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爷爷老了,再也干不了庄稼地的重活了。但他闲不住,悄悄操起年轻时练就的手艺,坐在小屋里,编织起了蒲鞋。
小屋约十三四平方米,粉墙黛瓦,斜坡翘脊,木门竹牖,草帘布饰,满是古朴宁静之气。门前长着一塘绿叶纷披、黄花俏丽的丝瓜,檐边躺着好几个半青半黄的南瓜,树下晃悠着几只麻羽老母鸡。小屋里放着一只长条板凳。板凳一端是爷爷的座位,另一端安着一只耸起七个大拇指样木齿的蒲鞋推耙。墙脚一侧堆放着早已晒干了的糯稻草、蒲草和芦花(编织蒲鞋的原材料)。三面墙上挂满了一双双蒲鞋。其中有爷爷亲手编织的,也有爷爷收集保存下来的涵盖清代、民国前期、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等各个历史时期的蒲鞋。
蒲鞋是总称,包括用糯稻草编织而成没有鞋帮形似凉鞋的草鞋、用蒲草编织而成形似迷你小木船的低帮蒲鞋和用蒲草及芦花编织而成的质地柔软又暖和的高帮蒲鞋,等等。
毫不夸张地说,爷爷的小屋是乡村里一道独特亮丽的民间文化风景,见证着一代代乡村人民的勤劳、俭朴与智慧。而爷爷的高超手艺呢,堪称民间工艺百花园中的一枝奇葩。再则,爷爷的小屋还传承着朴素的红色基因——当年,爷爷的爷爷曾先后为苏南水乡抗日游击队和奔赴解放大上海战役的解放军同志送过上百双草鞋呢。
爷爷回忆说,二十世纪苏南乡村人脚上穿的,大多是简朴廉价的蒲鞋,除了婴孩蹒跚学步时穿的老虎头布鞋、新娘出嫁时穿的绣花布鞋和男女老少过年时穿的新布鞋。那时可以经常看到:一队挑河泥的男人,脚穿轻便的草鞋,“吭嗨吭嗨”喊着号子,快步穿行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地或墨绿色的青苗地里;流动在水道上的运货船工或渔夫,脚穿结实透气的低帮蒲鞋,吹着凉爽的风,稳稳地站在船板上,噼噼啪啪撑篙,咿咿呀呀摇橹;打谷场上的男女劳力,清一色脚穿低帮蒲鞋,唱着丰收的歌,劲头十足地搬稻、脱粒和扬谷;冬天的屋檐下,总是挤满晒太阳的男女老少,其中有人就着火星闪烁的铜脚炉,爆上一把白花花、香喷喷的米花,也有人习惯性地脱下有些过于暖和的高帮蒲鞋,让阳光下的高帮蒲鞋散发出轻轻袅袅的暖气。不知哪位小伙伴,即兴念上一则绕口令——
一只皮鞋,
一只蒲鞋。
皮鞋补蒲鞋,
蒲鞋补皮鞋。
皮鞋蒲鞋,
蒲鞋皮鞋。
…………
爷爷的小屋不时迎来四乡的挑夫、渔民和窑工等一拨拨买蒲鞋的人。买家掏出一二元或三四元钱,买走一二双中意的蒲鞋。倘若手头不方便,可以赊账,或者干脆接受爷爷的馈赠。如果爷爷出门,不在小屋,那也无妨,因为爷爷出门前准会把一大串大大小小的蒲鞋挂在小屋门外的竹枝架上,任由买蒲鞋的人挑,至于钱嘛,再说啦。
我也穿了一双由爷爷编织的芦花蒲鞋。这一次,爷爷不仅把编织手艺发挥到了极致,还找来破旧汗背心,剪成条状,用针线将汗背心布缝在蒲鞋的帮口四周,让我的脚免遭摩擦之痛。最后,爷爷还将烧烊了的柏油涂在蒲鞋底上,让我雨天穿。
