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贵琥
退休无聊,颇刷微信。览群中人士之笔墨,乐于怀旧。偶涉所苦,不禁哑然。盖觉其时最底层大众之所遭,与之距离尚大也。余亦早批插队,修理地球,再受教育。春播夏锄,秋收冬忙,头绪繁杂,难以梳理。忽忆曾有掏圊年余之经历,时在辛亥。若注目于一事,或可方便于追忆,乃随想随记,合理取舍综合,以成此篇。或为雅人之所哂,亦聊慰一己之所安云尔。
诗曰:
心甘逐臭一书生,碎步担圊道上行。
掩鼻群从施白眼,应知非是效青蝇。
我所在的第三生产队,今年没有人掏茅子了。茅子是当地人的叫法,用普通话来讲,便是厕所。不过,认真起来,在当地的方言里,掏茅子是指到厕所里干这个活,而掏出来并担走的东西叫圊,于是大多数人特别是老一辈的人把干这个活叫掏圊。当地的流行谚语“掏圊的不偷吃”就是证明。也就是说,今年第三生产队没有愿意掏圊的人啦。然而,人是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的,各家的茅子很快都满了。个个头疼,人人叫喊:“队长,得赶快想个办法呀!”队长能有什么办法?今天放工的时候,他又一次对大家说:“唉,谁来给咱们掏圊呀?你们年轻人就不能积极一点,勇挑重担吗?”眼睛滴溜溜地在我们几个小青年的身上扫了一遍。但都不是低下头就是瞭望远方,没人答话。
队长个头不高,粗胳膊粗腿,肚皮很鼓,圆圆的脑袋下几乎没有脖子。说话时,头一伸一缩,表现出十分的威严。他最喜欢说的是:“活着干,死了算。”“人人少活二十年,拼命拿下大寨田。”说的时候,眼光扫向我,我就心里发怵。我能活多少年呢?一位老红军说,他们闹革命时,都不准备活过三十岁。那么我岂不是已经超过几年,早该死了?队长能放下身段用这种乞求的口吻讲话,是很少见的。
这不是第一次这么讲了。那为什么没有人掏圊了呢?原因很简单,这几年凡是掏圊的人都在一年左右便得了病,其中一个还是肺结核。寻医吃药,花的钱就像填无底洞,压得一家人翻不了身。这种情况下,闻圊生怕,谁还敢接这个烫手活呢。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队长失望至极时,我举手平静地说:“我来干吧。”
顿时,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像看一个怪物。队长也意料不到,有点愣神。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工夫,他随即高声说:“问题解决了,放工!”然后,回过头对我低声说,“明天就开始,大家等不及了。”
我之所以接下这个活,也是经过几天的认真思考。关于健康问题。我认为之所以干这活的人都得病,归根结底还是不注意卫生。我打定主意买一块肥皂,每一次完工,都用肥皂洗手洗脸再搞其他活动。晚上洗脚洗腿,工作的衣服放在院子里。掏圊赚的工分比较多,虽然不是我考虑的重要方面,但绝对要超出买肥皂的钱了。最重要的是,这一项脱离集体由自己决定如何干活的劳动方式,可以有一定的自由,这样我不再因为读书而受到打压和非议。
虽然身份是农民,但我喜欢读书。然而农村的集体劳动方式,不会给你提供任何条件。天亮上地,天黑收工,除了下雨天,没有一点空闲时间。没有办法,我只能上工时带着书,为此专门做了一个袋子。在劳动中间休息的时候,拿出书来看上几页。另外,就只能利用吃饭和晚上睡觉之前的时间了。一位小学教师住的地方比我家高。他对我说过:“我每天半夜起来上茅房,总看见你还亮着灯在看书。”然而,就这么个爱好,在那个不仅读书无用而且还认为有问题的时代,竟然受到非议,许多人不理解还不要紧,有点权的以此为由百般刁难,甚至打击,大有不达到制止的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队长不止一次地公开讲:“有人竟然在休息时看书,晚上也看书。我看他是不累。如果累了还看吗?以后给他多派上活,看他还看不看!”果然,傍晚大家都收工回家,他单留下我陪他晚上浇地。一直到约九点半才让回家。我在劳动中并没偷懒,你们怎么干我怎么干,只不过是休息时,你们打扑克、聊天,我在看书而已。凭什么因为看了书就要多干活?队长以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小子不要不服气。不要再糊涂了。如果有多余的劲,学个木匠像老杨头一样,也算干了一件正经事,让我高看你一眼。不要干这没用的事了。你还想这世事能翻了天?哪个被抓起来的倒霉蛋不是有文化、识字的?老杨头说得好:‘会写会算,一辈子胡转。咱不会写不会算,抉片捣蒜。’”
我说:“我学了木匠,老杨头干啥?我吃了抉片捣蒜,老杨头不就没的吃了?那些杀人放火的都是因为看书识字?”
