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亚
摘要:饶宗颐学问淹博宏通,学际天人,在不少学术领域有创获之功,可谓是集学问、艺术、才情于一身的现代学人典范。以艺术而论,饶先生在近现代书画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他一生与荷结缘,以生动的笔墨摄取荷之形、韵、神,汲古功深,开源出新,创作实绩斐然。“饶荷”还是饶先生文化境界、精神世界的显影,其中深蕴的书画精神,在现代极具启示,意义非凡。
关键词:饶宗颐 饶荷 书画精神
饶宗颐(1917—2018),字固庵,号选堂。其学问领域之广,学术视野之开阔,所见史料之广博,近世鲜有人可比。此外,饶先生在艺术领域的成就世所罕见。其终身沉潜于艺文,学艺兼善,对中国古典艺术有独到见解,书画创作实绩斐然。自20世纪80年代始,饶先生在书画上投入较大精力,他的绘画题材广泛,多次举办画展,出版画集。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饶宗颐一生与荷花的结缘。吴鋆《略谈“饶荷”蕴含的文化内涵》一文中称荷花是饶先生心中之荷,经饶公诠释,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是对君子之风的歌颂,是吉祥的象征,更是他一生所追求的“境与性会”的境界,是“学艺融通”的体现,亦是“造化心源”的结果。[1] 饶先生的荷花画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荷花的经典意态,但在这一传统文化意象中又洋溢着独立、自主、自由的现代意识。他笔下的荷花素有“饶荷”的美称。从“饶荷”切入,不仅可以深入认识饶宗颐其人、其学、其艺,深化对饶宗颐书画精神的理解,且对当代书画理论及创作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一、饶宗颐与荷之结缘
饶先生于幼时习书画,山水画开始于少年时代,12岁正式从师。少时习画的经历为之后的书画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一方面浸润于深厚的传统,一方面又对中国传统绘画探幽穷赜地研究,并将研究成果运用于自己的书画创作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饶先生画风受黄公望、倪云林、马远、夏圭影响最深,既有南宗的浑厚华滋,又有北宗的奇雄苍劲。70年代以后,山水技法多元,上至宋代李唐、郭熙,下至清初四僧,兼收并蓄,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2] 70岁前后画风又一转变,突破古人规范,纵笔自如,堪称“从心所欲不逾矩”,独具特色。90年代中期,书画融合,可运用篆笔书法一笔而下挥就长至十尺之荷梗,创作巨幅荷花。
饶先生曾以山水画见长,晚年却钟情于画荷,运用泼彩手法创作了大量的荷花作品。谈及与荷花的结缘,饶先生讲原因有三。一是名字,父亲饶锷希望他能够师法“宋五子”之首周敦颐,为其取名为宗颐,别号伯濂,“濂”亦是取自周敦颐的字“濂溪”中的“濂”字。周敦颐的《爱莲说》赞莲为君子,自古以来便是称颂莲花的重要篇章。二则与饶先生对佛教的研究相关,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中,“叭”“咪”意为荷花,荷花在佛教中是“清净”“不染”的象征,代表高洁,“饶荷”的清新出尘与他对佛教的研究和领悟息息相关。三是荷花的荷有“负荷”之意,是佛家的一种精神体现。此外,饶先生为自己取别号为“普荷行者”,有不少画册都以荷花作为封面,对荷花之钟情可见一斑。荷花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在饶宗颐先生的生动演绎下,绽放出了别样的光彩。
二、“饶荷”中的人文意蕴
饶先生继承中国古代书画艺术的优良传统,创作了大量书画艺术精品,其中就包括荷花系列作品。他早期画荷以泼墨写意为主,酣畅淋漓;20世纪90年代后,则以泼墨、泼色、减笔等手法糅杂白描、色描、金碧、没骨及西洋画法,兼及诗情禅意。[3] 其早期的荷花浑厚中不失秀美,博采众长,对宋人的工笔双勾画法、恽南田的没骨画法、八大山人的减笔画法以及张大千的画荷技法皆有取法。晚期的荷花则无论是技法或设色都别具一格。此外,先生对文人画兴起之前的中国画技法也有所总结,指出水墨画兴起之前的中国画技巧灵活,在今天仍有发扬之必要,认为绘画者应具有陶铸古今的魄力,故而他笔下的荷花“不古不今”,自成一格。
饶公画荷,不囿于荷花的外在形象,而更多地是传达心中之荷,可以说荷花是他“师心”的作品。在《别开天地——对饶宗颐教授近年绘画创作的一些看法》一文中,邓伟雄认为:
近代中国花鸟画家,多善写荷花,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张大千等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张大千,他的荷花气魄宏大,远超前人。近年来,饶教授亦多作荷花,不论在技法或气韵上,都有超出诸家者。[4]
肯定了饶先生在荷花创作上的成就。而澳门艺术博物馆陈浩星馆长云:
先生所画芙蕖,或如盘石,或如婵娟,博雅直节,纵横百出。藉没骨、白描、双勾、金碧、浅绛、泼墨、减笔诸法,效白阳、青藤、南田、新罗、复堂、缶庐、白石之笔,洋洋大观,具备各体,何异示佛陀二十二相、八十种好,现法界常、乐、我、静之四德。使览者吉祥,则先生之意既善且美矣。[5]
陈浩星馆长在赞美“饶荷”的同时,也概括了饶先生画荷的技法与用意。融会诸多技法,泼墨是饶先生画荷的一种新方式。90年代起始,先生把敦煌壁画的构图与敦煌白描手稿的线条相融合,将敦煌壁画与白描手稿中的荷花图案,以及在敦煌画中所汲取的金色元素和敦煌的白描技法運用到了荷花的创作之中。将敦煌绘画形式融汇于“饶荷”的创作中,使得他笔下的荷花神采古朴,别具一格。
饶先生的荷花作品中,有《看取芙蕖出水时》的色墨交融的荷花,有《金莲花》的金荷,也有书画一体的荷花。先生所绘荷花风格、形式多变,章法独到。作品《花卉四屏》中包括牡丹、荷、菊和梅,其中以泼墨法、没骨法、双勾法分别绘出荷叶、荷梗和荷花轮廓,画中的荷高贵却又不失妩媚。其荷花系列作品曾在多场展览中展示,如1996年在香港举办的“饶宗颐八十(书画)回顾展”上,香港大学展览馆椭圆形大厅展出一幅一丈六尺(约5.33米)国画《百福是荷》,有荷121朵,笔力雄浑,气势磅礴。饶先生的《荷花图》,画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形简神逸,朴拙而清远。先生于画作留白处自题诗词《一剪梅·花外神仙》,以荷为题,以此词为跋,赞莲之高洁。[6] 又有先生96岁时特意为文化馆“开笔”所作的《荷花四屏》,以敦煌白描手法勾画出荷花的姿态,再泼墨运色画出荷叶,淋漓畅快,飘逸写意之感尽显。“饶荷”融合泼墨、泼彩、白描、金描和没骨等多种画法,总是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荷花的清丽脱俗和灵动超然的风骨,以及荷叶弥天蔽地的气势。艺术是感受的表达,对饶先生来说,荷花则是他心灵的表达,“饶荷”乃是他“师心”的重要体现。
“饶荷”,象征君子风度,有祥和、和谐等吉祥之意,是一种清净之境。可以说“饶荷”从构图、画跋到画意,无不在歌颂荷花所具有的美好品德,且寄托着先生的美好祝愿,他希望人们心地纯洁高逸。饶先生曾说:“一流的作品,总会有其超越技巧的独创性,有作者本身的特色,表现出人格。”饶先生的书画,表现了他在诗句中抒发的“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流露出中华文化托命者砥柱中流的高尚人格与万古不磨的“天人合一”之高远境界。[7] 他的人格、学问、胸襟、气魄均显露于“饶荷”中,广博深邃的学问在艺术中深藏不露,为艺术添彩,从整体上则体现为艺术的风貌、品味和格调。
三、饶宗颐的书画精神
(一)学艺互益
学艺互益为饶先生治学与创作的一大特点。饶先生将董其昌“诗书画合一”的观点扩展为“学艺互益”,认为学术研究与艺术创作之间可互相滋养,绘画与学术为互益关系,所有的学问皆与艺术一脉相通。饶先生曾说:“学与艺是互相为用的。学是知识的积累,艺是某种知识的自我体会,学,达到某个程度后,对于艺,自然有所推进,学养好像泥土,创作的成果,要靠它来培养的。”[8] 此外,饶先生对晚明诗人及思想研究颇深,熟悉晚明的绘画风格。其对八大山人禅宗思想的考证文章甚多,多涉及八大山人画作的用笔及构图。通过对八大山人的研究,先生也整体把握了禅与中国艺术的内在联系,在艺术创作中将中国文化的其他元素加入绘画,为作品灌注生命力。对于艺术人格、艺术精神的思考,先生借用古贤六字自励,即“立德、立功、立言”,用自己的学问来滋养书画艺术,同时也用书画艺术来践行自己的学问,在他的画中可以感受到人文精神和学识涵养。
饶宗颐书画,承袭了文人画的精神传统,也传达了他的人生态度。观饶先生书画,能在细微与宏大之中捕获无尽的情感、精神空间,体会人生与艺术的韵味。饶先生书画中浓厚的文人气象是他的典型特征,“饶荷”充分显示出先生旺盛的艺术革新精神与魄力,其学术研究为艺术实践增添了超然豁达的圆融之气,他的学养与性情已融于艺术实践之中,从而成为当代文人画家的典范。黄苗子先生评价饶宗颐在书画题材、风格方面早已跃出文人画的范畴。在艺术创作中,对传统绘画的笔墨形式进行转化,“饶荷”充分展现了饶宗颐自成一格的艺术造诣和不俗的文化境界,可谓真正做到了“学艺互益”。
(二)“汲古”与“开源”
“饶荷”还体现出饶先生的创新精神。先生师古而不为古所困,融山水泼彩手法于荷花创作中。观其画作,能够真切地感知他是如何“师古”,又是如何“超古”的。[9] 他结合传统青绿重彩观念与写意手法,运用泼墨、勾金、泼金等不同技法进行探索,并使荷花绘画与书法在多种形式上进行了有机融合,创造出独具韵味与特色的泼彩荷花艺术,推动了中国荷花绘画艺术的发展。[10] 饶先生对荷花的探索皆有根据,佛经中八德池所种的就是金莲,他从敦煌壁画上的金荷中衍化出自己的画法,成就了他笔下极具特色的“饒荷”。
