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ChatGPT看人机对话的文化传承与建构功能
——基于人类对话文化传统的考察

2023-12-22 02:20夏德元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人类语言

孙 琳 夏德元

人类文明发展史业已证明,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对话是维系人类社会有序运行、正常发展的必要条件;换言之,文化产生于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人造物之间的对话,并通过对话得以延续。正是在这种对话中,文化价值、规范和信仰得到分享、挑战和改造,社会文化结构得以健康发展和有序演化。非常具有隐喻意义的是,作为人造物的最新形态——人工智能系统,也正是通过对话的途径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从OpenAI等机构发明的大语言预训练模型的最新发展中,我们获得了对人类对话文化进行重新认知的机会,并有望发现文化传承和文化建构的新端倪。

一、人类的对话文化传统及其文化传承和社会建构作用

众所周知,人是社会性动物。不难想象,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就不可能有人类的社会生活,甚至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也不可能诞生。在这个意义上,对话是人类的特异技能,也是人类文化的独特景观。对话作为一种文化,应该是人类社会持续和普遍的现象。根据有文字可考的历史,西方社会的对话文化传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而东方社会的对话文化传统可以追溯到孔子时代。

在古希腊,对话文化最早显见于哲学家苏格拉底和他的哲学探究方法,即苏格拉底对话。苏格拉底认为,通过公开的、批判性的提问,个人可以发现真理,获得自我认识,并得到道德和智力的成长。柏拉图在其哲学作品中进一步发展了对话的概念,他将对话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来介绍哲学思想,并探讨正义、道德和现实的本质等重要话题。柏拉图的对话经常以苏格拉底为中心人物,描述苏格拉底与其他人的对话,展示了质疑、求知和参与智力对话的重要性。在文艺复兴时期,对话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又经历了一次复兴,伽利略·伽利莱和托马斯·莫尔等著名思想家利用对话来阐述他们的观点并参与辩论,这些对话不仅探讨了科学和哲学话题,而且还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在启蒙运动时代,对话成为传播知识和批判权威的一种工具,伏尔泰和狄德罗等哲学家利用对话挑战传统信仰,倡导思想自由,并将理性和合理性作为社会进步的基础。在20世纪,对话的文化传统继续发展,萨特和海德格尔等存在主义哲学家利用对话来探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的个性、自由和意义问题。对话的概念也成为跨文化交流领域的核心,强调理解和尊重不同观点以及促进相互理解的重要性。今天,西方世界的对话文化传统仍然在社会生活和学术讨论中随处可见。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继续采用对话作为调查、辩论和知识创造的方法。公共论坛、议会和听证会都是就重要的社会和政治问题进行公开对话的平台。此外,互联网技术的进步催生了在线论坛、社交媒体平台和虚拟社区,促进了数字对话,使人们能够更广泛地交流思想。在整个西方历史上,对话的文化传统比较注重批判性思维、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以及思想的交流,在塑造知识话语、促进社会进步、推动开放、形成多元价值观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近年来,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在聊天机器人领域率先突破,人们在人机对话方面正在形成新的文化传统。①赵红勋、郭锦涛、李孝祥:《人工智能时代人机关系的变革逻辑——基于ChatGPT应用的学术考察》,《中国传媒科技》2023年第2期。

