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

顾文显

一梦惊醒，皓月半窗。

梦里，那个丑男笑吟吟地夸赞，仁兄，今日你为小善，可以积福矣。

寄托著诸多美好期盼，父亲为他取名万通。可处世后，他偏偏事事不通，苦读诗书十来年屡试不中，于是他今年盼明年，越盼日子过得越窘迫。他平时极少出门，本来就吃不饱，外出岂不更消食？今天他头痛读不下书，决意出去走走，偏偏就碰上了昏倒在路边的老乞丐。

万通把老乞丐背回家，引得许多邻人指指点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儿乞食，还有心思顾别人？万通置若罔闻，一碗粥他分了多半喂给老乞丐，只盼老乞丐明日有些气力离开……

从枯草地铺上坐起，万通品咂着梦中丑男说的话，再望一眼破床上酣睡的老乞丐，莫说自家破烂，在老人家眼中或许是豪宅呢。

老乞丐睁开眼就告辞了，谢字也不曾说半个。万通自嘲，家中这副模样，有人肯在此将就一夜就是他的荣耀了，还奢望什么谢？

谁知道老乞丐傍晚又回来了。老乞丐说，我知道相公清贫，中午无饭，所以才趁黄昏过来。

万通暗暗叫苦，老人家果真乐不思蜀，舍不得离开这“豪宅”了？我一天只吃一餐，你现在过来，我拿什么给你吃？万通话未说出口，就见老乞丐从怀里掏出一方油腻腻的手帕，里面包着一块粗面饼。

讨得的残羹剩饭已被我吃了，这块饼不是剩的，相公将就着吃吧。

万通好不惭愧，自己刚刚竟那般揣度人。

那老乞丐天天傍晚回来睡觉，变着花样给万通捎吃的。万通有些受不住，老丈，我不过背你一程，分过你半碗残粥，你如此回报，万某于心有愧。

老乞丐变了脸，若不是相公背我那一程，还有我这条命吗？相公是嫌我脏？我见天去池塘洗，如找得出一只虱子来，我生吃了它。

老乞丐又说，相公饱学，应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救我一命却不让我报答，是陷我于不义呢。

万通只好随他便。

乞讨是不能起早贪黑的，扰民呢。老乞丐早晚得闲，在万通的屋边院角种上蔬菜，从此，两人有了菜吃。万通不再为吃饭发愁，书读得专心，当年考中秀才。有了功名，巴结接济者渐多，万通的日子过得滋润了许多。

老乞丐告辞。

万通说，老丈这就是陷我于不义了。你我患难之交，刚吃饱肚子就送客，我这书读来何用？

小茅屋还是两人居住。老乞丐拾得些破旧木料，搭了一张床，万通便不必再睡稻草地铺了。

万通要去省城乡试。行李刚准备妥当，老乞丐却突然病重不起。老乞丐说，良机千载难逢，相公只管前往应试，不要顾我。

万通冷笑，我若扔下你径自求功名，这功名也就一文不值了。

直伺候老乞丐到咽气，万通把他埋在祖坟里。万通说，这是我师父，他老人家教我如何做人呢。

这夜，那丑男又来梦里夸他，你又行一善事，大福将至。

万通说，我埋葬老乞丐是偿还欠他的情呢，何善之有？

丑男拍掌大笑，为常人难为之事，小善也；悟常人难悟之理，中善也。你确实是大福到了。

果然，万通好友渐多。乡亲们说，秀才能如此厚待陌路乞丐，其仁心可见，与此人交，如饮仙泉，如食甘饴，何乐而不为？

万通善名远播，感动了朝廷，皇上亲题御匾，并破格委任他到一个偏远小县主政。

到任后的知县万通痛惜黎民疾苦，深入乡间体察慰问。访察期间，他摸准了贫穷的脉，带领百姓披荆斩棘，焚芦掘笋，垦数十万亩荒坡沼泽为良田。百姓耕得其田，衣食丰足，离乡逃难的回返，邻近的灾区难民纷纷来投奔，小县扩展成大县。皇上大喜，万通被提拔到故乡的省城做了主官。

丑男又入梦中，贺道，你今虽贵，然牢记深悟善，善，不可稍忘。

官做大了，万通频繁回乡祭祖。眼见家乡依然贫穷，心里就过意不去。夜间在驿馆失眠时便想，一室不扫，安能扫天下？连自己家乡都照拂不好，我有何脸面治理全省？

陪同的府、县官见上司不悦，连称卑职有过。知府立拨黄金百两，知县立拨白银千两，小村所有茅草屋换做砖瓦房，人人穿上新衣……乡亲们的欢声如潮水，直冲得万大人的官轿飘荡欲飞。

万通感觉去了一块最大的心病，为家乡做了大事，没有枉活一回。

丑男又入梦了。丑男目光冷冷，看得万大人浑身不自在，预想中的赞赏之词一个字也没有。丑男说，秀才，你这终究只是个秀才格局。敢为如此大恶，身后当遗臭万年。

仁兄何出此言？下官做什么大恶之事了？

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你却私肥一隅，把本来可周济数十万贫民的金银偏袒给了百户小村，刮一省黎民之膏，去家乡一隅之贫，沽得虚名，岂非大恶？

万大人委屈道，此非下官之责，乃当地父母官所为。

如你不是他们上司，他们会如此慷慨？此谓以权谋私者，大恶。

万通周身是汗。仁兄一席点拨，下官醍醐灌顶。此后当兢兢业业，心系众生，以赎前衍。先生，该如何称呼您？

你可叫我良知。什么先生，你我同日同时生，我本是另一个你呀。偶尔让你见到我，为的是让你清楚，自己也有丑的一面。孺子可教也，你无凶险了。从此别过，珍重。

一梦惊醒，又是皓月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