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健
一
徐北动作娴熟地将一根根柔软细长的篾条从扁小的缝隙间穿过,每一根再稍加用力勒紧。他编织的是个帽子,确切地说,是安全帽。上方的帽体已经编织完成,只剩下帽檐了。他坐在马扎上,弓着腰,将尚未编织完的安全帽倒放在微蜷的双腿上,捏着篾条的双手穿针引线一般飞来飞去。帽子的下檐已经成形,眼看一个竹质安全帽就要编织完成。
浅蓝色的窗帘全部拉开了,晨曦透过窗户涌进来,房顶的圆形白炽灯还亮着,屋里光线极好。房间挺宽敞的,四周靠墙有许多木架,上面摆放着千姿百态的竹制品,有竹帽、竹船、竹篓、竹篮、竹盘……不过,安全帽居多。这些精美绝伦的竹制品有的涂了染料,有的保持本色,一个个色泽光鲜,煞是好看。
右侧木架旁边的地面上堆积着许多细长的篾条,它们是碗口粗的竹子制成的。竹子是附近山上的,山坡上浓密的竹林一片连着一片,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么粗的竹子怎么制成篾条的呢?这难不倒徐北。他将竹子用锋利的弯刀从中间一分为二劈开,再把横截面为半圆状的竹子从中间分开,这样将每根竹条一次次劈开,分开、分开、再分开……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所有竹条变得又细又扁,最后再将竹条的表面打磨得光滑放光,这些篾条便可用来编织竹制品了。
徐北之所以热衷于编织安全帽,与他做过矿工有关。虽说当前市场上的安全帽材质大都是合成树脂的、金属的、胶质的,但用篾条编织的安全帽也有较大的需求量。它的优势在于不仅有韧性,还抗冲击。尤其到了炎热的夏天,它透气性好,戴在头上不易出汗。有些买主还是对竹质安全帽情有独钟的。
“该吃饭了。”门外传来甜美的声音。“马上就好。”徐北并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也没放慢速度,他只是抬起头向门口瞄了一眼。门开了,一位穿藕荷色套裙的中年女子进了屋。她肤色白皙,瓜子脸,留着利落的短发,身段极好。她是徐北的妻子唐丽佳。她来到徐北身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穿梭一般来回扯动篾条的双手。
她垂手而立,紧咬下嘴唇,看得入了迷。徐北飞快地穿插几下篾条,终于编织完手上的安全帽。他从旁边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剪刀,把多余的篾条一一剪掉。他捧着完工的安全帽端详几秒,然后戴在头上,笑盈盈地扭头看向唐丽佳。“好看吗?”“好看!”唐丽佳将安全帽从徐北头上摘走,戴到自己头上,来到门口旁边的长条状镜子前照了照,说,“你的编织水平越来越高了,精致极了,怪不得销量这么好呢!”
徐北从馬扎上站起身,两手握拳放在后腰上轻轻敲打。唐丽佳心疼地说:“腰又疼了吧?我让你注意休息,你就是不听!”她摘下安全帽放于木架上,来到徐北身后轻轻揉搓他的腰部。“腰没疼!刚才是习惯动作。”徐北说完转过身。
“吃饭吧。”唐丽佳向门口走去。徐北跟在后面。他脚步很慢。左脚看上去稍有点跛,若不仔细看是瞧不出来的。他那条腿受过伤。
二
八年前,他在几百里之外的盘城煤矿工作,已经干了十年。他在一次下井作业的时候遇到瓦斯爆炸,一块椭圆形煤矿石滚落而下,砸在他的左腿上。过去那么久了,那条伤腿一到阴雨天仍然隐隐作痛。他获救后住进医院,因为腿伤再也下不了矿井。矿上就安排他做了仓库保管员。多好的差使啊!轻快、安全,时间上也宽松。可他只干了两个月便辞了职,执意回老家。唐丽佳那时在距煤矿不远的一个商场做售货员。干得好好的,回农村有什么出息?她不想回来。徐北说他待在煤矿每次看见工友们下矿井,心里就汩汩地冒酸水,难受得很。唐丽佳拗不过他,两个人就回了农村老家。
一晃八年过去了,随着新农村建设的不断推进,村子发生了沧桑巨变,一排排崭新的高标准砖瓦房渐渐替代了早些年建的旧房子。村民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搞大棚种植,有的到附近的企业打工,有的成立合作社,有的跑运输,有的搞养殖……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徐北另辟蹊径,专攻竹制品的编织,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手艺人。
院落蛮大的,共六间房,西侧两间用来居住、休憩;东侧两间是仓库,里面放着竹子和篾条,还有即将出售的竹制品;剩余两间是徐北的工作室,他就是在这里编织竹制品的。院子左首的偏房用来做饭和就餐;右首边的钢构房是展厅,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竹制品,他在省里和市里获过奖的作品也放在里面。
