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迟迟不来。
最先端上桌子的是一盘酸豆角炒肉,肉丁方方正正,大概是煮熟之后切的。豆角腌得比较脆,酸度大家都可以接受,干辣椒段和麻椒被油炸出的香味非常诱人。我用勺子盛了一些拌到米饭里,饭一粒粒染上橄榄的颜色和光泽。吃吧,又没有别人。我趁着说话的时机,站起来夹了明子面前的辣白菜和腌萝卜条,收筷子的时候,萝卜掉在了瓦斯炉的出火孔上。
想叫服务员,但明子已经用纸巾把萝卜处理好了。你那么饿吗?我听得出来这不是在问我,而是一句责备。和往常一样,他从卫衣的帽子里掏出一盒屋形牛奶,开了一个参差的口,迅速把它喝光了。盒子被他扔在桌面的棉质餐布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从玻璃望出去,水雾包裹街道,双层公交车被夜色吞没。马路对面的红色屋顶即将消匿在密实的白蜡树叶里,路灯下,丁香丛承托起流泻的黄色光线。远远能看见坡顶上我们要住的民宿,面向海滩一排,只有几个房间是亮灯的。
还在下雨。
女孩儿进来的时候,穿着薄款的针织开衫,小皮鞋上沾着几根潮湿的草叶。见到真人,反而不觉得她如想象般焦虑、谨慎。选好服装交订金时,她曾怀疑我会不会拿钱跑路。我说这些钱也只够飞缅甸吧,随后把假身份证照片传了过去。她发了两个偷笑的表情,回我说,我们生日差一天哎,好巧。是啊,好巧,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的技术还有很大精进空间,可你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订金才两千块,戏演完我们就能把大头赚到手。
明天能不能行啊?她坐下后问。晴天,比今天好多了,放心吧,即使下雨也不影响,多浪漫,可遇不可求啊,他怎么还不来?明子说。腹泻,喝咖啡喝的,我觉得他乳糖不耐受,可他不那么想。她说。那你们在家谁做饭?我问她。她说大多数她做,有时点外卖,你是化妆师吗?我没有化妆,甚至都没洗头,但我坦然又确切地点头说,对。女孩儿露出漫不经心的怀疑,随即被自己过高的期待挫败了一下。他有次把饺子倒进冷水锅里煮。她补充道。语气里有明确的炫耀,瞧他傻得多么可爱啊。
此时,元宝在门外抽电子烟。幸好有元宝,我从本地群聊里找到他,连人带车花八百租来的。只这么一会儿就不难发现他擅长跟人聊天,散漫轻松地获取有用并且关键的信息。我们等的人是李。他在学校食堂工作,租窗口,煮方便面,各种方便面,可以加油菜、鸡蛋、肠,生意出奇的好。按照元宝的说法,他是巧妙问出来的,没有不礼貌,更没有冒犯我们的顾客。怎么个巧妙法,问他他也不讲。
看来他只会煮方便面,煮别的不行。我只能这么想。
明子不易察覺地扬了下眉毛,他肯定暗中比对过了,他不喜欢输给任何人。以前去江边烧烤,大部分事务都是他一手操办来着。别说下饺子,他干什么都行。买肉、切菜、租架子、提炭,遇上执法局的人,他拖鞋都不穿,端着滚烫的炉子跑。他们看烟儿找人,烤具也有被没收的时候。我满怀信心地去要,人家当然没给。
老规矩,不用画眼线。明子叮嘱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好在外人面前搞得我们很有审美追求。我郑重其事地比了一个OK。从手指的圆形里,我看到了我们热气腾腾的烤鱼,午餐肉片在青笋、豆皮间已经煮得哆哆嗦嗦。没用,我已经七分饱了。热气悬浮,女孩儿从锅里捞起一片土豆,咬了一口说不熟,又放进去煮。
大概过了十分钟,他们不再等李。夏天不该吃烤鱼,我的汗珠从胸下蜿蜒地流到腰带上。不过附近好像也没有更实惠的饭店了。
李落座时,鱼的一面已经戳没肉了。你们不喝点东西吗?他问。明子和我喝啤酒,其他人要了冰镇橘子汽水。我们翻过来吧?女孩儿说,她示意我帮帮忙。不能说翻,海边的人有这个忌讳,他们会介意的。李用筷子粗鲁地指了我们一圈说。要不怎么说?她问。顺,要说顺过来。李回答。无论怎样,我们海边的人已经把鱼翻面了。亲爱的,把纸巾递我一下。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晓得明子知不知道,他没给我们介绍。她的昵称是张曼玉,我称呼她曼玉似乎稍有不妥。别叫我亲爱的,我姓姜。她说。这点跟我相像,我也不喜欢别人用亲爱的称呼我,虽然有时它挺通用的。不知道是“姜”还是“江”,我没多问。
元宝对我们的生意充满好奇,问题坦率直接,比如你们一年能赚多少钱。明子说,要看运气。为了岔开话题,明子问李喜不喜欢摇滚。他喜欢简单把人划分为两类,一类听摇滚,一类不听。当然,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听摇滚。他精确地知道,腰乐队在哪一年改名叫寸铁。他在大学里偶尔还会去哲学院旁听博物学课。我感到好奇,博物学竟然归到哲学院。
有一种预感,这次肯定能拍出好照片,每次要拍出好照片时我就有这种预感,特别精准。明子用点烟的手指着鱼骨说。那要多谢各位了。姜举杯邀大家碰一下。我吸了一口啤酒沫。每次买卖,明子都要提到预感。万能的预感。
这时,一个短发服务员拿着笔记本,来问我们是否有兴趣参与新店开业的活动,可以赢免单,需要两个人。她有四川口音,说话带着公事公办的语调,大概不希望我们参加。
