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上环山路不到5分钟,徐方开始骂爹。大雾迷城,能见度仅几米,除了前车屁股,其他都是一堵灰白色的墙。这个天气下,所有车都像是在一锅浓汤里煮炖,仿佛被老树淌下来的松脂缠住了,定格成了琥珀。
这哪里是往前开,这是一步一挪。前面车往前递一点,徐方握着方向盘往前开一步,这是跳交际舞,跳华尔兹呢。徐方又骂,骂了大雾骂气象局,骂了气象局骂北边邻城。今天手机预报还说,天气晴朗。山城,雾气走不出去,小风一刮,气流全喜滋滋地冲过山谷搞跨域旅游。在一个辨不清前方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徐方又亦步亦趋地停下了。像是试探着打招呼似的,前面喇叭响了,身后随即几辆车响应。前后响声星星点点地连缀起来,奏起一首刺耳的交响曲。
前方堵车了。
整个六车道趴满各式各样的车。喇叭聲山一样连绵起伏,他们沉落在灰色海洋里。他们在海底下心焦、缺氧、窒息。
副驾驶的贾莎听够了徐方一整个早上的吐槽,半眯着眼睛养精蓄锐。9点,她有个重要会议。得了,她想,每回都说是“重要会议”,哪回的内容都不值一提,无非是柜台几个小伙子着装不规范。上面穿得立整:西装领结白衬衣。下面呢?牛仔裤运动鞋。要不然就是办理ETC的任务。上周她已把有车的亲人们都给安排上了,微信圈已淹没为工作重灾区,业务内容一条比一条催命。下一周,她不敢想,实在不行就把徐方同事们都拉来完成任务,徐方的亲戚都在老家,真是一个都没指望。什么年代了,还用着板砖手机、老年机,微信没有、支付宝没有,当然了,车也是没几辆,有车的几位,眼睛能长到天上去……
徐方耐不住了,他才刹住车,从储物箱掏了一个泛黄的3M口罩戴上,开门,迈进浓得化不开的雾里,往前蹚,看看到底是哪个孙子坡起熄火。
大多数车主都安安静静待在密封得像铁罐子似的车里。如此一看,路上又成了一排摆满罐头的货架。车主们躲在驾驶室里发泄愤怒,不住地按喇叭,间或震得徐方耳朵鸣响不停。听说巨大的分贝容易致聋,他就把嘴张开,又想到这不是为了不致聋而直接吸毒的饮鸩止渴吗?于是闭上嘴,并用冻得像大理石的手堵住耳朵。走了十几米,才睃见十字路口中间的三辆车:宝马、奥迪和斯柯达正无限亲近地凑在一起,商量事儿似的。车前后左右都被无数其他车逼仄着。喇叭不停不歇地响,像在质问:咋了咋了?
几个人站在车旁。打电话的,抱孩子哭的,骂爹的,戴着口罩墨镜腆着肚子的,一共四人正无效沟通着。被堵在后面的车主,探出头来冲着四位喊,先把车开走,堵着路像什么话!
骂爹的偷出一嘴空,立刻回:你他妈的看明白责任咋划分了!我开走了,他妈的你给我赔啊!
探头的那位,眼看半个身子要凑出来,被副驾驶上一个戴口罩的女人扯了回去。隔着车玻璃,二人演内讧哑剧。
骂爹的那位叫赵治,奥迪A4就是他的。情绪暴躁,宿醉,半夜摸进家门,却敲不开卧室门,媳妇在屋里吊着嗓子骂他,改不了喝酒的毛病你就别进来!媳妇说的话是圣旨,但是将在外军令毕竟有所不受。酒场上他不喝,他的生意就得走低。所以,他不怪媳妇,他的“不怪”中夹杂着对女性“头发长见识短”的一种宽容。
懂个屁!这是他的口头禅。但当着媳妇面,他噤若寒蝉,毕竟挣钱的是他,管钱的都是媳妇。想来经济命脉掐在她手里,一惹恼了给你断炊断粮,你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他是典型的耙耳朵。
昨晚他在客厅沙发上凑合半宿,夜里掉到地上,就地又睡半宿,凉了半边身子。早上起来,他埋怨。媳妇说,活该,我给你生孩子,一有点风吹,我比带翅膀的虫子知道得都早,我浑身疼!也该你感受感受。
今早一出门,大雾。这哪是大雾,这简直是穿越厚厚的乌云层。他正往前开着,头昏欲炸,雾灯竭尽全力地没有效果。他怀疑是昨天代驾那小孩把他车碰了。他早就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刘董已经把他像个棉花袋子似的塞进车了。代驾一路倒平稳,最后倒车进库时,他明显感到后轮胎嗡嗡空转,进了车库又是一震。他家车库比外面高20厘米,就亏了这20厘米,利奇马登陆时,就他家车库没被淹。但要直挺挺从水泥糊的坡度上精准倒入,技术上得稳准狠才行。劲小了进不去,劲大了伤车。他怀疑那代驾不仅把他前杠怼了,还把雾灯撞了。