在东方社会,对话文化传统有着丰富多样的遗产,深深扎根于各种哲学、宗教和社会传统之中。诸子百家时期,就是中国历史上各种思想主张和理论学说充分对话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儒家强调“修、齐、治、平”的个人道德操守和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主张以和为贵、过犹不及的中庸之道,对话在儒家学说中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人际对话的原则,孔子认为“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论语·季氏》),“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孔子在教育上主张因材施教,并坚持在对话中实施启发式教学,整部《论语》大都是他与弟子的对话记录。老庄哲学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追求内心的平静。老子主张慎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认为“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庄子则善于以寓言的形式展开对话和自我对话,在对话中揭示矛盾,逼近真知。墨家主张兼爱、非攻,爱人如已:“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为彼,犹为己也。”墨子的这一主张,也早已汇入中国对话文化的传统,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①郭金鸿:《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墨家智慧》,《东方论坛》2022年第2期。从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本来就有通过对话传法弘道的传统,这一传统在禅宗中发挥到了极致——禅宗强调在对话中顿悟,作为这种精彩对话的记录,各种“公案”长期以来一直被用作激发洞察力和超越概念性思维的有力工具。正是这一系列对话文化的传统,塑造了中华民族爱好和平的民族性格和注重协商的社会治理智慧,并正在促进全人类的和谐共存和相互理解。

对话在塑造社会和促进相互理解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许多文化中,对话被视为解决冲突和建立共识的一种手段。它促进了相互理解、同情和合作,培养了社会凝聚力与和谐的人际关系。对话不仅允许个人表明他们的意见、观点和身份,同时也承认和尊重多样性,为代际传承和跨文化学习提供了平台,使文化传统得以传承并得到重新解释,从而使社会价值观和实践不断演变。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则“会带来以深化对不同观念和习俗的理解为出发点的思想和差异共享”,并且“助力创造一个有利于可持续发展的环境”。②UnitedNations,Inter-culturalDialogue,https://www.un.org/en/academic-impact/inter-cultural-dialogue.而按照一位美国学者的观点,“文化对话在构成非暴力社会方面”具有创造性的贡献,“对话的目的不是为了消解差异。相反,健康的对话的功能是维持差异,同时也维持对话本身”。③S.Timalsina,DialogueandCulture:ReflectionsontheParametersofCulturalDialogue,TheCambridgeHandBookofInterculturalTraining,Cambridge Handbooks in Psychology,CambridgeUniversityPress,pp.658-679.我们的理解是,对话作为一种文化,其本身就构成人类生存的目的,因此,对话对人类的生存而言,具有本体论的意义。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对话不仅涉及民族性格和人类前途命运的宏大叙事,更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匈牙利学者阿格妮丝·赫勒在《日常生活》一书中把“日常生活”界定为“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④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年,第3页。称其是与社会中每个人的生存都息息相关的领域,并认为“语言、言谈、交往、交互作用、工作、想象、意识、理解、解释等等”就是“所有这一切”。⑤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会受到危害吗?》,魏建平译,《国外社会科学》1990年第2期。这确乎是对于对话文化的社会建构作用的一种深刻洞见。

二、语言的本体论意义与大语言模型的智慧涌现

对话的本体论意义,根源于语言的本体论性质。从格奥尔格的“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⑥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624、606页。到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存在的家”,⑦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58页。再到伽达默尔的“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⑧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624、606页。“语言与世界的内在统一性”⑨朱耀平:《世界的诠释——伽达默尔的语言本体论思想辨正》,《求是学刊》2002年第2期。被不断揭示。虽然关于语言的本体论性质在学术界并无定论,但我们不妨认为这是一个信念问题,而非实证命题。因此,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便具有一种哲学上的隐喻意味。

伽达默尔创立了以语言为中心的哲学解释学。他在对西方传统的语言观进行深入考察之后,提出了语言本体论的系统观点,认为“要想将语言的逻辑功能和非逻辑功能统一起来,首先必须将语言本身的本体论意义确定下来”。①邓晓芒:《从本体论向修辞学的突破——论伽达默尔诠释学的语言学转向》,《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10期。他在《真理与方法》中有这样的论述:“在我们所分析的一切情形中,不管是谈话的语言或是诗歌的语言,或者解释的语言,语言的思辨结构都不表现为对一种固定存在物的摹仿,而是一种使意义整体得以说明的语言表述(Zur-Sprache-Kommen)。”②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第614页。

