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岷玉
后人类一词最初是指人类的自然演化。作为一个舶来词,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有两种解释:一个是post-humanism,另一个是posthuman-ism。post-humanism 的侧重点强调在humanism(人文主义)之后,这是基于西方悠久的人文主义传统来探讨人文主义中的一些问题,比如,人类中心主义的一些缺陷,二元对立思维的一些弊端,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人的一些思想就体现了post-humanism。而posthuman-ism 的侧重点强调的是posthuman,也就是后人类,这是基于当今社会科技的迅猛发展,人工智能、生物工程、基因技术、纳米技术等的发展,各种科学技术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科技的发展给人带来了新的生命形式,如哈拉维、凯瑟琳·海勒所述的理论。而科幻作品大都包含对后人类的构想与反思,是研究后人类的一项重要材料。莱姆的科幻作品大都集中写于19 世纪五六十年代,包括《伊甸》《索拉里斯星》《机器人大师》《其主之声》《惨败》等,这些作品继承了东欧文学的讽刺传统,将科技、民间故事、神话等结合在一起,并包含控制论、后人类、数学和哲学等方面,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深远的哲学意义。他的作品对人和宇宙的关系有着更深刻的描述,也给人带来了更多的回味和思考。虽然莱姆的作品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并在多国热销,但是他的译著进入中国时间较晚。2021 年,译林出版社集中翻译了他的六部科幻作品,本文则选取这六部作品之一的《未来学大会》,探讨莱姆的后人类观,并展开深入思考。
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的开篇便划分出了身体边界的三次变动历程:第一阶段是信息实体,信息被概念化为与物质形态相分离的实体;第二阶段为赛博人,也就是有机生命和无机生命的混合体;第三阶段则是后人类,是人类重新认识并且定义的新人类。而在过去影视文学中体现后人类身体的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身体没有变化,而拥有了超凡能力,如永生、青春永驻、特异功能等;第二,身体与科技、机器相结合,如赛博人、机械内外骨骼等;第三,身体发生变异,如共生,任意改变形体、丧尸等。这些都是基于现代科学技术和生物理论做出的对未来人类身体改变的设想。而在《未来学大会》中,莱姆后人类身体的异变主要体现在形体、语言和观念上。
主角伊扬·蒂赫吸入过多的致幻剂,发现自己出现了异变:膝盖以下正在伸出根须,膝盖以上正在变绿,胳膊上开始发芽,花苞迅即打开,而周围的人也发生了变化等。而在解冻醒来后,人类已经成为新人类,身体可以随意改变,比如,女人额头上显示着动画,耳朵伸出微小的舌头或骨架,还可以安装可拆卸的机械假手等。现实中蒂赫的朋友教授则做了“芭芭拉119-859-21 移15 退”手术:安装的人工腿、插着发音器的气管、胸架上的塑料窗、由夹子和订书钉夹着的心脏、黄铜铸造的右手。形体发生的异变既可能是异化的,又可能是人为的。异化的变异类似基因突变,转换外表的形态可能是动物甚至植物。而人为的变异则是将身体与机械结合,延续人的生命进行的改造,或者是通过某种媒介对人体进行延伸。而美国哲学家哈拉维在其作品《赛博格宣言》中论述,“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一种科幻小说的人物。”这种形体上的变化建立在一种对未来的想象中,但是又和现在的科学技术密切相关,如心脏病人安装的心脏起搏器、残疾人的义肢、听障患者的助听器等。