个龟孙子!腮帮子疼,绿灯亮了,他猛踩油门。这时,从他左边蹿出来一辆斯柯达。像条银色的鱼,尾巴一摆,向着他的车道挤来,他忙往右猛打。这下好,身子上下一颤,沉进了一头软绵绵的黑洞——他跟后面的车撞了。他是夹在两车中间的人,就像他的生活。
后面撞他的,是辆宝马。车主郑致富不想出头,缩在驾驶室里,戴上口罩,又把墨镜戴上了。他老婆不知道他今天还在童安市,老婆以为他出远差了呢,昨晚他在宾馆和小老婆过的夜。
作为一家公司的主要官僚,职务不小——比如他是副总经理。但你可以叫他郑总经理。小老婆20岁,做实习生时就跟定他了。至今不知是因为钱和权的缘故,还是因经钱和权浸染而特有魅力的缘故,总散发着吸引年轻姑娘们的味道——当人有钱有权了,人、钱、身份三者沆瀣一气,你就无法把人和身外之物割裂了。得,只有穷小子才说“去标签化”,才说一个人只代表除去身外之物的纯粹个人呢。不不不,有身份的都是那个身份。
小老婆现在才25岁,还芳华着。女人的生命就是完成一场精美绝伦的抛物线,一直干瘪,然后迎来20岁到30岁的璀璨绽放,然后一直萎谢下去。男人最好就等在抛物线那里,干瘪和凋谢的时候都不要参与,太寒酸。
上周五,郑致富跟家里糟妻说,要出远门,周六周天还有周一。糟妻陈玫打点好行李,抱怨说,怎么你们公司老派元老出差,知不知道尊老呢?
他回头瞪她一眼,啥老?哪儿老了?
陈玫打了下嘴。口误,她笑说,我豆腐渣了,你还一枝花呢。我知道,公司没你不行,转不动。可咱家没你也不成啊,你瞧咱妈,进口药吃半年了不见好,这糖尿病就怕并发症。
郑致富沉默地盯着镜子里地中海似的头顶,仔细把前面的头发捋到后边空地上。多亏你照顾着,我再往卡里充点钱,你看不行换个大夫开处方,实在不行,下周吧,我下周带她去北京,我瞅着咱这儿医疗技术不行,大城市还是有大城市的好。
我也去。陈玫抱着胳膊从镜子一侧打量他。
你去干啥?我好容易有个假。他抓紧出门,把陈玫的脸关在屋里。
跟糟糠之妻度假像办公。跟小老婆,办公也像度假。
今早,他携小老婆游玩回来了。小老婆在车后座搂着一堆购物纸袋。真烦,小老婆说,这么大的雾,车也开不快,我还得上瑜伽课呢,这都晚点了。
她隔着真皮驾驶座左右胳膊伸长,搂住郑致富,郑哥,她把小铲子似的尖下巴扎进他西服肩,你老送我,还不如给我买辆车呢。郑致富开车时瞅着小老婆在后面又是描眉又是畫眼,从新款包里掏出红包点数。小老婆跟他撒娇那会儿,他正出神,前面凭空转弯了一辆奥迪车,哐当一声砸过来,才魂归故里。
大雾没有丝毫流逝痕迹,日头倒着急先发了,红得像双黄蛋摊饼,没羞没臊地躺天上。日头不似月亮,有阴晴圆缺,日头总是又圆又大,不能寄托相思,唯有告之世人早起,要开启一天的希望,被误解为“勤奋”和“温暖”。反正——张章恨自己没有“勤奋”早起,太阳都撅得这样高了,他竟还在路上。
他就是打电话的那位斯柯达车主。
他急得跺脚,妻子刘笛在车里抱着孩子一头急汗。两岁孩子小棉袄正发烧呢。咳嗽三天,阿奇和奥司他韦交叉吃了,病情依旧。脸憋得又红又热,一咳嗽浑身就像风箱似的颤抖,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空,竟像是山洞里的回声。刘笛前晚就说去医院,婆婆拦着的。婆婆的意思,小孩子生病是常事,你们年轻人总要大惊小怪。婆婆磕了一个生鸡蛋灌进小棉袄嘴里,小棉袄昏沉沉睡了。半夜咳嗽没有,两个人不知道,因为婆婆正好心搂着呢,今早上,婆婆咣咣咣敲门。
原先俩人屋门不锁。有一次,正进行恩爱前准备工作。婆婆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怀里揽着叠好的衣服。时值酷寒,幸有被窝掩护,且还没各就各位。但张章瞬间不举了。刘笛此后回屋就锁门。张章说,锁它干啥,防贼似的。刘笛声音压着,我怕你不行了!张章把熟睡的孩子抱到小床上,嗨,多大点事儿,能因为这个还不成了。刘笛又道,多害臊,你还光着呢,万一夏天呢?张章勾着食指擦她鼻梁,做息战准备:我小时候,她还给我洗过澡,你咋不追根溯源从那时候划清界限?刘笛恨道,快拿了你的臭手,你不害臊我害臊。
今早上,婆婆惯常扭门而入,发现锁不动声色地冲她耀武扬威。她砰砰砰敲门:快看看孩子!
