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莹
摘要:广东近现代文学在发展过程中受到费正清所说“沿海传统”的影响,呈现出“顺乘海风、立足本土”的总体特点。沿海传统赋予广东近代文学以创新求变精神,但其相对于大陆传统的次要地位,约束着传统文学内部的异质力量。这一影响持续到五四新文化时期,沿海传统非根本性变革的性质与思想文化界的根本改造发生冲突,从而使广东文坛对新文学产生一定的犹疑。国民革命兴起后,沿海传统逐步内化为革命激进主义,性质上转变为地方,作为构建民族国家的力量而存在。与之相应,广东文学不论在文学力量、思想内容、语言修辞上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广东近现代文学具有两个要义,一是在追寻与世界交流的同时注重本土现代化书写;一是在紧随革命步伐、积极回应时代感召时不忘人心,关心个体在历史中的沉浮。纵深的历史意识与浓郁的地域特色既受惠于沿海传统,也远远离开了沿海传统。
关键词:沿海传统广东广东近现代文学革命
费正清在讨论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发生时,用“沿海传统”来概括条约口岸城市、沿海城市为中国民族主义思想的产生所提供的各方面支持,从而将民族主义视作影响近现代中国革命的重要意识形态力量。[1] 鸦片战争拉开中国近代革命的序幕,1842年签订的《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结束了1757年以来清朝乾隆时期留广州“一口通商”的历史,中国对外贸易的中心逐步从广州转移至上海,因此费正清的论述以上海为中心案例。
“沿海”是一个地理概念,考察“沿海传统”离不开中国东南沿海漫长的海岸线。从长江三角洲至珠江三角洲,延伸至海南岛、近海的澎湖列岛及台湾岛,远及外缘的琉球群岛和吕宋岛,这些地域在长时间与海洋的交流中已形成独特的地理人文空间。总体来看,它们既构成普遍意义上的沿海传统的一部分,也具备不同的特性,其中广东的海洋傳统最为深厚。广东的海上联系于元明之际开始快速发展,在18和19世纪之交的十三行时代达到顶峰。除了接纳海外,大海的另一边也为沿海民众提供了谋生新路。17—19世纪东南亚开始出现郑观应所称的“华侨”,19世纪西方“苦力”贸易船只(俗称“猪仔船”)的盛行促使更多中国人移民海外,最远的到达美洲。广东的广府、客家、潮汕三大民系都有较长的移民历史。海内外的密切交流丰富了广东市民的日常生活,也复杂了岭南地区的思想文化。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广东在思想与文学方面都走在变革前列,其中沿海传统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广州在长时间的海风拂拭中有其历史积累,相对上海有其独特之处。本文尝试讨论沿海传统的内核,分析广东近现代文学两条不同的发展路径,梳理沿海传统对文学的影响由强到弱的演变过程,从而阐释广东近现代文学所具有的“顺乘海风、立足本土”特性。
一、沿海传统对广东近代文学的强势影响
费正清认为,“中国的西化论者一般是来自沿海的人士”[2],在他们看来,创立统一国家所必需的基础是现代工业(经济)与立宪民主制度(政治),以构建“国家-文化整体的中国”(与外国对比的“中华”)为目标。由于沿海传统相对大陆传统而言是次要传统,处于从属的位置,前者较之后者表现出异质与创新精神,但整体上仍是传统官僚政治的一部分。因而,在沿海传统中成长起来的这些中国最早从事现代化探索的知识分子,几乎没有进行根本性社会变革的概念。晚清近代中国政治革命的两股重要力量分别来自广东康梁的维新主张以及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二者的理论及实践均未脱“沿海传统”这一理论框架。康有为力主变法,但仍在儒家正统学说中追根溯源,从其奠基人孔子入手寻求变法的合理性。孙中山集结上层社会各方之力推翻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但其对新国家架构的设想亦无法突破传统官僚政治的藩篱。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广东近现代文学,我们能发现它具有相应的特质。广东近现代文坛最突出的特征是,当传统文化的根基尚且牢固之时,沐浴海风的有识之士求新求变,以新的眼界开辟新的境界,走在时代前列摇旗呐喊,首倡文界、诗界、小说界革命。而当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求彻底颠覆传统文学的时候,广东文坛却呈现出犹豫与滞后。本文认为,这二者都是文学对沿海传统的直接反应。
