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和平原是很亲的。
河少,水少,土地贫瘠无邊,庄稼长势不兴。这时候的大平原呀,就像一个老婆婆在旷野里苦苦找寻自己的孩子一样,找寻哪怕是一条河流,从冀中平原、豫北平原,再到豫中平原,她不停地找呀找呀,终于在豫东平原找到了。竟然,一下子找到三条小河。有水的地方,就有故乡和亲人,就有子孙遍地,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我们漫行在沙河大堤上,看水上的渔家撒网,看两岸的麦浪滔天,也看那些缥缈的袅袅紫烟的远方,清香。一根线一根线似的,不知不觉,织就了一个心事。有人随便指了一个方向,说是古渡口。相传明朝有个姓周的渔夫摆渡,后来又来了姓陈的、姓李的、姓王的、姓蒋的渔夫,而后人就认那个姓周的人。那儿,渐渐演变成了一个漕运码头,兴盛几何,静寂几何。听了,让人好生感慨,但又不知道该感慨些什么。
庄稼们也是会行走的,随着一条条河流行走。
比如这么多棵麦子,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走成了一条河流的样子,甩起了豫剧《穆桂英挂帅》的金嗓儿,“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耀乾坤”。一声“耀乾坤”,道出了穆桂英一身的威风凛凛,为帅旦,归刀马旦。有一首歌叫《刀马旦》,李玟和周杰伦对唱的,方文山的词,歌中唱到“耍花枪,一个后空翻,腰身跟着转,马步扎得稳当。耍花枪,比谁都漂亮,接着唱一段虞姬和霸王”,妙哇。还有,那些个高孤的红高粱呢,瘦影,红妆,提裙带,小台步,悲戚戚,缓缓浅浅,寒门青衣状,一步三哭,走在偌大的平原旷野上,不知道此生,自己是谁的红颜?我想起了两三个这样的女子,一是河南曲剧《卷席筒》里的嫂嫂曹张氏,一是河南曲剧《秦雪梅吊孝》里的秦雪梅,一是河南豫剧《大祭桩》里的黄桂英,她们为旦角里的大青衣,她们的性格,悲。她们为情所累,她们舍身赴法场,她们义薄云天,她们活值了。相比她们,一人来高的芝麻们满身的油绿绿,它们,竹一样笔直,山一样威武,风一吹,芝麻蒴子“哗啦哗啦”乱响,是小小芝麻粒在里面响。我面前的芝麻地里,简直在上演一出豫剧《包青天》,他们一个一个,简直就是“哇哇”乱叫、怒发冲冠的黑脸包公,唱得比李斯忠还厉害。最心重的自然是东一片、西一片的绿豆秧子们,绿豆荚饱满之后,日头只要那么一晒,刚刚过完晌午头,你看看吧,满地的豆荚立马晒黑了,绿豆子躲在荚里越晒越干,黑色豆荚儿更是干,你再不摘,“嘭”,豆荚肯定被晒爆炸,大捧大捧的绿豆们就炸落了一地。到时候呀,你哭都来不及。绿豆秧子的这副愁眉苦脸,和河南越调里的老生很像,比如《收姜维》里赵云、诸葛亮这样的人,为须生,胡须老长,一步三晃,作老迈状,嘴里咬住一个字唱半天,让我们听了更加着急。天知道,他自己比我们还急。如果那么多黑色豆荚儿不收的话,它岂不是白活了四五个月?
麦子的呼吸弥漫着巨大的酒香,闻上一口,仿佛喝上了一口,42度、48度或是53度,酱香型,你肯定会喝上瘾,还想喝第二、第三、第五口。这样,麦子们酱香的河流日夜扑打着汇入了平原的夏天里。而高粱、玉米、谷子、大豆、绿豆的呼吸,则是清香型,52度、53度或者60度,有风吹过的味道、尘土抚摸过的味道、雨水吻过的味道、人畜们汗水、泪水、粪便、尿水、血水裹挟过的味道,清冽,高浓度,这条叫人五味杂陈、不知所云的河流,入秋、入冬乃至入春,她最后的滋味都会是苦苦的,涩涩的,难受到下一轮季节。倒是芝麻的河流,那些榨出香油的芝麻,喷香,嘎嘎的香,熏死你不偿命的香。这河流是朴实的,善良憨厚的,脚踏实地的,就像我们平原上的人一样亲切,陌生中还流露出一种熟悉感,越相处,彼此的感情越浓,浓香型。
生旦净末丑当中,如果让棉花挑选一个角色,应该是闺门旦。风吹来,棉花双手撩起一袭白衣,一开嗓,她就是那个寻找丈夫陈世美的秦香莲,千里寻夫的烈女子,一定在唱:“秦香莲我是他的结发妻房!曾记得,当年送他赴科场,他言道中与不中都还故乡。不料荒旱在湖广,穷苦人家饿断肠,二公婆饿死在草堂上……无银钱殡埋二爹娘,头上青丝剪两绺,大街上换来席两张。东邻西舍个个讲,夫君得中状元郎,我携儿带女来探望,沿门乞讨到汴梁……”香气吹来,棉花一喜,她翘起兰花指,红云扑面,又变成了没有出嫁的巾帼英雄花木兰,文武双全,娓娓道来的一定是“花木兰我羞答答施礼拜上,尊一声贺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藜就是末将,我原名叫花木兰是个女郎”。多么像古代的“二八”少女啊。棉花们就是大家闺秀呀,一个个清纯,矜持,美丽,饱学,穿行在大平原的庄稼地里,宛如一片片白云落满了人间。隐隐约约,我看见她们已经悄悄长出了棉桃子,鸡蛋鸭蛋那么大,小马炮那么小,挂满了枝枝丫丫,几颗大点的,羞涩地打开了一身的白,用不了多久,大地迟早会白茫茫一片。棉花们,绵绵柔柔的她们,是庄稼里面最美丽的精灵儿,多愁善感的汉唐女子,她们弹琴吟诗,她们举棋落子,她们弄影起舞,她们书画吐愁,在平原上随便一走,就会走出来一条又一条的河流,香香袅袅的河流,白雪皑皑的河流,豫剧低徊的河流,浪漫的河流,“哗啦啦”,温暖了庄稼地、村庄、树林、农场、小城市,还有无边无际的明明灭灭的灵魂。
