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织家(中篇小说)

2023-12-22 23:02任艳
北京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女婿老头老伴

焦老头最近总是会做梦,梦见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梦见亡妻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那些听不清的五坝话总是让他忍不住地想骂上两句,骂着骂着就把自己从梦里拽了回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盖过心脏猛烈跳动的回音,手心的汗也逐渐在黎明消失殆尽。喘了一会儿,焦老头完全清醒过来了,在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岁数大了,身体总是由不得他的控制。他睁开眼望向窗外,外面的天就像他身上的褪了色的旧棉袄,早已经不是最初的黢黑,而是被手无数次揉洗后暗淡无光的灰色,一些地方还因为陈年的油渍和洗衣皂残留的痕迹,泛出些许其他的颜色。他叹了一口气,又閉上了眼睛。现在肯定不超过5点,起床也做不了什么,他只好继续躺着,但是此时他再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焦老头一个人待在家里,孙子也去王庄上学了,而他的老伴也回了自己儿子家里,除了女儿秀秀偶尔匆匆忙忙赶来,带走几包家里种的菜,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活了70多年,焦老头还是不习惯长时间地开着灯。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透过厚厚的棉袄感受着肚子里微弱的响动,昨天到底梦到了谁?他现在还活着吗?他的儿子是娶了刘家的闺女吗?他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一边极力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些人的样子,岁数大了,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未来还能见到他们当中的几个。不知不觉中,亡妻的身影竟也出现了,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着刚出锅的馒头,然后叉着腰喊他过去端馒头。他一向不满亡妻的大嗓门,恨不得让十里八乡的人都听到自己家的事情。此刻,虽然意识到这只是个梦,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唉,都是讨债的。”说罢,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窗外的天逐渐亮了,像是摆脱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袄,漏出清澈的蓝来。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人们也起得晚,留给清晨的,只有一片死寂。几个月前的早上,焦老头还能跟老伴说说话,聊聊儿女的事情,聊到鸡开始打鸣,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紧不慢地起来,然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虽然穿着棉袄,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炕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热。他念叨着穿好衣服从炕上挪了下来,自顾地朝灶台走去,丝毫不顾及身后团成一团的被子。焦老头端开灶台上的锅,用火棍挑开炉圈,用手探了探昨天封好的煤,煤已经结成了硬块,只有中间的孔还有些许热气冒出。他把火棍伸到孔中,用力把凝结到一起的煤块碎成几片,煤块破裂时冒出的烟和灰尘,呛得他扶着灶台大声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把锅端了回去,盖住了冒烟的炉子。“这煤不行,咳咳,老糊眼,谁知道火还行不行?”他带着些怒气把火棍扔到了一边,走到了另一间屋子拿起了泛黄的茶杯,想喝两口水压住刚刚吸进去的那股气。

那杯子像是在跟他作对似的,除了刻在白瓷里的茶垢,没有一滴水落下来,他在举起的刹那间又重重地放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暂时压制住喉咙的干痒,然后拿起旁边的暖瓶倒了下去。所幸暖瓶还有水,缓缓地从口流了出来,他也不管是热的还是冷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然而当他想倒第二杯时,却发现暖瓶再也倒不出第二杯水来了。焦老头刚想转过身骂些什么,却发现身后的沙发空落落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就收回了已到嘴边的话,把暖瓶放了回去。暖瓶上盖着的勾花手帕早已经掉在了地上,焦老头看都没看,就端着杯子又一次来到了灶台边。他直接揭开锅盖,用杯子舀出锅里的水,大口地喝了起来,不知喝了几杯,才满意地用手抹了抹嘴,盖上了锅盖,把杯子随意地扔在灶台边,点起了一根烟,蹲着抽了起来。湿润的喉咙让每一缕烟都带着春日的美好进入他的肺腑,这烟抽得他极其惬意,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本想再抽第二根,但是肚子接连不断的响声让他意识到该吃饭了。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落在裤子上的烟灰,端走了灶台上的锅。刚刚还在冒烟的煤块此刻就像是战败的士兵,七零八落地躺在萧条冰冷的战场上,没有一丝火星,泛起的尘埃随之溃散。焦老头又开始念叨“这煤不好,和着容易稀,这老东西是怎么买的煤,肯定是背着我买了便宜的煤……”说罢生气地把锅扔到了灶台上,锅盖歪在一边,溅出来的水浇在了煤块上,煤块彻底熄灭了。

焦老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鼻涕便不受控制地从冻红的鼻子中流了出来,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来,刚想甩在地上,耳边却响起了老伴的声音:“你能不能讲点卫生,你这个样子过年怎么去秀秀家?城里不比村里,你得注意一点。”他愣了一愣,缩回了吊着鼻涕的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勾花手帕,擦在了上面。他握紧手中的帕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个老东西,走了几个月了,电话都不打一个,可能我死了她都不会来给我烧一张纸,只想着贴补她的儿子。”他起身把帕子扔在了地上,朝着院子走去。他想找点柴火,把炉子点着,让自己暖和一些,顺便下碗面条吃。

墙边的积雪早已经融化后结成了冰,焦老头格外小心地绕开它们,慢吞吞地走着。绕了一圈,他只捡到了几根残留的小柴棍,老伴之前劈好的柴,早已经烧光了。他只好从屋里拿出斧头,打算劈一些柴点炉子。他从架子上拎出一块木板放在地上,双手飞快地揉搓着,血流的聚集让他的双手充满了温度和力量,他看着这块木板,越看越熟悉,终于想起它应该是邻居家板凳上的一块。这些年家里的很多东西都被邻居家的替代了,大部分都是老伴从那些搬走的邻居家捡来的。邻居也会很慷慨地把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送给了他们老两口,东西越送越多,直到这一片只剩下他们一户人。

“咳咳咳,真的是老了、老了。”焦老头支着斧头弯腰喘着大气,盯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他的老伴比他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76岁了,他们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焦老头从来都没有自己动过手,就连菜地和大棚里的农活,大部分都是老伴在干,焦老头不过是喂喂鸡和兔子、拔拔草而已。想起这些,焦老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其实老伴跟着他的这些年,对他、他的子女以及这个家,都是尽心尽力,如果亡妻还活着,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这样,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焦老头抬头看向房檐,鼻涕混着眼角的一颗泪珠从嘴边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柴棍,把斧头扔在了原地,朝着屋子里走去。在冰冷的灶台前,焦老头手套也不戴,就直接将手伸到了灶膛里,掏出了那些冷却的煤块,清空了整个炉灶,点燃了一把废纸板,并顺势把刚劈好的柴火也塞进了灶膛里。逐渐猛烈的灶火让他的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他拿起身后的干煤块,掰成小份,放了进去,一股浓烟从烈火中涌出,呛得他一直咳嗽。他不敢用满是煤灰的手去捂,只好在浓烟中大声地咳着,将所有积压的情绪都一并咳出来。

村子里原来有上百户人家,如今留在这里的人屈指可数,焦老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起初,他还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头晒会儿太阳聊会儿天,可是如今老伴不在,他连一日三餐都困难,更别提去找老李头聊天了。他有时候也很羡慕从这里搬走的人,他们搬走时满脸的喜悦与自豪,焦老头心里难受,只能在夜里喝几盅让内心舒坦些。城里的日子的确好呀,谁又不想去城里享福呢?如果儿子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他早已经在城里享福了,可偏偏儿子却是这样苦命。要不是为了他苦命的儿子,为了他可怜的孙子,他也不至于和老伴吵得这么厉害呀。他和老伴虽是半路夫妻,但也同甘共苦十几年,早已是对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为了儿女,他是不愿意跟老伴红脸的。

几个月前,老伴的儿子和儿媳来看望他们老两口,老伴高兴地宰了一只兔子,做了一桌子菜,老早就在村口等着他俩。儿子和儿媳在村里住了几天,焦老头也觉得家里热闹了很多,吃饭都比以前多吃了几碗。对于老伴的儿子儿媳,焦老头从不介意他们至今没有叫过自己一声爸,反而很开心地带着他们逛菜地、大棚,甚至在他们走之前,准备了好几袋菜和鸡蛋。除了这些菜,焦老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尽管他知道小两口这次来就是想找他们借钱,但是他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儿子离婚多年,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正经工作,如果没有他的帮衬,肯定是没有办法生活的。儿子找不到老婆,他是没有脸面去见亡妻的,更何况还有小孙子。儿子娶不到媳妇,将来他们不在了谁去抚养小孙子长大,给他操心娶媳妇的事情。小两口终是没有说出口,就匆忙地离开了。在村口送走他们,焦老头内心的石头才落了地,这几天他的眼神一直躲避着小两口,生怕小两口张口借钱。然而当他回到家里时,老伴还是把这个他无法逃避的问题又从过去拉扯到了现在。

“老焦,我赵盼春嫁给你十几年,啥也不图,就是想跟你一起做个伴。我起早贪黑地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红强的媳妇坐月子,我二话不说就去伺候她,他们离婚后,两个月大的壮壮,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我这一辈子没有啥指望,就想着我的两个孩子能够生活幸福。军军两口子实在不容易呀,这十几年了跑了多少医院,房子都卖了,就为了能有个孩子。问题出在军军身上呀,我们家就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不然他两口子离婚了,我两腿一蹬了,怎么能放心?这次他们说要再去做一次试管,还差个两万来块钱,你看这个钱我们能不能……先给他们,先借给他们,他们过两年好一点,立刻让他们还。”

“我也没啥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靠大棚里这点菜……”说罢,焦老头就转过身去,打算出门。

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你跑什么跑,摸着你的良心,你说这话,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些年我伺候老、伺候小吗?”说着,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头的衣角。

“其实说到底也就为要个孩子嘛,都看了这么多次医生了,多一次少一次没啥区别,还天天打针,把他俩也折腾够苦。咱们要不就劝一下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抱养一个。其实没孩子也挺好的,有了还得养,负担也挺重的……”

“你说到底,就是不想拿出这个钱。他俩没个孩子,后半生就没有依靠了呀,你让他们晚年怎么过,万一生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不是你的孩子,就没有一点点心疼。”

“你这就胡说了,我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女看待,跟红强和秀秀没有区别,你怎么能乱说呢。”

“没有区别,你说谎都不打草稿。去年,红强进城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给了他五万块钱。红强是儿子,军军就不是儿子了吗?”

“我什么时候给过他五万块钱?你记错了,我自己就那点养老钱,怎么可能给他那么多钱?”

焦老头的老伴瘫坐在沙发上,开始抹眼泪,“到底给没给,你心里最清楚。就算你不把军军当儿子,这么多年,我伺候你,再辛苦都不说一声。也从来没有问你要过钱。什么值钱的东西你都没有送过我。就连当初我们结婚,都只是两家人简单地吃了个饭,我就背着包袱过来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都喂了狗了呀!我的老天爷呀!”

“你、你别再胡搅蛮缠了。我这里最多给五千,再多我也没钱了。咱们都老了,今天这里不舒服,明天那里不舒服,都需要花钱。而且壯壮还在上学,他那个爹又不成调子。至少得给说个媳妇,管一管,不然等我们都走了,壮壮怎么办?”