晚清文界、诗界革命均是古典传统的局部改革,但已在旧格局内达到极限。梁启超引领的文界革命是对桐城派古文的直接反动,他回顾创办《新民丛报》时期的写作时说:“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3] 梁启超自创的新文体(也称为报章文体、时务文体、政论文体),不合桐城义法,用字措辞完全走向桐城古文“雅驯”的反面“俚俗”。这些可以快速写就、具有强烈时效性和煽动性的文章适应报刊出版要求,适合日常阅读,简明易懂,因此极受古文根底有限的现代沿海都市小市民群体欢迎,也符合变革者宣传的需要。梁启超是广州府新会县人,青年时期受教育于广州学海堂,那时他便开始感受到八股文的巨大束缚,萌发“弃帖括之志”[4]。他的天赋才情灌注于文章中,使得“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5]。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梁启超顺乎时代,在语文变革上的努力亦与其反叛的桐城古文有所呼应,因为注重文法修辞并区别它们的古今用法本身是桐城派“义理”的重要内容。梁启超对新文体的推崇,实质是在传统文学的既定秩序中做出新的尝试。
嘉应州人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所说“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6],大体表达了与梁启超所言相同的意思。过渡时代的诗歌革新仍在旧体诗的体制中进行,仅替入新鲜名词不过在表皮动刀,唯“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7]。黄遵宪被梁启超推为诗界革命的领军人物,在于他将自己在日本、新加坡、旧金山等地的见闻见识和世界知识融入诗中,不断尝试各种写法来表达个体的复杂感受,这也正是维新同人康有为所说“新世瑰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对比康有为与黄遵宪,前者是更为“现代”意义上的诗人,原因在于“南海平生学术,不以诗鸣,徒以境遇之艰屯,足迹之广历,偶事歌咏,直有抉天心、探地肺之奇,不仅巨刃摩天而已也”[8]。黄遵宪一直朝“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9] 努力,以新体诗抒情、叙事,摹写时代。但是,中国古典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产物,诗不是个人之外的东西,个人也不是独立于传统之外的个人,它与时代、社会、自然紧密相连,黄遵宪毕竟还停留在古典诗的语境中,因为新体诗是宋诗的变体,发挥着宋诗以散文风格入诗的特长。黄遵宪的诗被视作近代“诗史”,这一评价既是对诗人高度的赞誉,也是无情的批判。黄遵宪生活在由旧入新的时代,他的诗既是新的但更是旧的,他在21岁之时所说“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后来被广泛视作诗界革命的宣言,但某种程度上它仍包含着诗人对古典诗歌理想的自觉追求。
除了实践新文体,梁启超同时也提倡小说界革命和戏剧改良,呼吁借这些市民阶层喜爱的文艺形式以“新民”。晚清文坛最重要的变革由广东文人倡导并躬身实践,显示出沿海传统在变革时代所起的作用。沿海地区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沿革,最终成为中国进入世界商业-军事关系网的切入口,“主要为欧洲资本主义服务的海上贸易、民族竞争、殖民主义和技术革新”[10],这几项内容都是中国要迈向现代化不可回避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当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工业、现代军事、现代科学技术乃至现代思想的权威者均来自西方的时候,如何面对自己的传统,或者说如何调和自己的传统与西方价值观的冲突,在思想文化界所激起的波澜可能更为剧烈。也正因此,受沿海传统影响越为深远的人士,其思想也呈现出越为明显的二重性,对新的文化价值观的接纳与对传统文化的抗拒都不是轻而易举可以实现。文学作为其中小小的一扇窗口,也显示出与之相应的变化,广东沿海文人身处其中,则更早捕捉到变革的讯息。
二、广东新文学的变与不变