姜说,参加参加,到哪里去?她活跃地响应,一副特有把握的样子。我也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用纸巾擦了擦嘴,起身跟着服务员往门口处走去。一个透明的卡扣收纳箱,带红色提手,里面有一条草鱼。活的,半天甩一下尾巴,鳃徒劳地张合。游戏内容是掂箱子猜鱼的重量。总共有十几个人,通过黑白配筛选,我们进入了最终的三个组。就是说,怎么着我们都能拿到点什么优惠了。
店家既然用活鱼做游戏,肯定是挑选了店里最大最新鲜的鱼,好展示给顾客看。于是我猜四斤半。姜推测,鱼可能不会正巧整斤或半斤。我觉得有道理。最后,我们的答案是四斤二两。
结果公布,去掉收纳箱的重量,鱼重四斤四两。我们的预估最接近,从而赢得了一张免单券。姜抱住我的肩膀跳了几下,我感觉有些不自在。在姜高兴之时,店员告知这券下次进店才可使用。
有山将岛一分为二,东面风浪大,民居不多。民宿建在岛东面的一整片岩石上,巧妙利用了轻缓的坡度。观海是它的第一需求,不过那应该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底层的岩石不断遭受海浪的侵蚀,这座建筑不会长久。
早上七点一刻,我去敲门,姜把门打开,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们住民宿的主卧海景房,窗帘拉开着,朝霞从海平面铺过来,粼粼的光斑切割流动的色彩。屋里被微凉的海风充盈,没有了整夜呼吸的味道,但厚重的地毯中散发出霉菌和灰尘的气息。他们没换,还是十几年前的地毯,米色打底,浅棕的流线。我和明子在这里过圣诞节时,在地上點了心形蜡烛,把地毯烧了一个洞。为了逃脱赔偿,千辛万苦、自作聪明地想把床挪动一点,好盖住那个洞。我们从没想过一张床竟然那么沉。它陷在那里,仿佛有根抓着。终于有一点成果。一个更大的洞,床底的另一边露出一个更大的洞。最后,我们认领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洞,赔了钱。
李吃早餐还没有回来。姜穿了一件针织无袖的连衣裙,看上去有些厚,要不是宽松估计有点热。她看不出来是个护士,在我印象里,她说话没有指令性。可能刚洗了澡,头发还没有吹干。她光着脚在房间里走,脊背挺立,仿佛瘦弱的身躯里一直有股力量激励着她。脸上有一些雀斑,睫毛夹过,没涂膏体。由于眨眼速度过快,似乎精于算计。眼睛大可是没有足够的神采,想让一切尽收眼底的努力,让她显得不能聚焦和专注。
你看见了吗?她问道,隔壁婚宴大厅在施工,我们房间里蟑螂诱捕器都快装满了。司机说民宿老板换过好几茬了,这几年生意不好,可能要靠婚宴盈利吧。我一边对她说,一边把化妆包放在桌面上,分门别类摆好,清洗了美妆蛋,等待开工。
她高度近视,平常可能不怎么化妆,眉形是散乱的。不过看起来她做了精细的准备,提前刮了腋毛,桌上放着花朵形状的胸贴,隐形眼镜和防晒喷雾,补救高跟鞋磨脚的创可贴,给李用的内增高垫。还有聚乙烯醇滴眼液,我知道那是一种人工泪液,我妈离开它不能生活。当我想花钱买些弄假成真的东西时,明子制止了我。这可都是功课,而他却只想减少开支把戏演完。山猪吃不了细糠。
他们家的自助餐具是那种不锈钢碗,和喂狗的小盆一样。她说。这我完全不知道了,还没有来得及去吃,弄完估计就要出发去第一个场景了。
打完底妆她挺满意,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向她展示,美妆蛋攥干水分,用一张纸巾包起来再吸一下,把粉底液挤在手背上,然后上脸,再用美妆蛋均匀拍开。毫不费力,我还顺带推荐了遮瑕膏,好挡住她额头上的几粒明显的痘印。
第一套衣服,她选了黑白波点吊带裙和黑色绒面尖头细高跟鞋,我把她的头发卷了一下,她适合卷发。为了让她的眼睛更加明亮,我不仅为她画了眼线,还贴了几根假睫毛,我想让她漂漂亮亮的。明子根本看不出来,他也不会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她是看上去朴素,然而稍稍努力会变得非常好看的女孩儿。我问她你觉得如何,她对着镜子左右看了一番,说,很不错,变漂亮了好多。
你们是情侣吗?她试探地问。和司机?不是,我们不熟。我说。摄影师,你和摄影师是一对吗?她不肯善罢甘休。没等我回答,她说我看到你们接吻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打开民宿的门,在院子里的旋转楼梯爬上爬下,爬到楼顶会休息一阵,倚在栏杆上往远处看。树冠遮挡天空,雨早停了,海面一片漆黑,风把餐厅青椒炒鸡蛋的味道送来。明子站在梯子上换灯泡。老板拿来备用灯泡,去旁边店里打牌了。我上了梯子,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他继续换灯泡,自信得电都不断一下。
与前几年不一样了,他的肚子又圆又结实。
你的心肠更硬了。我说。
灯亮了。吸引来三五只翅膀透明的小虫。他扭转身体来亲我。我也亲他,他却不肯慷慨地将舌头送进来。
这时,他有几条消息进来,他老婆向他要钱,孩子要去私立幼儿园。
我将手探进他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将它们一个一个展开,是袜子,左右口袋各装一只。他女儿的。因为跟老婆闹得不好,他常年见不到女儿。他通过这种笨拙的物理方式维持父女的连接。我仰起头,将袜子盖到鼻子上,非要找到一些实在的东西不可。