两个人进了偏房,房子被一堵安装了木门的砖墙一分为二,里面是厨房;外面是吃饭的地方,靠墙有个木质饭橱,还有一个冰箱。屋里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矮腿木桌,桌边有两个马扎。热乎乎的早饭已摆上桌,挺丰盛的,有蒸包、鸡蛋、稀饭、咸萝卜条,还有油饼,都是唐丽佳做的。儿子读高中,只有周末的时候才回来。多数时间只有夫妻俩待在家里。
徐北叹息一声,坐在桌边的马扎上,拿起一个韭菜肉馅的蒸包,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慢点吃,急什么嘛?”唐丽佳也坐下来,剜了他一眼。徐北没吭声,又拿起一个蒸包。“近段时间你是不是有心事?夜间总醒了再也睡不着,我可都听见了。看你整天没精打采的,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唐丽佳拿起一个鸡蛋攥在手里。“我能有什么心事!别胡思乱想。”徐北将蒸包放回原处,喝两口稀饭,站起身,说,“不吃了。”“看你这坏脾气,问两句就不高兴了,再吃块油饼,不然不许走!”徐北见唐丽佳生气了,重新坐下,拿起一块油饼,慢悠悠地吃起来。唐丽佳把鸡蛋往桌面上轻轻一碰,“啪”的一声,鸡蛋裂了几道缝。她剥去蛋皮,把光滑白嫩的鸡蛋递到徐北面前。徐北迟疑一下,接在手里。
吃罢早饭,徐北站起身,说:“我到七爷家看看,他近些天老是睡不着,还腰酸背疼,精神头特别差。”“去吧,别回来太晚了。今天上午说不定有要货的。”唐丽佳麻利地收拾起了碗筷。徐北编织的竹制品销量极好,有的买主在网上订货,有的直接来家里取。“这可不一定,我也许陪七爷再去一趟县里的医院。”“不就是睡不着觉吗?至于去医院吗?年龄大了,睡不着也正常,你不是也失眠吗?”唐丽佳有些不耐烦。“七爷可帮了咱们的大忙,怎么能忘本呢?我说过要照顾七爷的!”他扯高嗓门。唐丽佳端着碗筷来到水龙头边,开关拧到最大,清冽的水哗哗地淌。
徐北回房间拎了一箱牛奶出来,向院门外走去。
三
八年前徐北从煤矿回村里后,他腿上有伤,干不了重活儿。村民干的是力气活,他可撑不了,思来想去决计学编织技术,方圆十几里,要说篾条编织,村里的七爷技术最好。这是七爷祖上传下来的绝活儿,他只有一個女儿,远嫁到外乡了,远着呢,一年下来回不了几次家。七爷想把绝活传给女儿,可她对编织丝毫不感兴趣。七爷年龄大了,不再干这个行当。他的编织绝技眼看要失传,徐北想跟他学艺,将编织技术留传下来,于是找到七爷,讲明来意。那时候七爷已经驼背了,他站着,从侧面看身体像一张弓。这大概与他长年累月干编织活儿有关。
七爷说祖上定下规矩,这门技艺只传儿女不传外人。徐北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认死理儿,您只要教会我编织技术,我照顾您一辈子。七爷格外倔,徐北唾沫横飞,嗓子都哑了,七爷还是不答应。徐北也是犟脾气,天天到七爷家,且每次都带礼物,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七爷也没点头。唐丽佳劝他别去了,建议开个商店。唐丽佳以前在商场干过,开商店蛮有经验。徐北认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说这门技艺我学定了。他依然天天到七爷家软磨硬泡,求七爷收自己为徒。七爷一直没应承。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传给外人,这话是他父亲说的,这个规矩他必须守住。
正是朔风凛冽的冬季,天格外冷。吃过早饭,徐北穿着脏兮兮的棉大衣拎了一小袋花生去了七爷家。七爷年龄大了,睡觉少,醒得早。平日他起床后先敞开院门。可这天徐北来到七爷的家门口时,院门紧闭。难道七爷故意关门上锁不让自己进门?七爷做事坦荡,他虽然一直不答应自己的请求,但还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他拍打几下院门,院子里没动静。他大声喊叫,依然没有回音。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他的心头,他料定七爷出了事,便翻墙而过到了院子里。
屋门也关着,他拍打几下,屋里也没反应,便用身体撞开门。七爷直挺挺地仰面朝天躺在被窝里。他喊叫一声,又推了七爷一把,七爷纹丝不动。他扭头瞥一眼安放在墙边的火炉,恍然明白了。炉口没有盖,七爷必定一氧化碳中毒了。他急忙拨打了120,讲述完情况后,帮七爷穿好衣服,又用棉被裹住七爷的身体。他将七爷从房间里抱到屋外,放在空气通畅的院门口。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将七爷用担架抬上车,徐北也跟去了县里的医院。救护车鸣叫着驶往医院。七爷住院期间,徐北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医护人员和同病房的人都以为徐北是七爷的儿子呢。