孩子没事,但是婆婆说得吓人:昨晚你们像睡死了,我打不开门,要是打开,我就把你扭着提溜出来,孩子都高烧了听不见!言下之意,孩子烧起来都是锁的错,表面怪儿子,实则句句打在刘笛脸上。
早饭没吃,两人急急慌慌往楼下跑。路上,刘笛请了假。张章不敢请,赌部门老大今天不找他,在雾气中闪躲腾挪,猛踩油门。雾太大了,绿灯最后闪烁的几下,他瞥见右前方一个空位,猛地冲出去并道。
前面赵治也正加油门呢,急得往右边打方向,三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张章一直在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打了又给他妈报备,给他妈打完,给老板道歉。给老板道完歉,跟朋友打听事故责任。刘笛在车里憋不住,把口罩罩孩子脸上,下车出来,说话又冲又急,说着说着脸上还挂上了泪。郑致富一摊手,我也是个受害者啊。赵治不敢骂她,道,你们怎么开的车?着急也不能乱插队啊,再说你插队你也得打方向灯给个示意啊,本来就下了这么大的雾,这下好了!谁也走不了!
反向车道里,苏保祥脖子上颠着照相机,跑过来。
保祥年轻,才25岁,上班有3年了,晚报记者,主要跑各大小区,关注的都是些谁家暖气不交导致一整栋楼不供暖,谁家装修把楼下墙皮砸掉了,谁家拒绝安电梯成为众矢之的等等这类风土人情。最近报道的则是得意之作:安装了摄像头的小区进了小偷,多户人家报警,想调摄像记录,才发现那是个塑料摆设。他把这种题材写成了集趣味性和知识性于一体的阴谋大局。带他的师傅说了,小苏,你小子有点意思。
师傅说过,职场新人刚入行都有个表现欲,想给领导同事留个好印象,干活都特别生猛。这时候你不要评价他,也别以为这就是常态。一般来说,男的就看两年后——该考的就考走了,该吊儿郎当的就郎当起来了;女的就看婚后——不少女孩就把小家庭搁事业前面了。凡事,你跟她谈工作,她跟你谈困难;你跟她讲原则,她跟你倒苦水。生了孩子的女性那就更像是掉进灰里的大豆腐,你吹不得打不得,只能算半个战斗力。师傅转了转手里的烟说,但你就行,你热情不减,反被这些鸡毛蒜皮烧得更旺了——他师傅把定论已经给他盖上了。苏保祥更来劲了,天天细脖子上坠着照相机。路见不平一阵咔嚓,办公室里妙笔生花。
他小时候最爱看武侠,影响极深,时刻装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理念。后来上了学,就冲着法律学,觉得法律是最接近行侠好义、侠肝义胆的,为的是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然而实习阶段,他在法院、检察院看到的,跟自己理想产生了非常大的罅隙。法律要求的持重、严格、谨慎,与侠气大相径庭,他有些失望。毕业时童安晚报来招考,打出的口号很震撼:揭露假恶丑,绘就真善美,铁肩担道义,无冕之王就等你!这些字眼铿锵有力,让他一步迈入新闻记者行业——倒也适得其所。但师傅交代了,一开始他不能写针砭时弊或者社会良知的文章,他先要打基本功,写民情民风和生活百态。什么时候能出师呢?
师傅把烟插进嘴里,别急,慢着来,慢着来。
出门时,雾气险些把他挡回去。他有过敏性鼻炎,对着空气就开始喷嚏连连。鼻涕像是潜行军顺着鼻管往下迈步,于是痒也发作于全身。他把脖子都挠红了,狠了狠心,还是开车上路了,直觉告诉他,灾害天气,正是民生素材孵化器。题目已起好:
《大雾迷城——童安市的眼睛,你还好吗?》
他存着侥幸,驶上环山路。毕竟身处寒假,估计家长们都蛰伏了吧。他一边开,一边用手摩挲着脖颈,安抚蓄势待发的一阵阵咳嗽。
在目睹了三车在10秒钟内就完成了悲壮相撞时,他车靠得最近,猛地一踩刹车,把一串咳嗽顶了回去。
下车照相时,就见打电话的那位终于放下电话,开始向对面车求救。他很快看懂了他的意思:孩子发烧了,烦请谁能送到医院。上班的点儿,四面的车都在车道上停得老老实实,更别说,交通事故还加剧了瘫痪——这就是自作孽。
旁边站着的那位说道,你孩子生病,我还生病呢!路怎么瘫痪的?还不是从你不遵守交通规则开始的?说着,那位也打起了电话,喂!你们什么公司!昨天派的代驾把我雾灯给撞坏了,你说怎么处理吧!我他妈的因为这个出交通事故了!我在环山路千山路口!