语言变化主要体现在词汇方面。比如脚,有一脚、两脚、三脚人、四脚样、脚地、脚物、脚态、全脚群体、脚果、脚无镣铐、无脚、缺脚、去脚、去脚主义、脚崇拜、脚胎、脚回、进脚、出脚、脚性质、两脚极权主义等。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且无意义的生造词出现,并将在未来使用。正如沃尔夫假说,语言会影响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说不同语言的人会形成不同的世界观,从而对这个世界有不同的思考。小说中这样繁杂的词汇在实际生活中是不必要的,所以莱姆通过这样滑稽的方式其实是批判这种无意义的生搬硬造语言的方式,这并不遵循语言发展的逻辑,也不符合语言交际功能的发展。这种情况的发生是无意义、无逻辑且混乱的。
观念上的改变则渗透在日常生活中。如机器人也拥有了智慧和情感,聪明的机器会先考虑怎样做更划得来,是完成给定的任务呢,还是想法子逃避这个任务。还有一种特殊现象叫作“智障模拟”,或者“白痴模仿主义”,是指将自己伪装成很笨的电脑,这样便可以一劳永逸,再也没人来打扰。然而机器人的衰老报废问题却仍然没有解决,于是小说中描写了偶尔还能看到阴沟里趴着自中止或自关机的机器人。莱姆在书中借赛明顿先生表达了跟技术进步相比,法律总是滞后的,所以才会出现这些凄凉的景观、可悲的现象。
莱姆充满讽刺意味的表述,代表着他对后人类身体的态度:人类的身体并非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会越来越糟糕。利用科学技术对人类在各个方面全面升级似乎并不总是如人类想象一般美好,所以对于后人类,人类还需要进行更审慎的思考。科学技术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但是人性禁不住考量,所以如何正确使用科学技术,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本文中的社会集中于乌托邦的书写。乌托邦来自英国空想社会主义学者托马斯·莫尔的一本游记《乌托邦》。同时,这本书也是欧洲第一本空想社会主义著作。17 世纪,随着李尔新地质学和达尔文新生物学的发展,乌托邦拓展了时空观念。19 世纪社会主义的兴起,又使乌托邦变为关于社会主义实现的一种可能性。而以英国赫胥黎所著的《美丽的新世界》、英国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以及俄国扎米亚京的《我们》为代表的反乌托邦作品则描绘反面的理想社会。当下科幻题材的作品,无论是科幻小说还是科幻电影,抑或科幻漫画等,乌托邦都成为一个脱离现实、充满美好、没有任何烦恼的独立世界,一种虚幻的愿景,而大部分科幻题材作品在乌托邦式的美好图景下都隐含了反乌托邦,以及对虚幻的焦虑。
在《未来学大会》中,美好的图景是由致幻剂带来的,在虚幻的世界里没有战争,没有犯罪,没有贫穷,没有任何的危机和歧视。知识可以靠食用药剂获得,形体可以靠手术任意改变,两个女人也可以生孩子,而朋友可以由自己的意识分类出来,甚至你还可以再一次进入更虚幻的世界。而这里的孩子们服用一种正字汽水来学习读写,所有日用品,包括艺术品,都供应充足,价格低廉。在餐馆里,各式各样的自动服务员环绕着、服务着每一位顾客,每一个自动服务员的功能都很专一。现代生活的方便和舒适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超乎想象。在这里可以说是丝毫没有烦恼和忧愁,即便是有,也可以通过药剂化解掉,这个世界就像乌托邦一样美好。
与美好的虚幻世界相对应的是无比残酷的现实:物质的贫瘠和精神的虚无并行,甚至身体也发生了可怕的异化。街上行人们身披满是补丁和洞眼的破布,许多人还身缠绷带,打着石膏。有些人只穿着内衣,身上确是斑斑点点,背上还长着鬃毛。高位截肢和半身瘫痪的人们坐在装着小轮子的木板上,一边在路面上滑行,一边高声说笑。女人耳朵像大象耳朵一样耷拉着,有的男人头上长着角,用最优雅挺拔的身姿挎着一束束旧报纸、稻草或麻袋。人们沉浸在虚幻的假象之中,幻想着自己拥有一切,但其实一无所有。
