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云
(中国矿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当前,话语机制正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出现在学术研究中,如突发性事件中谣言传播研究、政策试点推广过程研究、国家形象传播研究以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认同研究,等等。这些学术成果都关注了一个共同问题,即在显性的话语背后还存在一个隐性层面的权力运作机制——话语实践者进行一系列选择,并主动使用一定的策略,灌注意识形态因素,最终实现稳定地表述特定意义的目标。据此可以发现,正是由于日常生活中隐性话语的出现,才使得话语的“包装”工艺和流程获得人们关注,这要求话语分析进一步关注特定话语意义被人们领悟的过程,而这一结构性因素正是话语机制。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意识形态日常生活化的话语机制就是通过话语能指和所指两者的严密结合,使媒介话语隐含深层次的意识形态,在日常生活层面看起来客观公正、理所当然。”[1]因此,为了更加准确地揭示特定主体干预人们理解世界基本方式的基本过程和作用机理,进一步厘清话语机制分析的义界、特征和相关性就显得尤为必要。
既有话语分析理论大多立足于宏观的、中心化的权力结构维度进行分析,随着现代社会开放程度的加大,日常生活领域中微观权力的影响力逐渐提升。历史地看,思想干预经历了由控制、节制再到隐化的发展历程,在西方中世纪,上帝、教会等对人们的控制是较为极端、强硬的,人们几乎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恐惧之中。资产阶级革命帮助人们在思想上获得极大解放,却塑造了一种新的思想干预方式:“宗教改革并不意味着消除了教会对日常生活的控制,毋宁说,那只是一种新的控制形式取代先前的控制。这意味着否定了一种非常松弛、在当时实际上已经感觉不到、差不多只是徒有其表的控制,而支持一种对所有行为进行的调整,它渗透进了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所有范畴,不胜其烦但却得到了认真执行。”[2]显然,权力逐渐从政治形式中分离出文化形式,作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领域,特别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这种思想干预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因此,有必要重点关注日常生活中的权力关系,这就要求话语机制分析充分重视各种边缘性、微观的、多元差异的政治权力,从中揭示出日常生活领域存在的政治现象。
于是,话语机制分析的旨趣也就显而易见了,即揭示出特定主体在日常生活领域借助话语干预人们理解世界方式的过程。在这里,微观政治哲学要求沿着权力建构逻辑探索话语塑造过程,基于微观政治哲学的话语机制分析至少需要完成以下三个任务:“既要揭示特定文明时代和特定社会形态中微观权力机制的生成、进化、发育的状况,又要分析这些微观权力结构同宏观权力结构的相互关联和交互作用,还要根据人类社会发展的趋势对哲学微观权力结构作出价值判断”[3],这构成话语机制分析的肯定性解释维度。
与此同时,由于西方话语分析理论存在颠倒语言与实践关系的固有弊端,因而仅仅通过形式上的肯定性解释分析仍然难以深入到社会实践本身把问题阐释清楚,这就需要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为指导,批判性吸收既有话语分析理论,涉及到话语机制分析的内容,即批判性证伪维度。面对特定主体用明确的概念和完整的推理营造出的命题之“真”,有必要从语言和实践的关系维度破解其迷惑性。正如福柯所指出的:“这种话语实际上借助关于利益、表象和符号的理论,借助该理论所重构的序列和发生过程,为统治权力的行使提供了一种通用的处方:权力以符号学为工具,把‘精神’(头脑)当作可供铭写的物质表面;通过控制思想来征服肉体;把表象分析确定为肉体政治学的一个原则,这种政治学比酷刑和处决的仪式解剖学要有效得多。”[4]同时需要反思的是,话语并非仅仅体现权力关系的工具,其更为重要的功能是解释现实世界。换言之,西方既有话语分析理论对话语的理解仍然停留在理论维度,而不是理论与现实的统一。历史反复证明,在理论世界中依靠想象实现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并不困难,同时在现实世界中依靠遐想否认科学和理性也不困难,关键是如何避免理论与现实的脱节,即用理论来解释现实。
