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彼得·汉德克在其小说《无欲的悲歌》中再现了母亲由追求自我价值的女性变成被父权社会所束缚的无欲无求的女性并最终选择自戕的悲惨一生。弗洛伊德对人格结构进行了详细划分,他在精神分析学中将人类的精神活动分为了超我、本我与自我。为了更加深刻地剖析母亲悲剧的成因并更加立体地再现母亲的人物形象,本文将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对《无欲的悲歌》进行解读。
[关键词] 《无欲的悲歌》 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学说 母亲形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45-06
奥地利籍作家彼得·汉德克在当今德语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中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1966年,汉德克携其第一部小说《大黄蜂》在德语文坛横空出世。自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文学创作之旅。汉德克凭借其细腻的文笔和深邃的文思斩获了毕希纳奖(1973)、海涅奖(2007)、卡夫卡奖(2009)以及诺贝尔文学奖(2019)等多项文学大奖。在漫长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彼得·汉德克的创作风格并非一成不变。在20世纪60年代,初登文坛的彼得·汉德克创作出了打破传统文学束缚、极具语言试验性的文学作品,如小说《大黄蜂》。20世纪70年代以后,彼得·汉德克开始创作“追寻真我及真实”的新主体性文学,《无欲的悲歌》和《左撇子的女人》等作品都是汉德克在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作。
《无欲的悲歌》是彼得·汉德克以其母亲玛丽亚·汉德克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再现了其母亲被异化和被摧毁的一生。[1]《无欲的悲歌》中,天性要强的母亲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但是她的欲望却始终被父权社会压抑和否定。青少年时期的母亲为了逃脱当地女性“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1]的既定命运,选择了离家出走,前往城市生活。在城市的独立生活与动荡的社会环境让母亲获得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然而,与一位已婚德国军需官的恋情却使她再次坠入父权社会为女性铸造的牢笼,母亲被迫走向了怀孕、结婚、生子和照顾家庭的既定命运。母亲追求独立与自我价值的天性与枯燥无趣的家庭生活和父权社会要求女性无欲、无个性的传统价值观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三者间无法调和的矛盾让母亲身心俱疲,最终母亲决定以自戕的方式了结充满矛盾与绝望的一生。在整部小说中,彼得·汉德克使用了大量篇幅详细地描写了母亲心境的变化以及母亲追求独立和自尊的天性与社会规则之间的矛盾冲突。为了进一步探究母亲自我毁灭的原因,从而更加全面地再现母亲的形象,本文将主要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对母亲的心理变化历程及其原因进行剖析。
一、精神分析学说与文学创作
弗洛伊德在其论文《作家与白日梦》中将富有想象力的作家称为“光天化日之下的白日梦者”,因为这类作家能够以文学作品为载体展现个人的幻想。同时,被作家以纯粹的美学手段润饰的幻想能够使读者在不感到羞耻的情况下与之产生共鸣并且获得“额外刺激”。例如,作家在其作品中塑造的俊美且战无不胜的主角,既是作者自己白日梦的体现,也能够满足读者的幻想,因为这类主角满足了读者对“至高无上的自我”的想象。除此之外,读者又以旁观者的姿态欣赏作者润饰过的文学作品,所以他们在享受白日梦的过程中并不必感到自责和羞愧。随着精神分析学说与文学创作的进一步交融,文本心理学应运而生,文本心理学主张用各种心理学概念来研究和解釋文本的创作与接受[2]。弗洛伊德作为文本心理学的奠基人在其作品中也多次运用精神分析学理论对文学与艺术作品进行研究与阐释。弗洛伊德在其论文《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中分析了俄狄浦斯情结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体现与来源。