这看似荒谬、不可思议的事情并非什么阴谋,而是因为人类的各项危机达到了不可解决的地步:城市、生态、污染、能源、粮食、科技、军事、政治等,正是出于对人类最深切的同情,为了最高的人道主义理由,才实行了这场化学骗局,这种伪装把世界打扮成跟现实完全相反、光鲜亮丽的样子。这种人的完全的主体意识的丧失,甚至基本需求都得不到保障,个体与群体都沉溺在虚幻的幸福之中,正是莱姆对后人类以及伦理的焦虑。所以,这样的虚幻的美好图景式的乌托邦更值得我们警惕。正如詹姆逊在《未来考古学》中开篇明确提出的,政治形态中的乌托邦不同于文学形态中的乌托邦,乌托邦的意义本就不在于指导具体的政治实践,而是对未来产生一种希冀。所以,现实存在的乌托邦必然和构想中的乌托邦存在差异与矛盾,我们要辩证看待,理性思考小说中建构的乌托邦。
人类究竟应该怎么办?莱姆在小说中也思考了这个问题,这正照应了小说主题“未来学”,这是一场关于人类未来的探讨大会,所思考和决定的是未来人类的命运。小说中提出了三种议案:一是态度重构,利用逆反醇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态度与丑恶事物的态度置换,这样人们就会厌恶舒适富足、优雅高贵,相反拥挤、贫困、丑陋、缺衣少食将成为人们至高无上的追求。二是逆时,利用逆时剂将人生的主观时间逆转,这样出生即是老人,而死亡就是婴孩。三是缸中之脑,也就是只保留大脑意识,而将身体去除。其实这三种提案更像是莱姆的讽刺,而真正的关于问题的答案,莱姆则在小说结尾将问题抛向了读者,将问题深化,导向了未知论。小说结尾蒂赫回到了未来学大会的前一天:德林根鲍姆教授,那个一丝不苟的瑞士人,正蹲在墙边,靠手电筒那点晕黄的光,用一支自来水笔修订他的论文,他这个紧张激烈的动作,标志着未来学大会学术探讨的第二天正式开始。前面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象,但是未来的一切都是一段未知的旅程。
正如福山所说的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分水岭,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无法评价现在所做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会不会把人类引入困境,同时,我们又确实被技术裹挟向前,无法停止前进的步伐。福山探讨生物科技革命的后果是在冷战之后,他在书中讨论了我们对技术的担忧,对生物技术的管制,以及人的权利、本性和尊严等一系列问题,而新世纪,我们面临的技术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形式也是不同的,但是技术背后所存在的问题和隐忧却依然存在。而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莱姆对这些问题同样有深刻的思考,所以我们考虑人类未来的同时,应该更注意当下的决策。
莱姆在小说中通过一种悲剧的现实和美好的虚拟来展现群体的迷失与无力。主角蒂赫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源头,是一种回溯与重构,将问题又导向根源。莱姆的小说表现出一种对后人类的悲观倾向和消极态度,而罗西·布拉依多蒂在《后人类》中持另一种态度:“这种联合往往是消极性的,好比一个脆弱的共有体,即人和非人环境在面对共同威胁时候的相互联系的全球意识。”所以我们应该正视莱姆的思考,但无须感到恐惧和排斥。而是寻找一种合理的使用方法,使技术更好地与人类结合,创造出更光明美好的未来。
《未来学大会》是莱姆1971 年出版的小说,在19 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时候未来学家对未来的忧虑在小说里面得到了体现,如人口爆炸问题、生态环境问题等。莱姆在小说中用一种诙谐幽默的笔调和讽刺的手法,将现实问题放置于一种极端境地,来引起人们的思考,在21 世纪的今天,这些问题同样值得我们思考。而后人类反思“人类”概念本身,与科学技术相结合,构想未来人类的存在,将帮助我们思考人类现在是什么,又需要什么,并且在未来还想成为什么,促使我们将当下的美好希望与诉求进行实践,推动人类发展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