队长没吭气。第二天劳动的间隙,拿上我的书送到下乡工作队那里,让鉴定是不是黄色反动书,因为书的皮皮是黄色的。工作队的人说:“黄皮皮不一定是黄书。这是《逻辑学》,我也不懂,但不是反动的。”还算是说了公道话。
类似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还有好多。有一次这货竟然对我说:“你不要希望能翻天。老蒋是回不来的。”我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说:“你不要栽赃吓死我好不好!看了点书就是反动派了?就要篡权了?书就这么可怕?你放心,你这个队长的职位我不会稀罕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高,不合适,于是又低三下四地说,“其实我看的书里的东西,就和你喜欢说的家长里短一个样,要不我给你念一段?有空了我给大家说古好不好。也让书为人民服务,行不?”队长对此似懂非懂,不加评价。
在队长的认知逻辑里,既然你们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是贫下中农,我自然高你一等,我自然是正确的一方。我不识字,你识字、看书,看的书我又不懂。我既然是正确的,我不懂的自然是错的,就要纠正你。读书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你这么积极的看是要干啥呢?为什么大家都不干只有你要干,你图啥吧?他越是想不明白,越是觉得可怕,越是觉得你是危险分子。
对于这种自以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伙,我真受够了。一直在如何摆脱其控制、避免与之打交道上想办法,企图保留自己的读书爱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虽然掏圊最脏最累,最没人干,咱也认了。对于我的这点小心思,队长是不会察觉到的。在他的认知中,我一定是为了多赚些工分,为娶媳妇做准备呢。
人人都对我这个小娃娃选择掏圊很不理解。我妈也一样。当我给她做了解释后,她说:“人常说,掏圊的不偷吃。你和你去世的爷爷一样,老实疙瘩,这活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第二天我就到新的岗位开始工作了。工具是两个圊桶一个圊勺。都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外表沧桑得很。桶由木片箍成,因为要是铁桶,不用几天就被圊水腐蚀坏了。两桶装满大约一百二十斤。圊勺是很长的木棍顶端钉了一个生铁铸的勺子,像成年人戴的帽子,又笨又沉。农村的茅子,都是在地下埋一口缸,缸上放两片石板供人放脚,中间斜插一根木棍来延缓大解时秽物下落的过程,不至于溅起水花。如果是老宅老院,会有砖石砌成的及肩围墙。如果是穷困人家,则大多用高粱秆、玉茭秆编成篱笆做个样子了事。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几十个茅子,五花八门。那时普遍穷得没有手纸一说。文明点的用小孩写过的作业本、烟盒,大多数人随手捡石块、土块,还有的把高粱秆劈两半效法古寺庙的厕筹。往往扔在缸里头,给掏圊者带来难以言说的麻烦。
我是第一次掏圊。当我袖子裤子挽得高高的,把圊勺捅进茅坑,也即那满满的缸中时,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无数的圊点子直冲上空。圊比水要浓稠得多,所以能看见点子很大,滴溜溜地在转动。眼看就要从头顶落下来,吓得我扔开圊勺就往外跑。
“好险啊!哈哈!”在墙根晒太阳的由大爷见此笑得合不拢嘴。“一看就是没干过这活的娃。”这位大爷算得上生产队的知名人士,各种农活都是好把式。由于年龄太大,除了夏收一般不参加劳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你舀过稀饭没?”