弗洛伊德以文学作品为佐证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精神分析学理论,而精神分析学也成为重要的文学批评理论,其中的人格结构论更是在文学作品分析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人格结构论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弗洛伊德指出,人类的精神结构可以划分为本我——自我——超我。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类最古老的部分,它由各种本能组成,就像一口沸腾着欲望的大锅[3]。本我奉行快乐原则,所谓的快乐原则并非个人享受,而是从痛苦中解脱的快感[4]。本我寻求欲望和本能的即刻满足,它不会顾及现实条件和道德标准的约束。自我则是从本我中诞生的,它是被用以协调本我与外部世界的中介,现实原则是自我的行动准则。自我的任务是自我保存,即对外改造现实条件使其更加适宜自我活动,对内延时满足欲望或者压抑欲望[3]。超我则是童年时期父母影响的沉淀物,它也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产物之一。弗洛伊德认为超我保持着父亲的性格,它以良心或者愧疚感的形式支配着自我[5]。超我是超道德的,其活动原则是“至善原则”,它的主要职能是对本我和自我进行监督。因此,自我、本我和超我始终是处于动态的矛盾状态中的。当三者的关系处于平衡状态时,人类可以维持健康的精神状态,一旦三者的平衡状态被打破,人类便会陷入精神障碍甚至精神崩溃的困境。
二、本我驱使下的逃亡
本我由人类的各种本能组成,它不考虑现实和道德,只是寻求欲望和本能的即刻满足。在此基础上,弗洛伊德也对人类的本能进行了更加具体的分类,他将本能分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生的本能包含生存、发展以及爱欲的本能,它是人类进取、建设和创造的活力的体现,反之,死的本能则是包含破坏性和自毁性的人类本能[6]。在《无欲的悲歌》中,母亲天性好奇活泼、头脑聪明并且在学生时代拥有全班最好的成绩。上学使母亲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在发展的本能驱使下对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追求,如母亲所言:“我自觉了”。因此她希望完成义务教育后也能够继续上学,通过学习来实现自我价值。但是,母亲的愿望却被外祖父摇摇手便拒绝了,因为在母亲生活的环境中,女人的未来只有一个——困于家务中,无欲无求地服务于家庭然后死去。然而,母亲想要通过上学以寻求实现自我价值的愿望在她不断的诉说中已经变成了固执的夙愿,本我对自我价值的强烈追求驱使着母亲逃离了极度否定女性个人价值和未来的故乡。在陌生的城市环境中,母亲凭借开朗的性格和勤奋的劳动短暂地得到了他人的认可,母亲本我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也得到了满足。
在母亲离家出走期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带给了母亲“节日般”的快乐。但是,局限于个人的认知水平,母亲对战争的感受是非政治性的,她并没有支持战争或者纳粹政府,而仅仅是沉湎于虚假的自由和平等中。男性主导的社会在政治、经济和社会解放的同时仍旧维持着腐朽、封建且父权制的家庭依赖关系,因此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是系统且连续性的[7]。战争动摇并摧毁了原本稳定的文明秩序,动荡的社会环境也使父权社会对女性连续性的压迫停滞了,放松了对女性严苛的道德管束。与此同时,为了诱骗女性自愿沦为雅利安人的生育工具,纳粹政府以“母亲十字勋章”和“集体荣誉感”等手段给予长期被父权社会歧视且一无所有的妇女被社会平等对待的错觉[7]。在这种畸形的社会环境的影响下,母亲的超我进一步放松了对本我的监督,自我亦选择顺从当时狂热的社会氛围,即刻满足了母亲本我的欲望。由此,母亲的本我再一次得到了解放,母亲本能中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也在“节日般”的氛围中得到了满足:“这段时间促使母亲摆脱了拘谨,变得独立……”[1]除此之外,母亲还在本我的驱使下,顺从爱欲的本能,不顾社会道德和现实条件的约束爱上了一名已婚的德国军需官并且与其珠胎暗结。然而,战争无法带来女性的解放,它只會招致生灵涂炭以及摧毁人类文明,纳粹政府所谓的平等也不过是为了将女性彻底异化为生育机器的骗局。因此,战争带给母亲“节日般”的感受和满足以及这段短暂的海市蜃楼般的爱情。