正是基于此,马克思主义认为话语并非世界的本体,而是把握理论思维的重要客体。马克思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5]据此,话语机制分析不应是语言思维的游戏,应该是话语主体为了实现吸引更多群众认同其理论观点的目标而构建的一种干预“人对世界的理解”的系统。在这一系统中,各要素之间通过相互作用和协调配合,引导人们沿着话语主体预设的方向进行理解、思考和行动,其包含着语言、思维和存在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其中思维与存在的间距决定着误认的程度。于是,以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为指导的话语机制分析,兼顾语言、思维、存在三者的关系,探索话语系统内部各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运行过程和作用机理等形式问题。同时关注话语本身所反映出的思维与存在之间关系的内容问题,这就是肯定性解释与批判性证伪的结合。据此,可以基本确定话语机制分析的义界。
第一,话语机制分析是话语分析理论与政治哲学交融后产生的新领域。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宏观政治哲学研究范式的局限性不断凸显,微观政治哲学逐渐兴起,学者们较为关注微观政治与微观权力,力图探索话语如何影响人们思想的问题。微观政治哲学聚焦权力的流动性、交互性、非中心性,而作为日常生活中的弥散化权力结构与重要的文化形式,话语机制问题也受到关注。在微观政治哲学的影响下,话语分析理论由规范性研究转向解析隐藏于话语中的技巧与权力。话语机制分析作为话语分析理论与政治哲学交融后产生的新领域,扬弃了话语分析中“非此即彼”的确定性思维,强调无论是从社会生活实践的复杂性,还是从意识的接受规律来看,这种确定性思维并不利于完整地复原话语的生产过程。如果无法阐述事物从本体演变为现象的过程,那么人们就难以深刻理解意识接受和理解过程的复杂性,自主辨识事物本质的自觉意识就难以培养。因此,有必要在回归不确定思维的基础上,将问题锁定在各要素如何相互配合、引导人们按照预定的方向思考方面。
第二,话语机制分析是一种新的具体话语分析,它是肯定性的解释判断与批判性的证伪相结合的话语分析范型。话语机制分析是话语分析在微观政治哲学转向过程中的具体表现,力图克服话语分析理论中偏重于宏观的、中心化的权力结构分析,聚焦于日常生活中弥散化、微观化的权力结构分析,这就是话语机制分析的形式视角——肯定性解释,强调的是思维与语言的关系问题。以此为基础,话语机制分析以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为指导,坚持实践是世界的本体的基本立场,强调的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即话语机制分析的内容视角——批判性证伪。话语机制分析改造了既有话语分析理论,一方面,话语机制分析关注肯定性的解释判断,站在话语主体的角度理解话语的运作程序问题,从自洽性角度厘清话语通过何种方式进入目标话语场域,又如何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对人们施加影响,最终导致特定观点的传播。另一方面,话语机制分析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为指导,将落脚点定位在思维与存在的具体而历史的统一上,旨在批判违背社会历史发展趋势的观点。结合以上两个维度,话语机制分析可以将特定观点的产生过程较为直观地展现出来,尤其对于帮助人们理解错误观点的传播有较大优势。同时,兼顾肯定性的解释判断与批判性的证伪两个过程,更有助于提升人们的理论思维,特别是在部分话语的隐匿性日趋明显的情况下,完整地阐释清楚两个过程对于人们辨识特定的话语意义尤为重要。
第三,话语机制分析是作为实践哲学的话语分析,植根于社会生活实践,而非语言规则的思维游戏。话语的规则问题是话语分析理论的基本问题,而侧重于语言规范的研究主要关注文本结构与语言逻辑的问题,例如索绪尔提出语言存在能指与所指的区别,话语能指主要指语言的音响形象等外部因素;所指主要指外部因素背后想要表达的意涵,这种能指、所指分离的特性构成了话语运行程序的可能性基础。以此为基础,研究者将视线扩大到社会生活领域,更加侧重于社会实践领域,如阿尔都塞提出:“这种承认只能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是在进行意识形态承认的不断的(永恒的)实践(对它的‘意识’也就是对它的承认)……但丝毫没有为我们提供关于这种承认机制的(科学的)认识。”[6]这说明话语机制运行的目标是意识的接受,同时这种机制具有隐匿性,不易被察觉。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正是媒介推动了话语机制问题的显化,由于媒介强化了虚幻与现实的区别,连接二者的符号、代码及其运作程序就出现在历史的聚光灯下。历史地看,话语运行程序曾发挥了重要影响,有学者评价苏联解体时指出:“这场革命没有发生暴力,甚至在重要的社会势力之间也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这是一场新型的革命,它完全是按照A.葛兰西的理论发生的,运用了对社会意识施加影响的技术方法,操纵了千千万万群众的行为。”[7]可见,话语机制由来已久,对话语机制的分析需要结合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实践还原意识的接受过程,分析到底由哪些因素导致话语能指与所指相结合,最终导致蕴含意识形态的话语在日常生活层面看起来“客观公正”。
