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珊
“可是一个好老汉儿”,朋友的这一句称赞引起鲁顺民老师的注意。燃烟扶额,思谋着,他收拾出一提行李,前往张家场村采访这位“好老汉儿”。张家场村在左云县,这位“好老汉儿”叫张连印。
张连印的头衔有很多。少将军衔,河北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当代愚公”“绿化将军”“新时代的甘祖昌”“穿军装的杨善洲”“山西省优秀共产党员”“中国生态文明奖先进个人”“时代楷模”等等。但要读懂这些头衔,须是要认真读一读鲁顺民老师的人物传记新著——《将军和他的树》。
翻开这本书绿色的书页,目录仿佛是一棵棵正在成长的树苗,一排排列队齐整的队伍,又好像是日复日年复年坚守在每个山头列队松林的张连印将军,更像是将军的美好品质,每一个都如同一枚厚实的勋章,嵌在岁月里,熠熠生辉。
这位共和国将军,前半生带兵,后半生却选择回老家种树,饮风咽沙,散尽家财。《将军和他的树》这本书中,作者谋篇构局的巧思中,都告诉我们,这一切的选择,不可思议却又是意料之中。
前因后果的叙述,作者采用瓮式结构,以情景转换的方式将故事陈展开。每一章节或转换时间,或转换空间,或转换采访对象。奇妙的是这样的布局不仅没有紊乱违和之感,反而更能吊着读者口味,节奏张合有持地层层铺开。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由张连印青少年时期家乡生活、退伍后回乡种树两条线进行叙述,历史的苦难和荣光,生活的磨难和人间的温情,都在张连印将军心里萌育下一颗颗美善的种子,庇护着他的拳拳赤子心。
“在其位,谋其位”,张连印做到了。父亲早逝,母亲为了生存选择带着他改嫁,6岁的张连印却坚持要留在祖父母身侧,并非他能离开母亲,而是他知道自己是缸房院张家的长孙,他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一直是优等生的他在初三毕业前夕毅然退学回家,一边侍奉卧床不起的祖父,一边参加公社劳动,彻底成为提秤拿主意的张家长房当家人:从15岁到18岁,春天犁地播种,秋天收割送公粮,兼任生产队的记工员,闲下就去十里河河滩割荆条编框子卖,还跟着村上的二毛蛋学作吹鼓手,他用饱满的生活热情,干着繁重的劳动,过着清苦的生活,3年还清了爷爷欠下集体的248元。退伍后,30余万的积蓄,每月万余的退休金,石家庄200平的住房,干休所、疗养院一应俱全。张连印视之若无,他不觉得自己是将军,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老汉儿,一个还有能力可以为故乡做些事情的老汉儿,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在有限的范围内,做点有限的好事”。所以在2003年左云依然饱受风沙肆虐的时候,他选择回村义务种树,“植树造林,对于长城一线的晋北、陕西、甘肃人而言,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行政动员,而是朴素的生存理念”“植树造林,对山西人而言是朴素的民间生存理念,对左云县人民则更是如此”。这绿色的事业将他的赤诚,衬托得更加艳丽夺目。
后半部从侧面进行人物形象的重点塑造。在讲故事中叙事,情景性呼之欲出,很快就能将读者带入叙事状态中。同时,侧面铺开是作者认真采访调研,尊重并呈现客观事实的结果,与此同时,真实性也得到了保证。
妹夫安殿英眼中的姐夫,池恒广眼中的老党员,张晓斌眼中的父亲……每个反映主体都从种树切入,但接续起来的是张连印亲民、坚韧形象。安殿英说,张连印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从石家庄返回苗圃,坐夜车、赶早班车,还要抄近路趟过一条河。一年春天,他抄近路返回苗圃的时候,摔倒在冰冷的河水里,又穿着浸湿的衣服冒着寒风走了三里地,走回苗圃。众人心疼地招呼他,他却忧虑村民过河的安全问题,并嘱咐工人把河道中间供脚踏的石头换成水泥浇筑的石墩子。一年中秋,张连印带着魏巧红去东北看树苗,阴差阳错被拷回派出所滞留近7个小时,竟是因为他是一名不像將军的将军。其实,退伍前,他也是一名时刻与部下站在一起的将军,冬天拉练,小河挡路,张连印带头跳进冰冷的河水,与战士们蹚过河,冻僵双腿。
他的思想、他的行动,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也包括儿子张晓斌。张晓斌是一名优秀的军人,“35岁担任县武装部部长,是河北省军区最年轻的正团职干部……2015年,正团8年,军龄28年。2015年,张晓斌43岁,风华正茂,早在2013年,他就是河北省军区后备干部。全省173个基层武装部主官,只他一个后备人选……再干一年,就可以晋升大校,提拔副师职军官。”前程远大,触手可得。看到父亲因癌症骨转移逐渐瘦弱的身体,想到苗圃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有人撑起,考虑到父亲的心血还要流淌得更加长久,他毅然决然提前转业,并选择自主择业,2015年4月起,“两个脱下军装的军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进自己的苗圃基地”,在苗圃,在田间地头,在水畔山巅,显示着他们的军人本色。