他的脑袋就那么大,他留给女儿的空间让我嫉妒。结婚以后他有一次联系我,是让我为他的女儿起名字。五行缺水。他说。整件事充满戏谑。但我还是发了一个给他,是我同事的名字,他们都姓杨。这种情况都是广泛征集,用上的几率小,即使是明子也不例外。果不其然。不要费劲为别人的小孩儿取名字。
现在,我无事可干,和他合伙做旅拍的“生意”。明子跟我聊天基本不加表情,语气词都很少,让我有时候琢磨不出他讲话的神态。先斩后奏会让困难的事情容易一些。没跟他商量,吃完晚饭,我就私信姜,把除订金以外的尾款要了来,她痛快地打给了我。
元宝对单车道的柏油路抱怨不已。他以前在省立医院开过七八年的救护车,习惯了被车辆礼让。一开始他在医院做保安,停车场设计不合理,得经常挪车,医院领导不想下楼,索性把车钥匙丢给他。所以,他还没有考驾照就会开车了,技术都是挪车挪出来的。他边开边讲,就在得意之时,车猛烈地颠簸一下,稍有犹豫,突然转弯,然后不动了。他下车打开前车盖,看了半天,揪了一个零件扔了。试了试,车又开始跑了。
李为我们介绍路两边的马尾松和五针松的区别。他的眼眶是陷落的,五官立体,基本不用打阴影,刚刚也只稍微弄了弄头发。他的发质粗实坚硬,侧面和后脑勺刚刚剪过,整齐的发茬让他精神又果断。不过他非常急躁,似乎不善于深思熟虑。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是他格外怕麻烦,这种人会极容易妥协。后来的事情让我觉得他一旦答应了什么事,倾向会去坚持一下,即使他感到后悔、不自在,也要强迫自己试一试。
有一点我想错了,我以为明子毫无准备。但他没少下功夫,将一个婚纱摄影师的基本工作都效仿得像模像样。找拍摄角度,调动他们的情绪,还抱怨这份工作夏天晒脱皮,从没有一个节假日陪家人,一天下来袜子不能进屋。没有人怀疑。第一套拍完已经11点了,我告诉姜,按照以前的经验,泳装不怎么出片,头发沾湿软塌塌的,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身材完美度想象过高,而且泳池拍完可能需要重新化妆,不如先拍第三套。可姜坚持先拍泳装,拍完好换个造型。我说好。他们高兴最重要。同时,我隐隐担忧,她不是那么好对付。最后,我们准备在民宿自带的泳池拍第二套,然后回去吃午饭。
姜挑了一件款式简单的泳衣,身上是藏蓝色,明黄的肩带,搭一件白色短裤。李穿的是件明度很低的红白相间的背心,黑红格子短裤。
在民宿宣传彩页的醒目位置,印着那个主打的“天际泳池”,一望无际,海天相接。泳池看不到高于水位的边沿和瓷砖,是一种看似没有边缘的特殊设计,池水与边沿持平,水波会随着激荡的力量溢流下去,在看不见的外沿有集水和防护措施。
李问我们岛上有没有蚝壳墙,就是用生蚝壳子砌的墙。元宝说没见过。李自言自语道,对,岭南地区会有,这里没有也不奇怪。我们沿着花园的小路去泳池,脚下褐色的松针从秋天开始腐烂,到现在已经松软绵密。元宝夸大了这里的一切,将岛上的东西描述得格外珍贵,比如,他说这种腐殖质土最适合种花,有人去防风林里挖,在网店上十斤十斤地卖。李否定了他,他说这种土还会继续腐烂,容易损伤植物新生的根系。
他们多付了3000块拍胶卷,明子格外卖力。他没有带泳衣,衣服都湿透了。
你们要真亲,不要只是嘴巴放在一起。明子这样说显得好专业,可他的耐心不足稍显刻意了。来,你们看。超级不好看。确实如他所说,我用微单拍出来的照片,俩人的嘴巴被挤得变了形,面部肌肉紧张。
好的,休息一下吧,我去买雪糕,太热了。姜说。她裹了衣柜里的薄毯去外面了。回来的时候姜提议,能不能去海里拍几张,大家都去海里。
天空晴朗,海面是涌动的蓝色,微弱的风也能将波纹一层一层推过来。这段海岸水清澈有活力,卵石堆叠,一些游客带着小孩儿在捡石头和海玻璃。因为是景点,人有些多。礁石那里有个小男孩一直在喊爸爸。有那么一刻,我表演得过于投入,真认为自己正为他们的婚姻出力,四周飘满了虚幻的幸福泡泡。
明子指导他们做各种姿势。
你们拍得怎么样?李问。胶卷快没了,你们如果还想拍,我去车里取一些。往海里拍,没有多少参照物,成片会沉闷无聊。明子提醒他们说。一大片刘海贴在他的额头上,显得思路混沌。
基本不存在补妆的事。那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我就感到索然无味了。我涂了防晒霜,他们拍照的间隙,我已经游了两个来回,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元宝早已失去兴趣,我们下海时他躺在沙滩上,需要帮忙时我们会叫他。后来他回到车里,把车停在堤上的凉阴下,车窗紧闭,肯定开了冷风。
许多水母被海流带到沙滩和浅水里。也许是温凉的海水让姜振奋,她把一只水母放在自己头上,在头发和额头上留下透明黏腻的液体。她让李上岸歇会儿,吩咐明子替她拍一些单人照。李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他马上去车里关上了车门,过了一阵子,他带了几瓶冰镇饮料走下堤来。姜用力将胸前的水拍下去,昂起头来对着镜头笑。然后把自己交给重力与浮力的较量,深深地掉进去。