母亲为了爱情对德国军需官百依百顺,顺从恋人成了她的追求,母亲不再独立,也在不自觉中放弃了对自我价值的追求。母亲这次离经叛道的行为使她再次置身于父权社会传统价值观的凝视下。母亲的超我再次加强了对本我和自我的监督,本我对自我价值和独立的追求再次被超我镇压。临近分娩的母亲无法嫁给已婚的德国军官,在超我以良心和责任感为形式的指导下,母亲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慕却能够接受她孩子的德国士官。自此,母亲在本我引诱下的逃亡宣告结束,孩子和家庭成了她牢固的枷锁。在超我更加严苛的监督和社会环境压迫下,本我、超我和自我的关系逐渐失衡,母亲注定悲剧的一生也彻底拉开了序幕。
三、超我驯服下的乖顺
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产物之一,它受父母的直接影响并且以父母的超我为原型,而父母的超我也是以上一代的超我为原型的。所以,超我也体现了历史文化传统,是传统的社会理想和价值理念[6]。《无欲的悲歌》中,母亲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和他一样无欲无求,而他的妻子作为他的附属品则连拥有欲望的权利都没有。因此,母亲的超我无意识地继承了外祖父和男性社会对她的要求——“应该无欲无求”以及女人的命运就是服从与尊重[8]。母亲继续上学的期望被外祖父拒绝,因为对当地人来说,女孩的学习只是小孩子的游戏。被外祖父拒绝的经历也再次加深了母亲潜意识中“女性应该无欲无求”观念的印象。在母亲生活的环境中,占卜的人只给男孩看手相占卜未来,因为女性的未来不过是玩笑而已。当地女孩们常玩的游戏“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也体现了父权社会的传统价值观之一:对丈夫百依百顺、循规蹈矩的女性才是父权社会期待的女性形象。显然,天性活泼好奇且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母亲完全不符合外祖父和传统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期望。所以相较于其他人,母亲本我、超我以及自我的矛盾是更加难以调和的。
母亲短暂的出走生活让她本我的欲望得到了短暂的满足,与德国军需官的恋爱却让母亲再次置身于父权社会的凝视下。为了爱情,母亲成了被传统社会价值观所赞许的柔顺的菟丝花,即“他做决定,她表示赞同”[1],对男性百依百顺、毫无个性的女性。母亲的自我臣服于超我的管束,母亲本我中自我发展的本能被抑制,但是爱欲的本能却得到了满足。此消彼长之下,超我、本我以及自我的关系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因此,与德国军需官相爱的过去并没有成为母亲痛苦的回忆,反而成了母亲幸福的回忆之一,如母亲所回忆的那般“我们俩真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互补”[1]。然而,随着母亲临近分娩,这种虚假的幸福彻底破灭。因为,一个已婚的男性无法给她的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而社会环境与母亲的超我(责任感和良心)要求母亲必须给孩子一个合法的父亲和完整的家庭。为此,母亲嫁给了她既不爱慕也不崇拜,但是不在乎她会生下别人的孩子的德国士官。此时,母亲的超我、本我与自我的关系开始失衡,自我选择顺从超我与现实环境压抑本我的欲望,母亲的本能诉求无法获得满足。母亲的本我被过度压抑,其结果是她开始陷入抑郁的精神状态——“她第一次退缩了,笑容从脸上褪去了一些。”[1]
母亲生产后前往柏林与公婆同住,随着战火的进一步扩散,柏林被空袭。为了躲避战火,母亲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贫困的乡下。闭塞的乡村环境通过耻感对女性的身体进行管控[9],“你不害臊吗”或者“你应该感到害臊”的社会约束以及邻居们的闲言碎语犹如梦魇一般笼罩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位女性。闭塞的乡村环境与更加严苛死板的社会规范构筑起了一座纪律森严、无坚不摧的“全景敞视监狱”。所谓的全景敞视监狱,“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间有一座瞭望塔”[10]。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全景敞视监狱中充足的光线与监视者的注视使得监视具有持续性效果。因为充足的光线剥夺了囚徒们藏身黑暗的可能,他们被彻底地观看,自己却不能观看他人,他们会认为自己始终是被监视着的,即使实际上的监视可能是断断续续的[10]。在闭塞的乡村中,女性就是被关在这栋“全景敞视监狱”里的囚徒,而羞耻感则是瞭望塔中监视女性的“狱警”。女人们时刻感觉被社会以羞耻感监控着,最终形成了自我监控。耻感监控不允许母亲做出任何个性化的行为,当母亲因为大家的恐惧而笑时,母亲会因为“自己的身体突然毫不羞怯地自行其是而害臊”[1]。超我对自我的管控和对本我的压抑也更加严苛,母亲超我中潜藏的自我理想——“无欲无求的女性”也开始掌控母亲的身体。在社会环境与超我的严苛管束下,母亲的本能与天性被最大限度的压抑,她始终处于一种无法表达自我和实现自我价值的饥渴状态。