饶宗颐先生采古人之精华,独具一格,化古成新、承古创新、探古开新。他为表现西北特有的山水风貌提出西北宗说,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山水画的艺术表现领域,为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现代化转向开辟了崭新广阔的艺术空间。[11] 他不拘泥于成法、推陈出新的精神对今天的艺术创作仍具指导意义。
四、饶宗颐书画精神的现代价值
中国素有“文如其人、书如其人”的说法,这就使得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超越了艺术形式。以学问造就文心,由文心流淌出艺术,为学、做人和从艺打成一片,这正是中国传统的文人之道。儒家讲“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北宋黄休复的《益州名画录》中所谈“逸格”,要求画者在六法俱全、法度严谨的基础上更趋疏简、纵逸,进而达到自然的境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自古书画创作者重视文化修养、重视画外之功的传统。学问是相通的,书画亦如此。古往今来,纵观学艺兼善者,他们都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以及鲜明的艺术共性,那就是多性情,少修饰,饶先生即是如此。先生观察生活,师造化的真挚情感、艺术表现,且不拘于成法的风格,在作品中生动呈现。从其画品中可以领悟到他高尚的情操、逍遥的心境,恬淡为怀,不慕名利,其艺术品格即是道德修养的流露。饶先生学艺融通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色,是中国文人画传续到21世纪的独特个案。[12] 饶先生在《澄心论萃》中有“奇正论”,“奇正”学说乃是他为人和学艺的基石,以正养气,奇以治学;先生的字画乃至诗词,亦是“正以立意,奇以用笔”,正气凛凛,浩然有雄风。饶先生以书画抒发感受,表达性情,构筑“境与性合”“物我两忘”的清明雅健境界,表达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高格逸韵,流露出淡宁清刚的自在生机,其书画给人以余味不尽的画外意和味外味。他的学术思想、艺术思想和艺术道路,对待学与艺、技与道的深刻认识和实践,都给我们极大的启迪。深入了解、感受饶先生的书画艺术,对于理解中国书画的深厚传统,认知文与艺的内在关系及当下的书画创作都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美术学院)
注释:
[1] 吴鋆:《略谈“饶荷”蕴含的文化内涵》,《大众文艺》,2021年,第16期。
[2] 谢耿编:《饶宗颐楹联书画鉴赏》,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3] 史爱兵,曹福强:《太和之境——饶宗颐艺术心灵探微》,《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4卷,第1期。
[4] 邓伟雄:《别开天地——对饶宗颐教授近年绘画创作的一些看法》,《中国书画》,2022年,第1期。
[5] 陈浩星:《普荷天地——饶宗颐九十华诞荷花特集·引言》,澳门:澳门艺术博物馆,2006年。
[6] 严海建:《香江鸿儒:饶宗颐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页。
[7] 张培忠:《欹枕听潮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105页。
[8] 薛永年:《至元述林:方壶楼序跋集》,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261-262页。
[9] 饶宗颐,李文儒:《饶宗颐:学术与艺术》,《紫禁城》,2008年,第9期。
[10] 郑炜明:《饶学与华学——第二届饶宗颐与华学暨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成立十周年庆典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第268-269页。
[11] 余菲蒨:《艺文融通 大臻化境——探索饶宗颐艺术实践及新“士夫画”的转换轨迹》,《文艺生活(文艺理论)》,2018年,第1期。
[12] 陈履生:《学艺融通——饶宗颐先生的绘画特色》,《书画世界》,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