到了五四时代,陈独秀、胡适等《新青年》同人率先借助文学的形式,在思想文化界展开彻底反叛传统儒家学说的文学革命,其酝酿与发动的地点远离广州,新文学作家群体中也罕见广东籍人士,林岗认为原因在于“清末民初文坛人物的代际更替和年轻一代海外留学选择的变化”[11]。也就是说,清廷在甲午战败后转向“以日为师”,1896年开始派学生留学日本,留日群体随后成为20世纪初中国激进主义思潮的重要传播者。由于粤籍学生错过了这波留日潮流,因而新文化运动的鼓吹者中缺乏其人,致使南方的广州与北方的新文化运动存在地域差别,北京的一所大学、一份刊物并不足以使广东学界兴奋。
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广东地区的思想文化继续在沿海经验中发展。五四新文学的重要变革标志是白话文,用胡适的话来说便是,“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话。”[12] 白话文追求“言文一致”,要求书写者脑海中的想法观念、说出来的话和写出来的文字达到较高程度的融合。按照这个标准,广东地区一直具备推行“白话文”的条件。在广东的粤语地区,千百年来已经形成稳定的官话(文言)与方言(粤白)相结合的语言系统,粤地知识分子能在这个系统中自由切换角色,粤白是当地言文一致的文本。广东民间说唱曲艺、粤语小说、故事讲本是已经发展成熟的粤语俗文学。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办《新民丛报》之时,广东爱国志士同样认识到新报刊可作为宣传的工具,文学可作为启蒙的利器,他们借助粤语报刊来宣传革命的做法几乎与梁启超同步。《唯一趣报有所谓》(1905)、《广东白话报》(1907)、《岭南白话杂志》(1908)等方言报刊在粤港地区都有一定影响。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爱国人士在20世纪初期已经认识到运用俗文学可开启民智,《唯一趣报有所谓》的主编郑贯公便说,“讴歌戏本不能不多撰也。开智之道,开上流社会易,开下流社会难。报纸为开智之良剂;而讴歌戏本,为开下流社会智识之圣乐。故迩来报界,渐次进化,皆知讴歌戏本,为开一般社会智慧不二法门,乐为撰作。”[13] 郑贯公受知于梁启超,他办的《唯一趣报有所谓》是当时粤港报刊中发行量最高、读者最广的时事政治类报刊。尽管郑贯公比胡适早十多年看到“白话”(粤白)之于民众与社会变革的意义,但他的身份与教养决定他不可能如胡适那样将之作为反对文言文的工具加以运用。
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前文所述的思想二重性更明晰地显现出来,再加上粤语与国语相差千万里,白话文来到广东无异于另一套语言文字,学习困难较大,因而深受沿海传统影响的广东粤语地区对五四新文学持犹疑态度,对于持客家、潮汕方言的民众来说同样如此。更深层的原因则在新文化运动的步伐先于整体性的社会革命,与沿海传统非根本性变革的性质相悖。陈独秀在《新青年》发刊词中提到的“自主、进步、进取、世界、实利、科学”等六种精神,以及新文化运动的理论依据“民主”与“科学”在19世纪已见前辈论述。所不同的是,陈独秀、胡适是从上层建筑-思想文化层面入手,以此为突破口要求中国社会变革,这与强调经济目标的沿海传统不在同一论述框架中。陈独秀等人的主张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中的知识阶层中流行,它们强烈谴责和批判旧思想、旧制度,但对于旧思想、旧制度的基础,即官僚士绅阶层在现实中的特权,并无实际效力。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广东,直到20世纪20年代,广州对新文学的倡导大多集中于高校,这又与大批新文化人士南来任教有关。校门之外思想文化界的传统力量仍然强大,陈独秀1920年12月到广东担任省教育行政委员会委员长时,便曾被公开讥讽为“陈毒兽”(粤语“独秀”与“毒兽”发音相同)。
广东新文学就是这样在变与不变中成长。或许可以认为,由于缺乏彻底的文学革命精神,因而五四时代涉足小说这一叛逆性最强文体的广东作家并不多,有成就者更是寥寥。但在代表古典文学正统的诗这一体裁的继续探索中,却出了中国第一位用象征主义手法来写新诗的李金发。[14] 李金发的诗歌观与五四新诗相差甚远,他坚持诗的贵族地位,希望沟通中西,而非抛弃旧诗。因此,他用旧诗的写法融合留学法国期间接受到的颓废派诗歌气息,交叉使用中国古典诗词与法国象征派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留法期间的孤独苦闷,他的诗中始终存在强烈的主体人格。同时,他是广东梅县人,母语为客家话,普通话水平低,写诗常用客家话的思维与表述,其诗不少字词读来生涩。但这些特点综合起来,在新诗草创期就显得他的诗格外新颖,因而被周作人誉为“国内所无,别开生面”[15]。李金发生于华侨家庭,他从出生到赴法留学这段时间几乎都生活在前现代的傳统乡村中,其游学轨迹是梅县—香港(学习英文)—梅县—上海(仅作停留)—法国,其回忆录未提及这段时间《新青年》对他的影响。这些经历奠定了他温和、不激进的精神特质,也使他的文学观念始终带有某种超功利性,不仅不以诗为志业,更不以之为革命的工具。李金发与黄遵宪是同乡,年龄相差半个世纪,李氏第二任妻子是黄遵宪的外孙女梁智因,1945年李金发放下艺术创作转行外交官,听从的正是妻子的劝告。李金发与其前辈在不同的时代开拓了不同的诗境,但他们的诗都是如此的新又如此的旧。李金发的艺术选择与人生经历显然是沿海传统在广东文坛最后的反响。