战争结束以后,在超我(责任感)的指导下,母亲和父亲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再次生活在了一起。母亲被社会和超我压抑到几乎丧失了欲望,甚至连由人类最原始的性欲驱动的性交也令母亲感到尴尬与反感。母亲尽心照顾家庭和孩子们,“都分到吃的了吗?”“你们不要老是让浴室里的灯开着!”“好了,今天的活儿干完了。”[1]组成了她无数个相同的24小时。母亲过去对生活的热情和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在相同的每一天中显得尴尬而多余,即使偶尔显现的生活的热情也会被母亲快速掩盖起来。如汉德克在《悲歌》中所写:“当生活的热情偶尔出现,母亲安静而沉重的手上,就有一根手指偷偷且羞涩地抽动一下,紧接着这只手就会被另一只手盖起来。”[1]母亲终于也沦为了超我理想中的无欲无求、困于家务的女性。母亲被归类,自己也学会了归类,孩子和丈夫都叫她“母亲”,母亲不再是要强的玛丽亚,而是无数个命运既定的无欲无求且毫无个性的女性中的一员。但是,母亲本我中对自我价值和独立的追求仍旧在不断地折磨着她的心。至此,母亲的超我与本我的矛盾彻底无法调和,自我为平衡二者关系做出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母亲注定在超我与本我无从调和的矛盾中走向毁灭。
四、自我徒劳的挣扎
弗洛伊德将自我比作服侍三位暴君——本我、超我和外部世界的可怜仆从。为了完成自我保存的任务,自我必须要在三位暴君中周旋,尽力满足三位暴君的需求。然而,当自我无法完成任务,被迫承认自己的弱小时,它就会感到焦虑。自我感受到的焦虑可以被划分为三种——外部世界产生的现实焦虑、与超我有关的道德性焦虑以及由本我中澎湃的激情诱发的神经性焦虑[3]。这些焦虑会诱发人的心理失衡和身体疾病。《无欲的悲歌》中,母亲自由好强的天性与漠视女性欲求与个性的社会环境使母亲自我平衡超我、本我和外部环境的任务更加艰巨。自我达成自我保存的手段为改造现实条件、延缓欲望的满足或压抑欲望,在母亲不同的人生阶段,自我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以寻求达成超我、本我与外部环境的平衡。在母亲的青少年阶段,自我顺从本我的驱使,让母亲逃到了对女性要求较为宽松的社会氛围中,以此来完成本我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在较为宽松的社会氛围中,超我对自我的管控比较放松,本我的欲求亦得到了及时的满足。自我暂时满足了三位暴君的要求,母亲的心理也处于健康平稳的状态。但是,随着母親结婚、分娩后回到故乡,她的超我、本我和外部环境短暂的平衡也被打破了。
婚姻与家庭并没有带给母亲安全和幸福,而是彻底将她抛掷到了暴力的深渊。男人想要通过在家庭中的专制统治来弥补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无能[7]。母亲的反抗与咒骂则被她的丈夫视为对他专制统治的反抗,因此,他的暴力行为获得了某种“合理性”。如汉德克在《悲歌》中所写,母亲用“你这个畜生”咒骂着将失业金用于酗酒的父亲。但是,这句咒骂却成了父亲的把柄,有了这话,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揍她一顿了[1]。然而,母亲不仅承受着丈夫的家暴和性暴力,同时也遭受着来自社会和家庭的“无声的暴力”。母亲表达个性的行为无法获得任何人的回应和附和,“她不寂寞,但是觉得自己像是半个人,因为没有人能够与她互补”[1]。不断积累的失落和孤独对母亲的心理造成了严重创伤,以至于每当母亲想要倾诉时,身体却会因为难以克制的厌恶与伤心而颤抖。超我与现实环境对母亲本我的残忍镇压使母亲处于“失欲”和“失语”的状态。神经性焦虑折磨着母亲的心理和身体,母亲的心理疾病愈发严重,“因为无助,她端起了姿态,却又对自己感到疲倦”[1]。为了逃离这种危险的境况,自我选择通过一些略微出格却被超我和社会环境允许的方式来疏解本我的欲望。母亲做出了在她所处的环境中“过分”的行为——大庭广众下抽烟抑或是给自己买一件衬衫。母亲会因为这些冲动的行为而振奋,“我今天很冲动,给自己买了件衬衫。”[1]然而,这些方式远远无法满足母亲本我中激荡的欲望,她仍旧在混乱与失衡的泥潭中无法自救。除此之外,自我还通过阅读的方式使母亲的欲望得到宣泄。