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
那时候,坑塘边有一棵大柳树,绿叶垂下时就营造出一片阴凉。夏日午后,晴朗之际,这里就成了饭场。赶到饭点,三三两两的海碗或馍筐子就晃到这里。用餐者们或蹲或坐,围成大半圈儿,口齿一启,吞进去的是软米硬馍,喷出来的是笑话俚语。大到国际热点,小到狗咬猫抓,还有插科打诨,无不涉及。
这饭场谁蹲坐哪儿都是有记号的,如同排好了座次。比如说那半截砖是良头的,那脚印子深的是二怪的……人多嘴杂,时间长了,免不了生出一些口角来。吵闹罢,捏着空碗筷子各回各家。上工时相逢一笑,权当啥事也没有发生。不过有一次闹大了,那事是由二怪挑起来的。这主儿老是瞅着良头的饭菜,冷不丁地就将筷子伸到人家碗碟里抄一筷子。次数多了良头就烦了,把身子侧转过去,好护住自己的饭食。不料二怪起身跟着,仍不罢手。良头胳膊一架,顶翻了二怪手中的大碗。
二怪恼了,还了一手。两个人便眼对眼地扭扯到一起,青筋鼓暴的脖子上汗滴子四溅,就像公鸡斗架时掉下的软毛。饭场上所有的人都抹着嘴站起,有人过来劝架,可越劝两人的气性越大,拉都拉不开。近旁的老妇女、小媳妇也出门细瞧,吵吵闹闹的像是往旺火里添干柴。
此时,一个人出现了,饭场内外的人都收了声,眼光被引到此人掂着的那把青瓷茶壶上。这茶壶是老式的,六棱直筒,绘有几个古代顽童嬉戏的图案,顽童个个憨态可掬。他一手提着茶壶,一手背在身后,把个嘴角翘得老高。
累了吧?渴了吧?他径直走到两个斗殴者身边,从背后摸出两只粗瓷碗。
两个斗殴者愣了一下,悻悻地松开了对方。
这人是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与社员一样拿工分。头一遭见他来饭场,打架的和看热闹的都感到稀奇,即刻将兴趣牵移到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上。
胡老师,您吃过了?旁边有人出声问候。
喝茶,喝茶!
二怪最先抓起粗瓷碗,良头也夺去一个,胡老师便笑眯眯地斟茶,可是只倒了七分满。
二怪一气喝完,杵过碗来还要,胡老师就将茶壶上举。
听听这壶再喝!
二怪将左耳贴紧茶壶听,好像没听出什么,又换右耳。不料那壶已离他而去,在每个人的面前高高低低地晃悠,出茶。二怪便跟上去,壶高他就高,壶低他就低。他终于听出来了,说,还有大半壶!
听明白就好!
胡老师见良头挨近,提提壶也让他听。
里面有树叶子在笑?
好,好。胡老师说,能听出来笑就好。都是筷子缠筷子碗碰碗的,有啥口短舌长的一笑不就过去了,值当动手?
两个斗气者隔着茶壶面面相觑,相继归还了粗瓷碗,回头寻自己撂在地上的食具。那些看热闹的交头接耳,望着胡老师笑笑,散漫而去。
自那以后,村里谁家两口子生气或邻里吵架,只要胡老师提着茶壶一到场,就像消防车开进一样,人们立马退身让路,当事者瞪眼相视,火气渐消。
听茶,听茶!
话音一落,就有人上来贴耳,听着听着,有的人脸上就泛出敬畏之色。
时间久了,村里就有了句口头禅:想心安就听茶。
有了这口头禅之后,人们有事没事都爱去胡老师家。说是听茶,其实就是借机听胡老师说话。此事一传开,连外村的也上门求茶。过瘾之后,有的出门时会撂下一句,茶味真醇,咱这一片没有这么好的!
几十年过去,粗瓷碗换成了玻璃杯,又换成了细瓷,唯有那把壶没换,上面的几个顽童依然清晰可见。胡老师也早从代课教师转为在编的,又成为校长。退休后,胡老师总是拎着那把壶转悠,最爱去的就是那个昔日的饭场。遗憾的是很多人去了遥远的地方,连脚印也没留下……
暖风拂面,言犹在耳。徜徉在坑塘边,他每每举起壶对着半空喊,听茶,听茶!
如今,新村的文娛室正墙上绘有一幅巨画,再现了当年大柳树下的场景。见这画下坐着一位老者,守着面前一把老壶和茶具,游客们不由得两腿一迈就过去了。坐看壁画,游客们品茗欢叙,有人就会顺口问老者,您老气色这么好,敢情是每天茶壶不离口?
这茶壶会说话……胡老师说。
游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捧起这茶壶轮换着听。听罢,小心翼翼地放下,都笑了。再看巨画,上面有同样的一把壶,便翘起大拇指点赞。
这时,胡老师就会说,只要用心,你们会听到很多。
掌声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