如他的两首《沁园春》和《忆秦娥·娄山关》等著名词篇,因为相对于他奔放不羁的性格特点来说,律诗的工整对仗和音韵的平仄和谐恐怕会对他造成一定的束缚。但是,由于《七律·长征》及时而真切地描绘了中国工农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这一史诗性事件,它本身也就当之无愧地成了史诗。
首联:“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极其典型地体现了毛泽东的豪迈大气和乐观主义,把“远征难”和“只等闲”这一组悖论平实而又神奇地组合在一起,给全诗定了一个鲜明的轻松基调,然后渐次展开,说的都是如何一个“等闲”法。颔联:“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显示了诗人纳天入怀的气度与胸襟。“五岭”就是南岭,是自东至西横亘江西、广东、湖南、广西的一系山脉,最知名的有大庾岭、骑田岭、萌渚岭、都庞岭和越城岭,故谓“五岭”。乌蒙山自云南禄劝县起,东北走入贵州,至湖南止,称乌蒙山脉。这一联说的是五岭紧密相连的山岭就像翻滚的小波浪一样,而乌蒙山山脉磅礴的山体就犹如“阪上走丸也”。总之,不管群山逶迤是多么崔嵬险峻,都被毛泽东“等闲”藐之。以小喻大,化巨为渺,因此也成为本诗的一个重要修辞手法。
颈联:“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金沙江在长江的上游,因高山形成落差,浪高水急,波涛汹涌。红军过金沙江的时间是1935年的5月,此时天气已然颇为炎热,诸葛亮《出师表》里“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泸水就是后来的金沙江,同样是5月,只不过一个是农历,一个是阳历,时间上相差不过个把月。《三国演义》里说蜀军渡泸水时由于水中瘴气,兵士纷纷中毒,损失不小,最后由当地老农指点,知道了趁深夜水冷、毒气未发时泅渡才能安全。红军有没有遇到诸葛亮当年的问题?当时的天气已经炎热异常却是不假,据化名为“廉臣”的陈云同志在《随军西行见闻录》中回忆:“愈下山,愈觉热。一到江边,天气更热,红军士兵莫不痛饮冷水……”当时火辣辣的热,所以“水拍云崖”才会给毛泽东以“暖”的感觉。化酷热为温暖也是等闲视之吧。
红军过大渡河是在1935年5月。据《四川通志》载,大渡桥,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建。“东西长三十一丈,宽九尺,施索九条,覆板其上,栏柱皆熔铁为之。”1863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開被清军逼到这里,无法过河,走投无路,最后想用自己的人头来换取全军将士的性命,结果清军背信弃义,石达开手下将士被全部杀害。蒋介石梦寐以求地想在石达开走麦城的地方,将朱、毛变成“石达开第二”。川军泸定守军早早撤光了铁索上的桥板,河上只有赤裸的摇晃的铁索令人眼晕胆寒。可红一军团第二师第四团22名勇士组成的敢死队,冒着对岸的强大火力攀缘铁索,在我方火力支持下边铺桥板边匍匐前进,最终,“飞夺泸定桥”成为中国革命史乃至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但毛泽东只用一个“寒”字以蔽之。是手触铁索之寒?还是令观者心寒?抑或让敌军胆寒?甚至连今人闻之都不免吁寒气,冒冷汗!而且,按照七律颔联、颈联严格对仗的要求,此二联也是好联。首先都是将庞然大物宏观藐之(“腾细浪”“走泥丸”),意象出奇;然后更难能可贵的是,将万水千山的代表性地名(五岭、乌蒙)与向死而生的绝险之战(抢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自然串联起来,就成了妙联佳对。
尾联:“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描绘的本是可能成为压垮红军的最后一根稻草的雪山大翻越,可诗人笔下的情绪却是“更喜”,却是“尽开颜”,堪比杜甫的“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确实可有一比,正如毛泽东1958年给《忆秦娥·娄山关》作注时所言:“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此时怎能不喜?诗人已经完全忽略或者超越了忍饥挨饿、顶风冒雪的艰辛,胸中喷薄而出的只是苦尽甘来的豪迈与乐观。
那么,长征到底是什么?在中国老一辈军旅作家魏巍笔下,是“地球的红飘带”;在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的笔下,是“悲壮的史诗”;在美国记者哈里森·索尔兹伯里的笔下,是“前所未闻的故事”;在20世纪末世界史学家眼中,是千年以来影响人类的十大事件之一。而在此诗创作两个月之后,毛泽东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中,更加理性而不失诗意、更加严谨而同样豪迈地总结道:
“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十二个月光阴中间,天上每日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下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我们却开动了每人的两只脚,长驱二万余里,纵横十一个省。请问历史上曾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没有,从来没有的。长征又是宣言书。它向全世界宣告,红军是英雄好汉,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走狗蒋介石等辈则是完全无用的。长征宣告了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围追堵截的破产。长征又是宣传队。它向十一个省内大约两万万人民宣布,只有红军的道路,才是解放他们的道路。不因此一举,那么广大的民众怎会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还有红军这样一篇大道理呢?长征又是播种机。它散布了许多种子在十一个省内,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将来是会有收获的。总而言之,长征是以我们胜利、敌人失败的结果而告结束。”
脚下干秋史,马上一首诗。长征,虽然仅仅历时一年,行程二万五千里,但她所记录和包含的人类精神和挑战极限的能量,却有着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罕见的凝重、深邃和辽远。
1945年11月14日,吴祖光先生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副刊《西方夜谭》首发该词时曾加编者按:“毛润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云云。直至晚年,吴祖光还始终以首发毛词《沁园春·雪》为平生荣耀,并坚定认为把该词置于古今中外大家的一流诗词作品中,都是杰作之中的杰作。而当年的词坛盟主柳亚子先生则更是对其推崇备至,他的和词下阕如此写道:“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他这个说法严重了,一竹篙打翻了一船人:“看千古词人共折腰”——豪放派大师苏轼气势不够,“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也只会发发牢骚,“千古伤心词人”纳兰容若更是只能雕琢一点“艳科”……如此写完仍觉意犹未尽,还公然对陪都重庆词坛叫板:毛泽东乃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苏、辛犹未能抗手,况余子乎”?
此前不久——1945年10月21日,柳亚子应尹瘦石之邀,在自己的和词上欣然命笔,加了一段跋,云:“毛润之《沁园春》一阕,余推为千古绝唱,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余词坛跋扈,不自讳其狂,技痒效颦,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
如今,近80年过去了,应该说,柳、吴二公的眼光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沁园春·雪》仍旧以它独特的魅力频频出现在教科书、荧屏、舞台和各种规格的会议室、接待室、办公室、餐馆以及千千万万的家庭中。有一件小事也许更具代表性,那就是在当今多元文化的背景下,在众声齐鸣的网络平台上,有一个现象始终稳定,即不同网站各种各样“中国历史上最豪放、最大气、最震撼的10首诗词”之类的排行榜,看来看去,大体是曹操、李白、杜甫、张若虚、毛泽东、苏轼、辛弃疾、岳飞等人的代表作。但无论怎么排,相当多的网民的看法是一致的,《沁园春·雪》始终名列前茅,甚至高居榜首。
再说了,我们成天呼吁经典,而且强调时间是经典最公正的评家与选家。那么,《沁园春·雪》创作至今80多年过去了,公开发表也快80年了,这个时间还不够长吗?不要说现当代作家作品有多少能够或者已经经受住了半个世纪的检验,就是现当代作家作品至今仍能活在人们心中、口中的恐怕也不过个位数而已。
如此说来,是否会让人觉得,如果将《沁园春·雪》纳入长征诗词的范畴来论述有点把它说小了?其实,说不小也不小,它创作于中央红军甫到陕北,根基未稳之时;而且,“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了”(毛泽东语)。假如没有红军长征这么一条大红线的引领,没有毛泽东和工农红军和中国革命几度绝处逢生的凤凰涅槃,没有《忆秦娥·娄山关》《七律·长征》《清平乐·六盘山》等若干首长征诗词的铺垫,没有由东南向西北两万多里的梯度攀缘,中国革命就还不能获得这样一个崭新的落脚点和出发点,毛泽东的胸襟和眼光还可能达不到这样一个空前的高度,所以,它顺理成章地成为毛泽东长征诗词的压卷之作。说小也确实有点小,《沁园春·雪》虽然创作于长征刚结束不久,但它又远非长征这一事件或题材或主题所能涵盖。因为在这短短的一年中,中国工农红军和中国革命乃至毛泽东本人,都完成了一场场浴火重生,二万五千里的铁流,用脚印、用鲜血、用生命写就了一首史诗,写就了一篇中国共产党人革命的胜利预言!