我尴尬地摇摇头。舀饭是妈妈的事,我真没干过。然而饭和圊有什么关系呢?我感到莫名其妙。
“掏圊和舀饭是一样的。舀饭如果把勺一下子摁进锅,能不烫坏你?你看,圊勺要这样斜着进去,你看它溅不溅。”大爷操起圊勺做起了示范。
“舀的圊水不能太满,舀起后停一下,把勺底的点子甩下去,就不会滴得到处都是啦。”他接着说,“掏前先搅一搅,不然稀的舀完,下面稠的舀不动,咋整?放圊桶,底子和茅板齐,圊水不会淋到茅板上。不然,你让人家如何上茅子?桶永远一面是往里面倒圊水的。挑的时候,干净的一面朝自己,脏的一面朝外,到了地头,倒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不小心淋到茅板上,洒点土,扫一下,谁敢不高看你一眼?”
最后,大爷带着感情叮嘱道:“掏圊是个脏活也是个干净活。越是脏越需要讲究。这不是专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想,掏最脏的东西,但手脚干净,用的工具干净,处的环境干净,你能没有好心情?”
按照大爷的说法去做,果然顺利了好多。看见桶底渗出些许圊汁,大爷说:“顺桶壁撒些土,就暂时堵住了。回来用钉子钉一钉,要是突地底子掉了,你可要倒大霉了。哈!”我正要挑上走,他又说:“挑圊要碎步子走,不要迈大步,晃起圊水来。把高粱秆折几节放进去,可以压住水花。”
啊!一个掏圊就有这么多的学问,这不亚于我看书的所得。不由得要严肃对待这个工作了,同时也有了那么一点底气。虽然小孩见了老远就跑着喊“掏圊的来啦!”爱干净的姑娘媳妇悄悄掩鼻走开,但我从内心里减少了难为情。最脏的活用干净的手段和态度去做,一种类似高尚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圊肥大多在播种时才使用。平时得储存起来。储存的方法是一种叫圊蒙子的东西。也就是在地里堆个中间空的土堆子,把圊汁倒进去,一桶一个,再用土盖上,让其自然发酵,到了播种季节再将其撒开。由于撒的人往往都懒,不愿费力把渗下去的肥铲起来,而是撒完地面上的土了事,于是到了春季麦子拔节时,总有几个点颜色特别深,个头特别高,而且一排一排距离相等。微风吹过,激起的麦浪就像起跳的滑雪运动员一样,突然窜得老高,又迅速跌到谷底,几个翻滚后再攀上一个高峰,又跌下去。人们都知道,那下面有圊蒙子。这是农村很漂亮的一道风景线。
这种储存肥料的办法十分科学。我不禁想起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报道:说一位回乡青年为集体捡粪,先是把人粪摊成煎饼式,搞得臭气冲天。后来刻苦钻研反复试验,终于找到好办法,把粪埋起来发酵,效果很好,得到大家的拥护。这种文章很没意思,我们农村从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干,还用得上他去试验发明?哈哈,莫不是把农村的读者都当成傻子。
我把掏的圊做成一个一个的圊蒙子。队长每天来数一下多少个,然后告诉记工员记多少个工分。我一直努力挑,尽力做,所得工分和平时持平。心想这活真也不好干,又脏又累,还有风险,怪不得没有人干。一天傍晚,我挑着圊担,老远看见队长把手插进圊蒙子里,又拔出来放到嘴边。不禁大吃一惊。这货莫不是要吃粪?尽管茅子里经常掏出整颗的玉米粒和其他物什,但身为队长至于吗?我不由得要想起他的口头语和喜欢讲的笑话。
队长的口头语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讲的笑话都和粪有关。一个是:话说城里一个老头,没儿没女,人们问:“那你吃啥?”老头说:“我吃屎喝尿。”原来老头在路边建了两个厕所,也就是我们说的茅子,供来往的人用。每年卖圊肥的钱就够老头吃喝啦。有没有这个事,没人考证。如果在农村,这么少的人口,建了公厕也是闲着,想赚吃喝?掏圊还找不下人呢。没几个人对这故事感兴趣。另外两个故事则有名有姓是真有其事。一个男的穿上新衣正月走亲戚,路上看见几坨冻得硬邦邦的牛粪,实在舍不得,怕被人拣走,万般无奈,揣在怀里。到了亲戚家,牛粪化了,味道冒了出来,丢尽了丑,饭没吃完就往回赶,新衣服也糟蹋了。这叫得不偿失。另外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女的。队长说是他的太奶奶。也是走亲戚。在路上要小解,又舍不得撒到别人的地里,于是找了一个土块,尿在上面,等返回时带上扔进自家地里。每次听到这两个笑话,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而队长则是佩服得紧。农民对粪有着特重的感情,直要看做自己的生命一般。但这都是以前,集体化以后就不一样了。那么队长今天唱的哪一出呢?