“五千,我去城里刷几个月盘子,扫几个月马路都不止这些,我伺候了你十几年呀。真的,老焦,我不求其他,就求你这一次帮下军军。我们不帮,他们真的要闹到离婚呀。”她说着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头的手,焦老头颤巍巍地想脱出手,但是她握得更紧了,“他们会还的呀,等他们情况好一点,一定会还给你的,两个孩子都是老实孩子,要不是因为生不了孩子,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焦老头看着眼睛哭红的老伴,内心像是灌了几斤醋,一阵一阵地酸了起来,他抽出自己的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想摸出一根烟来,平息一下自己百味杂陈的内心,摸了半天却连一根烟丝也没摸到,他只好咬咬牙,清了清嗓子,把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几分,“他们没有离婚,他们只是没有个孩子而已,但是我的孙子,除了我没有人能养呀。我的儿子到今天,连个媳妇都没有,他后半生怎么过呀?不是我狠心,他们姓焦,是我的亲儿子,是我的亲孙子呀,我不可能不管。如果没有他们,你就是要我去卖血,我都愿意。”焦老头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似乎此刻被拒绝的人是自己,他也想坐在地上,像多年前跪在亡妻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说到底,还是因为军军不是你亲儿子呀。我十几年,就没有焐热你这块石头心,唉……我的命苦呀!遇到的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天快把我给带走吧!”老伴的手无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不再去看焦老头,自顾自地哭号起来。

焦老头不再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朝著村口的小卖部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太想抽一根烟了,他要一根接一根抽,抽他一盒。他气喘吁吁地掀开小卖部已经晒白的帘子,也没抬头去看柜台上的人,就喊了一声,“来盒红兰州!”扶着柜台弯腰喘起气来。“五块,”柜台上的人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声,便又转过身去看手机了。焦老头抬起头来,柜台上并没有他要的红兰州,而那个穿着蓝棉衣的人也不是他所熟悉的刘麻子。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红兰州”,生怕背对着的人听不到,他扶着柜台的手用力拍了柜台一把。背影终于转了过来,露出一张艳丽的脸,嘴唇的那抹红色,不知怎的一下子让焦老头想到了前几天宰的那只兔子,兔子嘴里流出的颜色也是这样。“五块,先付钱,不赊账。”背影看了焦老头一眼,又转过身去。焦老头揭开棉袄的扣子,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摸出了一沓钱,沾了点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绿色的一块钱,不多不少,刚好十块。他把钱放在了柜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剩下的钱,又揣到衣服最里面的口袋。背影转身抓过柜台上的钱,数也不数,就杂乱地塞到了抽屉里,从柜台下面掏出两盒红兰州拍在了浑浊的玻璃上。焦老头来买烟,除了想抽两根外,更想跟刘麻子聊上两句,刘麻子的老伴也去世好多年了,跟儿子儿媳不对付,一个人住在村里,是为数不多能跟焦老头聊到一起的人。焦老头拿起烟,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刘麻……刘大爷去哪儿了?你是她儿媳妇还是……”背影不耐烦地朝着面前的手机吼着:“他中风了,去城里看病了,我下午也走,你还要买啥快点,接下来都不开门。这也赚不了几个钱,开什么开,老不死的就给他儿子作秀,钱没赚上多少……”背影的声音逐渐减小,焦老头也听不太清了,他还想再问上两句,却看到了柜台角落里摆着的黑白照,那是刘麻子的亡妻,刘麻子每天都会拿着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边擦边嘀咕着。“那就再来两盒烟吧!”焦老头又在玻璃上放下了十块钱,在一圈一圈的烟雾中朝着大棚走去。

新一茬的韭菜已经陆陆续续地长了起来,一个月前凌厉的伤口早已经被时间愈合。焦老头最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了,嫩绿的韭菜和上自家养的鸡蛋,每一口咀嚼都有说不出的满足。冬天里的韭菜更是个宝,一个多月就能为餐桌贡献一份来之不易的绿色。除了韭菜,大棚里的其他菜,焦老头是舍不得吃的,它们都只属于城市,属于城市里的儿女,以及那些享福的老人们。他小心地绕过韭菜,弯腰蹲在那些小白菜的面前,小心地扒开它们娇嫩的叶子,拔出里面的杂草,抖抖根部连着的土,握在手里。杂草疯狂地生长在嫩绿之间,每隔几天,焦老头老两口就要拔一遍,不然隔几周来收菜的菜贩子总会拎着一两株杂草,再压上几毛钱的菜价。白天的菜棚闷热闷热的,不一会儿焦老头手中的杂草已经积攒了一大把,他便慢悠悠地起身,用力捶着酸痛的背,向大棚外面走去。那些杂草,一口一口地成为兔子们丰盛的晚餐。焦老头看着兔子迅速吃光了那些杂草,不满地蠕动着嘴,莫名想起了村子里埋完人后聚在一起吃喝的场面,不快地踢了一脚笼子便离开了。

等焦老头回到家,几个印着“金凤凰商场”的红袋子赫然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残缺的黄色线条让焦老头眼花,“这怎么能是凤凰呢?”老伴当年包行李的那块被单上的凤凰,彩色的羽毛肆意地伸展,那才是真凤凰呢。还没等焦老头反应过来,老伴就拎着这几个红色的袋子朝着村口走去。

当天,老伴就离开了这里,坐着晚上最后一趟进城的车离开了。

逐渐燃起的火苗烧红了炉圈,炙烤着焦老头的脸,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匆忙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了洗脸盆里,洗完手和脸。也顾不得找个毛巾去擦干,就又舀了一瓢水倒在了另一个锅里,端到了炉灶上。浑浊的水滴从他的脸上一滴一滴地落在棉袄上,消失不见,焦老头毫不在意,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一包拆封的挂面,等待着水的沸腾欢呼。简单的清汤挂面,他甚至没来得及打一个鸡蛋,放一勺猪油,就蹲在灶台边迫不及待地吸溜起来,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这些天他都用最简单的食物填饱肚子,不是玉米糊糊就是挂面,起初还有老伴烙的饼,可是不到一个星期,那些饼都被他吃光了。他孤零零地抱着碗蹲在灶台旁,腿麻了也不起来,就一直蹲着,看着炉灶里燃烧的火苗发呆。

儿女不在,老伴也不在,他顿时觉得自己真不应该多活这十几年,当年就应该跟着亡妻一起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如今也不会为了这点钱而痛苦不堪。唉,要是亡妻活着,看到红强离婚,留下两个多月大的壮壮,指不定得多难受呢。他撑了这个家一辈子,只要再多撑几年,看到红强找到知冷知热的人,看到壮壮有工作,他也就能闭眼了。红强比不得他有福气,遇到这么好的老伴,什么都不图就照顾自己十几年。现在给红强找个伴,怎么就这么难呢,不是要彩礼,就是逼他在城里买房子。总而言之,绝不是简单地找一个后半生的伴。焦老头越想越烦,烟头踩灭了一根又一根,越来越想老伴。其实两万块,他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他总过不了心里这个坎,总觉得少一分都会影响儿子未来的婚事,对不起亡妻。亡妻当年忍着痛自己拔掉氧气管,哭喊着让他用架子车把自己拉回家中,就是为了让儿子女儿能够生活得幸福。如今自己只求儿子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几个月,他不是没有想过给老伴打电话,他每天都会给手机充满电,担心错过了老伴的电话。

炉灶里的火静悄悄地燃烧着,烘烤着周围冰冷的一切,蹲着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倚着碗柜睡着了。睡梦中老伴回来了,哼着小曲擦着电视顶上的灰尘。她唱的是什么呢?蓝个茵茵的天哟,小风来西村,放羊郎别看我哟……他也想跟着唱,却怎么也跟不上老伴的节奏。他有点气恼,想让老伴教教他,老伴像是听不见似的,背着他继续哼唱着。焦老头醒来了,发麻的身子嘭的一声瘫在了地上。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且没有温度的生活了,只有老伴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手撑着从地上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土,就来到床边拿起了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递到眼睛前,用力地按下一串号码。孙子上学前,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存到了手机里,只是他还不会用这个手机,只能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拨完后他用指头指着又念叨了几遍,确认是他心中的那串号码后,按下了绿色键:

“喂,你哪位?”熟悉的声音在嘟了幾声后传来,焦老头心中一阵窃喜。

“盼春,是我。你、你现在在哪里呀?”

“噢,我跟军军两口子在南京呢。你打电话干吗?”

显然,老伴的气还没消。焦老头内心一紧,“我就问问,你好着没?军军两口子怎么样了?”

“好着呢。大城市就是好!啥都有,我也就是跟着儿子,才能来见见世面。”

“嗯,是好!你过得好就行。军军呢?”

“你不管你的亲生儿子,问我的军军干吗?”

“你看你,军军也是我的半个儿,上次我、我没给拿钱,是我的不是。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也是为了红强跟壮壮呀。壮壮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前两天从学校打电话还在问你呢,这马上孩子放假了,回来看不到你,我……”

“壮壮啥时候放假?”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缓和了些许,焦老头讪讪地说:“一月底。”

“红强过年回不回来呀?”

“回,都回。你让军军两口子也一起回来。钱嘛,这东西,我两眼一闭啥也带不走,都是军军和红强的。等过两天我就进城去银行,给军军打过去,你们在那边不要太省了。”

电话那头顿了几秒,焦老头知道自己的补救见效了。

“钱不用了。军军他们和孩子没啥缘分,试管做不了了。我们过几天就回来了。”

“好,平安回来就好!壮壮是他们的亲侄子,就是半个儿子。壮壮这孩子孝顺,又是你亲手带大的,我们走了一定也会孝顺军军两口子的。”

“嗯,好。你坚持两天,我们就回来了。大棚里的活你不要硬撑着干,留下我来,你自己做不了饭,就别折腾了,先去红强他二舅家对付两口。”

“好,那我等你回来。”

“好。”

焦老头如释重负地挂断了电话,心头的阴霾也顷刻间散去。他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打转,竟然有了一种当初娶红强他妈的激动与欣喜,迫切地想要去做些什么,来迎接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村里的小卖部关门了。焦老头坐着刘麻子儿子的车,进了城。车停到了医院门口,焦老头就在这里下去了。尽管他也想去看看刘麻子,但是瞥了一眼医院门口贴着价格签的果篮和礼品盒子,他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刘麻子儿子的询问,提着白色的大米袋子朝着医院对面走去。等他融入人群到达马路的另一边,刘麻子儿子的车也不见了。焦老头松了一口气,开始回忆起女儿家的地址。他只知道从车站到女儿家怎么走,却从来没有从医院走去过女儿家。反正时间还早,慢慢找过去吧。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公交站,走上前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找了一大圈,却没有找到关于女儿家地址的一个字。但是他看到了凉州汽车站的名字,决定先坐车去汽车站。到汽车站后自己就熟悉路了。他拎着袋子坐上了去往凉州汽车站的18路公交车。

凉州虽然是个西北的小城市,但近些年的发展也已经超乎焦老头的想象,他每一次来城里,都觉得凉州跟他电视里看到的北京、上海都差不多,车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人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焦老头很想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唠上两句,家长里短的事情总会有很多话要讲。但是不知怎的,一向热络的焦老头在城里一言不发。他就坐在这方座位上,看着公交车上的人上来下去,看着外面的高楼从高变矮,从矮变高。“上车的乘客请坐好,下站开往凉州汽车站……”焦老头一下子清醒过来,扶着栏杆站了起来。摇晃的车子让他趔趄了一下,司机回头吼了一声:“先坐下,还早着呢。到时候停稳再下,急什么急?”焦老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点着头,扶着栏杆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他一只手握着栏杆,一只手攥紧白色塑料袋子,虽然他很想拿下其中一只手挠一下头,但还是怕一挠头车到站了,自己来不及下去,又得在司机的怒骂和周围人的注视下尴尬地离开。早几年他还会争辩上两句,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怕给人添麻烦,怕别人特地让着他、等着他。

焦老头在凉州汽车站顺利地坐上了去女儿家的公交车。提起女儿,焦老头还是有点骄傲的,女儿早年一个人来城里打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一千块钱,最后还和城里人结了婚,真正成了一个城里人。想到有一个城里人的女儿,焦老头觉得自己并不比公交车上这些拉着小推车买菜的老太太老爷爷们差多少。他紧攥着手中的袋子,袋子里是他今天早上去大棚里摘的菜,还有一只他昨晚杀了后烫过毛的鸡。这些沉甸甸的礼物,才能够让他心安理得地踏进女儿家的门。他没有跟女儿说今天要过来,但是估摸着现在过去,刚好赶上女儿下班,也不至于扑个空。女儿家的小区在一个市场背后,密密麻麻的窗户和阳台就像蜜蜂巢穴,焦老头每次抬头望,总会想到自己将来也困在这四方匣子里,连翻身都困难。唉,人死了怎么会翻身呢。

女儿家在六楼,焦老头爬得气喘吁吁,中间还停了下来扶着楼梯休息了两次,楼道里混杂着的味道也让焦老头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还是村子里好,走出屋子,就是院子,走出院子,就是地头。啥臭味都闻不到,那空气才能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咋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开门的正是女儿秀秀,她对于一向很少主动进城,没打招呼就来到她家的父亲显然很诧异,但还是很块地接过焦老头手上的袋子,让他赶快进来。

“噢,也没啥。今天刘麻子的儿子正好进城,就搭着他的车顺路过来了。”

“你来就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大岁数了,拎着这些东西多不方便呀。”

“也没啥,最底下有一只鸡,昨天晚上刚杀的,你赶快拿出来冻在冰箱里,明后天做给国强吃。”焦老头有点局促地站在鞋柜边,指挥着女儿翻开他拎了一路的白袋子。

“你进来沙发上坐呀,别……”秀秀似乎意识到了父亲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的鞋看,就赶忙放下手中的袋子,从鞋柜最深处摸出一双拖鞋,将两只鞋面对面地拍了几下,递给了焦老头。

焦老头一边换鞋,一边对秀秀说:“她昨天打电话说明天早上从南京回来,我明天早上去车站接她,马上过年了,她得回去做馍馍。”

“噢,行,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吧。国强也去,让他送你们俩回去。”秀秀转身走进了厨房,去给焦老头端水。

“倒也不用,反正路我也知道……”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女儿,焦老头慢慢地把话吞到了肚里。

“爸,你喝水,吃点香蕉,我刚下班才买的,新鲜得很。”焦老头坐下不久,女儿就端着水和香蕉过来。

“她儿子怎么弄下了?孩子究竟还能不能生?”一根剥开的香蕉递到了焦老头树皮般的手中。

“就,就不成。估计之后就不弄了。天生的,这也没办法。”