在医院住了十多天,七爷这条命总算从鬼门关捡了回来。徐北再次去七爷家,七爷爽快地应下徐北的请求。徐北当天买来一只鸡和一条大鲤鱼,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第二天七爷就和徐北到山上砍了竹子运回家,手把手教徐北编织竹制品。徐北学成后对七爷说,您对我有恩,您的后半生就由我来照顾。徐北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从此他精心照料七爷的起居。
编织形状各异的帽子,七爷倒是教过徐北,可七爷从没教他编织安全帽。编安全帽是他独创的。他把编织完的第一个安全帽拿给七爷看的时候,七爷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还把安全帽戴在头上,像个孩子似的转了两个圈。
四
徐北来到七爷家时,七爷已吃完早饭,正在院子里边散步边听收音机。收音机是徐北买的,七爷住院的时候,病房里没有电视机,七爷闷得慌,他就买了这个收音机。八年了,七爷一直用着。徐北拎着牛奶向屋里走去,七爷脚步蹒跚地跟在后面。
两个人进了屋,七爷颤巍巍地说:“以后别给我带东西了,我不愁吃不愁穿的,总麻烦你怎么行?”“七爷,您晚上睡不着觉的毛病有好转吗?”徐北扶七爷坐到椅子上。“自从服了你给我买的药,好多了,昨天睡得可香了。”“我再给您买一个疗程的药,巩固一下。”“好吧,这些药挺有效的。我给你拿上钱。”“不用,我有钱。”不等七爷起身,徐北已起身出了房门。他脚步很快,能看出那条伤腿一拐一拐的。
回到家,徐北对正在清扫展厅卫生的唐丽佳说:“我去一趟医院再给七爷买些药,若有订单,你发货。”唐丽佳假装不悦,说:“去吧,家里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徐北回屋拿了个黑色手包出来,向院门外走去。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轿车,徐北几年前买的。
徐北编织的竹制品销量很大,前年还向市里成功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县里每年给予政策上的支持。他的干劲更大了,有时还参赛评奖,他已获得好几个省里的大奖。
徐北开着车驶出村子,行驶在车来车往的省道上。他昨天晚上没睡好,半夜醒了,怕影响唐丽佳休息,躺在床上不动弹。他睁着眼睛瞅房顶,一直没睡着,天刚放亮便起了床,继续编织昨天没完工的那个安全帽。
不知什么原因,近段时间,他有心事似的,总是坐立不安,仿佛心里拧了个结,怎么也解不开。轿车驶进了城区,这几年县城的变化格外大,高楼大厦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几年前,县医院只有两幢大楼,现在刚建成的住院楼耸入云霄,据说年底就投入使用。两幢旧楼刚装修过,地板亮得像铜镜一样能照出人影。
他乘电梯上了四楼,来到神经内科门诊室。候诊区的连体椅子上坐满了人。他从七爷家一出来,就在手机上预约了,给七爷挂的号。他站在走廊的边上,等了十几分钟,喇叭里便播报了七爷的名字。他进了诊室,还是上次给七爷瞧病的那位大夫,一位眉间有颗黑痣的中年男子,长条脸,戴黑框眼镜。徐北拿着七爷的病历,说明情况,大夫快速在电脑上开了药方。徐北转过身,走几步,又折回来,说:“大夫,能多开点儿药吗?药量加倍。”“药可不能乱吃。”大夫看了他一眼。
徐北出了诊室,付了款,到药房取了药,拎着装了药的方便袋出了门诊楼。他开车进了村子后,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将车停在七爷家的巷口。他自行把药一分为二,留一半在车上,然后拎着另一半去了七爷家。
徐北把药交给七爷。“总让你破费可不行,这次说啥你也要留下钱。”七爷拿出两张百元钞票,拽住徐北的衣袖,就往他口袋里塞。徐北说什么也不要,七爷就是不依。他只好抽走一张百元钞票,说一张足够。七爷非要看购药发票,他只好拿出来,药费二百三十元。“你骗人,一百元哪够?”七爷凑上去瞅了一眼。“我把给您买的药分了两份,另一份我自己用,近些天我也失眠。”徐北有口难辩。“好你个徐北,骗我呢,我可不信!”“另一份药我留在车上了,您要不信我回去拿给您看。”“你的车在哪?”“在巷子口停着呢。”“走!去看看。”七爷说完就往屋外走。两个人来到轿车边,七爷看到副驾驶座位上确实放着和自己一样的药,才相信。“还有十五元呢,先记着,下次来再给你。”七爷不依不饶。徐北急着回家,连声说好。