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将文学作品看作是作家幻想的产物,读者则在阅读中与作者的幻想产生共鸣。在阅读中,读者能够享受自己的白日梦,而不必感到羞耻和愧疚。因此,阅读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读者精神上紧张和压抑的状态。阅读能够将母亲短暂地从社会和超我残忍的管控中解放出来,母亲“在阅读中苏醒,通过阅读生平第一次袒露自我,学会谈论自己”[1]。母亲似乎又年轻了起来。但是,阅读只能令母亲享受片刻的平静与满足,却无法给予母亲彻底的救赎。当母亲从文学世界的乌托邦中抽身出来,她只会更加为自己凄惨的处境而感到悲哀。如汉德克在《悲歌》中所写:“文字并没有教会她从现在开始为自己着想,而是告诉她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她本来可以不平凡。”自我的努力无法阻止母亲的崩溃,随着心理问题的加剧,心理上的焦虑与紧张也反馈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并且失去了对身体的所有感觉。母亲会因为病痛抱怨道:“我根本就不是人了”,活着对母亲来说成了一种酷刑。
五、孤独绝望下的自戕
冷漠残忍的超我和对女性价值极度漠视的社会环境将母亲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充斥着暴力与冷暴力的家庭则直接将她推向了自我毁灭的深渊。最终直接造成母亲死亡的并不是冷漠的社会大环境,而是围绕着她、依赖着她并由她供养却对她的绝望和痛苦视若无睹的男人们(父亲、丈夫和儿子),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人生是何等的无意义[7]。焦虑与压抑使母亲患上了抑郁症,母亲的自我也变得病态和消极。弗洛伊德认为,自我并非平等地对待本我中的所有本能,自我更加青睐生的本能,对自我而言,活着就意味着被超我所爱[5]。但是,母亲的自我只能感受到来自超我的仇恨与迫害,无法被超我所爱的自我被绝望和孤独所裹挟,再也无法正常行使自我保存的功能,它只能选择自我放弃。此时,母亲本我中死的本能终于彻底挣脱了管束并且完全地吞没了她。死的本能包括向外投射的毁灭和破坏的欲望,也包括向内投射的自我毁灭的欲望。母亲曾经背着父亲流掉了一个孩子,这既是母亲死的本能向外投射的表现,也是母亲对迫害自己的父权社会与超我的反抗。母亲曾想要通过主动流产来反抗父权社会对她身体的管束和支配,但是收效甚微。然而,超我与社会环境仍旧抑制着母亲死的本能过度向外投射,因此,死的本能只能进行内部投射,驱使母亲以自毁的方式了结自我。
在母亲决定自我毁灭之后,她的自我、超我与本我达成了畸形的一致。已经放弃抵抗的自我选择顺从本我的自戕,同时,自我也满足了母亲对体面和自尊最后的诉求——母亲在吞服安眠药自杀前穿上了纸尿裤和生理裤,用一条头巾把下巴扎紧并换上了长及脚踝的睡衣以维持自己遗体的体面。死亡和葬礼也将彻底抹除母亲的个性,母亲终于彻底成为非个性化的、无欲无求的女性。她不再是玛丽亚,而仅仅是一具被男性社会驯化的女尸。自此,母亲不断反抗与被驯服的一生走向了终点,她也如社会所规划的所有女性的命运那样“累了/倦了/病了/病重了/死了”。
母亲的心理变化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帮助下得到了较为深入的剖析,母亲的形象也更加立体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母亲天性好强并且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为此,她不断地与严苛的超我与父权社会进行抗争。最终,母亲看似被男性社会支配了身体并被异化为了“无欲且无个性”的人,但是,她的本我仍旧没有放弃对自由和个人价值的渴求。在现实与梦想无尽的拉扯中,母亲不被家人理解、不被自己的超我所爱,亦无法满足本我的要求。最终,母亲在绝望与孤独中走向自我毁灭,她的一生也被盖棺论定为一曲反抗父权社会的悲歌。母亲的悲剧也是无数女性悲剧的缩影,正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指出的那樣,女性处于同时被男性世界和这个世界所否定的领域;她们封闭在这一领域中,被男性世界所包围,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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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蔡晓玥,大连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德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