最后一套我们要到市郊的山上拍,那里有起伏的草坪、一些山羊和一座葡萄酒庄。再过几个小时可能会凉快一些了,李需要穿西装,好搭配姜选的那件简约风的白绸婚纱裙。姜最中意那套衣服。
明子将胶卷拍完,去车里了。不知道他还回不回来。姜在离我们100多米的地方,不断从海水里托起失去活力的水母,将它们扔到更远的地方,再变换泳姿,游过去寻找它的踪迹。我在担心她的隐形眼镜滑落进水里,或者她被水母蜇伤。并且,她离海岸越来越远。
太阳几乎压到头顶,光涌流下来,没有风,一阵阵纸张燃烧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太热了。远处的岛和岸边松木的轮廓微微跃动,仿佛有什么动物刚刚跑过。姜一直往海里游,在防鲨网附近停留片刻,继续斜向朝外海游,那里游泳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往前游了一段距离,喊她回来,声音刚跑出我的嘴巴,就消散在浮动的光波中。左前方暗流多,还有附近养殖场漂过来的海带,体力不支她有可能回不来。我回头看李,他在喝饮料,喝完半瓶将瓶盖拧上,让饮料漂在肚皮上的水里。
姜停止了,两次伸出手臂拍打,但节奏不对,我没有听见任何的呼叫声。明子还没有回来,我叫李,准备和他一起往那边游。她好像溺水了!我对他说。
李向我靠近,海浪淹没他的前胸,他停了下来。我往前游了50米,水温已经明顯下降。这时我看见姜开始往回游了。
她游到我面前时面色苍白,如同涉水换了另一个人回来。我们不拍了!一切到此为止!站定后,她走过我,走过李,对正在换胶卷的明子说。然后徒步向民宿的方向走了。
化妆时,我告诉姜,这岛我和明子以前来过。后来我还在这个城市读完了职业学校。
以前,明子家住在我外婆隔壁,江边一个溶洞度假村附近。一直到中学,我都在外婆家过寒暑假。我父母在镇上开炼油坊,附近的农民将自家的花生运到我父亲的油坊榨油。我的卧室在二楼,窗帘和被罩被油味熏蒸的气息连柠檬味的洗衣液、毒辣的太阳都去除不了。我在镇上的小学读书。明子在四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班。
那时我就发现我们在一些地方存在微妙的默契。最后,我们决定干点什么。明子切肉,我来串,蔬菜来得及就在他家的洗手池洗一洗,来不及就直接串。土豆片、蘑菇和青椒最好售出,板筋和鸡心我们不要,我们那儿的人很少吃那些奇怪的东西。我们在景区附近的江边烤,那里的倒柳可以将炉子和烟包裹起来。非常便宜,游客们买几串站着就吃完了,买十串以上,把签子还回来的话,可以获赠任意一串烤蔬菜。
有时候连租炉子和买菜的钱也赚不出来。有人认为我们的年纪不足以把握好食物的生熟,那可真是低估我们了。不过,欢迎自助,烤多久都行。成人会比较好打发,不好对付的是附近中学生,他们会指责烤串不够卫生,铁签清洗不干净反复使用。
他们看我们赚钱难受。明子说。
要是碰上那样的顾客,明子就会赠送他们额外的烤串,来堵住他们的嘴,挑贵的送,鸡翅、鱿鱼板和羊腰。他们只是想得点小便宜罢了,那些不干净的五花肉和狭长的韭菜叶也全部进了他们的狗肚子。
每增加一笔钱,我感觉就多掌握了一些可能。甜蜜的积累和打算。有一天,我们在我外婆家看电视,《动物世界》、老港片、重播的《西游记》,穿插的不孕不育广告中,人说起话来过于兴奋,毫无保留敞开隐秘的伤口。明子把遥控器的按键抠掉了,这时频道切换到一个小电视台的旅游节目。他们介绍了这个海边城市,夏天,穿白大褂、趿拉拖鞋的人。一开始主持人解释他们是大学药学院的,后来发现是去海泳的教工。白大褂里面是泳衣,脱掉褂子就能下海。这跟我们这儿不一样,我们这儿没有人穿泳衣泳裤。
那里靠着宽阔的海岸,时常会有平流雾。与平常见到的雾不一样,风吹来持续的暖湿气流,在近地面遇冷凝结成雾。雾气只在地面以上几十米的地方流动,楼顶都是裸露的。站在高处,地面的筋骨与崎岖隐匿起来,建筑被虚无缥缈的白色托起,一片绵软中见棱见角。
大海对我们来说,倒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们每天都看见水。但我们从来没见过平流雾,特别想去看看。现在想来,几乎是为了某种骗人的需要现行捏造的,如此狂妄不可信,可那会儿真是当作天大的秘密去维护。又或许,我们已经知道了平流雾也不是天天都有,只是借着这个由头走远一点。
就这样,经过几个假期,我们还在志同道合地烤串卖串。在初中一年级的寒假,我们已经攒了相当大的一笔钱。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我们不在暑假出行,偏偏选择了一个能把鼻子冻掉的冬天动身。用学校组织活动的同样借口,我们出发了。坐了3个小时汽车,目的地就是这儿。
为方便起见,我们养了许多社交账号。找一些复古自然的照片,传到我们自己的号上,定期点赞评论转发维护,然后“钓鱼”。都是一锤子的买卖,一单结束,就把一个号注销掉,用明子的话说叫“放烟花”。开溜之前,明子都叮嘱我,别忘了“放烟花”。其实,早在他关心以前,钱到手,我们一脱身,我就把烟花放了。什么都没了,完美得无迹可寻。至今,我们还没有惹上关于警察方面的麻烦。
姜放弃拍摄的决定让我紧张,我不想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走了。我们回到民宿的时候,姜已经收拾行李离开,泳衣被扔在主卧洗手间的浴池里。李一开始是客气的,他不断地拨打姜的电话,并向我们道歉,说她脾气古怪,经常像现在一样莫名其妙地发作,任性、仓促,不管不顾。姜没有接电话。他开始骂难听的话了。真挚又烦人。