等到我挑着圊担跑到地头的时候,队长正抓起一把干土在手里一面搓着,一面把头一缩嘿嘿笑着说:“很好,很好,都有圊水子。”我一下子明白了。这货哪里是要吃大粪呀,是在闻圊蒙子里有没有圊,也就是看我有没有作假,没倒圊搞了个空圊蒙子。我不禁愤怒了,同时又为他感到可怜和悲哀。愤怒的是他竟然怀疑我的人品和人格,悲哀的是这货竟然用的是这种方式。你不能用铁锹?我溅没溅圊点子,都要用肥皂洗手,怎么能直接用手掏,还放在鼻子下闻?这画面想一下都恶心。
愤怒之余,我突然受到启发。你不是不信任吗?你不是怀疑作假吗?我就做给你看看。于是在别人都下了工时,又挑了两担。把两桶圊水倒在三个圊蒙子里。这样两担就变成了三担。以后照此办理,每天多两个工分为准。工作轻松了,收入反高了。心想:叫你不信任,叫你怀疑。痛快是痛快,但痛快之余又有点不得劲,感觉像是做了小偷。
倒是队长从此以后,态度大变,见了我总是笑眯眯的。有一次我挑空桶经过大家休息的场地,队长说:“这娃老实,干得好。”几个人应和道:“掏圊的不偷吃嘛。”好多人都笑了。其中以前掏过圊的人笑得最厉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心虚,只好低着头走了。只听到队长说:“这桶太旧了。咱箍个新桶,比这大上一倍,让年轻人好好给咱担。”我的天神,大一倍?每担不就要二百多斤了么,咱这身板哪能经受得起呀?我把自己的忧虑讲给由大爷。大爷轻蔑地说:“你管毬他胡说。现在队里穷得叮当响,能箍得起?还得找木料,等找到,箍起,就在一年以后了。先让他担,压不死他。再说了,你不会装半桶?”
生产队的蔬菜长起来了,该追肥了。队长对我说:“不要做圊蒙子了。全浇在菜地里。”又大度地一甩手,头一缩,说:“你每天挑了多少担,干脆给我报个数得了,按数记工。”听了这话,我激动万分。队长竟然这么信任我。每天最多多报两担,讨了便宜,心里总惴惴不安。
那时候太小,也没什么管理经验。挑来圊水,在菜地里劈头盖脸地浇下去。大葱的行距宽,能容纳。地面不平,低的地方圊水能积半尺深。于是到了收获的季节,那个地段的葱,每株有胳膊粗,其他水过地皮湿的地方,则葱细如铅笔。气得队长脑袋一缩一缩地骂我:“他娘的,你怎么浇的葱?”
