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光与火的响箭
呼啸射向地面
马路上刺眼的光斑
黏糊糊的沥青气味
头顶树叶像细雨呼喊
夹杂虫子的尖叫
有人在阳光下奔波
喘着沙丁鱼的粗气
另一些人躲在屋子里
眺望窗外暮色和星星
——他们有足量的
食物、水、空调、元气森林的清凉
脚手架上的劳作者
比画着手势像在举行庄严仪式
在你不可见之处
我注视着你们:一个人,
一群人,所有人
被七月曝晒,像冒烟的石炭
向天空辐射着灼烫和乌黑
这白得耀眼的盛夏——
是时候了
阳光毕剥
七月酷烈
我们坐下来
谈谈这条叫颍水的河流吧
它逶迤千里奔腾不息
更久远的时间里
石头和泥土
村落如棋子
逐水而居的人们
劳作、躬耕、养育
生,老,病,死
他们所有的语言
被上岸的渔网和生锈的废铁封口
我们还能谈些什么?
洪荒时代的方舟,
从远方衔来橄榄枝的鸽子?
航道重开,大船竞发
船头上欢呼的人们
已经永远不可能抵达遥远的尽头
我们谈谈他们的骨头吧
在月光下老去,一点点化为乌有
缓慢的红色洒水车
(也可以是绿色、黄色或别的颜色)
从大海带来清凉一夏?
我听见众生尖叫
像梦中的盛大泼水
人们纷纷张开双臂领受
洒水车继续向前
扬起滚滚尘烟和灼烫尾气
它趾高气扬的样子
仿佛携带了季节的密码
给世界降温的不二法门
肥胖的驾驶员
娴熟地操纵着轰鸣的机器马
脸上写满了得意
还以为尖叫是在向他敬礼
而我们只想他把洒水车加速
像凶猛的座头鲸向上喷射所有海水
落下一场淋漓暴雨
没有人拒绝一顶草帽
甚至没有人拒绝一根青草加额
阳光下激情热吻的恋人
用灼烫的舌头
表达对一支冰激凌的渴望
从疾行的高铁列车上
他们一闪而逝的脸
像执念深处不真实的幻影
列车穿过玉米地
奔向下一个城市和新的恋人
把他们和落日一起
扔进黑夜的深渊
呵,不会有人告诉你
一列高铁的来处和去路
向天堂的灯光亮起来,一节节空荡的车厢
我坐在父母面前
看见他们的衰老
松弛的肉体宕开蹒跚脚步
吊扇的热风吹拂
从外向内的悲凉大海
我竟然奇怪地想到巴黎圣母院的铸钟
在咫尺之外
毛桃和青柿噗噗生长
冬瓜、茄子、丝瓜的绒毛
混合着拖拉机的铁锈
七月雪纷纷扬扬
落向我们之间的温柔地带
没人能从七月
逃去另一季节
逃向八千米向上的珠穆朗玛峰
更远的南极和北极
像一棵树逃离扎根的土地和它的影子
一条河逃离流水和变窄的河床
你走去更远的海角天涯
仍然要回来
独自面对空心的村子
坟头疯长的青草
俯仰的野花
像他们生前的微笑
你看见的石头从泥土下松开自己
瞬间一哄而散
不再作为墓碑及来过的存证
七月如何安生
太阳下的诞生、成长和死亡
一日长于百年
阒寂的荒野上
向日葵转动着金黄的花瓣
世界回到原初状态
山川与榉木,暮光与星群
风吹草低,牛羊现出石头的原形
阒寂埋葬了时代的喧嚣
爱与死长袖起舞
你满盈的杯盏,带走我全部的隐忍和悲伤
清《建昌府志》记载:迎春行耕籍礼后,“复有竹马、大傩、和合、狮子之戏,衣彩衣,戴面具而舞。”
春风紧,密集的鼓点在催促,
跳傩的人,不再顾忌傩面的凶相——
他衣彩衣,在傩神的注目里,
渐渐脱开了肉身(而前倨后恭,
一直烙印着人子的敬畏)。
他隐身于傩面后,以腰身和四肢,
代替了声音、表情,演绎着
从未经验过的一个个鬼神和远祖
——嬉戏,打斗、醉酒、驱赶、祭祀,
穿过悠远的傩面,抵达另一种人生。
也有人离场后,摘下面具,挂上墙壁,
陷入长久的虚空。更多的孩子
群集在舞台上,反复模仿傩面的表情。
一旦进入面具馆,所有的傩面
都脱离了傩舞者,成为独立的存在,
从传说和史书中活泛出来——
我知道面具的共性,在于它
与生俱来的如一,像镂空的灵魂,
傩面后的脸,注定是冥冥中的不幸者。
找寻到丢失的自己后,更多的傩面
陷入了集体的隐秘惶惑,
他们彼此遥望着,待你转身离开后,
突然摔成一地碎骨。
被傩面带动,傩舞者继续舞动——
他有固执的坚守,以不变应万变,
“起傩、跳傩、搜傩、圆傩……”
化身无数的傩舞者。他走下舞台,
进入神庙,转入落满尘埃的傩神身后。
等他再次走出,傩面消失,他的脸
被重新命名——这个脱下傩面的人,
仿佛已重获灵魂认领。而皈依了
面具的人,以傩面走过茫茫余生,
从他脸上,浮出千万张飘忽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