总之,话语机制的分析路径大致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一是肯定性解释路径,解决的是思维与语言的关系问题。以社会思潮为例,消极倾向社会思潮演化为错误思潮的表现之一就是特定价值理念的显化,这说明以话语机制分析社会思潮应立足于肯定性解释分析路径,揭示特定话语的表述形式与理论内核的关联性,这可以帮助人们理解错误认识产生的根源,提升思维能力。二是批判性证伪路径,解决的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话语机制的功能是干预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方式,目的是使人们认同特定的观点,其中内含部分“虚假意识”。于是,为了说明观点的错误性,就需要回到思维与存在的问题,以社会现实情况论证特定观点的错误性,这有助于提升人们认识问题、分析问题的能力。
话语机制分析是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为指导的话语分析方法。作为实践哲学的话语机制分析,不再将语言作为思维与存在的根本连接点、以语言为依据进行抽象性还原,而是首先明确了实践是连接思维与存在的根本性中介,将语言作为实践的表现形式。话语机制分析的落脚点就自然而然地集中在探索思维与存在的统一问题上,其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整体性。长期以来,西方哲学处于科学主义传统与人本主义传统的对峙状态,正是在以语言为核心的“理解问题”推动下,两大思潮的对峙状态转向融合,而理解也成为哲学研究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在这里,话语分析理论经历了由英美学派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发展到以福柯的理论为基础的学派,以及致力于揭示语篇如何由权力关系所决定并为之服务的批判话语分析的发展,这一过程的突出特征就是研究对象由语言结构这一单一对象扩展到语篇、交际、语境以及意义等多种要素。显然,话语分析理论逐渐朝着整体化方向发展,力图将与权力关系相关的要素纳入研究对象的范围。区别于结构主义语言学将语言作为一个抽象的、稳定的、封闭的系统,巴赫金强调话语具有社会性,话语的形成、表达、发展离不开社会性结构,主张从整体性角度研究话语,因而话语分析具有了整体性特征。不可否认,话语机制分析作为一种具体的话语分析实践,其理论旨趣不能脱离话语分析的本质诉求与总体布局,因而话语机制分析也具有整体性的理论特质。
话语机制分析的整体性特征首先主要表现在兼顾分析主义传统与人文主义传统两个维度。在话语机制分析的肯定性的解释批判过程中,其并不是站在意识形态前见的立场上对话语的内容进行理解,而是试图从社会性结构维度认识话语如何生产、交换和消费的。其次,这并不代表话语机制分析忽视意识形态因素、退回到分析主义提纯语言意义的研究理路,而是强调相较于理解话语,认识话语是一项应该完成的前提性工作。最后,话语机制分析的人文主义之维体现在其强调以意识形态作为分析话语的重要依据,以此为线索勾勒出话语生产、交换和消费过程中的社会实践关系,进而客观、完整地展现出话语的运行程序。
第二,交互性。话语的传播过程并非单向度的,而是一个具有交互性的过程,其中受众的选择发挥着更为关键的作用。在意识形态功能研究领域中存在一种观点,认为具有意识形态的理论观点能够被直接灌输到目标群体的头脑中,即刺激—反应的理论模式。在这一思维下,话语分析的目标就是研究生产过程,这是因为其预设了话语一旦生产出来就自然而然地被群体所接受。在这里,“话语语用学从原来将语境仅仅看作是既定的、决定语言使用的概念,转向以更为动态的、互惠的和辩证的观点来看待语境交谈和语境文本的关系”[8]。对此,有学者提出刺激—反应的理论模式“夸大了大众的被动性以及他们受制于媒体信息消费的程度”[9]。有学者将话语传播具象化为市场交易:在市场环境下,语言不仅要经历生产过程,更为关键的是要经历流通领域,因为语言作为市场中的商品,只有在交换中才会实现其价值与意义,这就要求遵循市场规律,包括权力关系的潜在性影响以及话语的合法性要求、利润最大化追求、自我调整等等。
于是,话语机制分析的交互性就体现在揭示出“商品”在“市场”中进行交换的过程,在这里,话语机制分析需要重点解决两个难点:话语如何进入市场并且获得人们青睐,这对于非主导意识形态话语而言是一个艰巨任务。首先,在国家普遍重视意识形态建设的趋势下,主导意识形态话语场域的惯习会自主筛选、过滤掉一部分异质性话语,这就意味着非主导意识形态话语如果不进行“包装”,就难以进入主导意识形态话语场域。其次,一般而言,人们会对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话语保持警惕,启动心理保护机制并对信息进行选择,而为了最大程度地打消人们的戒备心理,达到习焉不察的效果,话语机制分析就需要揭示出如何绕过“选择”这一环节,使意识形态话语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理所当然、客观公正。