1936年2月,毛澤东率红军东渡黄河抗日,在黄河边清涧县的小山村袁家沟遇大雪,诗兴大发,慷慨系之,不经意间就吟出了一首震古烁今的千古雄词。它在红军长征收官与全民族抗战的转换之间,在43岁的风华正茂、雄姿英发的毛泽东的胸中喷薄而出,睥睨六合,一无依傍,横空出世,自铸伟词,使毛泽东的名字一下子就深深地锲进了中国诗歌史的长卷之中!
再以大历史观观之,毛泽东可谓一辈子打下了两座江山:在马背上得天下的同时,又用如椽大笔打下了一座文化的江山,后者的主要表征就是“三大家”——诗词大家、文章大家、书法大家。而诗词又是毛泽东文化江山中的高峰,《沁园春·雪》则是文化高峰中的巅峰,它集毛泽东诗词气势磅礴、想象浪漫、文辞华美三大特征于一身,傲立词林,雄视千古。
开篇即横空出世,起手以“国”:“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然后以“望”字领7句,长城、黄河、高山、莽原,尽在一望中,目力所及,视通万里,如立秦岭之巅,居昆仑之顶,乃至有翱翔云端之感(其实毛泽东首次坐飞机还是在9年之后),气雄万古之势,比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如何?比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如何?这种视野的辽阔表明了胸襟的辽阔,视角的高度表明了精神的高度。毛泽东分明是带着“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喜悦而来(《七律·长征》),带着“雄关漫道真如铁”的豪迈而来(《忆秦娥·娄山关》),带着“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的自信而来(《清平乐·六盘山》),以至于激情与雄心喷薄而出,“欲与天公试比高!”
但且慢——“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须臾之间,从冰封雪盖的严酷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丽,再到“红装素裹”的妩媚,诗人眼中的祖国大地,分明渐次幻化成了绝世美女。不经意之中,诗人以情场角逐替代了中原逐鹿的传统意象,完成了大翻转,不愧是大手笔。
下阕起首以“娇”——“江山如此多娇”,注意,是“女”字旁的“娇”,“娇媚”的“娇”,“娇柔”的“娇”,真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词),英雄美人,惺惺相惜而顾盼自雄,思接千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又以一“惜”字,领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均为一代雄主,但诗人却为之可惜、叹惜、惋惜,惜什么呢?“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啊,“只识弯弓射大雕”啊,都不足与论。作者自注说:“反封建主义,批判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诗人在此又巧妙地完成了政治话语的诗意转化,古典话语的现代转化。然后,大笔一挥,“俱往矣”,勾掉了5个大帝!最后宣告:“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是作者的自诩吗?还是对一代新人的期望?我看兼而有之。
我无意中发现,如果从毛泽东两首代表作《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中各取一句,恰成一副妙联——
上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下联: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横批:一代天骄。
以此联为毛公写照,浑然天成矣。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