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板

谢志强

我在牧场待过三年，空闲的时候，我喜欢读书，被称为牧场的“书袋子”，还写新闻报道，又被称为牧场的“一支笔”，凭此，我被调到了团部学校任语文教师。临别时，牧民朋友说，苟富贵，勿相忘。到学校工作后，校长经常指派我到团部参加畜牧工作会议。校长说，你只带好耳朵，不用嘴巴。团长讲话涉及教育方面，你带回来，我来落实。

团长姓马，叫马恩，对理论很有研究。而且，他的口才很好，讲话不用稿，一套一套的。他是北京的现役军人，是来加强农场管理的领导。校长还特意提醒：马团长召开会议，不能迟到，不能开小差。当然指脑子不能开小差。

果然，名不虚传。马团长讲话，像驾驭一匹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报纸的社论、经典的语录被他随口转化成自己的语言，滔滔不绝，有条有理。不过，我觉得没有多少新意，也没有涉及实际，还触及不到牧场的具体情况。我把高谈阔论视作云朵，把脚踏实地视作羊群，赶着羊群，仰望云朵，云朵才有诗意。散会后，马团长叫住我，他竟能叫出我的姓名。他和气地问，你对我的讲话有什么意见？

我开小差看窗外，竟让他发现了。

我说，没有意见。

马团长严肃起来，说，你当我看不见吗？你说，有什么意见？

看来，不提意见是走不了了。我一吐为快，说发展畜牧业，提高主人翁意识，可牧工风里来雨里去，住毡房帐篷，以地为床，许多牧工得了关节炎。奖红宝书、奖日记本，倒不如给一副铺板，隔一隔潮湿。

马团长一脸沉思，转身离开了会场。

一同开会的有一位是我学生的家长，他是团部供销股股长。看我愣在那里，他走过来说，这下，你要被刮胡子了。

刮胡子就是批评或处理的意思。当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想通了：大不了哪来哪去，重拾羊鞭。

第二天，第一节课结束，团部通知我去一趟。我将昨天会议中“开小差”的事告诉了校长。校长说，是我派你去开会的，你有事，我會出面保你。

没料到，团长调我到宣教股当干事，陪同他前往牧场“调查研究”。另外还有两个股长，我们一道乘吉普车。宣教股刘股长也是老兵，资格老，说团长是唐僧，自己是孙悟空，畜牧股赵股长胖，就成了猪八戒。那我呢？说实话我对当沙和尚不感冒。

马团长突然冒出一句，我们去牧场取经。

当夜，大家都住在我生活过的“冬窝子”，那是一个山口，老风口。马团长一定要体验我睡过的地方，我们四个人挤一间地窝子。地窝子门前十几米有一个拴马桩，还有几块大石头，像卧着的羊。我说，夜里起来解手，我抱过拴马桩。

半夜，尿憋。看见马团长起来，我也跟着出去，像要被风托举起来。我让团长搂住拴马桩，我抱住石头。往回走时，我们顶着强劲寒风，身子被风推拽着，举步维艰。下了地窝子，我打了个寒战。马团长掀开床单，摸了摸热的干草。他拧亮马灯，其他两个人也醒了。

马团长说，你们睡得怎么样？

刘股长说，离天亮还有两个钟头呢。怎么，出发了？

马团长说，我睡得不舒服。

赵股长说，团长，要不给你加个褥子？

马团长说，孙干事给我提的意见，现在，我正式接受了。

赵股长说，春耕备耕时，我带队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胡杨林，制作一批铺板。

马团长说，现场办公，就这么定了，每个牧工发一副铺板。现在，继续睡觉。

关了灯，我听见马团长那边响起了鼻息声，可之前，我时不时地听见地铺的干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