保祥开始照相。一开始他收敛着,后来就弓着腿、大列步,照了车是怎么撞的,照了四面八方堵得像罐头盒首尾相接的境况,照了远处沉默的山,当然画面上只是一堆朦胧的雾,这更好了,起名就叫《你看得见山吗》。照着照着,感觉后脖颈一凛。
照什么呢?背后一个压低了的浑厚声音——如果声音按流量计算胖瘦,这个声音够粗,是“胖子”——谁叫你照的?删了!你听见没!
嗓子一阵剧痛,声音是被挤上来的:我是晚报记者……话还没说全,对方更暴烈了,把他像个小宠物似的扭转了身,面对面,冲着他小腹就是一脚。
哎,干什么呢?徐方上前拉架。他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把一个三车相撞的交通事故看得有点眉目了。把戴墨镜的人先抱住:你先放手兄弟,有话好说兄弟。他不是说了吗?晚报记者,取个镜头而已。这种雾天,三车相撞、全路面瘫痪也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對吧?
你倒好说话,滚蛋!戴墨镜的推开他,他力气大,把徐方推得一踉跄。保祥捂着胸口风烛残年地咳,抬头一看,不错,声如其人,是个胖子。
戴墨镜的胖子还欲上前再踹。瘦小的徐方紧搂着,像筷子夹住了八爪鱼。墨镜转脸吐了一口唾沫,落在徐方身上。徐方松手去擦。墨镜一下就把相机从他脖子里拎出来,用与身形相反的灵活,迅速弹出存储卡,一掰两半。
你太不讲理了!保祥冲上前,又被临门一脚。
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不讲理?这是隐私,隐私,你懂吗?
这是事故!保祥抱着自己的肚子,指着三车相撞的现场,事故涉及民生,怎么就隐私上了?
晚报记者?戴墨镜的往里推了推墨镜,又整理了遮住脸上半壁江山的口罩,不就是些寡廉鲜耻的社会苍蝇吗?盯着金钱名利,你就能有金钱名利了吗?
你知道吗?保祥站起来,对,我们是苍蝇,但我们盯的是——屎!
太阳出来后,大雾还在声嘶力竭地弥漫。
那边打架。这边赵治还在骂,他头疼得要炸开,简直要像宙斯一样,将从头脑中炸出一个雅典娜。末了,他自嘲地笑了,嗨,他可没那种能炸出智慧女神的脑子。那堵上他的斯柯达夫妇,尤其是那个女的,一副她孩子生病全天下都得原谅她给她让道的姿态。当然,他也很欣慰地看到,附近的车都在不耐烦地用滴滴声来回应。据说交警也接到通知了,但是雾太大,事故频发,挨号处理。瘫痪就瘫痪吧,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隔一段时间按一会儿喇叭。喇叭声是连缀着的,响起时,全天下都是哀嚎。喇叭声闭了,这个世界都像是沉寂的夜晚。
有人叫他。一辆电动车停下,一个小伙子把头盔和护膝拿下来。
傻×,赵治骂,骑个破电动你还装备上了。
代驾走到他身边说,大哥,真不是我撞的,昨天我想开大灯,都没亮。
去你妈的,肯定是你他妈的给我撞坏的,我昨天好好地开到饭店,它自己蹦了?它他妈的自行销毁的?
代驾咬紧了下巴,大哥我刚开始干这个,我很小心的,我昨天看了……
你他妈的技术渣、眼神差,还他妈嘴硬。得赔偿我,你瞅我这个车给撞的,要不是这雾灯,我能看不清吗?我他妈的能吗?他把胳膊抱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小伙子。
对方不吱声了,大哥,我真……
傻×,你别给我嘴硬,赔偿!快!给我找拖车。不是我赖上你了,你瞅我啥车,赖你有必要吗?
代驾小伙子就差跪地上了,行,大哥我赔你。他抹了一把寒风中的鼻涕,把手从外面罩着的工装(上面写着“宇鹏代驾:我负责开车,您负责放心”)里掏来掏去。赵治以为他要掏钱,正摊开一张油乎乎的大手呢,对方怯生生地给他递上一根烟。
赵治把烟搁嘴里,代驾小伙子又像哆啦A梦似的掏出一盒酸奶,大哥你先把这喝了吧,我今早买的,你昨天喝得太多了,吐了一车——我把你车擦了,但是太黑了,有些地方可能没擦干净。酸奶醒酒的,你先喝了吧。
这简直是以德报怨了。
张章哀号,小棉袄从高烧中醒过来,开始竭尽所能地哭。刘笛也哭,又是埋怨他,又是埋怨天。然后追根溯源,从不应该嫁给他开始数落起来。张章没说话,这是刘笛生孩子后吵架的老套路,一定要从“我就不应该嫁给你”算起总账,这笔账算着算着就到了他妈(不是骂句)头上,吵架已有路径依赖了。
两人吵架,旁边有人打架。邻近车里,有坐不住来看热闹的,也有来拉架的。刘笛还在控诉,大雾把她的脸衬得更丰沛了,又圆又大像一只烧饼。张章有点饿了,往常他妈都做好早饭,今早省略了。刘笛还在哭,仗着孩子的哭声,自己哭得更有来路去路了。喇叭声给她伴着奏,声音直直地冲着脑门过来。这声音——不管他愿不愿意,总之就扒开他鼻子,灌进他身体,他觉得自己空空荡荡的,只剩了一腔声音。
别说了!突然他觉得自己聋了,不愿嫁我就离婚!