我说:“地不平,我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用土在中间垒个垅?”他叫着。
“哦,还可以这样。下一次吧。”我恍然大悟。不过这下一次到明年了。
西红柿地里,我也是用的劈头盖脸法。几天后,队里要摘西红柿了。我热情地去帮忙,老远就被队长挡住了。
“你是掏圊的,不干净,我不放心。”
结果使我惊讶的是:这货转身就在紧贴地面的位置摘了一个大大的西红柿,皮也不剥几口吃掉,高兴地对我说:“好吃!好吃!你有功劳。”
我呆住了。我浇的圊我知道,底下的果实肯定溅上了甚至被泡了。你嫌我脏,你可是脏到家了。当然,我只能选择不吭声,在心里偷着笑。
别看掏圊的这么个最被人看不起的角色,也有送人情、讨人喜欢的时候。如果谁家院子里种有蔬菜,到他家掏圊,总有人求着给浇圊水。我总一一给予满足,虽然有时并不乐意。最乐意的是给平姑娘的花施肥了。平姑娘五大三粗,圆圆的大脸盘,却喜欢养花,院子里五颜六色,看上去就心旷神怡。我主动要求她挖些坑便于灌圊水,不想她挖的坑大到一大桶圊倒进去都不满。结果不到一个月,平姑娘的美人蕉和西番莲长得像大树,花繁得像大火在燃烧,每一朵比盘子大。看到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是不是仙人的手指点过了呀?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啊!听着人们的议论,平姑娘偷偷朝着我笑。一改以前嫌弃的样子,搬过一个板凳,叫我坐下来歇歇。
日复一日干一样的活。时间长了,自然会感到单调。一个人挑担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也会有点无聊。无聊就想排解。排解的方法有啥呢?既然不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只好吟唱了。唱什么?既然没现成的就吟唱自己吧。把路边的庄稼当成是千千万万个听众好啦。
“大家同志们注意听,三队上没人掏茅坑。”
用事实开端。
“这个原因不用问,只怕要得传染病。”
问题所在。
“圊勺刚一进茅坑,扑通一下溅一身。
溅一胳膊溅一腿,一不小心溅一嘴。”
真实经历。
“又苦重又费劲,你看败兴不败兴。”
又脏又累,就是撇开得病的原因,也没人愿干这营生。
“小孩见了捂鼻子,姑娘一躲八门子远。
要搞对象不愿意,你看生气不生气。”
社会效应。讲完弊端,就应该翻过来正面说了。
“学习毛选大提高,没人掏圊咱就掏。”
立论要高,理论的角度。
“革命路上大步行,学习王杰做雷锋。
掏圊掏得出了名,将来能到北京城。”
前途是光明的。
“担圊登上天安门,姑娘跟了一大群。”
未来是喜人的。
只要哼就会有人听到。听到就会有人感了兴趣。感了兴趣就会碰到时让你来一段,只好临时加油加醋地为大家哼一哼,唱一唱。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下乡干部的耳朵里,竟然觉得可以作为文艺汇演的一个节目来演出。要演就要审查,审查的结果是不能把圊担到天安门,熏着领导咋办?要改。我想说曾经北京的一个背粪工受到领导的接见,突然想起那个主席是刘,把话吓得缩回去了。于是改成“光荣登上天安门”。又怯生生地问:“‘姑娘跟了’那句也改吗?”因感觉有点不对劲。下乡干部手一摆,“不用改。你小子真能到天安门观礼,大姑娘还不抢着和你搞对象?”
无聊的时候,我也琢磨,为什么别处都叫掏厕所,掏大粪,而我们这里叫掏圊?这圊是怎么来的呢?思来想去总没个头绪。直到有一天在草窑里翻出一套烂糟糟的破四旧时藏起来的《康熙字典》,如获至宝,查了起来。在广部厕字下,引有“《说文》云‘厕,清也。’《玉篇》云‘圊,溷也,杂也。’”又引“ 《释名》‘厕,言人杂在上,非一也。’或曰:‘溷,言溷浊也。’或曰:‘圊,至秽之处,宜常修治,使洁清也。’”哈!真是茅塞顿开。厕就是清,这个清就是圊呀。急忙看水部清字下,字典引《集韵》《韵会》:“并音圊。”圊字下引《唐韵》《集韵》:“并音清。”这不就对了。再看米部粪字下,除了治也、培也等动词用法外,字典引《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荣季曰:‘是粪土也。’”《史记·货殖传》:“贵出如粪土。”没水旁的溷字下引《说文》云:“厕也,从豕在中也,会意。”
这个发现使我兴奋异常,就像发现了自己的祖先是谁一样。于是充分发挥想象力:粪是人持簸箕倒秽物,是以称粪土,那是硬物质。我掏的挑的是稀稠一起的液态,当然不能说掏粪了。掏大粪也不对,我掏的还有尿呀!厕加上一个所字,是人排泄的所在,所以掏厕所也不对。我总不能把厕所这个建筑掏走吧!再看圊,我掏的是屎尿混杂的东西,还混入其他的杂物,是混浊的,所以古人溷圊连用或杂用。为什么要叫圊?圊中间一个青字,发青音,因为这种液体是青色的,它经自然发了酵,墨绿墨绿的呀!那么,我掏的挑的只能是圊而不可能是其他的。至于《释名》所言,不正是和由大爷说的一模一样吗?这岂不是证明我们这里的农民最聪明、认知最准确、最科学吗?说掏圊理直气壮。
随之我又大发奇想。没水旁的溷字既然是厕所,而这个字中间有一头猪,说明猪养在厕所里以人的排泄物为食。生活中可见这种现象。而家字作为人居住的房屋中间也有一头猪,岂不是说明古代人和猪是住在一起的?有点奇思妙想就忍不住要给人说。四川来的一位大婶对这种说法很赞成。她们那里人住楼上,人直接排泄到下面,由猪处理。能得到证明,别提多高兴了。这不就是研究吗!