第三,目的性。马克思主义具有鲜明的阶级立场,那就是维护无产阶级利益的思想体系,话语机制分析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决定了话语机制分析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即维护无产阶级的利益。话语机制分析与西方话语分析的一个关键区别就在于,话语机制分析毫不掩饰其阶级属性,其目的就是要以话语为对象解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虚幻性的秘密,阐明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科学性,进而维护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利益。然而,西方资本主义理论体系指导下的话语分析并不会明确表达其真实目的,甚至是避而不谈,其主要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理论体系维护的是少数人的利益,这表现为隐晦性特征。对于他们而言,话语分析也是资产阶级在思想领域进行统治的手段之一,这也就决定了西方话语分析所得出的结论与资产阶级利益是一致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话语机制分析旗帜鲜明地宣称其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维护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利益。在话语机制分析中,无论是肯定性的解释,还是批判性的证伪,其根本目的都是明确的、鲜明的,那就是揭示“虚假的意识”捕获人们关注的过程。显然,话语机制分析具有明确的目的性,这种目的性表现在话语机制分析维护的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而不是少数人的利益,旨在阐释清楚思维与存在的同一问题,落脚点是提升人们的理论思维能力,最终目的是推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
第四,反思性。话语机制分析与话语分析并非从属关系,或者是话语分析的单独研究领域,而是西方话语分析的跃迁式发展,其具有独特的研究旨趣——反思性。在这里,西方话语分析强调意识形态的前见,主张立足于意识形态前见进一步分析语篇的意义,因而产生了与反思性的互斥关系,“这种可能性只有在如下情况下才能得到真实的掌握,那就是:解释领会到它的首要的、不断的和最终的任务始终是不让向来就有的先行具有、先行视见与先行掌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它的任务始终是从事情本身出发清理先行具有、先行视见与先行掌握,从而保障课题的科学性”[10]。可见,西方话语分析认为保障研究科学性的主要动力在于“先行具有、先行视见与先行掌握”,而从根本上比较排斥反思性。需要指明的是,日常生活以现实的社会实践基础为依据,在日常生活领域形成的理解也并非抽象的、真空的,而是在多种因素的加持下共同作用的结果。进言之,日常生活领域也存在意识形态因素,特定观点、议题、主题、话题等都蕴含着深刻的意识形态诉求,只是由于话语运行程序所构建的隐匿性,这种意义的表露需要经过话语分析这一环节。
正是基于此,话语机制分析的反思性特征得以体现。具体而言,日常生活中既存在被刻意扭曲的观点,也存在客观的误解,这就需要首先辨明哪些属于被刻意扭曲的观点,哪些是正常存在的误解,后者只需要解开人们的疑惑即可,并不涉及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同时结合历史的、具体的社会实践,总结同一语言现象在不同领域、不同地域、不同境遇的转变,据此总结理解、接受的一般规律,以消解话语的自洽性结构,帮助人们冲破逻辑和命题的迷雾,避免陷入解释的无限循环之中。
话语机制分析是一个崭新的、具体的话语分析范型,它既是话语分析理论在后现代主义影响下发生转向的体现,更是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为指导、追求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研究方法。从历史层面看,话语机制分析作为对话语分析理论的扬弃,既汲取了话语分析理论的精华,又批判了话语分析理论的不足,彰显出其肯定性的解释判断与批判性的证伪相结合的特有属性与独特优势。为了进一步厘清话语机制分析的义界,规范话语机制分析的使用范围,有必要审视话语机制分析与话语分析流派的相关性问题。