作者这样的处理,使得人物的人格具有更强的感染力和震慑性。耳熟能详的《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一文,短短2500字,记录了巴金怀着“兴奋”“敬畏”的心情等待彭德怀司令员的过程,在彭德怀司令员出现的一瞬间,“我们中间的距离忽然缩短了、消逝了”,没有炮火、没有战争,不谈军事、不涉战略,但将彭德怀总司令的爱国胸怀和朴实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被奉为经典的《哥德巴赫猜想》中,徐迟先生对于猜想及其证明过程鲜有涉及,而是着力从细节入手,将陈景润勤勉求学、痴迷专研的精神,与其备受折磨的生活遭际进行对比叙述,塑造出一位可歌可敬的天才科学家。《将军和他的树》一书与这两篇文章,如出一辙。作为传记文学,很容易陷入歌功颂德、好人好事的圈子,而鲁顺民老师以张连印为轴心,将周围的人物、周围人物对他的认识评价作为反映形式,通过侧面的采访与记录让我们知道,现实并没有因为张连印是将军而一马平川,却是因为他的坚韧与初心,所向披靡。从这一点立意出发,张连印的形象就被血肉筋骨丰满地塑造了起来,他的社会意义和价值被关注起来。
不难发现,作者关注将军的生平,立意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视野却是宏阔的,创作主题并没有成为作者笔端的局限。文中易见的是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关注。第七章中,作者提到乡村社区空心化、老龄化的问题,随着城市的扩大与发展,乡村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大片的农田变荒田,农村、农民、农业的分割,“三农”问题将变得更加复杂多变。作者也关注底层妇女,“祖母是家中的长女,就叫李大女”,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就叫程二女。张连印的妻子王秀兰,本叫六女,因为上学有了文化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似乎只是一种代号、标记,成为一种对底层女性专设的规则,她们存在的意义仿佛只是坚守:从夫从子、延续血脉,且被人视而不见。这些都不自觉地引发着读者的思考。
本书的叙述风格,也是做了精心的选择。作者将方言俚语作为表现对象,把地道的雁北方言引入文本叙述中。作者强大的语言天赋和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在这本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得知张连印退伍回村种树时,好友胡万金一遍遍劝解,“别人都有着不成,你就能着成?”“这个讨吃货,那地方能种成棵树?——‘着’不成!”胡万金跟张连印同龄,小时一起玩耍、一起在生产队劳动,后来也当过兵。转业回来主理村政,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并有着栽树失败的经验教训。因此,得知张连印一门心思要在村里植树时,千劝万劝化成一句“着不成”,千忧万虑化作一句“讨吃货”,简洁明确,感情却偾张有力。张连印回乡种树第一步,就是建苗圃基地,征地事宜完成已是2003年10月,北方进入寒冷季节不适合施工,但是将军对自己的种树事业是有规划的,是要赶着时间走的,这就有了顶风冒雪盖房屋的事情,“那雪!下得!墩墩的!”“墩墩的”三个字,就将盖房时的大雪,将军种树的决心、行动力、号召力,扎扎实实,声色俱厉地表现了出来。
书的主角是时代楷模张连印将军,严肃雅正的形象,作者用方言俚语作为表现对象,却在雅俗之间建立起一座稳固的叙述桥梁。如果是一本正经的打官腔,不仅缺乏艺术性,且与传主的形象是格格不入的,而过于朴素的语言也不易控制,难免会干涩难读。作者没有总结过却时刻在论证着张连印的优点和功绩,这是因为作者将其身上的精神价值作为终极关怀。而这样的叙述模式与张连印本人也是极为契合的。张连印的上半辈子基本是在部队度过的,也练就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回乡几年自然而然操起地道的左云方言。他从没有忘记生他养他的这片乡土,也从没有忘记要回馈、回归自己的乡土。时隔40年的重新回归他称之为“第二次融入社会”“重新融入,意味着着重体味时代大潮汹涌,重新体验人生况味,重新理解社会的多元和纷纭,也重新获得另外一种成就”。
文中也常常采用复述、对话、自问自答等形式。讲述干脆利落,情节俏皮有趣。如此,人、事、物都更加立体具象。尾章只有7句话:
告别将军,把酒相揖。
我言:从此以后,我就称您是叔叔了。
将军道:可以,叫我老哥也好!
诚惶诚恐:哪里敢,我跟曉斌一辈,还是叫叔叔的好。
我唤一声:平安叔。
已经入乡随俗,口音完全是张家场的人啦:平南收!
将军喜极,应道:哎!
一杯酒,一句“平南收”,却蘸满了深情,把亲民的将军,随和的好老汉儿做了具象的总结。简单的几行,事件随意而自然,人物鲜活而真实。
20年前,铁锹随着张连印将军一行,在左云山间植入一棵又一棵防风固沙的树苗,20年后,2万多亩荒地上205万株绿树亭亭如盖。“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鲁顺民老师把将军绿色的事业记录了下来。坡间的沙地柏伏地蔓生着,山头的樟子松一年一杈直耸云间,将军的故事也在书中继续着。
作者单位:山西文学院(山西网络文学院、山西文学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