没几天,公社的领导下乡检查工作来到地头。我也放下圊担凑了上去。队长一脸厌恶地缩着脖子晃着头说:“去,去,你一个掏粪的,不要熏着领导!”
“我不是掏粪的,是掏圊的!”我扬起头怼了过去。
队长气坏了。“那还不一样?圊是土话,领导能听得明白?”
“不明白可以弄明白嘛!”我一点也不示弱。
不想领导听到这,感了兴趣。问我:“小伙子,掏粪和掏圊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粪是固体,圊是固体液体的混合体……”我把自己的发现做了介绍,有证据有判断,讲了一大堆。最后说:“至于厕所嘛,雅一点还是叫‘五谷轮回之所’好,这可是孙大圣的发明。嘿,嘿。”
公社领导听了哈哈大笑,高兴地说:“哎哟!还真有这么多道理。看来你是个善思考、爱学习、有钻劲的好苗子。把这个钻研的劲头用在科学种田上该多好呀,不要只用在掏粪上。哈!又错了,是掏圊上。”在场的人都笑了。队长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刚发现的怪物。没想到这么个尽干没用营生的家伙,也有凭这扬眉吐气的时候。从此,我也多了一个雅号“研究”。谁遇到了问题,总爱问我:“研究,你说该咋整?给咱研究研究。”
至于喜欢读书这件事,可以说十分理想。掏圊给了我自由的空间。大热天,我天不亮就开始工作,最热的时候,洗干净躲在窑洞里看书学习。总是在合适的时段集中精力掏完圊,腾出时间干自己应该干喜欢干的事情。我读了当时能找到的书。有莎士比亚,有裴多菲,有政治经济学,有科学种田等等。同时写了十多篇散文和薄薄的一本诗集。建党五十周年,我写长诗画国画,跑了四十里山路送到县文化馆表示祝贺。还参加县里组织的创作会,写的诗选入排印的杂志。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先不说队长让不让你干,外出请假肯定没戏。
从事掏圊,使我有了许多收获,主要是思想认识上的。
一、不要怕打击,不要怕遭冷眼,不要违心地去迎合他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最舒心,也最能激发起人的潜力。
二、不要怕从事低级的工作,只有这才会正确认识社会和人生。不要怕失去朋友。真正的朋友不会在这时候嫌弃你。
三、只要是工作,就没有重要不重要、低级不低级之分,只有认真不认真之分。在任何地方从事任何工作,都能悟道。庄子不就说“道在屎尿”吗?也许他老人家也掏过圊。
四、在一段时间里,从事一次孤独的工作,最能启发人思考。一生中最好有几次。
当时我很享受这掏圊的活。就这么一直干下去吧!已经做好了长期打算。
新的圊桶在一年后意外地箍成了。我一看,诧异于竟然如此小巧玲珑,比我用的小了一圈,装满大概八十来斤。队长能这么大发善心?多好呀,我干起活来更轻松。
不料队长头一缩,笑眯眯地对我说:“这圊桶不是给你用的。从今天起,你不用掏圊了,这活由小Z 来干。”
“凭什么呀!我干得好好的。”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就凭你干得好呀!大家都认为你老实、认真、不耍滑。”
“那不是你们说的掏圊不偷吃嘛。”我反唇相讥。
“你听我把话说完。正因你老实、实在,大家一致同意你进入小队的领导班子。你一年了也没得什么病,掏圊也不见得真有危险。这不有人主动要求干了,咱就让他干,不就得了。”
“我没得病,不等于别人干了不得病。”说实话,这个领导班子我还真没看上。正要继续反驳,队长把脸一沉,语气也不客气起来。
“你这小子,不要给脸不要。你牛什么?这是大队支部研究同意了的,你有话和支部说去。我只是传话给你。”随即又转了一副笑脸,低声说,“唉,进了领导班子,就有工分补贴,比你掏圊不轻松?不要不识抬举。嘿!”说着缩一下头笑眯眯地走了。
没办法,只好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啦。何况这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呢。果然,成了领导班子的成员,就有机会不从事艰苦的劳动,的确轻松了许多。和队长的关系密切了自然多加照顾。至于我担心的看书学习,不但不打压,还鼓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学习可以搞好科学种田,科学种田就要学习”。而且说到“人人少活二十年”时,眼睛也不再盯我而是盯在场的其他人。这说明少活的事和我没关系啦。
掏圊已经成了过去时,自有小Z 去做圊蒙子。不用看,他的每个蒙子里的圊要比我的少。就让这小子讨便宜去吧!