我和明子不知道他是想把她叫回来,商量后续事情怎么处理,还是想要就此分道扬镳。
我们又饿又累,明子把一些乳液涂在晒伤的皮肤上。李说他叫了外卖,一会儿大家一起吃。他没提我们吃完怎么办,要不要继续等姜的消息。我最担心他突然和我们商量拍摄的费用问题。我算了一笔账,只拍了一半,要是他想退钱的话,我绝对不会给他,一毛都不给。看着他从外卖员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餐食往客厅走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想多了,有可能姜打给我多少钱他都不晓得。这么想来,他倒是个懂事的糊涂蛋。
是白煮海鲜和一些炒菜,机打的单子上标着是个六人套餐,四袋精酿是额外加的。我们很快就把啤酒喝光了。
你们是哪里人?明子问。李说是山东人,他和姜都是山东人。
葱省人和葱省人过日子好啊,葱上加葱。元宝说。他往自己蘸料碟里倒了一层香油,油脂把姜汁冲出一个优美的漩涡。
元宝说这话似乎戳到了李的心窝子,在一阵低落后,他打开了电视机,里面在放婚姻调解的节目。李看了一会儿,问我们还想不想喝酒,他来请。我说想喝,明子附和。通过明子的眼神我猜出来了,他也希望李喝多一些,最好睡过去,然后我俩溜之大吉。
李点了超多的啤酒。没找到开瓶器,元宝用筷子,李用牙齿,明子用板凳角,一瓶一瓶艰难地开。显然,明子到后面不再控制自己,而是用碰到知己的速度在消耗啤酒,他说这儿的啤酒不一样,真的好喝。空调已经开到17度,房间里还是不凉快,小米辣和蒜末不断烧出舌尖的新热量。李不再频繁看手机,他好像已经忘了来此地的主要事情。
最开心的还是元宝,他野心勃勃的样子,一定觉得自己只用半天就把钱赚到了,还有人陪着喝酒,捡到大便宜了。在喝到第五瓶的时候,他状态来了,说他小时候曾经偷了爸爸饮料厂里的东西,一袋兑奖后没来得及銷毁的瓶盖。他将“再来一瓶”的瓶盖发给自己要好的朋友,他们整整喝了一年的免费饮料。既然这样,大家都觉得要用一些秘密来作为交换,不能让人家虚掷真情。明子说,以前我暗恋过她啊。他指我。我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意。有一种关于未来的占卜,小学生玩的,你们玩过没有,两个人的姓名笔画相减,就是两人今后的关系。伙伴、敌人、知心朋友、萍水相逢,我把她和班上所有男生的关系都算过了。元宝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啊?我们是夫妻啊,明子说,现在看来不怎么准确。李鼓掌叫好。接着他说,我骗你们的,我哪里有钱租学校窗口,那是我小叔的,我在他那里打工而已,为人打工煮方便面,我一点都不爱吃方便面。最后到我,我没想起来要说些什么。于是,我给他们表演了一个手掌劈小西瓜。
他们找到了房间里的手持话筒,一边继续喝,一边开始唱K。我的肠子像被放在音箱喇叭上,拧转、颠簸。于是,我准备在露台躺椅上睡一会儿。门外的空气温顺又舒爽,貌似有千多的鱼嘴在我冰凉的胳膊上吞吐温水。
我走出民宿,头顶苍莽的叶子让我预感到彻底的结束。杨树、银杏树、玉兰树掩映在停车场周围,根部有整齐的石头围着。走下长苔的石阶,就置身于森林般的阴凉中了。有野猫从小径中回身一瞥,松鼠倒不那么警惕,在树干上灵活地跳跃。眼前的一片空地上,有废弃的空调外机、红色的漂浮球和旧自行车的骨架。再往前,出现了一条与环岛公路平行的石板路,专供行人来走,外围有矮松做防护,因为侧面就是海岸的陡坡了。蓝色的警示牌提醒人们小心跌落,近处的峭壁上有发丝状的草轻逸地飘摆。
我想找一个老地方来着,可记不清是哪条路了。
多年以前,我和明子到这儿来时没有过夜,当天就坐车回去了,只不过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妈报了警。
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受害者来对待。
即使我冷静理性地告诉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把什么奇怪的东西塞到我的阴道里。可他们不相信。我不敢直接称呼他的姓名,那已经成了我们家的禁忌。好像说出他的名字是一种承认,让他再玷污我一次,让他又做了一次好人。他们还让我验了尿,我妈想知道我有没有怀孕。我不知道什么是中段尿,我想当然地把尿的轨迹当成线段,在开始尿的时候,精准把握,将那个果冻盒一样,让我倍感耻辱的东西放到线段的中点上。
其实,我对我妈认为的那些东西还不怎么了解,我还没有弄懂其中的操作理论,生疏让我缺乏自信和动力。并且,我天真地以为,那些肮脏下流行为的主人不能是明子和我。
不过,自始至终,我应该感谢我的外婆,一定程度上,是她让我妈的疯狂降低了一些。我妈要明子家赔偿30万。那时候,一条人命可能也赔不过30万。她得到了半个多月的假期,要专心来处理余下的事项。她扬言要把事情打电话告诉她的同事和邻居。其实,邻居不用告诉,他们早知道了这件事,还有传言讲,我被喂了一种可怕的叫人服从的药,回家来脑子就坏掉了。此外,她想跟几个姑妈讨教一些经验,又不想表现得被人可怜。所以,她每拨通电话,计算着只响两三声对方来不及接通就挂断。而当姑妈们打过来,她首先要责备她们一番,怎么刚才不接电话呀?这样,她既保全了面子,又节省了话费。