“嗯,壮壮月底就放学了。前个礼拜我去给开家长会。老师的意思是上不了高中,可能得上职校。”

“职校是啥呀!不管怎么样,得念书呀。不念书,将来能干什么?他这个身板又干不了地上的活。”提到宝贝孙子,焦老头连香蕉也顾不得吃了,着急地追问着女儿。女儿抱着手机念了一大通,他也听不懂。但是他听到“挖掘机”“电焊”,他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不管怎么样,也是门手艺,至少自己不在了,这小子能养活得了自己。这年头,开一天挖掘机能赚四百块呢。焦老头眼睛深处,他的壮壮已经开上了挖掘机,在城里买了房,媳妇比刘麻子家的儿媳妇还好看。

焦老头在女儿家吃到了这几个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他也顾不得拘谨,狼吞虎咽了起来。女儿在一家早餐店上班,每天下班都会把卖不完的面和包子带回家中。这些被带回家的食物二次重生,成了今天的晚餐。女儿煮了一锅面条,烫了些他带来的蔬菜,还特地在他的碗里放了好几块卤肉。就着热气腾腾的白菜包子,焦老头吃得格外香。

第二天早上,焦老头起了个大早,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用手抚平床单上的每一个褶子,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女儿的屋子传来起床的声音。女儿本打算请假跟他一起去车站,但是他还是命令女儿去上班,坐着女婿的面包车来到了车站。一路上,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女婿聊着,不外乎就是外孙女佳佳以及国强他爸妈的事。对待这个城里女婿,焦老头是既喜欢又害怕,坐在车上不敢有丝毫享受的念头,生怕一不留神,让城里女婿嫌弃。毕竟他和儿子的家,或多或少都要仰仗城里女婿的关照,甚至是他的女儿,都必须得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才能让经不起折腾的生活平静下来。

焦老头的老伴和儿子儿媳一起走出了车站,出乎意料地平静。焦老头看到老伴,想跑上前去帮老伴提行李,但是又不知道老伴是否还埋怨自己,便有点踟蹰不前。倒是女婿很机灵,立刻跑上前去接过老伴手中的行李,开始热情地问候起来。

“爸,你和赵阿姨是回村里,还是去我那边住呀?”女婿拎着行李看向了焦老头。

焦老头瞥了一眼军军两口子,看他俩都耷拉着头,并没有带他妈回去住的念头,就急忙从女婿手里接过老伴的包:“我们回村里,快过年了,家里好多事呢。鸡也没喂,大棚也没有收拾。你们出远门也累了,我们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的,我们就先回去了。他一个人也干不了这么多活,马上就过年了。”老伴也顺着焦老头的话,看着儿子安慰似的说了几句,就跟着他一起坐女婿的车走了。路上,焦老头本想跟老伴说些什么,但是老伴一直扭头看向窗外,除了偶尔跟女婿说上两句,其他时候都一言不发。女婿把老两口送到家门口,帮他们把行李提到了家里,又从后备厢抱来两个大箱子。

“爸,阿姨,我就不陪你们了,我城里还有一批客人得拉,就先走了,箱子里面是秀秀给你们准备的东西,她老早就让我送过来了,一直不得空。行了,我不跟你们多说了,我得走了。”说罢,女婿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准备出门。

“留下喝口水再……”焦老头刚想留女婿喝杯茶,但瞥了一眼灶台上高高垒起的碗筷和地上的炉灰煤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看着女婿走出院子,和车的轰鸣声一起消失在视线外。

“这两天太冷了,没来得及收拾,你放下,我来我来。”看着老伴朝着灶台走去,焦老头慌忙地跟了上去。老伴像是没听见似的,卷起袖子扒起了炉灶里凝结在一起的炉灰。

“我走了你是不是就沒有扒过炉灰?”老伴有点生气地拿着火钳用力地捅着,焦老头听到老伴跟他说话了,慌忙笑着围到老伴身边,抢着夺过老伴手中的火钳,“扒过扒过,你不在,这火都不着,我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晚上躺在炕上都硌得慌,不信你摸摸?”

老伴将火钳丢给了焦老头,转身去了院子里面劈柴。

夜里,焦老头将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两万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了老伴的枕头下面。老伴回来的晚上,焦老头一夜无梦,睡到了天亮。

在老伴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焦老头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老伴的责骂声在之后的日子里总会此起彼伏地响起,骂着骂着,老伴竟然气消了,跟焦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子,那两万块钱,一分不少地又回到了焦老头的皮包里。老伴叮嘱焦老头等开春送孙子上学时,一定要存到银行里,家里放这么多钱,她晚上睡觉总觉得不安心。

大棚里的最后一批菜成功换回了膘白肉红的猪肘子和大包小包的瓜子花生,香气源源不断地从炉灶上飘来。快过年了,家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孙子放学回到家里,不论焦老头去哪里,身后都有个小尾巴跟着。焦老头看不懂孙子的作业,更管不了他的学习,只要孙子每顿能一口不差吃下两碗饭,他就觉得他家壮壮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因为壮壮在家,焦老头跟儿子打电话的时间也长了些,话也多了几句,偶尔父子俩还会拌上两句。儿子也在年关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焦老头开始期盼起年来。

村子里第一挂鞭炮声是从焦老头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四家人都聚在一起过年,两个70多岁的老人一辈子的盼头和牵挂都一丝不漏地聚在了这个家里。热气腾腾的饺子是儿子一刀一刀剁出来的馅,是老伴、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亲手捏出来的,焦老头沾着油泼辣子大口地吃着。他早已经忘记自己吃了多少个,看着两个孙女和自己的宝贝孙子,焦老头就想再多吃几个,再多活几年。他和老伴都各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此刻焦老头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两个女儿和儿子,之前的日子是他记差了。焦老头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长得多像呀,两个女儿都一样贤惠能干,都笑起来有酒窝,两个儿子都跟自己一样,爱抽烟、爱跷二郎腿。

“爸,来喝两杯。我带了好酒呢!军军也来喝两杯,反正现在也不用备……”女婿嘴边的“孕”字还没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脸上堆满笑看着焦老头。

“嗯,今儿高兴,喝两杯。老婆子,端点菜来,我们男人们喝两杯。”焦老头冲着厨房里忙活的老伴和女儿喊了一声,转身就叼着没抽完的烟,去柜子里翻酒杯。虽然饺子已经把肚子填得圆鼓鼓的,但是过年嘛,桌子上的菜一盘接一盘地摆上,才让人心里舒服。

三个孙儿坐在里屋的炕上吃着橘子,喝着可乐,抱着发亮的板板目不转睛,电视里纷繁交杂的声音丝毫不影响他们的世界,只有厨房里的几个女人还偶尔端着碗过来和他们看一会儿电视。板板里的世界,焦老头看不懂,也弄不明白,孙子瞪着眼给他讲半天,他也听不出个名堂来,还害得孙子被儿子吼。他可以吼儿子,但是他不允许儿子吼自己的宝贝孙子。单就望着,焦老头就觉得心里欢喜,比老伴炸的糖花还甜,他隔一会儿,就端着桌子上的饭菜零食给孩子们放到炕上,叫喊着他们去吃。吃的东西怎么能放到睡觉的炕上呢,女儿多次不满地使眼色给三个孩子,却都被焦老头突然挺直的腰板给制止,在他的家里,孙子们就是把房顶给捅塌了,他也愿意。

就着酱红色的猪头肉,四个人坐在桌子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从特朗普到孙二狗的水泥厂,从黄酒治手抖到鸡连着三天下了双黄蛋,所有的话题都在推杯换盏中天衣无缝地连到了一起。焦老头总是不经意将瞥着儿子,儿子这次回来也没有主动地提及自己大半年在城里的事情,但是从儿子回来时穿着的那身衣服,所有人都知道这大半年里,儿子的生活并不如意。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儿子还穿着三月份走的时候穿着的那件皮夹克,衣服的后背早已经像树皮一样细碎地裂开。焦老头顺着酒的冲劲,皱起鼻子和眉头,暗暗盘算着等开春一定要给儿子钱,让他去把这身衣服给换了。这叫花子样,怎么能说到媳妇呢。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城市里的事情都隔除在这个家庭之外。除了女婿,焦老头三个人的酒都喝得有点心不在焉,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着,抖着手上的烟灰,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里的人影。

“叔、爸、爷,你们别抽了,屋里都是一股烟味。抽烟对身体不好,新的一年你们也不痛改前非一下。”

小外孙女的一句话,逗笑了焦老头,他慌忙地吸了两口,按灭了烟头。看着满脸通红,仍然不愿意放下杯子的两个儿子,焦老头意识到不能这么喝下去了,再喝下去准保会在孩子们面前丢人。

“好了好了。不喝了。老婆子,你们也别弄了,这菜够了,你们弄一盘糖花,也过来看电视,今年这晚会好看得很呀。”焦老头急忙夺过快见底的酒瓶子,这些一年出现不了几次的物件,不待沐浴净身便又藏在了暗无天日的柜子里。

其实电视里的晚会在演些什么,焦老头也不是很清楚,除了赵本山的小品焦老头还能勉强看上几段,其他的焦老头也看不懂,可是赵本山比焦老头还容易老,很早就已经歇业不再出现。焦老头也明白,只有赚够钱的人才有资格休息,他还得再把大棚里的菜种上几年。

在女儿们的催促下,孩子们也下炕了,众人围着新出锅的吃食看起了电视。因为孩子们的加入,欢声笑语逐渐取代了几个男人刚才的沉闷。孩子们学校里、同学间的故事让女人们打开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张家嫂子、李家媳妇的事情。谈话间,焦老头才知道这一年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那些个身体健壮的老邻居却突然患上了癌症;搬去城里居住的老夫妇却天天跟媳妇吵架,最后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搬了出来。这样看来,他焦老头一家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

第二天早上,孙子孙女们规规矩矩地给焦老头两口子磕了头,拿着崭新的粉红色钞票开心地在屋子里蹦跶。焦老头带着他们去看自己养的兔子和鸡,两个孙女摸着兔子不肯松手,焦老头霎时觉得,不进城也挺好,他很少能在进城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孙女笑得这么开心。

吃完中午饭,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和孙子、儿子了。孙子兴致勃勃地看着电视,儿子却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焦老头想跟儿子谈一谈,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谈起,他心里像是猫爪子在挠一样,迫切地想将儿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看着比他还疲惫的儿子,以及他那双搭在膝盖上到处是红褐色疤痕,还未退去血痂的手,焦老头就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剩下满眼心疼。这些年他看着儿子眼里的光逐渐暗淡,人也变得愈发沉默,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平安回来就好”。

“我初四就走。这次走要进山,山里面修铁路,需要小工。”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儿子红强率先打破了沉默。

“照我说你要不就找一个近一点的地方,钱多钱少都不重要。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 你也能过来。而且近处也好相看个媳妇啥的。”焦老头一向反对儿子出远门,最开始他不同意儿子进城,但是当村子里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年人时,他也只能默许。如今,他知道自己也无法阻拦儿子出门,只能自顧地说道两句。

“都说好了,一天三百块,包吃包住。这是政府的工程,钱有保障。近处都是私人老板,辛苦个大半年,年末了还拿不到一半的钱。”说罢,儿子又垂下头。

“嗯,你去就去。每周给家里打个电话啥的。多带上点东西。山里可不比家里,条件艰苦得很。”焦老头说罢,转身去了厨房。

初四的早上,鸡汤的香味唤醒了睡梦中的红强,老伴还在用力地把昨天连夜烙好的饼子往快要胀开的包里塞着。焦老头披着棉袄坐在厨房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直到凌晨四点多时被老伴推了一把,才知道天竟然亮了。他不快地站起来抖抖腿,把披在身上的棉袄整整齐齐地穿好,开始帮老伴烧火,扫院子。不知怎的想到儿子出远门,焦老头总是心里不舒服。老两口盯着儿子大口吞下了两碗鸡汤泡馍,才安心地拎着行李陪儿子去村口等车。时间还早,他们就没有叫醒还在熟睡的孙子。

早上的车是8点钟的,7点半时天还没亮,三个身影就在村口的石阶那里颤抖着。老伴怕自己在,父子俩说话尴尬,就朝前走了一段,站在村里早年垒起来打牌的石墩子上,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公路。

“去了注意安全,不要啥重活都自己一个人干。有点眼色,少管闲事。”焦老头还像20多年前第一次送儿子进城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嘱个不停。只不过此时的儿子,再也没有年轻气盛地反驳他,而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焦老头回头瞅了一眼老伴,看她没有看向这边,就急忙转过去靠近儿子,从怀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儿子上衣口袋里,扣上口袋的纽扣。“密码是壮壮的生日,里面有两万块钱,你拿着,找老婆啥的都得花钱。”儿子刚想拒绝,却因焦老头牢牢按着的手失去了拒绝的能力,直挺挺地站在寒风中。