三、新的转化:从沿海到地方
沿海传统的外向性决定它与内陆农村的疏离,沿海饱学之士大多身处官僚政治系统之外,虽熟悉西方现代知识,但也缺乏与平民百姓交流的官方渠道,因此他们所引进的制度与文化,无法通过原有政治系统自上而下来实施。要打破这一秩序,只能通过动员下层民众,扩大社会力量的政治参与度,以社会革命的方式来实现。但是,边缘化的沿海传统面对稳固的官僚政治系统,要走向社会革命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在民众动员方面,孙中山率先提出“训政”,并在《同盟会宣言》中提出“平均地权”的主张,是首次直面“根本革新中国生活方式的想法”,但“即便是孙中山自己,也不能将土地改革置于其革命方略首位”。[16] 上一节所述受沿海传统影响较为深远的广东,对持彻底变革目标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表现出的冷漠态度,则从文化的角度印证了这一看法。
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后,中国现代社会革命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以及1923年国共合作方针的确立真正到来。在这个历史选择中沿海传统悄然转化,原本由城市上流阶层借助海上便利,学习外来变法方略以救国的方向转变为现代政党通过动员更广泛的政治参与来完成。广东仍然是策源地,受益于沿海传统影响形成的发达市民社会,为革命提供了强大的社会支持。同时,广东农村较早接触外界,沿海农民有外出到印尼、马来群岛、美洲等地谋生传统,因而相对开放。几代人的原始经济积累与贸易观念盛行,拓展了当地农民的眼界,他们相对不那么固守成规,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因而中国现代农民讲习所亦率先于广州兴办,广东海陆丰亦于1927年在彭湃领导下建立苏维埃政权。
与五四时期的寂寞不同,随着国民革命的开展,广东新一代青年以不同的方式投身“革命文学”写作。20世纪20年代之后活跃于文坛的更年轻一代受五四新文学滋养,对他们而言,科学民主、个人主义、妇女解放等概念都不再是新鲜的问题,他们追求的亦非现代中国的生活方式,而是受阶级学说引导,要求国家独立和社会秩序的更平等。因而,沿海传统对文学就不再具有直接的影响,它的内蕴亦发生了变化。就革命精神而言,海洋对冒险和开拓进取的鼓励,商业文明注重实利和吃苦耐劳的品质内化为中国现代激进思想的一部分,这促使更多人投身革命,并且推动了文学与革命的结合。对革命进程来说,辛亥革命之前的民族主义设想已经转变为构建民族国家的新目标,爱国主义成为集结社会各阶层的精神旗帜,在整体性的国家-民族文化构想中,沿海转变为与之相对的地方。与此前沿海传统与大陆传统处于相对隔离的状态不同,此时地方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日益密切,在文学上最终由民族形式统合起来。
在新的革命时代,文学再次表现出与之相应的特质。首先是文学力量的蕴蓄。20世纪20年代广州、潮汕等地已出现较为重要的青年文学社团,如广州文学研究会是岭南地区第一个新文学团体,由广州岭南大学师生发起,该会会刊《文学旬刊》附于《越华报》副刊,是岭南新文学第一份纯文学刊物。[17] 汕头的火焰社于1923年春由许美勋(许峨)发起,吸引了戴平万、洪灵菲、冯铿等潮汕地区的文学爱好者参加,火焰社的会员最多时有五十余人。1924年《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学汇》创刊,倡导革命文学运动。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广州一度笼罩在恐怖气氛中,广东左翼文化运动于革命低潮时期产生。从1930到1933年,广州青年爱国学生成立了各种社团,如中山大学抗日剧社、广州文艺社等。1933年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广州分盟成立,下属广州社联、广州左联、广州剧联三个组织。这些社团的成员基本都是青年学生,他们凭着对文学的爱好与对革命的热忱组织起来,他们既未成为真正的“革命人”,也没有写出真正的“革命文”,但他們为广东革命文坛积累了火种。