关于语言、世界和人的关系,伽达默尔的语言本体论认为,人拥有语言就是拥有世界,人永远都是以语言的方式拥有着世界。③冯江涛:《伽达默尔语言本体论研究》,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由此可见,语言不仅是人类交流思想的工具,而且还是一种世界观和世界存在的方式,语言使人在生活的世界中存在和被理解。“语言的实际存在就在它所说的东西里面。人们所说的话语构成了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共同世界……语言的真实存在就是,当我们听到话语时,我们就能接受并参与进去。”④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64—65页。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语言与现实世界具有内在统一性”这样的信念,才使得人工智能的大语言模型解决方案获得了合理性。由于语言与现实世界之间具有这种映射关系,用自然语言在电子空间再造一个镜像世界的想法便是可行的;只要语言参数量足够大,就可以在虚拟空间重建现实世界的逻辑。事实上,正是在人类庞大语料的“投喂”下,ChatGPT突然在某一天涌现出了“类人”智慧。⑤JasonWei,YiTay,RishiBommasani,EmergentAbilitiesofLargeLanguageModels,2022-08-31,https://openreview.net/forum?id=yzkSU5zdwD.随着全社会数字化、媒介化程度日益加深,“作为现代社会中最具影响力的知识生产制度之一,媒介系统与社会系统之间的关系范式也将从内容模态对现实世界的知识表征,转向语言模型对现实世界的计算生成”;不仅如此,“从更一般的社会科学知识论层面来看”,人类知识生产范式的这一语言转向,还增强了“人—模型”之间的交互,预示着“人—模型”共生自主系统的崛起,使群体智能的涌现成为一种必然。⑥金庚星:《媒介即模型:“人—ChatGPT”共生自主系统的智能涌现》,《学术界》2023年第4期。

在GPT(GenerativePre-trainedTransformer)诞生之前,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简称AI)的发展经历了多个阶段,尝试了各种不同的技术路线,主要采用了符号主义(Symbolicism)、连接主义(Connectionism)和统计学习(StatisticalLearning)等人工智能开发策略。在符号主义主导下,人工智能系统被视为处理符号和规则的方式。这种方式依赖于专家系统和推理引擎,将知识表示为符号,并使用逻辑推理来解决问题。符号主义强调对知识的明确表达和推理的形式化,但在处理不确定性和模糊性方面存在较大的局限性。连接主义的开发路线是一种基于神经网络的方法,它模拟了人脑中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和信息传递。连接主义强调学习和适应性,通过调整网络权重来进行模式识别和任务学习。这种方法在处理模糊性和并行计算方面表现出色,但对于复杂任务的处理和解释能力有所不足。统计学习是一种基于数据的方法,利用统计模型和机器学习算法从数据中学习模式和规律。统计学习通过分析大量的训练数据,提取特征并进行模式匹配,实现了对大规模数据的高效学习和预测。这种方法在自然语言处理、图像识别和语音识别等领域取得了显著的进展。但是,上述所有这些方法都未能在“类人”智能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那时的人工智能系统,多被视为“人工智障”而广受诟病。

GPT作为一种基于深度学习和统计学习的人工智能模型,与之前的人工智能解决方案有本质上的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1)“大规模预训练”:GPT通过在大规模文本数据上进行预训练,学习语言的统计规律和语义表示。这使得GPT能够自动学习语言结构、上下文和语义关系,无需显式的规则或人工特征工程。(2)“自回归生成”:GPT是一种自回归生成模型,通过逐词生成文本来构建语言模型。与传统的基于规则或模板的方法不同,GPT可以生成连贯、多样化且具有上下文感知的文本。(3)“转换器架构”:这是一种基于“自注意力机制”的神经网络结构,允许模型在处理长文本序列时保持上下文的一致性,并具有较强的并行计算能力。(4)“集成多任务学习”:GPT采用了多任务学习的方法,在预训练阶段暴露于多种语言任务中,使得模型能够学习更丰富的语言知识和能力。这种多任务学习的策略使得GPT在不同的语言任务上表现出色,并具有更广泛的应用能力。(5)“上下文感知和语义理解”:GPT通过“自注意力机制”和上下文建模,能够理解句子和段落的语义关系和上下文信息。这使得GPT在处理复杂的自然语言理解任务时具有优势,并能够生成更具连贯性和一致性的回复。(6)“大规模数据和计算能力”:GPT的训练和预测受益于现代计算机和大规模数据集的可用性。相比之前的人工智能解决方案,GPT可以利用更大规模的数据集进行训练,并具备更强大的算力,从而提高了模型的准确性和性能。所有这些解决方案的实施和由此取得的突破性成就,无不得益于该模型对人类自然语言巨量语料的灵活调用和对人类对话内容生成机制的高度仿真。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GPT智能的秘密,就蕴藏于语言的本体论性质和人类对话文化的悠久传统之中。