刘笛果然不说话了。世界安静了。他还没来得及感谢安静,刘笛“啊——”的一声号啕起来,也不管小棉袄吓没吓一跳。
离!她喊,雾把这句话截回来递给他。
出租车司机孙一伟刹车。从后备厢掏出一瓶矿泉水灌嘴里。他干出租已经20年了,最初开始干的时候,是跟三蹦子抢生意,那时候三蹦子五块钱,他们收六块起步。按说他们的装备四面不透风,遮风又避雨,这多花的一块怎么说都值。但对很多老百姓而言,一块钱更值得委屈,值得在冷风中冻一会儿。一会儿就到了,他们这样解释自己的寒酸。后来三蹦子取缔了,他迎来了几年好时光。可是,好时光总是那么少那么短暂,很快,私家车保有量像跳了级,似乎人人都有车,人人都开车。他以为他的事业遭遇了瓶颈期,不,他想早了,他没想到——网约车大军洪水猛兽似的袭来,黑车、滴滴快车、顺风车群魔共舞,还有共享单车、共享电动车一起作祟。他的“钱程”是这么暗淡下来的。
三天前开始,他去市政府跟浩浩荡荡几百口同事——是的,他们干着同样的事,可以成为“同事”——大家都是拖家带口在挣本分钱,干出租车不容易,怎么管理费不降就罢了,随意贴罚也忍了,自行车来割地盘也算了——网约车抢生意就没人管?还借口说这是公平竞争哩!不,出租车不能也不可能搞自由竞争。那样的话,得多少人蜂拥进来啊。一块蛋糕本就巴掌大,都来割一块,最后搞慈善得了。
闹了三天,城市非但没瘫痪,嗬,网约车干得更起劲了。那三天,像是乌云淡去似的,在所有参与者的记忆中凭空消失。夹杂着寒心的耻辱像一把把小匕首,插进了他心头——这个他热爱的城市,每条街道、每个建筑,他日奔夜走瞧着它从荒芜跋涉到繁荣,他咒骂它但热爱着它。他载过无数生活在这里的人,同他们交谈,你不能说那只是交易,在每一次完成“搭乘”这个动作时,他把所有的领悟都放进去了,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人生都放进去了。然而,这个城市不为所动,将他轻易抛弃,就像历史抛弃了史官。
早上,他穿好衣服。老婆问他,咋还出车呢,不是罢工要来个狠的吗?他抽了支烟,烟雾从自己嘴里袅袅而出,说道,不去了,挣钱养家。他看着窗外,雾气像个大怪物张牙舞爪扑面而来。他明白自己,他已经不再把这当成一种人生,他以后只把它当作交易。
看清楚前面三车相撞的情形,他原本坐着发呆。车里放着交通音乐之声。往常,他特喜欢跟乘客侃大山,喜欢路见不平一声吼。今日的他,沉默着。后来他又看到有人打架,还有把腰弓成90度像是在道歉的——但道歉的又不是肇事车主。当喇叭声成了一种背影,从日常声音中淡出去后,他听到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像风穿过破扇面那样的咳嗽声。那些声音生生将大雾搅碎。
不行,得管管孩子,脚迈出去又收回来,嗬,管他的!唉,不行,我熟悉路,又把脚往外迈。切,熟悉路的又不是只有我。操,谁叫我闲的!我是闲的!他终于说服了自己。下了车,赶在小两口面前。
上车。他说,接着,用一种类似京剧的唱腔说,待我给你杀出一条血路。想了想,纠正说,一条路!去医院的路!我是出租车司机。他又把这句话加上,把胸膛往前一挺,快上车。
刘笛的神情恍恍惚惚的。张章先反应过来,成吗师傅?他问,对面的车可是堵得严实,说完他垂下头小声补充说,当然,我造成的。
正喝酸奶的赵治凑上来,哟,你可算认错了,你咋嘴不硬了呢?不说是我没长眼吗?我说,这车可不能动,奥迪,识得吗?你那点车险赔得起吗?我保险公司在路上了……
刘笛抱着哭成一团的小棉袄朝他这儿走,少讹人……话没说完,张章把她挡在身后,一脚迈到出租车司机前面,我开车技术不行,责任算我的,把我孩子先送医院吧!
郑致富这会休战了。他肚子大,力气储备足,往旁边一站,就有强到令人丧胆的气势,我得抓紧走,保险公司什么时候来?