偶尔,会有孕妇走进小屋,坐上爷爷的长条板凳,就着推耙,穿草绳,缠蒲草,揉芦花茸,有模有样地做着一个个推(编织)蒲鞋动作。我站在一边,闪着懵懂的目光,好奇地看着。直到孕妇留下一包红皮枣子、几个红鸡蛋之类的礼品离开小屋后,才听爷爷说,这是老风俗——孕妇就着推耙做几个象征性的动作后,足月生产时准会顺顺当当。
我经常利用课余时间走进爷爷的小屋,当爷爷的小学徒——坐上小木凳,抓住一把干爽硬朗的糯稻柴,在半空中频频颤动,抖落一片片疏松枯腐的柴壳,然后,踩住糯稻柴,挥起木榔头,一下一下地敲,把糯稻柴敲得软熟柔顺,成为爷爷搓绳(俗称经子,用以编织蒲鞋“骨架”)的好材料;从墙脚边取来一把把清香爽滑的蒲草和一缕缕蓬松暖和的芦花绒,一一地递给爷爷,让爷爷将糯稻柴绳、蒲草和芦花绒揉为一体,编制出一个个蒲鞋底、一个个蒲鞋帮,直至拼接成一双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蒲鞋;操起一把剪刀,小心翼翼修剪显露在蒲鞋面上的一个个草结头;操起一把扫帚,替爷爷把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
有时,我会跟着爷爷,出门去卖蒲鞋。爷爷背上一大串蒲鞋走街串巷,拿着腔调一路吆喝:“卖蒲鞋啰——”我学着爷爷的样,亮出清脆稚嫩的嗓门,一声声喊。有时,我会跟着爷爷走到溪里古镇上,去老虎灶房、船码头和混凝土预制场等处叫卖蒲鞋。末了,跟着爷爷坐进河边的一爿茶馆,在热腾腾的茶香雾气和唧唧呶呶的闲聊声里,边呷茶边招徕顾客。离开集镇时,爷爷格外慷慨,给我买海棠糕、五香豆、有橡皮头的铅笔和有香味的橡皮等吃的用的。
一天早晨,爷爷身穿灰色棉布衬衣,沐浴着红绸般的朝霞,手里操着一把银闪闪的镰刀,肩上挎着一只黄澄澄的竹篓,站在自家场地一角的小屋门口,仿佛舞台上的老生,摆开一个稳健有力、动感十足的亮相动作。我忽然想起,昨天爷爷跟我说,今天要去村西湖滩上摘芦花、割蒲草。
爷爷说,眼下正是芦花初绽、蒲草成熟的大好时节。爷爷凭经验知道,必须赶在这个当口,将一把把茸毛乍露的芦花穗采摘下来,晾晒成蓬松而紧致、用以编织蒲鞋的绝佳材料。如果错过了这一两个星期的最佳采摘期,芦花就会开过头,茸毛就会一片片地凋落。而蒲草呢,经过大半年的生长期,已经变得壮实、高挑而密匝,也到了最佳收割期。如果收割晚了,就会被西风吹得枯蔫,失去韧性。
“爷爷,我帮着你摘芦花、割蒲草。”
“好的。”
我伫立在湖灘岸边,望见大片绿波起伏的芦苇和蒲草。其中特别抓人眼球的当数一朵朵白鹭般的芦花,晃悠悠栖居在芦梢上。
我赤着脚,挽起裤管,跟着爷爷走进水汪汪的湖滩。学着爷爷的样,一会儿站起脚,伸手摘得一把把雪白柔软的芦花穗;一会儿弯下腰,操起铲刀,割下一根根清香幽幽的蒲草,还喜滋滋捡到了三个圆溜溜的野鸭蛋。
受了惊的灰羽水鸟在头顶上空扑棱棱飞走了,迷了路的黄鼠狼在脚下的圈子里东逃西躲。
爷爷乐哈哈,把一大堆芦花和蒲草摊在秋阳普照的湖岸上。
我把清香扑鼻、无比柔软的蒲草当作垫子,不停地蹦跳、翻筋斗。
这一年冬天,爷爷编织了一百多双蒲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