三、ChatGPT的文化传承功能与文化建构前景

马克思说过,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又是什么将人类社会的一切社会关系联结、沟通起来呢?这就是用话语呈现出来的对话关系。”①李衍柱:《巴赫金对话理论的现代意义》,《文史哲》2001年第2期。“人的存在意味着建立相互关系,我为他人而存在,这意味着我被他人看到、听到,而他人亦进入我的视野,因我而实现其自身,进而形成交往。而交往则通过言语的互动而被实现,在相互的表述中被实现。这种言语的交往与表述就是一种对话的关系,‘人类生活本身的对话性’在言语的交往中显现了出来。从而言语、话语与表述,确证了人的具体的存在方式,确证了人是一种言语交往中的存在、对话的存在。”①钱中文:《巴赫金:交往、对话的哲学》,《哲学研究》1998年第1期。OpenAI公司的大语言模型以Chat(意即聊天)命名,Google公司的大语言模型以Bard(意为吟游者)命名,看似随意,实则深藏玄机。正如我们上文所讨论的,人工智能系统在对话机器人领域率先突破,并在“类人”智慧涌现方面曙光初现,恰恰是因为人工智能技术开发者们从人类悠久的对话文化传统中获得了灵感。

以ChatGPT为例,人类的对话传统对ChatGPT的工作原理具有巨大的、决定性的影响,对话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已经深深融入ChatGPT的训练数据和工作原理之中。首先,对话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塑造了ChatGPT对语言交流的理解。对话不仅是信息传递的方式,还承载了丰富的语境、情感和文化背景。ChatGPT对大量对话数据进行学习,能够捕捉和理解对话中的上下文、语气、隐含意义等因素,这使得ChatGPT在与用户进行对话时,能够更好地理解和回应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语言风格。其次,对话作为一种文化传统也影响了ChatGPT的回应风格和态度。不同文化中的对话方式和交际习惯可能存在差异,如直接性与间接性、正式与非正式等。通过学习对话数据,ChatGPT可以模仿和应用不同文化的对话风格和交际方式,使其回应更符合用户的期望和习惯。再次,对话作为一种文化传统还为ChatGPT提供了丰富的话题和知识。对话是人们交流和分享经验、观点的重要方式,涵盖了众多的知识领域。ChatGPT在与用户对话时,能够通过学习对话数据,获取关于各种话题的信息和见解,从而提供多样化的对话内容和知识。最后也最为重要的是,对话作为一种文化传统决定了ChatGPT的训练方式和学习策略,它采用机器自主学习与人类监督学习相结合的方式进行预训练,并在与人类的真实对话中不断改进其回应方式,从而使其性能得到了持续提高。