一辆车从村子驶过,带走了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天也愈发明亮起来,照得两个人有点睁不开眼睛,一前一后地走在土黄色的路上。焦老头走在前面,他不能确定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是否被老伴看见,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心不在焉地接着身后跟着的老伴无关紧要的话。

儿子走后,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和孙子,日子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的差别。焦老头家没有太多的亲戚,仅剩的几个亲戚也不愿意迢迢从城里赶到乡下,吃上焦老头家的几碗杂粮饭。只是远远地打个电话,夸赞他们70多岁还能种菜养鸡的好身板,最后以邀请他们去城里游玩作终结。虽然春节里打来的电话千篇一律,但是焦老头还是很开心,觉得自己还是被别人挂念着,和城市的关联也在不断加深。焦老头喜欢跟别人说话和听别人说话,在日渐人烟稀少的村子里这种交流愈发难得,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村子里只剩下每年按时按点来播种和秋收的机器了。焦老头地少,那些机器不屑于和他的铁锹辩上两句。

年前囤积的猪肉和圈里的鸡,也随着被撕去的日历所剩无几,转眼间连孙子也背上了书包,被女儿送到了学校里。焦老头本来想亲自去送孙子,但是不知是过年累着了还是上了岁数,焦老头又喘不上来气了。焦老头坐在炕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偶尔还要用手顺两把胸口。这是焦老头的老毛病了,女儿曾经带他去城里检查,他那像是被蚂蚁啃噬过的肺让医生束手无策。女儿责怪父亲抽烟太多,焦老头却不以为然,抱着一包清肺丸回到了乡里。人老了谁没有几个病呢,凑合着活就得了。以前听村里的人说,大城市的有钱人,上了岁数都会把自己的心、肺都换了,来延长寿命。焦老头当时还好奇地问:“他们换了能活多少岁?”“收音机里说能活七八十。”焦老头心想,自己这个破成抹布的肺,也要比那些伤天害理的玩意儿强多了。

年轻的时候,焦老头都自己卷烟抽,那时候地里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会种一些烟叶子,放在院子里晒干,随便找几张不算硬的纸,沾一点嘴里的唾沫,就能卷出一支烟来,甚至在没有干烟叶子的时候,晒干的草,焦老头也会抽几口,绝不会因为关于死亡的几句恐吓,就轻易地把烟掐了。儿子离婚后,焦老头戒掉了很多东西,他原来爱打牌、爱吃肉、爱喝二两烧酒,但是为了省钱,他都戒了,只剩下了抽烟这个爱好。

焦老头喘了几天竟然咳嗽了起来,一阵比一阵强烈,他想挣扎着起来倒一杯水顺一顺,但是身子像是钉在了炕上,不听他使唤。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反而眼前一黑,从炕上栽了下来。焦老头以为自己要离开了,放弃了挣扎。模模糊糊中他好像看到儿子女儿跪在一旁大哭,无论他怎么阻止责骂,他们都像看不见他似的,最终他也开始止不住地哭。哭了很久,焦老头竟然醒了过来,他还没有死,没有这么仓促地离开。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心跳和气息在地面冰凉的刺激下恢复平静,才用一只手撑着慢慢爬了起来。他站起来后,匆忙用手拍抹掉前襟和后背上的灰尘,抹去刚摔下来的痕迹。颤巍巍地倒了一杯水服下他的续命药,又回到炕上等着还在大棚干活的老伴回来。

焦老头断断续续地病了两个多月,一直在屋子里面待着,很少下地干活,地里的活都是老伴在操持。等到三月天气变暖,他的病情才好转,能出门去喂喂鸡和兔子了。每次想进大棚帮老伴抖抖篷布、翻翻土时,他都被老伴推了出去,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老伴每天天不亮就进棚,开始翻土,把沤好的肥料一勺一勺地灌在每一寸土地上,直到太阳高高悬挂才匆忙赶回家做饭。焦老头做的饭,她看不上,更看不得自己还活着,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灶台转,她再忙再累也要回来做饭。好几次吃完饭,老伴都抱着碗坐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焦老头悄悄地给老伴盖上毯子,然后一个人偷跑到大棚里干活,可是没干一会儿,就被匆忙赶来的老伴给撵回去了。老伴担心焦老头的病,怕他干活太累影响刚有所好转的身体,可是焦老头也心疼老伴,毕竟她还比自己大几岁呢。两个老人就在田间地头争过来、抢过去,吵吵闹闹地忙完了春种。

棕褐色的土地被埋下了一粒粒种子,焦老头夫妇的脚印整齐地印在土地上,这是代代传下来的种地方式,亲手将种子点进土地,用脚将泥土踩实,完成春种的烙印。泥土封印住了这些种子,等待着春天赋予它们生命的力量,将所有的保护冲破开来,正式成长为一株能够承担世界的幼苗。除了平平整整的地,新的小鸡崽也在焦老头家的围栏里正式安家了,时时刻刻都张着大嘴吵叫着一日三餐。每一只都是老伴亲自从商贩那里挑来的,养了一个多月,就已经开始尝试着飞出围栏,焦老头只好又找来木棍加高了围栏。想到几个月后,每天都有十几个鸡蛋,焦老头拧铁丝的时候也欢快了许多。忙完春种,一年中最沉重的工作基本上就完了。过了70岁,他们春种秋收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没干一会儿就勾着腰在地头休息。

这次病愈后,焦老头明显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往日半天就能翻完一块地,但是现在不到半个小时,就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旁休息,一块地整整翻了两天才完。而最難的拆篷布、点种子都是老伴一个人做的。焦老头看着驼着背在地里劳作的老伴,时常泪水失去控制,夺眶而出。老伴老伴,老来陪伴,要不是老伴陪着他,他肯定是种不完这些地的。这些地要是种不完,不论是他还是孙子,新的一年都得勒紧裤腰带,更不要谈给儿子娶媳妇了。老伴自己也一身病,前几天腰疼到直不起来,却还是一手扶着腰,点完了最后一块地的种子。他不知道他上辈子修了多少福,能在晚年还遇到这么好的老伴。

春种结束后,焦老头两口的生活突然间安静了下来,除了喂喂鸡和兔子,并没有太多的活需要他们去做,地里的种子还在萌发阶段,不需要太多的辅助工作。焦老头常常坐在沙发上一看电视就是一天,就连中午吃饭也要端着碗一边看一边吃。而老伴不同,她觉得待在房子里容易头疼,闭塞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所以忙完家里的事情,她就夹着一个板凳,带着她的针线活去找李奶奶聊天了。两个70多岁的老人在墙根的小板凳上,一针一线地编织着一个绿意盎然、花团锦簇的世界。她们想着城市里的春天,一针一线地将它勾勒在这方寸之间,哪怕只是一双鞋垫,也要布满一个春天的美好。针线在指尖跳跃的同时,儿女的故事也在不停地讲述着,从抱怨到关切,从自家到别家,她们口中的故事同时间保持着同一频率,不断变化着。

焦老头很喜欢吃老伴擀的长面,又细又筋道,拌着酸辣土豆丝,在中午美美地吃上一碗,比吃席都美。因为焦老头喜欢吃,所以老伴总会在中午给焦老头擀面。每到11点钟,老伴就收起手中的针线活,不论李奶奶怎么挽留,都要拎着小板凳小跑着回家。

“真是把她家老头当个宝!”李奶奶每次都要念叨两句。

鞋垫快要绣好了,老伴和李奶奶仍坐在墙根,一针一线地完成收尾工作。只不过这一次,老伴忘记了时间,一门心思地想要绣完这双鞋垫,给焦老头换上。李奶奶见她破例不准点回去了,就开心地回屋里去拿点心,说要给她尝一尝城里儿子孝敬来的好东西。当她端着一盘绿豆糕出来时,瞬间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手中的绿豆糕随着也跌了下去。她看见焦老头的老伴半个身子靠着墙倒在地上,手里的针线也撒在一边。李奶奶连声叫喊她的名字,却没有一点回应。李奶奶顾不得眩晕冲上前去,一边大声呼叫,想喊来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人,一边用力掐按着她的人中。喊了许久,空旷的村子没有任何回应,焦老头的老伴没有丝毫反应,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李奶奶怀中。李奶奶预感要出大事,不顾自己酸麻的大腿,将她放平在地上,一瘸一拐朝焦老头家里跑去。

焦老头趔趔趄趄地跟着李奶奶赶来。在看到老伴的那一刻,焦老头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双手在空中不停颤抖着,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李奶奶想扶他起来,却怎么也搀扶不动。焦老头一步一步连挪带爬地来到老伴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拍着她的脸,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就连李奶奶在旁边催他打电话,他也完全听不到。李奶奶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催他打电话,直到李奶奶嗓子沙哑了,他才像是被雷劈一样清醒过来,慌忙从衣服口袋里摸手机。手机刚从口袋里掏出来,就掉在了地上。他慌忙颤抖着去捡,但是像看不见似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怎么也摸不到手机。李奶奶只好自己捡起手机,按下急救电话,报出地址。他依然像是听不见似的,不停地拍着老伴,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大声地喊叫着。

白色的救护车接走了老两口,而不久后李奶奶也被儿子接去了城里。焦老头坐在救护车里,无力地看着几个护士拿着各种器械按压和检测老伴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像是许愿式地告诉自己,老伴一定不会有事的,她的身体要比自己好多了,要走也是他先走。老伴一定跟自己上次摔倒一样,一会儿就会自己醒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不停地念叨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伴紧闭的双眼。

“叔,你联系一下家里人。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就别跟着了,万一有个好歹。”一个护士停下手中的活,坐到焦老头身边。

“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她醒来。”焦老头说罢,一只手牢牢攥紧了担架的铁杆。

护士略有些无奈,清了清嗓子,命令似的對他说:“那你至少也叫个人过来,跟我们办手续呀。这马上就到医院了,多少事呀,你一个人也干不了呀。”

焦老头点点头,颤巍巍地摸着衣服,寻找着自己的手机。刚才李奶奶打完电话给他塞到了上衣口袋,但是他完全不记得放在了哪里,越摸索越着急,最后还是护士看到他上衣口袋鼓起,帮他掏出了手机。他央求似的看向护士:“求求你,打给我的女儿。”

老伴被推进了急救室,紧跟着两个白大褂也小跑着进去了。焦老头站在门口,盯着急救室门口的绿灯变成红灯,身体不由得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看到突然赶来的女儿,焦老头再也控制不住,带着沙哑的哭声,扶着女儿的胳膊:“你姨她,她昏了过去呀!她走了,我怎么办呀!”

女儿从店里赶来,手上的面渍还没来得及洗,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她将焦老头扶到椅子上坐下,开始给焦老头老伴的儿女打电话。所有的电话都以最快的速度挂断,把一望无际的孤寂留给了焦老头。焦老头盯着那扇门,他多么希望老伴能健健康康地走出来。如果老伴这次平安,他就再也不种地了,带着老伴在城里租房子过剩下的清闲日子,哪怕只有一年,他也想把心里的缺憾补上些。老伴喜欢热闹,他要每天带着老伴去公园、去市场,给她买那些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焦老头多想亲口把这些话说给老伴,但是这扇门远远地将他们隔开……他十多年前失去了妻子,如今竟又要失去老伴,这比他自己离开人世更痛苦。

活到如今这把岁数,焦老头其实很知足,他已经是他们村子里为数不多活过70的长寿老人了。但他还是贪心地想再多活几年,想给儿子娶到媳妇,带着老伴也去城里住几年,他就能心满意足地埋土里了。对于这个半路结缘的妻子,他亏欠她太多了,他把所有的自私都留给了和老伴相处的这十几年。老伴70多岁了还在地里挥着锄头,每天粗茶淡饭,十多年来没有添置过几件衣服。从来没有叫过苦,甚至还帮他养大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孙子。有多少次,老伴的女儿想接她去城里住,她都拒绝了,说自己不习惯去城里生活。只有焦老头知道,老伴喜欢热闹喜欢广场舞,只是不忍心看自己孤零零地守护着这个家,才决绝地拒绝所有通往城市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提防着她、戒备着她,生怕她问自己要钱,去接济自己的儿女。

他找老伴时,身边的人都告诉他要把钱攥得牢牢的,不能让女人掌握家里。半路夫妇大多都是过不到一起的,都是各怀私心,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儿女捞点油水,因此他和老伴连结婚证都没有领。而更让他悔恨的是,他竟然带着这样的戒备心过了十几年,而这十几年不论他家里的光景有多糟,老伴都没有一走了之。老伴惦记的,不是自己那几个钱,而是自己这个人呀。

焦老头越想越恼,动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这一耳光,吓坏了站在急救室门口的女儿,她冲上来一把按住焦老头的手:“爸,你这是做什么?还没出结果呢,咱慢慢等,不着急,不着急。”