别管他们,孙一伟说,我能行,我干出租——他用手指比了个胜利的姿势——二十年了。刘笛抱着孩子钻进孙一伟后座上了,张章关上门。刘笛朝天翻白眼,给孩子治完病咱就去民政局。
那出租车往前一蹚,眼见着要撞上前车,刹那间立刻猛拐,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转弯,把车开到反向道上。反向道也并不乐观,车辆都密密麻麻蹲着呢,在缀成串的喇叭声中,大雪像把老天的羽毛给捅开了,一片片、一簇簇,从天而降。
孙一伟从桑塔纳钻出半个身子,大家给让个行,45度!网上视频见过没,微信群转群发的那个?45度让行!咱车上有发烧要紧急就医的孩子!大家听我的,左边往左打!右边往右打!让半个屁股!谢谢!
45度让行!这边站出来一位刚考上公安的小同志,叫武元的。他也冲着大家喊,这句话像个咒语一样在车与车中间行走。雪花片片堆积。
环山路开始了另一种嘈杂,车辆在动,所有车几乎是慢吞吞地摩擦过路面,有些车主喊,不是我不想动,真没空了!
有技术的车主主动下车帮助技术生疏的车主。一阵汗流浃背、热气蒸腾。大雾在人气旺盛的地方显得单薄了。一阵车辆的滴滴嘟嘟声。一段仅够一辆车通行的路面,像女人两边梳的头皮般露了出来。
在艰难的移动中,孙一伟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回到了那些曾经接纳过他的人们身边。他穷尽了自己所有闪转腾挪的技术,在狭小的道路中贴着其他车辆缓缓移动。雾气好像也在适可而止地散去。这个城市又重新回到大地上。然而,几十米后,一辆卡车严严实实堵着路。卡车司机伸出头摇晃,尽力了,真的动不了。周围几个有胆气的驾驶员纷纷上他车,调了半天,也垂头丧气下来。
哎呀,你们傻了呀,绕过去呀,先抱着孩子往前找找,找个好心的师傅转个弯,前面再走几十米就又是红绿灯了。有人突然尖声提议,那边掉個头能拐弯换路了。
这条建议听上去很奏效。孙一伟帮他们打头,跑到前面跟其他出租车游说,又有一辆出租车师傅愿意通过45度让出的路面倒着开车,把孩子送到另外的路口。
那个,刘笛口拙了,嘴里光吐着大圈白汽。
我收你六块钱。孙一伟说,你到地方了,再给咱这位师傅结账,放心。他粗粗地笑,绝对不绕路,对了,小家伙怎么还哭啊,他搓搓粗糙的大手,犹豫着提出抱抱小棉袄。刘笛更犹豫,看着他油污的衣襟,但对方已经从刘笛手里抱出来,看着小棉袄哭花的脸,帮其绑了绑衣服——他一愣,我去,你家棉袄是个男孩呐!
那天大雾的清晨,在环山路与千山路路口三车相撞事故,全路面瘫痪,几百辆车在寒风中共同见证了冬日第一场雪的到来。这场事故中,雾霾是肇事者,大雪是助推手。直到下午,在交警、拖车和保险公司及热心市民的配合下,车辆已实现分流,拥堵状况缓解。
在警戒森严的口罩森林里,排了一上午的队,医生验了血、开了药。刘笛一阵忙活,给小家伙挂了吊瓶,直到下午3点钟,总算从医院大门里出来。雾气散开了,漫天的大雪像是碎纸片似的从天空中飘下来。小棉袄端坐在她怀里,扯着袖子,妈妈,你瞧,大雪!我要雪人,我要玩雪!
太冷了,你还没好。她叹了口气,气体把飘向她的雪都打湿了。张章倚着电动车,在外面等她。
车呢?她问。
拖走了呗。
事故呢?
处理了呗。
责任呢?
我六成,后面那车二成,最后那辆一成。
不够十呀?
对,他叼着烟笑,交警说,还有一成是怨这坏天气。
刘笛也笑,那赔偿呢?
三车保险包了,对了,得亏那个宝马车急急火火开走了,说由他们公司跟我们对接。我估计是个大老板。
那离婚呢?
今天交通瘫痪,咱们过去,估计民政局就下班了。
那,明天呢?
今天事今天办,明天管不着今天,办不了就继续过呗。别废话了,快上来坐吧,恋爱那会儿你的专用座驾,我从地下室刚捞出来的。把儿子夹中间搂紧了哈,我可是马力很大呢。
他们到家,小棉袄非要下楼看爸爸堆雪人,张章抱着出去了。刘笛进屋换了鞋和衣服,看见婆婆正在厨房做饭。热气把玻璃舔花了。婆婆从热气中拉开门迎出来。回来了?她问,孩子好点没?