循着“媒介即信息”的思路,可以说正是对话的形式,造就了人工智能领域的新突破,也为人类文化在人机共生时代的传承和创新开辟了新路。

巴赫金指出:“一切莫不都归结于对话,归结于对话式的对立,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②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0页。ChatGPT可以促进文化知识、传统的保存和传播。作为不同文化观点、历史和故事的储存库,它是全球用户都能共享的成果。这无疑有助于弥合文化裂隙,促进跨文化理解,并促进对人类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欣赏。“在语言系统中凝聚着几乎所有的文化成果,保存着几乎全部文化的信息,这就使我们有可能通过语言了解、分析、认识各种文化现象,包括已经消失了的文化现象。”③杜道明:《语言与文化关系新论》,《中国文化研究》2008年第4期。用于训练ChatGPT大语言模型的多语种巨量语料,几乎涵盖了人类迄今为止所有重要的文献,ChatGPT不仅通过大量训练数据中的对话内容获得了对文化的传承,还可以模仿不同文化的对话方式和表达风格,提供更贴合用户背景的回应。人类个体与ChatGPT进行对话,相当于与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智慧的头脑进行思维的碰撞,从而可以领略人类优秀的文化传统,并有望获得认知的提升和精神的升华。

对话还“具有驾驭思想和产生新思想的力量”。①S.Timalsina,DialogueandCulture:ReflectionsontheParametersofCulturalDialogue,TheCambridgeHandBookofInterculturalTraining,Cambridge Handbooks in Psychology,CambridgeUniversityPress,pp.658-679.ChatGPT作为一个人工智能语言模型,可以被设计为一种以符合文化规范和价值观的方式促进对话和交谈的工具,可以促进文化的创新和演变。通过对话,ChatGPT可以与用户交换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创意,帮助人们思考和探索新的文化表达形式和观念。它可以作为一个创意的源泉,为用户提供新颖的想法和视角,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和定义自己的文化认同。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对话是实现跨文化理解与和谐的关键。对话有助于人们了解并尊重其他文化的观点、价值观和习俗,从而打破误解和偏见,促进文化的融合和交流。对话可以帮助个体从不同的文化视角出发,增进对不同文化的理解,培养文化多元性的认知和开放性思维。

ChatGPT可以提供一个开放、无偏见的对话平台,帮助人们跨越文化界限进行交流。通过与ChatGPT进行对话,用户可以获取来自不同文化的信息和观点,了解其他文化的特点和背景,从而增进对多元文化的理解和尊重。ChatGPT还可以通过对话与用户互动,记录和传递语言、表达方式和文化特点。随着对话的不断积累,ChatGPT可以学习更多的文化知识和语境,逐渐提高其在特定文化背景下的表达和回应能力。这又反过来对其用户产生某种规训,使得基于人机共生系统的新文化的诞生成为可能。②夏德元:《奴役的工具抑或解放的力量——与ChatGPT讨论人与智能机器共同未来的思想实验》,《文化艺术研究》2023年第3期。“智能机器或终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恐会发生反向的社会化,即人被人工智能化……人若不想被机器所淘汰或降维,就别奢想‘人际’对话,人机对话足矣!”③于海:《从人机互动到“人际”互动?GPT带出的主体性问题》,《文化艺术研究》2023年第3期。

四、人机对话中的主体焦虑、积极“异化”与人的全面发展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似乎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未来社会,人类借助越来越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不仅可以毫无障碍地完美继承所有文化遗产,而且还有望在与智能机器的互动合作中创生新的文化形态。但是,我们也可以预料,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甚至可能引来强烈的质疑。

事实上,在经过亲身试用和阅读了有关大语言模型超常表现的测试报告之后,科学家们显然有些惊慌失措,以马斯克为代表的数百名科学家和技术精英一度联名呼吁暂停GPT的迭代升级。社会大众也在狂欢之余预见了迫在眉睫的职业危机,GPT和其他可以顺滑执行自然语言处理任务的人工智能系统的出色能力,已经危及数以百万计的工作岗位。在越来越聪明的机器面前的主体性焦虑,成为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广泛关注的话题。有的学者对人类的未来表示担忧:“在AI的加持下,仿人机器人将成为超级物种,始则服务、模仿,继而可能侵入、接替,最终结构性地改变人类生存境遇。”①杜骏飞:《瓦力悖论:AI危机与仿人机器人》,《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有的学者感受到“人工智能以其内在的学习模拟人类思维和行为的强大智能性,使人的主体性面临严峻挑战”,认为“人的主体性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②赵龙:《主体性危机与对策:人工智能时代人类何以自处》,《理论导刊》2023年第5期。有的学者则认为“此前对人类所做的以语言表达思想的高等动物的定义……面临被推翻的危险”。③任剑涛:《人机关系会倒置吗?——ChatGPT“逃逸”引发的思考》,《人文杂志》2023年第5期。