“儿呀。我对不起她,她一天福没享,我该躺在里面的呀。”焦老头抱着女儿的胳膊,低声哭泣起来。

还未等到老伴儿女赶到,医生的话就浇灭了焦老头最后的希望,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大声哭号起来,不论女儿怎么拉他,他都不愿意起来。他不愿意老伴一个人躺在那冰冷的床上,他要带老伴回家,带她收拾东西去城里生活。女儿也陪着他流泪,父女两个人的哭声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们的痛苦最终被医院委婉劝止,女儿扶着焦老头回到了自己家中,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女婿和老伴的儿女处理,她怕焦老头再参与其中,也会倒下。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不论焦老头还是老伴的儿女,都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那怎么会脑溢血呢?老伴除了血压高,腰椎不好,再没有其他病呀,倒是他自己,经常三病两痛的。老伴的儿子抓着医生的袖口,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医生摇摇头,只是无奈地告诉他,上了岁数本来就容易生病,她有高血压,过于劳累,或者没有按时吃降压药,都有可能。医生的这些话,一字一眼地都被老伴的儿女听了进去。

他们接走了老伴的遗体,也没有告知焦老头,只是打了个电话给焦老头的女儿,说他们希望母亲能和父亲安葬在一起,葬礼的事情就不需要他们来操心了。焦老头就在女儿家住着,一个人望着窗外哭个不停,饭也吃不进去。直到两天后的早上,他要求女儿带他回村里去。焦老头回到家,立刻给鸡和兔子添了满满一槽食,然后打电话叫来了附近的农贩子,让他们拉走了这些鸡和兔子,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就果断地结束了交易。他从衣柜里翻出来一套黑衣服整整齐齐地换上,却还是忍不住坐在炕头哭了起来。他让女儿帮他将柜子最上面的包裹取下,告诉女儿里面是老伴以前准备好的老衣,他要带去殡仪馆,亲手给老伴换上。女儿刚想把老伴遗体被接走的事情告诉他,但话到嘴边,看着满头白发眼睛红肿的父亲,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踩着板凳,把柜子上面的包裹拿了下来。焦老头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放在炕上缓缓解开。里面放着一套叠好的寿衣,从白色的内衣到红褐色的外衣,鞋子,都是老伴一针一线亲手缝的,这是老伴亲手给焦老头做的老衣。焦老头看着它们,满脑子都是老伴坐在炕头,一针一线地缝制的样子,忍不住趴在包裹上又哭了起来。他哭尽了最后的眼泪,也翻遍了所有的柜子,却没有找到老伴给自己做的老衣。老伴竟然连老衣都没来得及给自己做,可是却给焦老头纳了满满一箩筐的鞋底呀。

女儿将焦老头带回了城里,锁上了焦老头生活了一辈子的房。在进城的路上,焦老头开始跟女儿商量起丧事的事情,他想请道士在村里的西山岭上相看一块地,把老伴埋在那里,等自己百年后埋在老伴旁边。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老伴,他想在百年之后来陪着她。他生怕女儿不同意,哀求地看着女儿,女儿只好告诉他所有的事情。

“他们这是怨上我了。唉,应该怨的,他妈跟着我10多年,没有享过一天福,说走就走了。”焦老头不再说什么,把头垂得更低了。

出殡前一天,焦老头让女儿陪着去银行取了两万块钱,一张一张地数过,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揣在了怀里,来到老伴儿子家。门口黑色的帳篷和几个发黄的花圈,又往焦老头千疮百孔的心里插了一把刀,焦老头痛苦地用手揉搓着脸,迟迟不敢进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老伴的儿女,老伴的后半生如此辛苦,甚至连儿女的面都没有见着,就仓促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爸,进去吧。不然等会儿做法事啥的,不得空说话。”女儿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他朝屋子里面走去。老伴儿子军军的媳妇刚好出来倒水,看到他们,立刻把水桶放在了一边,将他们迎进了屋子。焦老头看着他们身上的黑白,觉得老伴的离开也将这个世界推回了过去,就像他家的第一台电视机一样,黑白色的,充满嘈杂的。

“叔,你来了呀。你身体也不好,我们就没有跟你说。叔你坐,妹子你也坐,”老伴的女儿慌忙起身给焦老头和女儿让座,但不管她怎么表现得正常,红肿的眼睛也无法挤出友善欢迎的笑给焦老头。

焦老头刚被两个女儿搀扶着坐下,老伴的儿子就转身出去了,他的媳妇慌忙拉住他,他却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子。

“叔,你别介意,我弟弟一直就是这么个脾气。最近事情比较多,他这脾气就容易犯。”

“没事。你妈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明天都是你们家亲戚,我也不好过来。”

“已经差不多了,明天早上4点钟出殡,埋在了我爸旁边。人嘛,落叶归根,这也是我们做儿女的最后一点孝心。”她说罢挤眼暗示军军的媳妇,让她出去把军军劝回来。

“嗯。你妈这辈子不容易!回到家也是好的。我们,我们家亏欠了她呀!”说罢,焦老头垂着头,伏在沙发的扶手上呜咽不停,两个女儿见状只好上前劝慰。焦老头哭了很久,哭到后面他的嗓子像是吞进去了几斤沙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从怀里掏出包好的两万块钱,递到了老伴女儿手中,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老伴女儿急忙抬手想把钱还回去,却被焦老头用力地推了回去。

“姐,你就收下吧。办事啥的,都需要花钱,这是我爸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他心里也不舒服呀。”女儿见状也帮着父亲劝了起来。

“孩子,别嫌少啊。叔叔没啥大本事,没让你妈过上好日子。你妈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们两个,你们得好好地活下去呀。不管发生啥,叔叔都把你们当亲生儿女呀。”焦老头看了一眼案前摆着的照片,拍拍老伴女儿的肩膀,转身在女儿的搀扶下离开了。

焦老头在女儿家住了下来,这是女儿和儿子商量后的结果。出了老伴这事,他们也不敢让焦老头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所幸女婿比较通情达理,也同意焦老头住在他家里。一连两个月,焦老头都没怎么出过门,除了偶尔去楼下的市场上买点菜,其他时候他都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板凳上,一坐就是一天。女儿女婿白天基本都不在家,他就一个人坐着,放电影般地回忆着这七十多年的事情。老伴离开后,他的眼睛也逐渐看不清了,看什么都眯着一条缝,然后盯上半天。好几次买菜付钱,他都被后面的人催个不停,但是焦老头好像听不见似的,没有任何表情,拎着自己的菜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回家里去。他长久沉浸在第二次丧妻的悲痛中。直到孙子放假回来,焦老头才逐渐又在暗淡的生活中找到了些许光亮。孙子很乖巧,会陪着爷爷去买菜做饭,还会给爷爷讲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故事,试图让板着脸的爷爷露出些许的笑容。有了这个孙子,焦老头残存的日子似乎又有了盼头。

春日里的悲痛欢喜,在夏日的云淡风轻中被悄然掩去,老伴被焦老头埋葬在了心里。

城里的夏天,比焦老头家的大棚热多了。焦老头白天待在房间里,感觉就像待在了蒸笼里,一点凉风都没有。他的手腕摇蒲扇摇得生疼,连蹲完马桶提裤子都疼得倒吸两口凉气。女儿让他热了开空调,但是他怎么都受不了小匣子里的风,直冲冲地吹得他骨头缝疼,一个人倔强地坐在窗台边摇着蒲扇。还是村子里好呀,凉凉的风从院子里带着花香草香飘进来,整个身体像是被托举了起来,轻飘飘的,走路都有著神仙般的快感。等到晚饭后,披件衣服坐在院子里,蝉鸣相合,一杯酒入肚,那惬意简直难以形容。

家里凝滞的空气让他觉得心口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来气了,他只好下楼去溜达。溜着溜着,气顺多了,身上和额头的汗也逐渐被风带走。焦老头顺着这一股清凉,迅速地找到了小区的避暑胜地,更找到买菜做饭以外的另一重生活。

小区里的老人一到夏天,都会聚集在市场后面的公园里,一圈圈地围着大树打牌、唱歌、聊天,好不热闹。焦老头垫着两张报纸也坐在他们其中,自顾地大口呼吸着从湖边吹来的风。很快,他也被邀请加入到了牌局中,尽管他最开始借口不会,拼命推辞,但是几圈打下来,焦老头得心应手,还赢了十几块钱。这天焦老头直到天黑才回家,但是问清楚缘由的女儿却背着父亲跟丈夫笑了起来。自此,打牌成了焦老头躲避酷暑的重要途径。每次出门的时候,他背着手拎个小板凳,赢钱就拎着几包打折的白菜豆角回来,输钱就一脸不快地坐在阳台上抽烟。后来光看他回来的表情,不用问,女儿都知道他今天的手气好坏。牌局凑不起来的时候,焦老头就坐在树下跟这些老头老太太聊天,他们也并不都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大部分都是后来才搬过来的,之前做的工作甚至要比焦老头辛苦得多。焦老头内心舒畅了很多,苦命的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己这辈人,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六零年的时候吃不饱肚子,饿到吃野菜,八九十年代又拼着老命上班种地,等到老了浑身是病,亲人朋友也逐渐离去,能活到如今这个岁数,都是老天眷顾。

有一个赵老头,是公园的清洁工。偶尔没事的时候,也会加入他们的聊天。他和焦老头因为是同乡,所以关系格外亲密,经常一聊就是一下午。赵老头两口子没有孩子,只好去贵州亲戚家领养了一个儿子,省吃俭用地供儿子读书,等到儿子上完大学出息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彻底跟赵老头他们断绝了关系。赵老头的老伴受不了突发心脏病去世,留下赵老头一个人过活。前几年赵老头还能在街头蹬三轮,如今蹬不动了,更蹬不过那些飞奔在街头的四轮,只好扫公园补贴家用。直到现在,赵老头还在通过各种途径联系儿子,儿子不接他的电话,他就找人写信,联系贵州的亲戚,把一切可能联系到儿子的途径试遍了。20多年的找寻,所有贵州的亲戚都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他告诉焦老头,他要攒钱,攒够车票钱亲自去西安找儿子。

七月初的周末,焦老头和女儿女婿又一次来到了村里,陪着焦老头收走了春天种的菜。虽然菜地无人打理,杂草很多,但是也装了整整一车。这次回家,焦老头顺手拿走了自己最后的几件棉袄,还有柜子里的相册以及老伴做好的老衣、布鞋,和这个家做了最后的告别。

这些菜填满了女儿以及城里亲戚的冰箱,但还是剩下很多,当天焦老头就向老赵借了三轮,把菜拉到了市场上,准备卖菜。这也是焦老头早些年的营生,轻车熟路,女儿也没有多说什么。焦老头从土豆、西红柿中捡出些最好的,装了三个大包,单独放在了家里,带着剩下的菜去了家背后的市场。大捆五块,小捆三块,土豆西红柿一堆十块,焦老头卖力地吆喝着。这些菜没有任何化肥农药的痕迹,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味道,不一会儿焦老头的菜就卖光了。焦老头忙得热火朝天,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50多岁,浑身充满干劲,他满意地把盒子里的钱一张一张叠起来,装到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皮包里,收起了自己的小板凳,清理完掉在地上的土和菜叶子,蹬着三轮回家了。

“你卖完了?我刚说去帮你忙呢。”

“嗯。卖完了。但是我还是得出去一趟。”焦老头说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快吃晚饭了,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给军军和他姐姐送两袋菜。这是她妈种的,最后留个念想吧,她妈每年夏天都来城里给他们送菜,今年她不在了,就我送吧。”

“行。你上去休息会儿我们再过去。”女儿和焦老头,一阶一阶地朝着前面的亮走去。

一大杯凉白开被焦老头猛灌了进去,他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渴。女儿在厨房做饭,他坐在沙发上清点着包里的零钱。他的菜,卖了六百多块钱。这是他和老伴种的最后一茬菜,也是老伴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收获的喜悦。他把钱叠好,放到了皮包里,塞到了自己的枕头里面。

也许是累着了,焦老头破天荒吃了两碗面条,这是老伴去世后,他吃得最多的一次。这几个月,他食不下咽,不管女儿做什么好吃的,他都尝不出来味道。今天,他竟把吃空的碗又一次递给了女儿。吃完饭,焦老头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沙发上等着女儿,那两袋菜,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

焦老头侧过头望着窗外,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城市的傍晚。因为女儿在身旁,他也不用操心公交车的声响,专注地盯着窗外的光景。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老伴女儿家。老伴的女儿经营着一家五金店,一家人也住在店里。焦老头到的时候,老伴的女儿正端着碗坐在柜台里吃饭。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铁锈和汽油的味道,她却像是闻不到似的,面无表情地咀嚼着米粒。看到他们,她慌忙放下碗,招呼他们进来,她停在半空中招呼的手在尴尬中又放了下来,除了一张沾满污渍的方凳子,这里没有任何地方能坐下两个人。