第一,话语机制分析与结构主义语言学。语言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而语言在哲学研究中从边缘走向中心则始于20世纪,特别是海德格尔提出“语言是存在的家”、伽达默尔提出“可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等议题,语言逐渐作为哲学本体而被研究。于是,随着语言在哲学研究中地位的不断提升,语言学在20世纪20年代逐渐划分为两大主流研究流派,分别是以洪堡为代表的个人主观主义思想和以索绪尔为代表的客观抽象主义思想。在这里,个人主观主义思想和客观抽象主义思想都主张将语言作为一个封闭的、稳定的、现成的产物,是一个近乎“死板”的沉淀物,因而语言作为一个客观的结构性存在,是对现实的反映。同时,个人主观主义强调语言反映的是个人的心理过程,而抽象客观主义强调语言所体现的规则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因而具有客观性。显然,结构主义语言学具有本质主义思维传统,将日常生活中“活”的语言视为固定不变的语言系统,具有孤立性、独白性。
同样以语言为研究对象,话语机制分析强调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并非生物学意义的生理行为,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语言系统,而是言语相互作用的社会事件,具有重要的意识形态意蕴。在巴赫金的推动下,西方结构主义语言学开始了“话语转向”,话语代替语言和言语成为研究的对象。所谓话语,“是人们说出来或写出来的语言,是特定社会语境中人与人之间从事沟通的具体言语行为,包括说话人、受话人、文本、沟通、语境等要素”[1]。可见,话语与语言、言语的区分构成话语机制分析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核心区别,即话语并非世界本身,而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承载了人们的经验和智慧。显然,话语机制分析摒弃了英美哲学研究中的形而上学、经验主义的思维传统,将语言作为一个“活”的社会实践来研究,由此决定了话语机制分析的研究对象拓展到话语主体、语篇、话语过程、语境等多个对象。
第二,话语机制分析与福柯的话语控制理论。众所周知,巴赫金对语言和语言哲学的批判推动了西方语言分析哲学的对象由语言、言语转变为话语。在这一过程中,福柯的微观政治学关于权力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话语理论的发展,而话语控制分析是福柯话语理论的一个关键概念。所谓话语控制分析,主要探讨话语的控制、选择、组织和重新分配,也就是话语意义的生产问题。话语控制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包括外部程序、内部程序、话语持有者等组成的话语的权力控制系统,涉及社会实践、文本分析和使用条件等各个方面,其最终目标就是实现一种温和的、隐匿的、普遍的力量。在这里,分析话语的控制过程具有明确的目的性,那就是探索如何摆脱控制,也就是说,“要摆脱话语的控制就必须反思我们认为所谓‘中立’的那套真理系统,将其还原到一种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地方性知识的原本状态,去发掘话语对主体实施控制的内在隐蔽机制”[11]。
话语机制分析同样蕴含着话语运作程序这一内在隐蔽机制,主要指与社会现实相违背的话语如何隐蔽化以及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传播的“程序”,在这一方面,话语控制分析与话语机制分析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无论是话语控制还是话语机制,他们对话语进行“包装”的过程都具有普遍化、隐蔽化的特点,其落脚点和归宿也使某些特定理论观点得到人们的承认。正是在这里,话语机制分析与话语控制分析的区别也显而易见了:话语控制分析更加强调的是话语主体,其在话语控制的过程中占据重要地位,其作用也是外显的。而话语机制分析的主体则是内隐的,话语主体需要提前设置好一系列相互关联的程序,在此之后只需要发出一定的指令,这些自动运转的程序就能够得出话语主体想要的结果,显然这一过程并不需要话语主体全程参与,因而能够更好地隐藏其身份,进而提升理论观点的传播效果。