黄昏融化在空气中,像一块棉布上的许多细线。天上,有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好像站着一个人,在抽线,一根一根抽去,黄色的线越来越少,空出来的,都是黑色的天幕。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那个人抽线,看着看着天就黑了,鸡“扑棱扑棱”翅膀飞上树梢睡觉了,鸭和鹅扭着小屁股钻进了圈子,猪和羊比较内向,不声不响地摸进了自己的老窝。世界黑漆漆一片,连我也看不清自己的褂子是不是军绿色的了。爹去了河西走亲戚,姐姐也跟着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人。我暗自窃喜,以为这样一直坐在黑暗里,娘不会发现,肯定四处找我。可是,大人会那么傻吗?果然不久,娘顺着小孩子高高低低的呼吸声,一下子就逮住了我,骂我坐在那里跟下神似的,发癔症了吗?我“嘿嘿嘿”笑着,也不搭理她,直接就进了灶屋,掀开了热气腾腾的秫莛子锅盖:“杂面卷子,玉米面锅贴子、辣椒炒梅豆角,还有红薯茶,乖乖唻,咋做这么多好吃的?”娘摸摸我的头说:“趁他们都不在家,赶紧吃,撑死你个小鳖孙!”
等我吃饱了以后,娘扯着我的手来到堂屋,拿眼神指了指四方桌子的下面。我的娘啊,好大一堆剛刚晒裂嘴儿的棉桃子!这得干到啥时候呀?我想跑,娘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哄我说,“咱不掰完,掰一半就中。”她手往靠墙的条几上一摸,摸出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继续说,“今天晚上有曲剧《卷席筒》,海连池的戏,你想不想听?”我犹豫了半天,答应了她,我们平常听着收音机,干活时不显那么累,何况,这个戏还挺有意思哩。我们俩围着一个大簸箩,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就着一星点昏黄的煤油灯光,开始慢条斯理地掰棉桃子。这种季节,庄稼地里已经下过两遍霜了,棉花叶子全都被霜打落了,开得好的棉花,我们早摘了。剩下那些个没有晒裂嘴儿的棉桃子,再怎么晒,晒开的寥寥无几。干脆,大人们白天把棉花秧子连根薅了,摔摔根子上的土坷垃,拽去一部分咧嘴儿的黑棉桃子,把没有咧嘴儿的绿棉桃子遗留在枝子上,码好棉花秧子,枝头朝上,根朝下,齐整整地在东墙根排成一个大方阵。大人们要干的事嘛,是继续让她们晒太阳,然后去摘裂嘴的棉桃子。然后继续晒棉桃子,继续摘,直到摘完所有咧嘴笑的棉桃子。
这晒的功劳,属于天上的太阳。而掰棉桃子的功劳,就属于我们这些平原上的大人小孩了。
才过七点半,娘拧开了收音机,一个女播音员在报幕,我很新奇,学了一句普通话“卷席筒”,逗笑了娘,她脱下一只臭鞋,朝大簸箩帮子上使劲磕磕说:“啥席呀,破席!”我抬杠说:“不对,是新席子!”娘也不跟我论理,自己大大方方地放了一个屁,声音很曲折,像秦雪梅哭灵时的那哭腔,把我笑坏了。娘感觉非常没有面子,狠狠瞪了我一下,说:“笑啥笑?没有听过人放屁吗?赶紧你,掰棉花!”我屁叽叽地说:“还是我娘的屁闻着亲!”娘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从地上拿起了一个棉桃子,开始教我如何掰。掰棉桃子的难易程度,要看她们的小嘴笑的程度:开怀大笑的,桃壳子干瘪缩小,棉花瓤子早已经晒干,长长地耷拉出来,这个不用掰,轻轻一摘碎叶子,就万事大吉了;嘿嘿傻笑的,桃壳子半开,棉花瓤子很紧巴,也干,两根手指头朝花壳里一探,一夹,末了,再小心翼翼地“引蛇出洞”,一点点把瓤子勾引出来;抿嘴偷笑的,三四个花壳子通体碧绿,之间的缝隙很小,针尖那么小的缝儿,掰的时候,要两手握紧啰,上下左右几个旋转,棉花瓤子和花壳子就被剥离了,只不过,棉花瓤子里的水分多,还需要明天的一番晾晒;最难掰的,是鸭蛋大的、没有缝儿的棉桃子,桃子还没有成熟,水分就特别多,一捏一股水,我用两只小手使劲朝两边掰,怎么也掰不开,如果继续下去,掌心都会攥出了汗,棉桃子仿佛涂了一层油似的“骨碌碌”乱转。我眼巴巴地瞅瞅娘,咋办?
