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景芳
晚饭后,我常到河边散步。河边老爷爷黑瓦青砖下两盆菖蒲艾叶,总能唤醒我儿时的回忆。
我家屋后那条水渠,渠水清冽,日子变暖,倒映着堤岸丛生的艾叶和马蓼草。堤上那棵枣树,枝叶伸展,遮盖了树下的青石板。一丛丛菖蒲从青石板发源,穿过几棵古老遒劲的柏树,往田野蔓延。
我和阿宝常在青石板上捣衣。
我们住在水渠边的瓦屋里。我家北边,她家南边。她家也有一块青石板,在柏树下,可她总是提着小竹篮,拨开艾叶走来,和我共用一块青石板。
青石板镜面一样,光滑透亮。枣叶筛下的阳光点子,落在青石板上,斑驳摇曳。
一块盖在堤上成桥的条石下钻出的一股清流,蓄在青石板前的水凼里,水底沙砾历历可数。手指般粗细的小泥鳅,摇头摆尾,从我们指缝里穿来穿去。一群二三寸的鱼儿游来了,我们放下手中衣,伸手去捧。那只鱼儿,在我手心里打挺,手心好痒。水从指间流光了,鱼儿不那么欢了;我把鱼儿放入水中,游走了。
一群小伙伴小鸟一样,从阳光里,欢快地从堤上飞来,跳过条石,站在青石板边,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小泥鳅小鱼儿不懂人间语,依然在它们的世界里自由自在。
阿宝的哥哥阿家,提起竹篮,洗干净的几件衣裳倒在青石板上,赤了脚,下了水,用竹篮去兜泥鳅鱼儿。兜来兜去,受了惊吓的泥鳅鱼儿,慌慌张张地钻进菖蒲丛中去了。竹篮中的几条不断蹦跶,其他的孩子拍着手,欢呼雀跃。
阿家站在水凼里,把竹篮抖了拌,酝酿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今天下午,我们闹鱼!”声音稚嫩,但很响亮。
“好——”异口同声,快活极了。
阿家把竹篮沉入水中,倾斜着,泥鳅鱼儿又自由自在了。
竹篮丢回了原位,小伙伴风一样飘走了,留我和阿宝在青石板上继续捣衣。
下午,我也要闹鱼。我第一次参与闹鱼,并不晓得怎么个闹法,满是期待。吃过中饭,我唤来阿宝。我们坐在枣树的阴影里,坐在青石板旁石砌的台阶上,捧水洗脸,用脚踢水,静静等候小伙伴。
约莫大人上工的时候,小伙伴们在青石板聚首了。阿家真像一个指挥官,指着伙伴,不断下命令。小伙伴一个一个往回跑了。
我和阿宝服从命令,几步跨进屋里,抱来了母亲常用的薯藤刀薯藤墩。片刻,镰刀锄头菀篼来了,络兜撮箕洋瓷盆就位了。阿家又一阵吩咐后,扛着锄头,带着三四个小伙伴往堤岸上方去了,去挖开堤,让渠里的水从缺口往田里流。拿着镰刀的小伙伴,提着菀篼,从青石板下水,往下方走,边走边割堤岸两边的马蓼草。我和阿宝,踩倒堤岸上的艾叶,把薯藤刀薯藤墩相间放在艾叶丛中。
阳光,暖洋洋的。二三十米的这段水渠堤岸,前呼后应,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不一会儿,水凼浑浊了,水渠差不多干了,阿家扛着锄头回来了,小伙伴拢上来。
泥鳅鱼儿在污泥上七蹦八扭,马蓼草堆放在薯藤墩旁。
阿家指挥小伙伴筑围打坝。坝打在我和阿宝家两块青石板间,我家的坝截住水往下渗,阿宝家的坝堵住水往下流。石块砖头筑起的坝,不严实,有许多洞,伙伴们拔起菖蒲,带着泥的菖蒲根塞进洞里,恰到好处。我和阿宝握紧薯藤刀,像母亲剁薯藤一样,剁碎了马蓼草,把它扬到水渠里。
一时刻,泥鳅不扭了,鱼儿翻了白。原来,马廖草也叫醉鱼草,汁液有麻醉的作用,泥鳅鱼儿喝了马蓼水,便像醉了酒一样,麻痹了。
小伙伴们一窝蜂似的下了水,去捞那晕乎乎的泥鳅鱼儿,有的拿络兜去兜,有的拿撮箕去撮,或者捞起来,直接丢到艾叶丛中,青石板上,我和阿宝,一只只,一条条,捧回洋瓷盆里。一段水渠,上蹿下跳,大喊大叫,比在晒谷场上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要热闹。
太阳挂在树梢了,阿家推翻了自家的那道坝,淤积的水,冲走了马蓼草,水渠干了,尽是泥。他们把手插进泥里,用力一翻,泥鳅嵌在泥里,露着泛白的肚皮。几根手指用力一捏,便提了起来。拔起菖蒲,下面也有。枣树上有人坐着看,我和阿宝跑累了,爬上柏树,抱住树枝坐着看。
太阳下山了,炊烟在瓦楞上袅袅,响起了娘唤儿声。伙伴都上了堤。阿家均分了泥鳅鱼儿,推倒我家的那道坝,夯实堤上的缺口。一股清流从条石下涌出,菖蒲东倒西歪,艾叶一片狼藉。伙伴们捡起工具,携着收获,满身泥水,散进薄暮里。
那一晚,星光里氤氲着特别的香味,连梦也是香的。
十天半月后,菖蒲直了腰,艾叶昂了头,新麦磨出了粉,大蒜成把挂在檐头。端午节到了。妇人笑容满面,在水渠洗甑,准备蒸粑,家家户户门边挂上了菖蒲艾叶。
母亲从堤岸扯来了菖蒲艾叶,用红头绳扎紧,也挂在门边。咸鸭蛋都放进红头绳结的蛋络里,挂在脖子上,一整天,在胸前晃荡。阿宝没忍住,提前吃了,剥了个独瓣蒜放进蛋络里,小伙伴们一阵笑。
我家阿宝家坐在堂前吃端午饭,母亲送去了麦粑和糖水,阿宝娘送来了南瓜叶米粑。
我和阿宝出来工作了,阿家他们留在村里。再回去的时候,瓦屋塌败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吳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