其次是个人书写与时代、革命的融合。左翼革命文坛的广东作家大多选择小说进行创作,原因在于这一体裁可以更充分书写个人的革命及心路历程。他们从广东出发,自觉融入革命战争之中。洪灵菲、戴平万、冯铿都是“左联”时期广东的代表作家,戴平万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大学毕业后,由国民党中央海外部派遣往暹罗(今泰国)开展工作。次年4月国内发生“四一二”政变,他开始在暹罗流亡,与从新加坡过来的洪灵菲相遇。两人后来结伴回上海,又一起参与海陆丰农民运动。他们的这些经历,在戴平万的短篇小说《在旅馆中》《流氓馆》《出路》《山中》《母亲》《春泉》,以及洪灵菲的《流亡》三部曲等作品中均有体现。戴平万的《出路》采用书信体形式,由杜君自述自己的经历,着重展现在流亡期间回家的革命者面对年迈母亲之时内心的苦楚。洪灵菲的《流亡》三部曲则采用“革命+恋爱”叙事模式,通过记述男主人公的流亡历程与心理变化,书写大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彷徨。冯铿1929年到上海,通过柔石等人的介绍认识鲁迅,1930年加入“左联”。她参与了“左联”的一系列工作,发表短篇小说《无着落的心》《乐园的幻灭》《遇合》,中篇《重新起来!》等作品。1931年被杀害,她是“左联五烈士”中唯一的女作家。冯铿有两部短篇小说专门写苏区红军生活,《小阿强》叙述农村青年阿强参加红军,带领村民开展土地革命;《红的日记》以日记体形式,记述红军女战士马英6天的战斗生活。相对来说,洪灵菲等人的书写较为个人化,仍带有较为强烈的革命罗曼蒂克色彩和启蒙话语。
再次,全面抗战爆发后,在五四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真正突破沿海城市与内陆的界限,到更广阔的农村中参与变革社会、建设国家的事业。新一代青年作家具有更为丰富的革命经历与战时经验。来自海丰的青年作家丘东平,曾加入农民自卫军、十九路军和新四军,投身海陆丰农民起义、淞沪会战、福建事变等各种战役,可以说其整个人生都在“战争”中度过,他对战争的描写立体丰满。丘东平从不讳言战争对生活的摧毁,在他看来,当战争瓦解生活的意义之后,战争就是生活;当这一种生活来临的时候,便拥抱它,融入它。丘东平看重战争中人的体验与感受、人对战争实质的领悟,他的小说将描写的笔触回到战争与事件本身,直接又长久地开掘战时人物心理描写的领域,以此来书写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欧阳山等广州文艺社同人,“左翼时代”曾希望在广东开展广泛的粤语大众写作,并已出版粤语文学的实验性作品,但抗战时期不再进行受众极为受限的粤方言写作。1937年后欧阳山返回广州,与文化界朋友发起组织广东文化界救亡协会和广东战时文艺工作团,创作三幕话剧《敌人》,并与马思聪合作,创作《武装保卫华南》进行曲(粤语),后辗转长沙、沅陵、重庆等地开展文艺工作。欧阳山这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描写农民在抗战期间所受的迫害,表达他们要求革命、要求抗日的决心,代表作是长篇小说《战果》和大量的短篇、速写、论文。这些做法显示出广东作家融入生活的决心,这一过程熔铸着沿海人士一直以来所具有的远离政治中心、心怀家国天下的热忱。
最后,在这些年轻作者的作品中可以读到更质朴的表述、更平民化的生活,以及它们的写作者更为单纯的想法。“我们原是思想单纯的知识青年”,陈残云表达了这一代青年对自我的认知。外敌的入侵、社会层级的打开与交流、民族认同的迫切给予他们书写时代的机会,抗战时期广东诗坛影响最大的是中国诗坛社的诗歌,诗人们既是诗歌工作者,也是无产阶级的优秀战士。他们的使命是成为时代的歌者、革命的追随者:“我们并不羡慕豪华的沙龙,并不羡慕高贵的象牙之塔,而是关心人民的疾苦,国家的安危,社会的不平和抗争。我们有正义感,有朦胧的理想,有新的追求,文艺战壕里闪出的战斗火花,闪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见光明美妙的前景,于是发出了真诚的心声,唱出了热情的颂歌,在歌声中前进,进入了革命的队伍。”[18] 这支革命队伍不仅走过抗战,也见证参与了共和国成立后文学的发展。延安时期开始的对民族形式的探索将地方风俗与民间形式、方言写作融合起来,来自广东的文艺工作者欧阳山、草明、冼星海、阮章竞等人都做出了自觉的努力,其后黄谷柳的《虾球传》、欧阳山的《三家巷》、陈残云的《香飘四季》从不同的角度书写了岭南风情。而经过革命洗礼,文学也随着社会革命与民众动员的开展,逐步经历了从高雅到大众的转变。