要什么钱呢,她是自愿跟他去的。外婆对我妈讲。她也说得不够准确,我不仅是自愿的,还是那场活动的策划者。我没费多大功夫就说服了明子。是我买的车票。我想告诉他们,别傻了,小孩儿一点都不简单。孩子是单纯的才是一个大骗局。
我一直记得岛是很大的,而今天它无缘无故地瑟缩了。头晕乎乎的,我只能放弃找那条路。随后,我来到一个彩票投注站。
在那里,我看到了姜。
她没走。她坐在我们昨天吃烤鱼的店里,旁边放着她宝蓝色的行李箱。我想装没看见走开时已经晚了,她看到我同样有点躲闪,接着就招手让我过去。那会儿我已经不想钱的事儿了,就想找人说说话。
她的手相当漂亮,拍照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我称赞了那双手。她说这么好看吗?那用来给病人插尿管是有点可惜了。她点了小龙虾,掰掉虾头吮吸两下,熟练地剥出白色的虾肉,用不到的手指都高高地翘着。今天店里开了冷气,从干燥闷热的外面进来,疲劳和烦躁一寸一寸退回脚底。姜从锅里捞粉条,让它们溜进自己的小碗里。
她说,你还没有给我讲,你和那个摄影师来这儿以后的事。早上时,我告诉她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当然说谎了。
海和江还是不一样的。走出汽车站,明子感慨说。
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在岛上到处游荡。大家告诉我们,没有平流雾,天天是晴日。太阳濡湿每一个地方。路边野草枯死倒伏,废弃的战马和人物雕塑躺在那里,鼓出的肌肉野心勃勃,马蹄上落了海鸥的粪便,战士的眼神依旧严肃又犀利。明子凑近,敲一敲他的盔甲。
空的,他说,刚刚那个替换下来的,造型一样。明子说的是前海广场的雕塑,它是崭新的,长矛一本正经插入中天的太阳,好似在搅散一个泛白的蛋黄。青铜色油漆的味道让他显得颐指气使,可若真要分个高下,故意做旧的效果却比不上路边的“草寇”。
在岛的中部,民居多起来,盖的房子式样和平常见到的差别不大,但要普遍低矮一些。还有一个军队驻扎地,铁丝网高高地围起来,没有穿迷彩的官兵演练。
我们绕岛走,整整走了半圈。在环岛公路玩了几个小时后,没什么新鲜的事,我们感觉无聊和虚空。我立刻捕捉到了,这是我一意孤行的代价,我沉浸在爱与冒险的崇尚和确信里,这是附着之物。
很快,两个中学生的肚子也空了。于是,我提议放弃徒步环岛,转而从一条单车道的水泥路岔开去,我想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里面说不定会有小饭店,好让我们饱餐一顿。明子说去看看。先走一段缓坡,上面结了冰。我们必须得小心地走才勉强不被滑倒。等过了那段长长的缓坡,眼前出现了几座突兀的别墅。周围是杂植的防风林,树干上缠绕着枯藤,大部分是爬山虎,还有茑萝蚕蛹般的果实。最前面的一座房子已经塌陷,门上挂着U形锁,玻璃碎了,绿色的窗户也掉在前院里,留下一个空洞。远远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明黄色的沙发。房子都有单独的院子,被半人高的栅栏围着。有几座应该是空的,其他院子里很容易就能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雪人被打扮成阿童木的模样,堆在修剪整齐的蟹爪槐下,清扫干净的路从屋檐下通到门口。追踪车轮轧出的雪痕,能看见儿童滑板溜溜车停放在车库里。荒废的菜园,有一只鹅在警觉地散步。
道路在最后一座房子前停止。我们的议论被一阵凶猛的叫声打断,从铁皮棚里踱出一只棕色的多毛动物。它身长有1米多,面部开阔,双肩平顺,前腿肌肉发达,从喉部发出充满敌意的低吼,不紧不慢地向栅栏走来,优雅、沉稳、蓄积力量。谨慎克制让它看上去不是那么矫健,但我相信只要它开始攻击就会毫无保留的精准。显然,它认为我们触犯了它的领地。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只熊之类的东西,这里不会有熊,是一只藏獒,沒有拴链子。
快跑!明子对我喊了一声。它像抢先听懂指令一般,逐渐跑起来,落地的间隙,发出沉闷的狂吠。在丰厚的毛发和鼻梁的沟壑里,掩藏着一双杏仁状倾斜的眼睛,闪动亮光,充满威胁与蔑视。我被它的目光钉在原地,手颤抖地松了松围巾,仿佛是毛线让我呼吸困难。没有人出来喝止,任何门和窗都没有被打开。明子的跑动彻底激怒了它,在接下去的任何一秒钟,它都有可能腾空越过稀松的栅栏,落在我的面前,将我撕成碎片。而我只能缓慢地腾挪柔软的脚脖子,别无他法。我想象它已经在我身后龇出冰凌般的牙齿,舌头上的热气弥散开来。我估算着它可能的行动。转过身,好专心致志地走开,所有的精力都用来集中到脚步上。
我成功了,越走越快,最后在下坡的时候我能跑起来了。
我从松林里穿行过去。此时,我产生了一丝幻觉,松林仿佛陷进夏天烈日熏蒸后的折射效应。跳动的空气扰乱视觉,让一切显得不可把握。
等我沿着干冷的马路往住处走时,我就平静多了。我没想去别的地方,待在原地或者直接回家,虽然所有的钱都不在明子那里。我只想快点走,离别墅远远的,早点回到民宿,进去坐在暖气片上,烤烤我僵硬可怜的屁股和腿。