娘好像看见了我瞅的动作,但是假装没有看见,更加气人的是,她还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跟着小仓娃大声唱了起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叫了一声:娘——!娘呢,回答的却是:“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迫严寒……”万般无奈之下,我就把这个囫囵个的绿棉桃子放在左脚边上,继续掰自己脚底下的那一堆东西。不料,我身边的无缝的绿色的棉桃子越堆越多,一个馍筐子般大小。我朝着娘喊:“娘——我……”可是,娘正眯缝起眼睛,手上掰着,随着收音机摇头晃脑着,打着拍子,嘴里还不闲着:“……你看我浑身上下、上下浑身,都是冤哪——我的大老爷啊!”趁她最后的“啊”没有落地,我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方才醒过来,慌忙擦去窝在眼角的一摊泪,问我啥事?我不耐烦地拿脚尖点点那堆绿东西,也不说话,其实我那架势,比质问她更直接。娘“扑哧”一下笑了,反问我:“就这点屁事?”我更来气了,一个字也懒得说,气呼呼地盯着她。娘这时候呀也不含糊,穿鞋,站起身子,朝我跟前那堆绿东西踩上十几脚,还攒着全身的劲儿集中到左脚上,前半只脚丫子一点,像芭蕾舞演员似的连跳几个旋转,最后,再放下整个脚底踩下去,来上一个大终结,就成了。一连串的快动作,仅仅几秒钟,看得我目瞪口呆:“这、这、这,娘,真是一神招!”再看看那些绿东西们,全都被踩得扁扁的,壳子和花瓤子严重错位,如果你揪住一个棉桃子把儿,随便一抖,棉花瓤子就都抖出来了。粗暴,麻利,一气呵成。老大难的问题解决了,掰的速度也就快了,紧接下来,收音机里的《卷席筒》也播完了,娘一边拍着老胳膊老腿,一边拿脚找着那双布鞋说:“不干了,不干了,该睡觉了。”我问她:“还有一半哩,真不干了?”娘瞪瞪我说:“就你能。明天晚上,继续干!”吹灯睡觉之前,我跟娘把大簸箩的棉花瓤子倒扣在一块被单子上,放在几堆高高低低的花壳子上,摊开,晾晾水汽,等天明以后,再移到太阳底下暴晒。哎哟,你可不要小看这些棉花,山河一样起伏的棉花。娘可以用棉花籽炸油给我们吃,棉花絮儿可以纺线织布,可以做被子、单子、小铺腿、棉袄棉裤以及衣服,我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多得没法说,都有棉花暖暖的影子。
平原上的棉花秧子消失了,我们又把棉花们穿在身上、盖在身上、吃进肚子里,一股股温暖重新流过平原。我们向上仰望,天空是温暖的,这是一条流淌在天上的河流啊!
多少年过去了,庄稼一茬又一茬生长,人类一代又一代繁衍,平原就像一个沉默的老者目睹着这一切,他不知姓名,他一身的愁苦,他半张着嘴巴,流涎下来,很久,不愿意吐出一个字,死去无人知晓,肉身腐烂,湮灭在苍凉辽阔的大地深处。很多时候,我们就是他那样的老者,变成了几张被历史省略了的毛边纸,牛喷嚏里的一朵唾沫星儿,一个个行走的标点符号,不知道明天,自己会走向哪里。
我想,我们终究会变成一条条行走中的小河,和小麦、高粱、芝麻、棉花这些庄稼们一样,生死孤独,大气磅礴。
蒋建伟: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版权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北京市音乐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年关》《水墨色的麦浪》。散文《我是妈妈的蒲公英》《怒从黄河来》等30多篇散文,被选入多地中考语文现代文阅读试题,大学课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