查了,没事。刘笛说。她在餐桌前坐下来。
今天腊八,我做了一桌子菜。婆婆摩挲着两只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她一趟一趟去厨房,端出八九个上面扣盘子,下面捂毛巾的盘子。还热呢,今天你们结婚纪念日呢。
刘笛想起来了,可不,腊八结的婚。当时张章用电动车驮着她去赶回老家的长途车,他还跟她说,别人结婚喝酒吃肉,希望你跟着我年年有今朝,岁岁能吃粥。
赵治发现酸奶对解酒很有帮助。第二天,他把奥迪车开到4S店。店员拍他肩膀,你早该来了,这几天大雾,我还想着你那雾灯控制模板出问题了,上回没给换,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呢。这事儿整的,你这车得来个大修理,得,给你95折人工优惠补偿。
虚!太他妈虚!赵治说,比你他妈的肾还虚,上回啥事没有,人工还给我9折。突突这么多废话才95折。你说虚不虚!
汽修人员笑,行吧,9折就9折吧,反正都保险报销,你这大老板老抠搜我们这点血汗钱。
我这是大打工仔,快点。一边笑,赵治一边在心里恍悟,他冤枉那个代驾了,那小子头磕地了他也没饶他,连卷带骂投诉了他一通。这孙子,他心里骂,但是没有抒发的对象,他只是用咒骂来缓解压力。
回家媳妇说话了,太好了,把你惯的,都一身肉了还开车,你也好歹走走路,你那精子都是给这些肉耽误的!一个个游不快,病的病,亡的亡。媳妇唠叨起来就像是家里住了八百个和尚。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喝了酒,在外面花坛里吐清醒了,他又打给了宇鹏代驾。号码好记,末位是5个9,他含糊了又含糊,终于问起代驾把雾灯弄坏受投诉的事儿。这个事儿一直在他心里揣着。电话打出去,他可以把事儿先放下来。
对方说,辞退了,刚干就这样,以后肯定更不行。
那孙子——那小子不错的,给我个那小子的电话。
对方犹犹豫豫念了个号码。他晕乎乎地用手机记了。
喂,他拨了新号码,你这小子还记得我吗?他有气无力。
对方回答:啊?我马上到,是您点的外卖吗?
靠,他妈的跑外卖了你?离不了你这腿。行,他感觉头痛欲裂,那我要个外卖吧。
您还没点餐吗?具体位置?您要什么?
他窝着腰吐,转而换了姿势,坐在地上看着天。天没有下雪。其他人都走了,停车场只有澄明一片,月亮四平八稳地端坐在黑暗中。
嗯,一盒酸奶吧,他说,找最近的铺子买。
《大雾迷城——纵身在迷雾,人间真情渡》见报了。师傅看着晚报样刊,敲打保祥的肩膀。不应该啊,他抽着烟,你人都在事故现场,咋写这么短?别的记者没赶过去,拍的都是些交通疏散后的照片。你不是在现场吗?你看你配的图——保祥补了一张现场照,这还是那天一个叫徐方的人发给他的。当时,宝马车早开走了。中间奥迪车后半截车门撞掉了,被抬上拖车。只有斯柯达还横亘在道路中间。浩浩荡荡的百辆车已经离去得差不多了。路口纷扬着大雪和残存的薄雾——照得多没技术啊,师傅点评道,文章嘛,没力度,不深刻,出了交通事故,大家齐心协力克服困难,嗯,文章太平。师傅的声音里有一种幽幽的失望。
保祥潦草地嗯了一声,头上和胳膊的伤口麻酥酥发痛。脖子被勒的那一道就像是黏上了一只虫子,正用千百个小脚踩进他肉里。他早决定写城市建设和大雾影响,还要写人们是怎样在事故中互相指责、助纣为虐,还要写某个飞揚跋扈的浑蛋——但是最后,他要写温暖,他要寄予光明。因为,人间,就是又热闹又疯狂又畅快。他也已见诸笔端,《大雾迷城vs人间正道》。但一封举报信躺在他们老大手里。老大打电话吵醒他,听说你偷拍别人?老大叹口气,那可是咱们当地缴税大户,你怎么惹着人家了?