我走在一段长长的缓坡上。有一些汽车从公路上行驶下去,柏油是新铺的,白色的指示线清晰而洁净。两边种了整齐的法桐,修建的时候应该仔细规划过。枝条绵软,光线仁慈。这时候明子呢?我那时才想起来。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他正向我的方向走,不是沿着路边,而是走在马路正中间,踩着分割线走。
他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害怕了。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我被自己的宽容弄得相当感动来着。看到他回来,我感觉自己被掰碎了一小块。
从水泥坡道上滑下去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我不会有危险,命丧狗嘴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它降低了吠叫的频率,将前腿搭在栅栏的缝隙里。我内裤里层的钱,我们所有剩下的钱一层一层摩擦着我的腰。冰帮了我的大忙,他们平滑又毫不设限。那应该是别墅的主人给自家小孩子造的简易游乐场。草地上的浇水器估计不能在这么冷的季节使用。我想象他们在前一天晚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泼一些水,最后形成了光滑均匀的冰面。旁边树林里放着一个黄色的塑料小推车玩具,还有一个类似剪刀的东西。我下滑时,冲碎了一排雪花小鸭子。除了这个令人欣慰的结果,我还额外得到了一个现实。我突然醒悟过来,我们不可能像我们的父母一样结婚,并生育小孩儿。我们顶多一起赚赚钱,确实需要时提供一下彼此紧缺的东西,如果愿意给的话。总之,我们不会相爱。
姜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刚刚吃过了,现在还撑着呢,而且我吃小龙虾过敏,会肿成一个猪头。她贴心地为我要了一份糖渍小番茄,那很合我的胃口,我想吃点又凉又甜的东西。我向她道谢,她回不用客气,是我们一起赢来的。我这才想起来,她用了那张五百元以内消费的免单券。
你们那儿管这种比别处粗的粉条叫什么?我说还是叫粉条。
我们叫它们“小猴子”。她不无自豪地说。我为多知道一种描述而高兴。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我问姜。
很普通的开始,我想跟你说说我们怎么结束的。
姜说,去年假期他们自驾出游,去了农村摘果子。沿路一直开啊开,到了一个地方,水泥路上晾晒着新割的豆秧。叶子已经失水翻卷,看上去已经晒过几天了,好多豆荚已经炸开,豆粒变成黄色的了。它们不是占据马路的一边,而是铺满了整条路,全被挡住了。
这应该怎么过去,你有看到什么人吗?李问姜。没有人。有只谦卑的母鸡在那里偷食,附近也没有任何人看护。我们不应该走这条小路,这儿走不通。他抱怨说。姜让他下车看看,有没有东西挑开一些开过去。他坐在车上不动。我们应该原路返回,不应该出来过什么假期,主路车流堵死,小路刁民堵死,我们应该躺在家里吹空调。他说。姜用脚踩了踩那些豆秧,有几只奄奄一息的蜜虫飞起来落到她的裤子上。她坐回车里,没有倒车,也没有向前走,就只是坐在车里。他停顿了一会儿,拧开矿泉水,把剩下的半瓶都喝了。将那个空瓶子扔到马路中间的豆秧上。然后,他下了车,顺着路往回走。几分钟后,他的背影消失在后视镜里。
没过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女人,是一个农妇。经过询问,路上没有她家的豆子。姜想请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应该如何把车开过去。她反复强调,她得过去,要过去怎样不会轧坏那些豆子?没想到那个女人说,开过去啊,随便轧,晒出来就是碾轧的,不会轧坏,车轮底下过几遍,豆秧捶起来就省劲多了。她豁然开朗,兴冲冲跑到车上,发动,慢慢地碾过去。豆荚噼啪噼啪炸开。然后,把车掉头,开回来再走一遍。来来回回,享受那些陌生的声音。开车轧过豆子时,豆粒弹来弹去,好像许多细小的老鼠,随着豆荚炸裂胆小地蹦出来。
那个女人还告诉我,毛豆晒干了就是黄豆,母鸡不交配也会下蛋。姜说。
她摘下油汪汪的一次性手套,喝了一口酸梅汤,瞪着我看。我想问你,在我游到很远浮出来那会儿,你们有没有看到我不对劲?我觉得你们看见我了。
虽然热,但她第一次在海边见到水母。她说她一直游,没有遇上任何不可把握的东西,可突然呛水了。她努力转身,向岸边游。但是不行,她舌头发麻,喊不了,双臂离开身体并向远处漂浮,每次浮出水面的时间根本不够呼吸。她认为没有什么能够救她了,那是肯定的。无人听见,她本来以为会那样静静地溺死。可是,就要精疲力竭的时候,她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
海带?我问她。之前我们学校有位老师在那片儿被海带缠住淹死了。
不是,海带可救不了我。之前她听上去平静又释然,说到这里,她还是激动起来。
我再次试着踩下去,硬的,是一块陆地。她说。