不过,每当队长数了圊蒙子回来让我记工分时,我还是吃了一惊。这货每天要比我掏圊时多八个工分。他真的能有那么大的工作强度?
直到秋播撒圊蒙子的时候,才真相大白。不仅是叫人吃惊而是叫人愤怒了。竟然有超过一半的圊蒙子是空的。依我的经验,里面一滴圊汁也没有。太胆大了。妈的!谁说掏圊的不偷吃?这货偷得也太离谱了吧。我把队长叫来。“你抓土闻一闻。”
队长一脸苦笑,缩着头说:“闻啥,不用闻也知道。没有利,谁会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就这还找不下人呢,是不?”
“我干的时候是这吗?你不是很厉害么,怎么现在变成这怂样?”我扬起一条胳膊大叫起来。
队长一把按住我的胳膊,龇牙咧嘴地压低声音说:“你小子不就是不平衡吗!告诉你,只要是干活,就会有鼓捣。想全避免,不可能。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明白,小Z 是支部副书记看上的,很有可能把姑娘许配给他。要不我费钱费工夫给他箍那圊桶?”接着又缓和一下口气,“我不是说了吗,正因为你是个靠得住的娃,才同意进班子的嘛。你还有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一直被捉弄而已。这才明白了。老一辈所说掏圊的不偷吃,是一个伪命题。只要是为集体干活,为他人干活,就会有人偷吃。可以说人人都是小偷,只不过有偷得有理没理、偷得有底线没底线、偷得有良心没良心的区别而已。而且咱也没有坚持正气的底气,因为咱也小小偷过。现在的愤怒不过是愤于没这人偷得狠,偷得超出自己的想象罢了。程度是不同,但五十步愤慨一百步,有意思吗?
这时我也才恍然大悟。别看队长不识字,表面傻儿吧唧的,这货在人情世故上鬼精着呢。我的小小作假,他肯定知道。我的几个前任,作多少假,他早知道了。小Z 的事,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人家心里有杆秤,该轻该重,拿捏得恰到好处。相比之下,咱看书学习,自命不凡,才是个大傻瓜呢。脑子可以说简直被圊水泡了。真要接受再教育啊!慨叹之余,又寻思,是觉醒好呢,还是不觉醒的好呢?
干脆不想它了。去他妈的掏圊的不偷吃。
我决心从此和掏圊一事彻底告别。风平浪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用的那圊桶尽管当初刷得干干净净,风吹日晒,逐渐裂了缝,终于散了架。有老婆子捡去烧火,但愿做的饭没有圊味道。
我的掏圊生涯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天谢地!