看出她的不好意思,焦老头女儿立即递上手中的菜,笑着说:“姐,这是爸地里面的菜,我们昨天去收了回来,还挺新鲜的,爸说要来给你送些,我就陪着他来了。”

老伴的女儿小跑着出柜台,将她手中的菜接了过来,放到了身后的架子上。“哎呀,这么大老远地,叔还亲自送来。打个电话我过去拿就行了。叔最近身体还好吧?”她说着环视着店里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来招待客人,暗沉的金属和纸盒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只好作罢。

“挺好的,收到就行。我们还得给军军去送,就不多待了,你赶快去吃饭。”说罢,焦老头就已经推开了店门。

“叔,那我就不留你了。得空我再去看您。叔,我弟弟那个人吧,说啥你不要介意,他就是个死脑筋。”老伴的女儿追了出来,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

焦老头和女儿又一次穿梭在城市中,焦老头把最后一包菜放在腿上,紧攥着袋口。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熟悉的门口,这一次门口没有了黑色的帐篷。

门大开着,焦老头和女儿直接走了进去,军军的媳妇正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炒菜,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倒是光着上身坐在另一间房子里的军军透过玻璃,看到了他们。他径直走了出来,焦老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他走过来。

“军军呀!你们怎么才吃饭呀。我爸前几天回村里把春天种的菜收了,说是要给你们送些。”焦老头的女儿接过父亲手中的菜,递了上去。

军军接过那袋菜,转身喊了一声正在炒菜的媳妇,媳妇也慌忙出来,顾不得擦掉手上的菜渣,就搀扶着焦老头朝屋子里面走去。军军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焦老头端着手中的水坐在沙发上,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却始终没有递到嘴边,倒是女儿和媳妇,两个人热络地聊着,把最近日子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焦老头这才知道,军军住着的这两间小平房,过几个月要拆迁,政府会给他们分楼房,还会给一笔拆迁款。

两个女人因为这件事笑声不断,仿佛此刻就已经住在了高大明亮的楼房里。焦老头听着心里也高兴,他为军军高兴,更为老伴高兴,要是她活着,指不定得多高兴呢。唉,要是再有个孩子,就完美了。

“我们打算房子和钱下来,去福利院领个女孩。”军军看着焦老头手中的水,说出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句话。

“好事呀,有个孩子家里也热闹点。”焦老头的女儿激动地接过了话茬。

焦老头坐了一会儿,便拉着女儿离开了。跑了一天快递的军军两口子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焦老头看着也心里过意不去。

回到家里,焦老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上了岁数的他原来很抵触洗澡,以前最多也只是早上洗脸的时候拿湿毛巾擦几把,但是住在女儿家,他也不好意思不洗澡,毕竟老伴在世时多次叮嘱过。几个月下来,洗澡对于焦老头也渐渐从折磨变成了一种享受,让他晚上做梦都是清清爽爽的,隔上那么几天,焦老头就自己拎着毛巾去洗澡了。

焦老头留下的最后一包菜,被他送给了新結交的朋友——赵老头。他起了个大早,将三轮车和那包菜一并还给了赵老头,离开家乡的人,谁不爱好这一口绿菜呢?

赵老头住在一个建筑工地后面的平房,拆迁拆到了他家那排就停了下来,用铁皮划分开两个世界,铁皮里面是被命运选中的新城市,铁皮外面则是时运不济的村里人,城市虽然近在咫尺,但是都与他们无关。没有赔偿款和楼房的加持,他们从内到外都是城市的边缘人。胜利者的声响从早到晚宣泄着他们的辉煌。这些被抛弃的村民早已经不堪其扰,搬离了这里,将这些破旧的房子以一袋大米的价格租给了像赵老头这样的外来者。

机器和钢铁的轰鸣声吵得焦老头脑瓜子疼,他朝着半开的门里面望去,炕上单薄的褥子被黄色黑色的污渍弄得污浊不堪,为炕供暖的炉子早已经塌陷,砖块带着凝结在一起的泥块倒在一侧。

“里面乱,最近又停水,我就不请你进去了。”赵老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事没事,正好我也要回去做饭,家里没人不行。”焦老头在连连道谢声中离开。他和赵老头都中年丧妻,如果他当年没有遇到老伴,恐怕这十几年的生活也和赵老头差不多吧。等家里下一次包饺子,一定要给赵老头送些过来,焦老头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

不知不觉中,夏天也在焦老头的抱怨中过去了,天一下子变凉了,年轻人还穿着短袖,焦老头却套上了毛背心。前几天他将孙子送到公交站,看着他满脸愁容地离开,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这孩子,啥都好。就是不学习,这肯定是作业又没写完。唉,祖上也不是拿笔的,不赖他。”焦老头小声咕叨着从公交车站走回了家里。

女儿女婿白天都不在家,焦老头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没事就出去打打牌,日子倒也平静,焦老头觉得他开始享福了。除了做点家务,焦老头还有一件大事忙活,那就是给儿子介绍对象。一起打牌聊天的老奶奶老爷爷们也很热心,一听焦老头有一个单身的儿子,纷纷活络了起来,将各种单身女性的照片摆在焦老头面前。可当焦老头讲完儿子的情况,围着的人不一会儿就散开了。这种情况他早就预料到的,没房没车,又没有正经工作,谁愿意跟着他后半辈子喝西北风呢。更何况还有个儿子,将来娶妻生子,都是无底洞。

几个老头看出了焦老头的忧虑,想尽一切办法劝他。焦老头也知道媳妇难娶,二三十岁单身小伙一抓一把,更不用说自己已到中年的儿子。但他还是想再给儿子争取争取,想当年老伴什么都不要就跟了自己十几年,红强也一定会找到那个知冷知热的人。他每天把红强的照片揣在兜里,像宝贝一样地掏出来收回去,抚平上面的每一点褶皱,虽然婚事看不到一点点希望,但是掏出照片的那一刻,竟有一种儿子在身边的感觉。

照片是儿子刚结婚时照的,意气风发,眉眼间洋溢着笑容,跟现今垂头丧气、胡子拉碴的样子判若两人。儿子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亡妻多一点?焦老头在阳光下细细端详着,眉毛浅,眼泡大,跟我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人都说眉眼看福气,儿子和自己都当单身汉,果真是差不多的福薄。但自己好歹也遇到了老伴,儿子怎么就遇不到个称心如意的人呢?当初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他的儿媳跟人跑了,他还不相信,拎着几个礼品当子,跑到亲家那里,想让他们劝劝儿媳,为了几岁的孩子,两个人就复婚吧,日子嘛总得凑合着过,跟谁过不是过呢?亲家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焦老头只好扔下红彤彤的礼品当子,黑着脸回去了。儿子当年结婚时,他就不同意,村里那么多好女子他不娶,偏要娶这个吃过几年城里饭,把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的娜娜。任谁看,娜娜都不是一个持家过日子的人。儿子坚持要娶,和焦老头吵得脸红脖子粗,没少挨焦老头的巴掌,却还是一条路走到黑。最后焦老头看着躺在床上,时日不多的妻子,也只好妥协了。焦老头拿出半生积蓄,换回了这个把家弄得鸡飞狗跳的儿媳。

妻子去世没多久,娜娜的肚子就大了起来。虽然是好事,但是好的不是时候。村里人虽然没有守丧的习俗,但是还是会在娜娜挺着肚子招摇过市的时候,在背后小声议论几句。为此娜娜经常叉着腰站在路上,甩着脏话把这些人骂一遍,把焦老头两口子大半辈子积攒的人缘败得干干净净。焦老头的腰杆在儿子结婚后再没有直过,逢人就得道几句歉、赔几句不是。他小心翼翼地供着家里这尊佛,甚至还为了伺候她坐月子和带孩子,不顾丧妻之痛迎回了老伴。但是半年后,娜娜还是离开了这个家。老两口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过就是十几年。

儿子红强不是没有进城去找过,自打媳妇离开家进了城,他每隔几天就会进城,但每次回来都耷拉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焦老头劈头盖脸的责骂。焦老头看着软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只好在村里打听一番自己进城去找。他带了几块老伴烙的饼和几个煮鸡蛋,一个人去了城里。他找到了村里人说的那家理发店,还没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儿媳妇。她穿着玫红色的背心和白色的短裤,胳膊大腿明晃晃地亮在那里,跟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有说有笑,偶尔还用自己的手亲昵地拍着男人的后背和肩膀。这样的女人,终究是守不住的。焦老头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娜娜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客人,自顾着手头的活。焦老头找到了一张椅子,拂去了上面的头发,坐了下来,等着她停下手中的活。娜娜不再说话,手中挥舞的剪刀也逐渐变得凌厉起来,不一会儿店里就只剩下她和焦老头。

“壮壮才那么小,你是怎么狠得下心来呀。就是头狼,也知道喂喂狼崽子的呀。”他多么想冲上前去,替孙子扇这个狠心的女人几巴掌。

“孩子我已经给你们生了,你们还想怎么着?我跟他已经离婚了,你们不要再找我了。”说罢,她转身推开理发店的门,让焦老头离开。

离婚?什么时候离的婚,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到底是因为啥事情离的婚?他的头快要炸开,满脑子回旋着刚才娜娜的话,失魂落魄间,差点被路边的车撞倒。

“爸,你去城里了?”红强坐在沙发上不安地捏着手指头,骨节嘎吱嘎吱地响着。

“嗯。你们啥时候离的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家里人商量呢?”焦老头一提起这件事就火大,转手把旁边的杯子摔到了院子里。

“她一开始就没想跟我过。她有个小学同学,这不今年年初从外地回来了,开了间理发店,她就跟去了。我能怎么办,我拗不过呀。我心里憋屈呀。”说罢,儿子将头抵在了沙发扶手上,痛哭了起来。

看着儿子这么痛苦,焦老头也没再说什么,离就离吧,摊上那么个女人,早晚都得離,离了重新找吧。焦老头也劝导着自己,只是他没有想到,离了婚的儿子再也找不到媳妇,跟着他们老两口生活了十几年。

人总不能孤孤单单一辈子呀,将来自己不在了儿子一个人该怎么过呀?焦老头心里撑着这口气,发誓一定要在闭眼前为儿子说上一门媳妇。

虽然这些天一无所获,但焦老头跟儿子通电话,得知儿子已经发了好几个月工钱,足足有三万块时,心里乐开了花。照这个情况,一两年后,他再贴补一点,儿子就能在城里买房了。有了房子,说媳妇也就容易多了。焦老头在日历上一圈一圈地勾着,盘算着孙子和儿子回来的日子。

人过了70岁,日子都是数着过的。焦老头肺不好,天一冷就格外难熬些,走几步路,都要喘一会儿。到年底,焦老头就再没出过门。女儿给他买了氧气机,他每天吸着氧气才好受些。随着年关将近,他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你要问他为什么不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心慌慌的,吃多少速效救心丸都不管用。

焦老头一向睡得早,晚上八点多就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他很少会在半夜惊醒,通常一觉睡到天亮。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他像往常一样睡着,突然间眼睛被莫名的光刺到,惊醒过来。他坐了起来,朝着窗子外面巡视了一圈,本以为是谁家的车半夜发动不小心把车灯打到了这里,但是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却见窗外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冬天的第一场雪,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降临了。焦老头把脚边的被子盖好,披了一件衣服靠在窗台上看起了雪。这雪格外的洁白,把天映照得恍如白昼,不一会儿就覆盖了整个地面。焦老头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有点僵硬,就把披着的衣服放在了一边,又躺了下来。他闭上眼,回忆起睡前看的新闻,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醒来了,但是他浮在半空中,身边都是雪花,无论他怎么拼命挣脱,都无法落地。他竟然看到了他的亡妻,牵着还是孩童的儿子,朝着他走来,但是当他从妻子手中接过儿子时,儿子的脸却又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孙子。他想追上前去跟亡妻说两句话,但她却变成了雪花落了下去。他大为惊慌,想立刻转身逃走,却发现手中牵着的孙子不见了,自己也被冻在了冰天雪地里。焦老头着急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硬生生把自己从梦中拍醒了。原来只是一场梦,自己还躺在床上。屋外已经一片光亮,这梦,可做得真真的呀。

焦老头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饭,坐在沙发里开始思索凌晨的梦。女儿大清早就裹着棉袄去上班了,外面雪下得大,女婿索性就留在了家里。焦老头总觉得这梦像是在暗示什么,反复思索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好去房间里找女婿,拿出小本本上抄着的电话号码,让女婿给孙子的老师打电话。女婿问他有没有什么事情,他连忙摇头。女婿想可能是爷爷想孙子了,就帮他拨通了号码。老师匆忙说了几句便挂断了,无非还是两句老话,孩子挺好的,但就是学习不用功,考不上高中的。焦老头听了并没有情绪,反而觉得放心多了,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女婿好好休息。上半夜梦真,下半夜梦假,焦老头反复在心里默念着。

中午,焦老头像往常一样11点不到就去做中午饭了,女婿解下了他身上的围裙围在了自己身上,笑着说要给他露一手。饭做到一半,女婿接了一个电话,急匆匆关了火,也顾不得安排未做完的饭,便穿着衣服跑了出去。

焦老头顿感不妙,越发觉得和那梦有关系,却也想不明白。只好围起围裙,把女婿没做完的饭接着做完。他炒好了菜,摆到了餐桌上,盯着表坐了下来。这大中午的,女婿去哪里了呢?还会不会回来吃饭了呀,肚子的回响和他的思绪一样此起彼伏。快两点的时候,女婿打来了电话,说店里出了点事情,让焦老头先吃饭,不用等他。焦老头只好热了热桌上冰冷的饭菜,一个人草草地吃完了午饭。这天下午,女儿也没有按时回来,直到晚上10点多,女儿女婿两个人才一起回家。他们回来时,焦老头靠着沙发睡着了。开门的声音吵醒了他,他慌忙挺直僵硬的腰板,扶着茶几缓缓地站了起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焦老头没开灯,他一说话,女儿女婿被他吓了一跳。“没啥事情,没啥事,你快点睡吧。”女儿背对着他解下围巾,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焦老头只好看向女婿,期待着女婿能对他说点什么。女婿被他盯得有点心虚,也慌忙地扶着他走进了房间,让他赶快睡觉。

第二天一早,焦老头正叠被子,就听到女儿女婿已经起床了。他赶快打开房门,却看到女婿拎着行李箱准备出门。

“国强,你去哪里呀?”