第三,话语机制分析与批判话语分析。批判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简称CDA)是由费尔克拉夫、福勒等学者创建的话语分析学派,他们反对将语言作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而是将其作为一个蕴含着权力关系的社会实践,其不仅受到社会结构的制约,而且还会反过来建构社会现实。在批判话语分析提出之前,图恩·梵·迪克、艾伦·贝尔等语言学家主要从话语内部角度来探索话语的形成过程,包括词项、命题、含义、预设等等,这就是话语结构。而批判话语分析主张应该在话语结构的基础上,进一步思考为何会形成这样的话语结构,也就是将研究重点放在社会历史条件对话语形构的关键作用上。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所接触到的话语实际上只是话语构建过程的完成形态,若要完整地揭示出话语的意义,就需要从整体性、宏观性的社会框架中探究为何是此种话语结构,有学者指出:“在每个社会,话语的制造是同时受一定数量程序的控制、选择、组织和重新分配的,这些程序的作用在于消除话语的力量和危险,控制其偶发事件,避开其沉重而可怕的物质性。”[12]
可见,批判话语分析与话语机制分析存在诸多共同点,包括二者都强调外部社会生产条件对话语形成的重要影响、都注重挖掘话语形式的客观性基础、都重视揭示权力关系在话语中的隐晦之意等问题。然而,批判话语分析虽然强调要从特定文本出发来研究社会语境,进而以社会理论解释话语的形成,但是在具体研究中批判话语分析受制于系统语言学的预设影响,刻意强调语境与文本的区分,事实上二者是息息相关的。正是基于此,批判话语分析往往导致社会语境的静态分析,而话语机制分析致力于实现语境与文本的有机结合。具体而言,话语机制分析主张话语的背后是极为宽广的历史背景,话语是话语机制分析的对象,但话语机制分析的旨趣在于以话语为切入口,寻找话语得以形成的历史的、社会的、实践的依据和成因。
第四,话语机制分析与深度解释学。深度解释学将话语分析视为意识形态的批判与反思,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批判话语分析剥离了文本与语境的不足,力图深入社会实践阐释清楚话语的形成过程。深度解释学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社会语用学的相关理论,代表学者有哈贝马斯、保罗利科、约翰·B.汤普森等,将话语视为建立在人际关系功能基础上的语言行为,以此为前提对话语进行分析,即“探讨一种我们获得的能够‘掌握’某种自然语言的‘能力’,即理解语言上可交往的意义,以及在交往被曲解的各种情况下使得这种意义可被他人理解的艺术”[13]。在这里,深度解释学体现出与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的解释学以及批判话语分析的不同之处,也正是在这里,话语机制分析在关键性问题中明确了基本立场,体现出话语机制分析的独特性质。
其一,传统解释学拒绝反思性,主张传统是一个固定的文本,反对主体对传统的直接占有;而深度解释学则主张坚持批判的态度,强调对理解过程中“无意识先决条件”的审省。哈贝马斯针对当代工业社会的矛盾,对晚期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进行了批判性否定,指明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造成的虚幻性、欺骗性、压抑性现象。在这里,话语机制分析与深度解释学的共同点就是反思性,但话语机制分析的立场则更为明确,那就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审视当前社会的话语问题。其二,批判话语分析宣称实现文本与语境的联动性分析,却因其本身的局限性难以付诸实际,而深度解释学则提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社会—历史分析”的研究框架。约翰·B.汤普森提出深度解释学的方法论架构,主要分为三个维度,分别是社会—历史分析、正式的或推论性分析、解释/再解释,其中社会—历史分析旨在深入研究话语的语境问题。具体而言,汤普森从时空背景、互动场合、社会机构、社会结构、传输社会媒体[14]等方面构建了研究框架。显然,深度解释学在思考社会语境分析上较为系统、全面,因而话语机制分析可以借鉴深度解释学的研究框架,根据具体情况构建出以“阐释清楚日常生活中的意识形态话语如何影响人们的观点”为目标的分析架构。
综上所述,话语机制分析具有提升人们思维能力和认识能力的显著优势,尤其对于揭示“虚假意识”被人们接受的规律有独特的价值。当前,“资本逻辑下的‘泛娱乐化’与‘数字殖民’、算法逻辑下的‘信息茧房’和‘群体极化’、拟态环境下的‘主体旁落’与‘把关缺位’”[15]等增加了意识形态安全风险,尤其需要以话语机制分析揭示其中的问题。一方面,话语机制分析坚持肯定性解释,从内部各要素的相互关系层面揭示出话语主体制造偏见的过程,这是违背社会现实的观点被人们所接受的原因。另一方面,话语机制分析坚持批判性证伪,立足于客观实际情况揭示出虚假意识形态为何具有虚假性、如何违背了社会现实以及如何正确看待现实情况等问题。在这里,肯定性解释是话语机制分析的形式之维,而批判性证伪则是话语机制分析的内容之维。话语机制分析融合了语言、思维与存在三者的关系问题,致力于探索“虚假意识”被人们所接受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