保祥举着吊瓶,气道,我拍照他不肯,还把我揍了。
老大是个公正的人,他平心静气地说,遇上了这种事也是常态,我们总是要触及别人的秘密或者利益。我说你也别整天带着相机到处乱跑瞎撞,你这样,不像记者,老大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口气,像狗仔。
一根针扎进来,保祥键盘上的手直打哆嗦。
他问师傅,我什么时候能用笔除暴安良啊?师傅把校对好的报样发回编辑部,吐出一口烟,看着窗外,雾散了呀保祥,你呀,少年心智,我们报纸运营也是要成本的,也是要招商的,这其中都有利益的博弈。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只做自己的喉舌。
郑致富回到家时,陳玫正在阳台晾衣服。报纸像平日一样堆在餐桌上。他把给丈母娘买的药搁到一边。用一只手指翻了翻报。没照片,也没有任何与他相关的报道。晚上吃饭,新闻里也在播,不用担心——那群正儿八经的记者一哄而上赶到现场时,他的车早开走了。但他还是低着头用余光瞥着陈玫,他心虚。他是靠着老泰山的关系才成为了副总经理。人至中年,他觉得一切都兜在囊中,他年轻时不曾得到的,如今都有了弥补,唯有一样:他娶了陈玫。陈玫是个丑人,惊世骇俗的那种丑。他只能从小老婆那里弥补着自己。但青春这东西,它同生死一样,在世人中绝对平等地分红。而他的青春就是守着丑,向上爬。他牺牲了青春到底对不对?此刻的地位和金钱都在回答他。
吃饭时,陈玫非要看夫妻调停类的节目,里面有个男人找了个小三。他脖子一紧,听见平日里温柔的陈玫说,这种男人真该死,五马分尸灭了他!要是我摊上啊,陈玫扬着手里的筷子,非要到他单位去搞臭了他不可。
人生就是平淡无奇与机缘巧合的结合体。好巧不巧,武元调入刑警队后,独自办理的第一个案件是危险驾驶案。有人过年期间酒驾被逮。一看照片,他惊住了,这是两个月前的那个出租车司机孙一伟。同事说,侦查主体有争议,现在杀人越货还办不过来,办理这个又琐碎又费劲,该转给交警队。
他对同事说,我不嫌麻烦。这样一个小案子,他却调取了喝酒期间同席人员的证人证言、酒水单和通话记录,又对交警的检测结论另行委托检验。最终推翻了交警队还不够精准的“呼气”检测结果,证实了孙一伟不构成酒驾,撤销立案,同时开辟了童安市危险驾驶罪调查新纪元。
他电话通知孙一伟。而对方永远都不会知道办案的刑警曾与自己照过面,前生几千次回眸才能换这么一个无罪证明。他永远不知道。
那次大雾,贾莎堵在环山路上,迟到了一场“批斗会”。那天晨会的内容果然是对窗口部门作风问题进行公开批评整顿,并下达办理ETC业务的指标。那个月,贾莎仅仅办理了11个客户,接圣旨似的领了一个最寒碜的数字。自从她老爸退休后,她的待遇一天糟似一天。她还记得自己刚入职时,主管对着面试留下来的他们说,我们不是慈善家,我们需要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你的价值表现在银行利润的提升上。
那时候她每天要从早上9点站到下午4点。不能低于5厘米的高跟鞋,不能多于30分钟的午餐时间,不能少于3次的员工培训(“培训是员工的福利,”占用了周末时间搞培训的主管这样声称),节假日无限加班……有一回,一位大客户想要赠品杯子,主管要求她立刻马上买回来。她记得自己穿着高跟鞋跑了三个街道,换来主管和客户的一个点头。送他们出门时,她从玻璃门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就像一只狗。丝袜破了,水泡和着血。
脱袜子时,破损的皮肤跟袜子已经粘连在一起,她一边揭,一边哭,一边处理血泡,脚肿得无法入睡。第二天她还穿着惨绝人寰的高跟鞋。面对客户,她用麻木肿胀的脚顶着笑脸岿然。
就算这样,她也坚持了下来。后来——主管把她叫到办公室,表情夸张,你爸是银监会的?天呐,我的小贾,你隐藏得好深。快!快坐下喝茶!
不是她隐藏得深,她跟她爸关系不算好,毕竟她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不过,管他呢——这之后,她便轻松了起来,她衣着开始随意、午餐时间拉长、培训可以请假,甚至只管拿钱就好。再后来,她爸退休了,她又出现在了前台。那天大雾堵车后,她没参加上那个会议。所以,她不知道那个主管穷尽所能地苛责了一位新来的大学生。而那位大学生可是新来副行长的侄子。
一个月后,主管调离到支行做普通职员。那天她下了班,就把鞋踢掉了,高高兴兴进厨房做了徐方爱吃的大肠炖豆腐。徐方边吃边说,你咋这么高兴?
她说,当然高兴,我主管调离,我解放了。
徐方给她夹了一筷子豆腐放进碗里,说,这工作就跟升级打怪一样,肯定还会遇妖怪。
哎,新主管心慈手软,是个菩萨。
好。对了,你还办ETC不?
办呀,没见我上个月绩效触底了?我没完成任务。
我大舅单位的都要办——你不知道,他们单位特有意思,单位在最东边,宿舍在最西边。正常走,路上得堵一小时。哎,前阵不是新修高铁嘛,好家伙,正好单位在城东出口,宿舍在城西出口,来回才5块钱,顺畅不堵,油钱都省出来了。现在——他顿了顿,酝酿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100多口子跟你挨号要办理,都是我大舅介绍的。
嗬,贾莎笑了,我这是好事成双,真有菩萨保佑呢。
半年后,《童安晚报》头版重磅刊发了一篇文章,以题为《曾经大雾迷城 如今阴霾尽散》大力报道童安市xx公司副总经理郑致富在被情妇曝出贪污受贿等丑行后,采取一切手段迫害情妇,并下跪推脱罪行。该晚报还在主要位置刊登了郑致富的下跪照片。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讨伐正蓄势待发。文章记者:苏保祥。
钱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作协签约作家,法学硕士,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在读。60余万字小说散见于《清明》《芳草》《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杂志,并被《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转载。中短篇小说集《冷静期》入选2022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