“噢,爸。没事,我单位有点事情,我去个外地。你们在家好好待着。你就别出门了,外面雪天路滑,你别摔着了。”女婿换完鞋子就出门了。

焦老头愣在原地,却看见了披着头发无精打采的女儿:“秀秀,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有点不舒服。我今天请了一天假休息。”说罢,女儿转身进了卫生间。

焦老头心里有点不快,只好去厨房煮了一锅小米粥,赌气地喝了两碗。

直到下午,女儿才从房间里出来,到厨房匆忙炒了两个菜,和焦老头一起扒拉了几口米饭就出门了,碗也没来得及刷。焦老头洗完碗,想着儿子那边雪下得肯定很大,准备打个电话问一问,可是不知是他按错了还是怎的,一直打不通。他只好把手机扔在一边,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大,一个人生起闷气来了。

女儿很晚才回家,没有跟焦老头说一句话。

沉默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女婿终于从外地回来了,他看起来极其疲惫,皮鞋和包上全是土,像是去地里干了一周的农活,没有任何出远门回家后的欣喜与激动,匆忙跟焦老头打了个招呼,就去洗澡了。

孩子们是不是厌烦我了?真不该活这么大岁数。焦老头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场大雪,像是在他和女儿女婿之间筑了一道墙,让他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要不我还是回村里去吧,我住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我住在村里,自己也自在。”第二天一大清早,焦老头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跟女儿女婿告别。

“爸,你胡说什么。住得好好的,你走什么走?你是不把我当女儿了吗?”女儿听到焦老头的话,像被点燃的炮仗,冲过去把焦老头收拾好的东西塞回柜子里。

“我、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焦老头扶着门,低声地说着。

“没有的事。一家人说什么呢?我和国强最近有点事,顾不上跟你说,都是工作上的,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好好住着,我们才能放心。”女儿把焦老头扶到床边坐下,安抚了起来。

女儿女婿似乎意识到了最近对焦老头的忽略,也开始在下班后陪着焦老头看起了电视,变着花样给焦老头做着各种精美的吃食。可焦老头还是觉得,女儿女婿有事情瞒着自己,但是他们不说,焦老头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了。

转过年没过多久,孙子就放假回家了。今年放得格外早,比往常整整早了十几天。上大学的孙女还没回来,孙子已经待在家里好几天了。只不过孩子像是有了心事,整天坐在餐桌前,抱着作业闷闷不乐。焦老头以为孩子是逃学回来的,匆忙把女儿拽到了厨房里盘问了起来,女儿说,孩子马上中考了,压力大很正常,你就不要太关注了,影响孩子学习。焦老头回到屋里,看着墙上的日历,数了起来,心想这孩子一定是在学校里犯事了。但是他也没有再向女儿追问,只是时时从窗口望向小区大门,盼着看到拎包回家的儿子。

新年将近,儿子还没有回来,倒是女婿带着孙子出了趟远門,去了足足三四天,说是带孙子去职业学校看看,选定毕业后学什么专业。哎,其实也没什么,孙子学习不好也在他预料当中,上什么学都不重要,有学上就行,这些人干吗要瞒着自己呢?真把自己当老古董了?焦老头小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没少在饭桌上借故怼女儿两句,女儿倒是对父亲的小脾气一点也不介意。怼完女儿,焦老头倒是心里畅快多了。

快过年了,儿子还没有回来,焦老头悬着的心终是放不下,给儿子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打不通。和女儿怄气,他没让女儿帮忙联系,就每天抱着手机等着。直到离大年三十只剩一天了,焦老头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张着嘴巴听着外面的响动,满心期待逐渐落空。等到晚上,他再也忍不住了,拿着手机敲响了女儿的房门,“秀秀,你弟弟是怎么回事。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不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女儿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手机,继续叠着手中的衣服,侧着身子说:“噢,他换号了,给我打过,说今年不回来了。工地上活比较多,而且,而且过年工资高,他想多赚点。”

“这孩子,钱再重要也没有一家人团团圆圆重要。我还能活几年呀,为了那点小钱,连家都不回了。”说罢,焦老头转身走了出去,女儿松了一口气,把刚才叠反的衣服又拆了,重新叠了起来。

焦老头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之前存的十万应该到期了,给秀秀家两万,剩下的留给红强,加上前年卖菜卖苞谷啥的八千,加上去年的农业补贴五千……如果红强这次能顺利地带着工资回来,那一定能松松活活买一套房子了,就买在秀秀小区,姐弟俩有事情还能互相照应。焦老头越想越开心,翻来覆去,仿佛此刻住进了红强的新房子。

“爷爷,我要睡觉了。”焦老头的喜悦被孙子打断,他只好匆忙挪到一边,让出半张床给孙子,祖孙两人背对着,都留下了无声的泪水。

老伴走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焦老头在城里过的第一个年,虽然儿子没有回来,但是城里的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拜访,亲戚们也开始走动了起来,直到初九,家里才平静下来。红色的礼品盒堆了整整一地,焦老头也着实愣住了,就连十几年不联系的小舅子,都千里迢迢跑来看他,拉着他的手说了一下午的话。焦老头打心眼里欢喜,一波波地接待着亲戚,一点也不嫌累。老伴的儿子女儿,也来看望焦老头,虽然没有说太多,但他们给自己带来了老伴之前在南京照的相片,这是他新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相片上的老伴眉头微皱,双眼慈祥地盯着前方,两手捏着衣角,这正是焦老头记忆里的老伴。老伴背后高楼林立,一片繁华,衬得她格外紧张和局促。焦老头把照片放到枕头下面,每天早上,坐在床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一回,看久了,老伴就好像真的从相片里走了出来,坐在了他身边。

开春后,孙子孙女也去上学了,家里又只剩下焦老头一个人了。孙子是女婿送到学校的,焦老头本来想一起去,但是他现在离不开氧气机了,几个小时不吸氧,他就上不来气,只能让女婿一个人去送。孙子这次回来,像是换了个人,笑容也少了,话也少了,一天到晚耷拉个脑袋,也不知道埋头在想什么。焦老头不懂,但女儿说是什么青春期,焦老头也就姑且信了。小伙子嘛,总有两天犯浑的时候,等过了这几天也就好了。焦老头戴着他的氧气管,在阳台上送走了孙子。

孙子一走,焦老头的关注重点又变成了儿子。儿子几个月没有给他来过一通电话,焦老头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也日渐浓重。他央求着女儿帮他打电话。拗不过他,女儿只好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女儿侧着身,焦老头也看不清电话号码,只能听着电话那边嘟嘟的声响。终于接通了,焦老头一把抢过女儿手中的手机。

“喂,红强,听得见吗?你咋一个电话都不给家里打,家里都急死了。过年也不回来,越来越没良心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连家都不管了。”焦老头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话。

“噢。我这边忙。手机有的时候没有信号。”

“你说话怎么哑着嗓子?”

“噢,最近有點感冒。”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感冒呢。你是不是又把棉裤啥的脱了?你穿上呀,不然老了都是病。”

“嗯。爸,我还有活,就先不跟你说了。你注意身体。”

焦老头握着挂断的电话,仔细回味着儿子刚才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秀秀,你觉得红强有没有事情呀?我怎么听他说话奇奇怪怪的。”

女儿拿过父亲手中的手机,朝厨房走去,“哪有问题呀。你是人老了,耳朵背了,自己儿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焦老头噘噘嘴,朝屋子里面走去了,不一会儿,收音机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过三关,斩六将……”女儿才讪讪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转眼间又到了夏天,焦老头的儿子还没有回来。隔一个多月才打一个电话,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断了,焦老头每次接完电话,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想亲自进山去看儿子,但是今年,他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下过楼。起初他还能自己做饭,可是到现在,连饭都做不了了,全靠女儿女婿照顾。前几天在女婿的坚持下,他被搀着来到了医院,一通检查过后,医生要求焦老头住院,女儿立即从家里面收拾了衣物和洗漱用品赶了过来,但是焦老头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把拔掉了手上的插管,拍着桌子要求回家,弄得女儿女婿束手无策,只好带着一大包药,原封不动地把焦老头接回了家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眼花了,在回去的路上,焦老头竟然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娜娜。是这个女人吗?她怎么会来这里?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焦老头像看见瘟神似的,赶快把头转了过来。回到家,他被女婿扶到了床上,女儿立刻给他盖好被子,端来了热水和药,让他吃了赶快休息。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了砰砰砰的敲门声,谁会这个点过来呢?焦老头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挣扎了半天都没起来,只好斜着身体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一下。”女儿从房子里喊了一声。可是门刚打开不久,焦老头就听见砰的一声,又关上了,隐约中像是有女人在楼道里争吵,但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此刻嗡嗡作响的耳朵,让他很难分清究竟是外面的声音还是自己耳朵里面的声音。他盯着天花板,大口地吸着氧气,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过了一会儿,门好像又开了,进来的应该是女儿,哗啦哗啦地在厨房里抖着塑料袋子。

“秀秀,秀秀。刚才是有什么人在敲门吗?是什么人呀?秀秀,秀秀。”焦老头躺在床上低声呼喊着。

女儿握着水杯推开了房门:“啊,没啥人。楼下收废品的。你睡你的,不用管。喝水吗?”女儿递过手中的杯子。焦老头看着她湿着的衣袖还滴着水,涨红的脸颊还在不停地凝血,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喝了,你袖子湿了,快去擦一擦。”

“噢,刚才倒水的时候,水壶盖子滑了,倒了出来。没事,你赶快睡吧。”说罢,女儿转身要走。

焦老头嘟囔了一句,“是娜娜吧?”可是女儿像是没听见似的,径直走了出去。

药一把一把地吃着,焦老头的病还是不见好。女婿又准备带焦老头去医院,但是焦老头还是躺在床上坚持不去,拗不过他,只能在家里将养着。焦老头躺在床上,闹着要见儿子。女儿女婿像是躲着什么似的,每次都拿着手机出去打电话,留下焦老头干瞪眼,不满地捶着床。儿子终究还是没有回来,但是焦老头却等到了意外的客人,赵老头。赵老头拎着一板黄澄澄的香蕉敲响了焦老头家的门。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下不了床了。这身子就像是软面糊的,没有一点力气。”焦老头看着老赵,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他盯着赵老头身上崭新的衣服,笑容更深了些,“找到儿子了?”