四、结论
沿海传统对广东近现代文学的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在晚清近代,梁启超等人感受到旧文学难以承载急剧变化的时代,因而在传统文学的框架内举起变革大旗,追求更适合时代的语文表达。他们求新求变,梁启超首次将文学视作配合政治革命的工具,但始终未有根本变革传统文学的观念。五四时期沿海传统的影响减弱,但思想革命的重心不在广东,在根本性的变革面前,广东文坛仍然表现出迟疑与滞后。五四落潮后国民革命兴起,广东长久以来形成的市民社会提供了强大的群众力量,广东新一代知识青年首次突破地域与方言限制,开始与更广泛的中国接触,沿海传统内化为革命精神的一部分,沿海转变为地方。这一转变的重要意义在于,沿海传统与大陆传统长期较为隔离的状态被打破,文学上的地域色彩逐步融入民族形式当中。
本文尝试将广东近现代文学的特点概括为“顺乘海风、立足本土”。近代时期它得海洋开拓进取之风,具有极大的创新精神,首先在诗、文、小说、戏剧等各种门类全面求变,也从未放弃传统文化,而是以其包容怀旧,在开辟新境界之时常转身回顾。广东近现代文坛书写了中国现代革命的几组关键词:传统、现代,城市、农村,革命、战争,总的来说呈现出三个特征。首先是对现代文化经验的融汇化用。李金发、林风眠、林文铮被誉为“留法三剑客”,他们率先在象征派诗歌、现代绘画等方面进行创作尝试,并致力于中国的美育教育。留日的张资平写作中国现代文坛第一部长篇小说,他早期的短篇小说《梅岭之春》等作品,虽写家乡农村故事,但充满对科学之力的信仰。梁宗岱、冯乃超、钟敬文等人在20世纪20年代均驰骋于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广东知识界较早译介西方哲学美学思想,杨匏安1919年在报刊连载《青年心理讲话》《美学拾零》《马克思主义》等长文,详细介绍柏拉图、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哈特曼、马克思等十几位西方学者及其学说。谭平山、谭植棠、朱执信等人较早接触共产主义思想,他们在广东办刊写文章推行新文化,朱执信创作的对话体小说《超兒》是对“五四”个性解放问题的回应。
相对于城市化经验,农村成为广东作家笔下的重要风景。广东由三大民系构成,分别为广府文化、客家文化与潮汕文化,这几个文化区不仅语言截然不同,在风俗、饮食、自然景观等方面亦有巨大差异。不同地域作家对家乡的书写,丰富了广东现代文学的人文地理性。欧阳山、草明等广府片区作家,有较为深入的广州城乡书写,较早关注打工群体;戴平万、洪灵菲、冯铿等潮汕籍作家与萧殷、楼栖、杜埃等客家籍作家,勾勒了不少家乡风景图。洪灵菲在著名的流亡小说之外,对潮汕农村的描写相当出色。为应对生活的艰难,广东农村历来有出洋谋生的传统,潮汕地区称之为“过番”,客家地区称之为“下南洋”,广府地区更有大量华工乘坐猪仔船漂洋过海到美洲和欧洲谋生,五邑侨乡随处可见的碉楼便是金山伯归国光宗耀祖的见证。于逢、易巩、黄谷柳、郑江萍等作家呈现了小市民生活的基本面貌,《虾球传》中虾球的父亲亦是一位华侨。除了通过水路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广东不少农村手工业兴盛,较早向近现代社会转型。最为突出的是草明的家乡顺德,它的蚕丝业全国有名,曾经是广东经济的支柱。这些书写都呈现出广东农村的开放性,广东作家笔下的农村喧闹许多,不少农民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之后开始发声。这些都是近代以来广东在思想和社会变革等方面开风气之先的经济文化优势。
广东较早感受到西方殖民东来的影响,是鸦片战争的发生地,因此觉醒早、反抗意识强,广东作家对此有不少现实主义的描写;全面抗战爆发后,已繁荣一时的广州城遭到日军毁灭性轰炸,对战争的思考与对民众的深刻同情被镌刻在纸上。用文学来叙述革命战争,既是对现实的再现,也是对历史的重构,其中贯穿着创作者对生活的理解与判断。受到不同价值取向的限制,作家们选取的角度差异甚大,但对人物心灵的探索是他们共同关注的主题。抗战时期于逢写《乡下姑娘》,便从新的角度讨论了人的觉醒问题与妇女解放的复杂性。同一时期丘东平、黑炎、陈残云、楼栖、杜埃、华嘉、司马文森等人都对战争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们的作品触及农村经济结构变化、旧家族解体、战争对农村的侵入等社会现实问题,从多维角度来理解与介入革命。