笔者对人机交往的未来则表示乐观。与人类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传统一样,人与人造物之间的对话与合作传统也十分悠久。从石器的发明到火的使用,再到各种工业机器的大规模运用,乃至宇宙深空探测设备频频升空,人类不仅早已习惯了与人造物和谐相处,而且还借助它们不断拓展空间,使我们的身体到达更远的边界,也日益丰富着人类主体性的内涵。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在人机对话方面的突破性进展,再一次在人机交互上给人类带来惊喜;如果说这在一定时期内给人们带来了某种“人不如机器”或者“人可能被机器取代”的焦虑,那也不过是一种“幻觉”,就像人工智能系统在得到人类为了增强其服务功能而让渡给它的“拟主体性”④于海:《从人机互动到“人际”互动?GPT带出的主体性问题》,《文化艺术研究》2023年第3期。之后所产生的某种“过度自信”的“幻觉”一样。⑤胡泳:《当机器人产生幻觉,它告诉我们关于人类思维的什么?》,《文化艺术研究》2023年第3期。智能机器的智能归根到底是由人类科学家所赋予的,是否赋予其情感和情绪,也取决于人类的意志。人类发明人工智能技术的初衷跟其他技术发明毫无二致,都是为了把人类从原始、低级的生存状态,亦即与自然和人造物的低效对话状态下超拔出来,从而使人类在总体趋势上更加自由、更加幸福,活动范围更加宽广,应付极端环境的能力更强。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到今天,这一初衷并未改变——按照人类的本性,在未来也不可能改变。因此,只要我们对人类自身有信心,就没有必要担心任何人造物参与人类未来。

人类不仅在与自然和人造物的对话中凸显其主体性,也在与他人的对话和自我对话中凸显其主体性。归根到底,人只有在自我对话(反思)时才真正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体。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与自然和人造物之间的对话,实质上仍然是与自我的对话。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6页。自然和人造物只有成为人的(对话)对象,才体现其价值。

诚然,“异化概念贯穿于马克思思想进程始终,被用来批判资本主义人的劳动成果成为统治自己的异己力量以及人成为非人的社会历史性。而人工智能时代,人到智能人的实现也是一种人到非人的‘异化’过程”,但如果说“资本主义的异化抑制人的发展,是消极被动的”,那么,“人工智能的‘异化’”却“实现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全面解放,是积极的和创造性的,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⑦余乃忠:《积极的“异化”:人工智能时代的“人的本质力量”》,《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甚至可以说,正是人工智能技术在各个生产领域的优异表现,使人们有希望从繁重、繁琐、单调的劳动,亦即与他人、与自然和人造物的低效对话中解放出来,从而有更多的精力去从事艺术创造、哲学思辨、娱乐嬉戏乃至星际旅行等活动,最终得以接近马克思在百余年前提出的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理想生存状态:“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然后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5页。那将是“一种‘以欣然之态,做心爱之事’的生命状态”,②马惠娣:《人类文化思想史中的休闲——历史·文化·哲学的视角》,《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1期。一种怡然自得的休闲状态,就像ChatGPT和Bard之名所隐喻的,人类文化将从总体上向“悠游文化”转向,人类生活将借助通用人工智能(AGI)的支持而臻于一个真正自由而浪漫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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