“嗯,找到了。孩子不是白眼狼,都是误会呀。他亲生爸妈跟他说我们是人贩子,把他抢走的,所以孩子才不认我们呀。如今都解释清楚了,一切都好了。好了。”赵老头握着焦老头的手,越握越紧。

“那你的好日子可就来了呀。”

“熬到头了。过几天我就去西安,跟他们住一起。哎,你看我这个小孙子,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赵老头慌忙松开手,掏出口袋中的手机,慢吞吞地点开相册,一张一张翻给焦老头看。

“你这走了,我可就真的是糟老头子一个了。”

“胡说,你得好好养着,养好了下去打牌,楼下的张老头念叨了你好多次呢。”赵老头收回手机,又握住了焦老头的手。他看着焦老头,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收回了脸上的笑容。

“儿子的事情,你也别……”

“赵叔,”突然间女儿推门而入,打断了老赵的话头,紧张地盯着赵老头,“赵叔,我爸该吃药了。”

赵老头像是意会到了什么,急忙站了起来,“老焦呀,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好好养着,有机会来西安逛逛呀。”然后朝着焦老头的女儿点点头,走了出去。

焦老头扔出的杯子碎在了地上。女儿来不及安抚正在发火的父亲,急忙去追下楼的赵老头,“赵叔,对不住呀,我爸还不知道这事,我们还没告诉他。要是知道了,他就活不了了呀。”

“你们能瞒多久呀,他那么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怎么能察觉不到呢。”女儿垂下了头,抹去了眼角的泪,“能瞒一天是一天吧,他一直病着,我弟又是他的命根子,要是知道我弟死了,他一定得跟着去。他要去了,这个家就散了呀。还劳烦叔替我们保密,就看在我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劳烦叔请其他知道的人也保密,不要告诉老爷子呀。”

赵老头点点头,拍了拍她胳膊,转身继续向下走去。

“怎么了,我现在病着,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连个朋友都不能见了吗?住在你的家里,我就啥都不能做了吗?扶我起来,我要回村里!”焦老头冲着回到屋里的女儿大发脾气。女儿弯腰捡走了玻璃碴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儿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赵老头是那样的表情?那天来的是娜娜吗?她来干什么?这些天儿子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女儿女婿为什么不让自己联系儿子?众多问题交杂在焦老头脑子中,缠得他头疼,但是他又不得不想,不得不一条一条捋着这些缠绕在一起的疑问。他想了很久很久,坚定地觉得女儿女婿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且这件事是关于儿子的。但是他们为什么瞒著自己,以及瞒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事情,焦老头想不通。难道是儿子又跟娜娜搅和到了一起?如果是真的,那儿子真的是无可救药了。那女人心又狠,又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如果儿子旧情不忘,就等着后半辈子找罪受吧。女儿女婿瞒自己这事,也太不应该了。

不久,焦老头收到了儿子寄来的包裹。里面除了一张崭新的银行卡,还有一件厚实的羊绒马甲和一双运动鞋。马甲是给焦老头的,运动鞋是给孙子的。壮壮喜欢跑步,最需要这样一双运动鞋了。焦老头反复抚摸着羊绒马甲,细腻的绒感让他觉得是在触摸婴儿的脸颊。“好,这小子,果真没有忘记他爹和儿子呀。”焦老头把儿子的银行卡和自己的卡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塞到了枕头里。因为这个包裹,焦老头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身体也好了许多,也能慢慢地在屋子里溜达了。

看着焦老头身体转好,女婿和女儿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女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轮椅,准备在天气好的时候带焦老头出去遛遛。焦老头也想出去遛遛,这段日子待在家里都快生锈了,每天看着窗外来往的人,别提有多羡慕了。他每天早上都坐在沙发上等着女儿女婿起床带他出门,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女儿女婿终是答应了。女婿提前下楼去考察温度,不知为何10分钟的路竟考察了1个小时,回来时手中还拎着一包苹果。

“刚下楼碰到了张大妈,她给的,说是老家前几天送来的,可新鲜了。”看着满脸期待的焦老头,女婿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早起还是有点冷,爸,我们再带个外套吧。”

“都听你的。”

焦老头被女儿搀扶着下了楼,坐在了轮椅上。女婿在身后推着他慢悠悠地前进,女儿则在旁拿着衣服边走边和焦老头聊天。他们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小区晨练的人回家,一路上总是会碰见熟人。他们也热情地同焦老头打招呼,嘘寒问暖,让焦老头的心也和这秋日的太阳一样,暖融融的。就连往日里不会多说几句话的小卖部老板,也主动从店里出来,问候焦老头。

秋天是瓜果上市的好日子,整个空气中都飘散着瓜果的香味,想到快中午了,焦老头便让女儿推自己去市场看看。女儿愣了一下,但看着丈夫点头,便推着焦老头朝着市场的方向去了。市场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大部分商贩还在出摊。焦老头就这样慢慢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看着他们忙碌地整理和搬运箱子,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大清早赶来城里卖菜,跟他们一样熟练地搬箱子。

“等一下,”焦老头示意女婿停下来,“你是牛老二的儿子吗?”

侧着身摆苹果的人突然间转过身,盯着焦老头看了几秒后,放下手中的苹果,双手拍了帽脑袋一把:“我是。您是,您是焦叔吧,哎呀,都认不出来了。今年多少岁了?”说罢跨过面前的几个箱子走到了焦老头面前。

“我都75了,你们肯定认不出来的。你在这里干吗呢?”

“我嘛,搞了个果树种植园,这不秋天了嘛,就进城卖卖苹果。”

“还是你有出息,都当上老板了。当时你跟红强一起念书的时候,我就跟你爸说你肯定比红强出息。”

中年人听了笑了起来,黄色的牙毫不避讳地露在外面,“啥老板。就是一个贩子,养家糊口而已。焦叔,你们是住在这里吗?”

“对,我住女儿家。红强在山里修铁路呢。已经一年多没回家,这孩子不像你,没良心。”焦老头说罢,竟然有点生气地噘起了嘴。

“哪有,叔。前几个月我进山去收羊羔子还看见红强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也不容易呀。”这是焦老头第一次在外人那里听到了儿子的消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努力将身体向前倾过去,想再追问两句。

“红强具体在哪里呀?他没跟你说他啥时候回来吗?他身体怎么样?那里苦不苦?”还没等焦老头问完,牛家男人就被身后的人叫走了,又搬起了苹果箱子。

“叔,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过段时间他就回来。”牛家男人背着身子冲焦老头喊了一声。

“爸,我们走吧。”女婿推着焦老头朝前走去,可焦老头还紧紧地盯着远去的牛家男人,这苹果怎么这么像女婿早上拎回来的那袋呢。

听到儿子的消息,焦老头顿时也失去了继续游逛的兴趣,便让女儿先推自己到楼下。女婿去买肉了,准备中午做排骨吃。焦老头想着刚才牛家男人的话,满脑子都是儿子在山里的场景。他年轻的时候拉煤去过山里,那里荒无人烟,一望无际,儿子怎么会在那里待那么久呢?焦老头攥紧了轮椅把手,心想这次一定要让儿子找一个附近的稳定营生。

“爸、爸。你在想什么呢?你先在这里待会儿。我去交个电费,等国强买完肉,我们一起上去。”女儿把轮椅停在楼下小卖部门口,匆忙朝着物业跑了过去。

“2019年12月28日凌晨4点19分,兰新铁路门源段因大雪发生山体滑坡,隧道坍塌,三名隧道维修人员下落不明。经过一周的挖掘清理和搜查,2020年1月4日,三名遇难工人焦某某、刘某某、魏某某的遗体被找到。中铁局和门源县政府赔偿抚恤金60万元,同时负责3名工人丧葬的一切费用。这是本市两年内发生的第3起隧道坍塌事故……”小卖部门口的收音机还在继续播报,但是焦老头已经听不下去了,眼中不知不觉已经噙满了泪水,咬着嘴唇强忍着。过往所有的疑问在他脑中跳跃交织,他霎时明白了一切,把眼泪一粒粒地吞了回去,双手无力地垂在了大腿侧。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爸、爸、爸!你怎么了,没事吧?你说话呀!”买肉回来的女婿用力地摇着焦老头的身体,焦老头却没有丝毫反应。小卖部里做饭的老板听到他的喊叫声,拿着锅铲跑了出来,“怎么了,先打电话送医院呀。”说罢,他把手里的锅铲递给了焦老头的女婿,用力地掐起了焦老头的人中。

焦老头觉得自己掉进了冬天的湖泊,逐渐下沉到湖底,和湖水融为一体,冰封了所有的人与事。他的知觉在消退,他的记忆也在磨灭,包括他自己,也在冰冷刺骨中不复存在。他以为他就这样消逝了,但是突然间他被一只手拽住,这只手的力量不容他抗拒,就直冲冲地把他拉了上来。他浮出了冰面,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孙子壮壮,这一刻,他带着所有的记忆与知觉,握紧了这只手。

在周围人的拉拽下,焦老头醒了过来,平静地醒了过来,迎上了女儿女婿以及周围人所有关切的目光,收起了水中的情绪与故事,点了点头。

“没事,太阳太大了,睡了一会儿。秀秀,我们回去吧,我乏了。”不容女儿女婿回应,他拨动起了轮椅。他们只好慌忙向周围人道谢,推着焦老头离开了。

“老爷子,养好身体。等到过年,儿子孙子就都回来了,到时候好好跟儿子喝两盅。”小卖店老板说罢急忙接过女婿手中的锅铲,小跑着回去处理炒煳的菜了。

那天中午,焦老头饭也没吃,一个人在床上从白天躺到了黑夜,又从黑夜躺到了白天,将天花板看了一个昼夜,打开了房门,大口地吞下了两碗臊子面。

军军两口子拿到了拆迁的房子,在过年之前搬了进去。他们给家里的每个人都发了微信,邀请他们带着老爷子来新家过年,就像两年前老伴在世时,再团团圆圆地过年。所有人如约而至,秀秀推着焦老头来了。两年后的焦老头,衰老的速度超乎他们的想象。他的头发已经彻底掉光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身体的精华,蜷缩在轮椅上。秀秀说,焦老头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但是耳朵和头脑还是很灵光,还能清楚地分辨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又一起吃着饺子,看着春晚和窗外的烟花,只不过这一次,饺子馅是女婿一刀一刀剁出来的。

“爸,红强来视频电话了,你快过来跟他说两句。”

女儿将手机放到了焦老头面前,他眯着眼睛盯着屏幕里的人,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儿子,新年快乐。不管什么时候,爸都会给你守好这个家的,你就尽管去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爸,谢谢你,你也新年快乐,注意身体呀。等过些日子,铁路修成,我就会回去看您的。”焦老头笑着,将这陌生的声音收进了心底。

“爷爷、老爸,快来看,外面放烟花了!”还未等电话挂断,孙女就冲围在一起的众人喊了起来。大家纷纷跑到窗前,欣赏着窗外绚烂的烟花。“这个好!”“这个大!”“下一个绝对更大!”“妈,给我拿下手机,我要拍一张发朋友圈。”

女婿推着焦老头来到了窗前,焦老头脸上的微笑和窗外的烟花,在玻璃的倒影中融汇在一起。女婿俯下身,温柔地询问:“爸,这烟花好看吗?”

“好看好看。”他拍了拍女婿的手背,转身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对女婿说:“我都知道了。谢谢你,替我守住了这个家。”

作者简介

任艳,1998年出生于甘肃张掖,清华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先后在《董学新论》《学海问津》中发表论文。2020年开始从事小说、散文写作,偶有散文发表,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丁莉娅

新人自白

半路从哲学系跨入文学写作,于我而言是一次全新的自我输出。

在“哲学的放逐”中,我看到了那些“大历史”“大时代”“大变革”概念背后有血有肉的存在。几千年的交叠与重合不断地证明,我们在以群体创造历史,比如“家”这个普遍性的历史概念。如果说一开始人类的聚集是为了生存,那么当生存不再是问题时,家应当瓦解或者变更形态,那为何家依然是当下社会最基本的社会组织形式呢?真正维系家的是血缘还是法律,抑或是其他呢?未来社会中家还会继续存在吗?这些问题交织在一起,迫使我去观察审视现实中的家庭,于是就有了焦老头的家与他的故事。

家是如此的脆弱且难得,任何小的波澜都有可能彻底倾覆维持已久的家庭系统。如果没有一个人尽力编织,所有锋利的藤条都会冲破原有的组织秩序,霎时让篮子变成杂乱的腐烂物,隔绝情感表达的通道与机会。这些精妙的编织者,不约而同地迸发出情感责任与牺牲精神,他们普通且伟大,世俗却高尚,自我又无私,以自身平衡所有的矛盾点,维持着家庭的风平浪静。焦老头、女儿女婿、继子相继成为家的编织者,在决绝、谎言、遗忘中守护着波折不断的家庭。

“家的编织者”让我的內心波澜起伏,看着这些忙碌的编织者,我竟觉得编织家庭的难度不亚于攻城略地,真正的历史变革、时代精神、情感本质就潜藏在最简单的家庭生活中。家是被编织出来的,编织者们如此的平凡,面对彻夜难眠的取舍抉择和矛盾冲突时,却能焕发出隐忍、善良和真挚,守住风雨飘摇的家。世俗利益的局限与狭隘,不能遮掩他们为了家庭为了家人所焕发出来的美好,严格冷酷的概念诠释,不能概括现实生活中的复杂性。因此,在我聆听了焦老头的故事后,并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责备他的精明算计与保守,而是心疼作为父亲的他,敬佩作为爷爷的他,为生活自身的沉重而跌宕起伏,这才是生活的真实面貌,复杂变化才是真实的人本身。

没有太多生活体验的我,在这种寻找与聆听中逐渐感受着最真实的生活。只能把真实还给大众,才能给予这个时代最大的智慧和思考,才能焕发文字的意义。以焦老头的家为始,我真正地开始了对生活的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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