我知道有那种情况。那叫沙岛,潮间带上经常出现。但我只在退潮后的浅海碰见过。沙岛在潮水上漲后会极快瓦解。再说,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片海底地形如此复杂。陆地,想起来更是不可思议。我甚至都怀疑那可能只是某一只水母宽厚的头部,在蓄积力量往海面浮动时碰到了她的脚。
我看到你们在交谈。我很好奇,你们说了什么?她问我,眼影的珠光弥散到了她的下巴上。
他说,他没有鼻夹。我靠向椅背,告诉她。
姜哈哈大笑一阵说,是他,确实是他,他没有鼻夹就游不了泳。
他们已经同居一年多,她认为他们肯定会结婚的。结了就结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因为所有的进程都朝那个方向去了。诡异的是,溺水那一刻之前,她还坚持着绝对不能离弃的信念,它带给她紧迫而尖锐的欢乐和痛苦。姜说很奇怪,今天突然顿悟了。她想通了,他们已经提前结束了。
此时,她与李结婚的斗志被一种新的感受纠正。她作了一个坚实的决定,从与他有关的幻境中假设的忠贞不渝,迅猛地破碎,不可妥协。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松愉快,表露出一种没有什么可以诱捕的心情。爱的光辉熄灭,戛然而止。就这样而已。真是迷人又危险。
在我离开民宿以前,房间里已经彻底冰下来。每个人都有些醉了。我关上空调,元宝抢过遥控器又打开。我将姜那件婚纱礼服披在了身上。元宝站起来要跟明子学习拍照。明子问拍谁。李仿佛如梦初醒,一副阴森而痛苦的表情。元宝说,拍他俩。看半天才明白,没有别人了,他指的是我和李。明子说,那她肯定不同意。我举手表示反对,我说,我为什么不同意啊,我同意。李从衣罩里取出西装穿在身上,露出想要堕落、却又极力掩饰的慌张神色。
推荐一下,我对他说,你觉得什么牌子的方便面最好吃?
方便面口味是最私人的事儿。李说。这个问题让他放松下来。你可以试一下出前一丁,日本人做的,他们是方便面的鼻祖。黑蒜油口味的。
那这个卖得好吗?我问他。
不好,贵,学生吃这个的少。不如下康师傅加俩蛋。
对,就这样,聊天聊天。明子不断按下快门。
你的双眼皮是割的吗?李说不是,很刻意吗?我不知他说的是刻意还是可疑。于是我回答,是的,可以用来藏私房钱了。他被我逗笑了。
李手臂上明显又突出的血管,让他稍显单薄的身体增加了一些力量。额头中间有一根早上我为他修眉刮掉的眉毛。那根毛发似乎有一个轻微弧度,又像是根睫毛。他的嘴唇因为过于凌乱的吞吐空气而干燥,我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颧骨和鼻翼,最后我把手压在他的眼睛上。他的肌肉还是有些僵硬,为了彻底浇熄他的理性和戒备,我亲了他的嘴唇。我记起明子的告诫,你们要真亲,不要只是嘴巴贴在一起。然后,我就那样做了。我想通过不断地赞赏他,让他多一些自信。把冷硬坚实的抵抗替换成绵柔的、松动的、危险的顺从。
晦涩而温暖的鼻息让一些阻滞的东西开始松动,好似喀斯特地貌表层的水,千方百计漏下去了。雾气开始消散。
然而,刺激和快乐相差甚远。
我以为的明子习惯背后做好事,借有去无回的钱给亲戚,不贪图别人都能想着他;当他确定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總是带着一股复仇和释放的情绪;我以为的不需要多少暗示就能明白并达到一致的时刻是默契,进而会滑向爱的过程;我以为我辨认了他所有的轮廓。不是的,透过虚假的表演,我看到诸多个面目模糊的他。此时,在镜头前面,我前所未有的松弛,最大限度地释放敌意。冷漠、疏离。一番迂回润色,精确却在流失,这种感受因为过于真实而灼伤了我。这在我想来是他本不该承受的情绪。但我又一次判断失误,他相当欢迎,兴奋让他的小眼睛不断地眨动。
来,杀了我为他们助助兴!明子对元宝说。显然,元宝没有捕获他夸张的幽默。这一路下来,元宝总是不能及时理解一些玩笑。太好了,这组照片。明子说着,趴下起来,中间还跪在那里几次。
我把钱全部转给了姜。她的收钱提示音是一个古怪的声音,好似一颗果子掉进深井里。至此,太阳开始移向蓬勃的山丘,从玻璃窗望出去,树影中包孕着节日般的明亮光影。
明子打电话来,民宿老板告诉他,小岛突然被封禁。他俩醒来,元宝已经不见了。在封岛前夕,他可能得知了消息,开车逃跑了。他不仅赚到八百块钱,还顺走了我们的摄影器材,两台租来的胶片相机和一台微单,打光板、化妆包、一双高跟鞋、假耐克太阳帽和所有现金。离开了民宿,删除了好友。我查看了手机,在退出我们的群聊之前,他还发了一句“朋友们,珍重”。
可能是因为匆忙,或者不熟练,在鞋柜旁边,他遗落了一卷胶卷。我走的时候将它扫描洗印了出来,里面没有人,全是将人物故意撇出剩下的风景。白日下的水杉,草地上细长的阴影,如蛇般弯曲的林间小路,还有海岸的山以及山上各自独立的灯火。
崔君,1992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刊发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作家》等。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中篇佳作奖、“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