以后我从小生产队的班子成员,逐渐成为农业技术员,进了公社。高考恢复,进了大学。最后真的从事研究,成了专职研究人员。
不过,我真正成了研究人员,反而人们不叫我“研究”了。曾经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我总笑着打招呼:“掏圊的!”已决心彻底告别的掏圊生涯又被唤回来了。不过,我喜欢这个称呼。它能冲淡现在和大家的距离感,带着一股真诚。
队长早不是队长了。人更胖了。见了我还是圆圆的脑袋一缩,“嘿嘿,你小子,掏圊用玉茭秆盖,害得我溅一身圊水。”真有这么回事。冬天,我做了个大圊蒙子,圊水倒进去冻住了。我发奇想,用玉茭秆盖住,希望能增加温度发酵。哪承想春天圊水化了,队长一挖,玉茭秆弹起圊水溅了满身。回忆起这段,我哈哈大笑。反驳:“你不是喜欢抓圊蒙子里的大粪闻吗?溅这一点圊水算个啥!”队长笑了,在场的人也笑了,笑得真痛快。昔日的尴尬正好作为今天增趣的材料。
再后来,队长去世了。大姑娘、小媳妇看开孙子了。能见到的认识的人越来越少。倒是那像快板的掏圊顺口溜断断续续有人偶尔说一段,至于作者,人们已经不清楚了。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得以故伎重操。大约二十年前,回到老家。正好遇见也许是以前伙伴的儿子,不,可能是孙子,在掏自家的茅坑。一看就是外行,我的责任感顿时复生。上前说:“掏圊不是这种掏法。”
“那怎么掏?”小伙子很不高兴。
“应该这样。”我自告奋勇亲自操刀,并讲解。
“你舀过饭没?”
……小伙莫名其妙。
“掏圊和舀饭是一样的……”由大爷早就不在了,现在轮着我来教训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了。“像我这样掏,滴一点在外,算我输。”还想多说几句,小伙打断了我。
“你不是在大学教书吗?大学里还教这?”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原来就是干这活的。大家注意听,三队没人掏茅坑。哈哈!”闻声知人。小伙的奶奶从家里走出来,一边说一边和我打招呼。
顿时可以从小伙的眉眼之间看到蔑视和不屑。这也难怪,小伙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家帮大人掏一下茅坑。他又不是以此为职业,他奶奶也不允许他以这为职业,怎么能对这项技术感兴趣呢?帮非其类,自然尴尬!
掏圊,在一般人的眼里,是低贱卑微的。正因为如此,尽管我从事这项工作只占全部生涯的几十分之一,却最容易刻入大众和我自己的记忆,甚至一度成为身份的标志。不过,对于我本人来讲,提起掏圊,并没有任何羞耻、难堪,反而带有一些自得或者说自豪。其原因在于我当初是出于自愿的选择。就算这种选择有着复杂的背景,但只要是出于自愿,就会将身心投入进去,琢磨、研究,进而有所收获,产生一定的情感。如果是出于强迫,那就不一样了。会对之排斥、愤慨,在内心产生不可触及的屈辱感。这样讲,不存在什么矫情和故作通达,更不是阿Q 式的精神胜利法。当然,也不等于我现在还留恋这项工作,想重新回到这个岗位。就像河水不能倒流,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重来一回只会兴趣索然。
独特的东西刻在记忆之中,总要不自主地冒出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有人求先师姚先生刻一枚“老九斋”的图章。姚先生年事已高,写好后对我说:“你刻吧,我修改。”我刻好以后,姚先生几刀铲下去,印章立即容光焕发。惊叹之余,我灵光一闪,若说到老九,我才最合格呀!人常说臭老九,咱整整臭了一年多呢。于是想:要不刻一个“掏圊书生”的印章来纪念这一光辉历程吧!又想:圊字人不熟,要不刻“担粪小生”?拿不定主意,兴致勃勃地找人商量,有友人谓:“邓散木号粪翁,是愤于旧社会,你愤什么?”我没愤什么呀!这当头一瓢冷水,使得此事作罢,至今未刻。
某年初冬,家家储备大葱。市场闲逛,所见均难入眼。不仅葱白甚短,最粗的超不过拐杖。我对卖葱汉子讲:“葱不应是这样的唉,必须粪肥充足……”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如胳膊一样的大葱。汉子理也不理。人家是卖葱的又不是种葱的。你不买算啦,于是赧颜而归。
某日,携童逛公园。所见之花都是瘦了吧唧,整整齐齐如士兵上操,却都是老百姓说的矮矬子。园林人员是怎么管理的?想当初,我浇灌的美人蕉、西番莲那才叫威风。继而一寻思,你让他们到哪里找圊肥去?现在都是冲水厕所,稀汤寡水,如果要施当初的那一桶圊肥,起码得一汽车。这花能受得了吗?等不到得水臌病,早就淹死了。
唉!许多东西,还是藏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