费正清的结论是:“这个古老的农业社会,只有被城市——海上的思想(如物质进步思想)所渗透,为更强烈的商业精神所支配,被新的价值观(如妇女平等的观念)所打破,被战争、劫掠和破坏所瓦解时,才能逐步地发生变化。”[19] 广东近现代政治变革显示了这个进程,但也具有地域性的迂回与曲折。广东近现代文学受其影响一直坚守两个要义,一是在追寻与世界交流的同时注重本土现代化书写;一是在紧随革命步伐、积极回应时代感召时不忘人心,关心个体在历史中的沉浮。这样纵深的历史意识与浓郁的地域特色,既受惠于沿海传统,也远远离开了沿海传统。
本文系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四五”规划2023年度共建课题“粤港澳大湾区文化视阈下的粤语文学研究”(编号:2023GZGJ26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对“沿海传统”的论述见[美] 费正清编,杨品泉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的导言《中国历史上的沿海与内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费正清在《冲击与回应:从历史文献看近代中国》书中亦通过历史文献对该问题详细展开论述,见陈少卿译:《冲击与回应》(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版)。
[2] [美] 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导言:中国历史上的沿海与内陆》,杨品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页。
[3] 梁启超著,朱维铮校订:《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8页。
[4] 伍庄:《梁任公先生行状》,张启祯、周小辉编:《万木草堂集》,青岛:青岛出版社,2017年版,第163页。
[5] 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四《党人列传》,南昌退庐1913年仲夏刊本。
[6]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7]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5册《饮冰室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1页。
[8] 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转引自戴燕选编:《历代诗典》,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4页。
[9]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10] [美] 费正清:《导言:中国历史上的沿海与内陆》,[美] 费正清编,杨品泉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页。
[11] 林岗:《从八面来风到异军突起——广东文学通史总序》,《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3年,第2期。
[12] 胡适:《论小说及白话韵文——答钱玄同》,《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号。
[13] 郑贯公:《拒约必须急设机关日报》,《有所谓报》,1905年8月18日。
[14] 朱自清:《〈詩集〉导言》,鲁迅等著,刘运峰编:《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页。
[15] 李金发:《从周作人谈到“文人无行”》,《异国情调》,商务印书馆重庆初版,1942年版,第34页。
[16] [美] 费正清,邓嗣禹编著,陈少卿译:《冲击与回应:从历史文献看近代中国》,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版,第289页。
[17] 甄人主编:《广州之最》,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4页。
[18] 陈残云:《南国诗潮》序,陈颂声、邓国伟编:《南国诗潮——〈中国诗坛〉诗选》,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
[19] [美] 费正清:《导言:中国历史上的沿海与内陆》,[美] 费正清编,杨品泉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