徐北刚进家门,唐丽佳就笑眯眯地迎上来,说:“今天又接到一个大订单,还是那个网名叫“一米阳光”的,订了二十个安全帽,我已发货了。”村里有快递点,发货并不麻烦。“这位买主隔段时间就订购一些安全帽,这说明很热销嘛。都说现在篾条编的安全帽要淘汰,这不是很受欢迎吗?夏天就要到了,戴在头上格外凉快!”徐北很得意。“你怎么没给七爷送药?”唐丽佳指了指徐北手上拎的药。“这些药我自己服用。”唐丽佳得理不饶人,说:“你这段时间总是失眠,我说你有心事,你还嘴硬!”徐北没理睬她,转身进了屋。
五
徐北服完药,打开电脑看了看他家的网店。近年来,他靠开网店卖了不少竹制品,那位叫“一米阳光”的买主都是到网店订购安全帽的。虽然徐北不知道这位买主住在哪里,真实名字叫什么,但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卖安全帽的经销商,不然他买这么多安全帽干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又过了十几天。那些有助于睡眠和安神的药他服用完了,可失眠的毛病没有任何改善,脑子里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一直没有打开。唐丽佳说得对,他的确有放不下的事。七爷用完那些药,失眠的毛病彻底好了,可徐北没有任何疗效。
这天下午,徐北正在编织一个圆柱形竹筐,唐丽佳进来了,拿个马扎坐下,默不作声地看了片刻。“后天是四月二十八,离盘城挺远的,要不咱们不去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腿不好,跑一趟挺辛苦的……”唐丽佳边说边瞥徐北几眼。“不行,必须去!”徐北停住手上的活儿,目光缓缓挪到唐丽佳的脸上。“我不是跟你商量过吗?几百里路呢,我没考驾照,你一个人开车,挺担心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有秦嫂的微信,转些钱过去……”“秦风是我的好大哥,况且这次去我还有其他事。”徐北再次打断唐丽佳的话。他说完继续编织起竹篮。唐丽佳一直坐在他的身边,又央求他几次,徐北都是一言不发。她只好叹口气,起身离开。
四月二十八那天,天不亮,徐北便开着轿车载着唐丽佳向村外驶去。八年前发生在盘城煤矿的那起矿难,五名矿工失去宝贵的生命,大徐北三岁的秦风就是其中一位。他俩是要好的朋友,秦风在生活上给予过徐北很多关照。重要的是那天下井后,瓦斯爆炸之前,秦风把自己的安全帽给了徐北。若是没有那顶安全帽,也许徐北就活不下来。虽说秦风的遇难与戴不戴安全帽未必有关系,可这件事徐北一直放不下。每年到了发生矿难的那一天,他都和唐丽佳到秦风的墓前祭奠。八年了,从没落下过。尽管秦嫂已经改嫁,现在的老公非常疼爱她,日子过得挺幸福。夫妻俩还是借此机会到秦嫂家看一看,送去一些物品或是留下点钱。
轿车飞快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上两个人极少说话。路很熟,不必用导航,也没开车载音乐,车上有些沉闷。唐丽佳见徐北郁郁不乐,数次挑起话端,可他都是爱理不理。
上午十点,他们来到盘城。轿车又行驶二十来分钟,停在一个陵园的门口。两人带着祭奠品进了门,转了几个弯,来到秦风的墓前。徐北缓缓弯下腰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放于秦风的墓碑前。“秦大哥,我来看你了。”话一出口,他已是眼圈发红,啜泣几声。墓碑四周长满了葱茏的柏树,徐北垂着头自语了一阵。那年发生矿难时的情景再次在脑间映现,时至今日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仍让他不寒而栗。
从陵园出来,徐北又驱车去了秦嫂家,给她的儿子送去新书包。秦嫂说什么也不收,她说家里什么也不缺。两人跟秦嫂聊几句,丢下新书包,便从屋里跑出来。秦嫂追到门外,两人已走远,她只能拎着书包,冲他俩挥手作别。
要在往年,徐北就开着车返回了,这次他又去了盘城煤矿,找到陈矿长。发生矿难那年的矿长姓李,现已退休,那时陈矿长是副的。徐北接连询问了陈矿长几个问题,还到档案室翻阅了档案材料。
轿车停在煤矿门口,唐丽佳站在车边等徐北出来。徐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唐丽佳双臂抱胸,问他干啥去了,还嗔怪他去了那么久。徐北说他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唐丽佳问他打听谁。徐北瞪唐丽佳一眼,上了车。
轿车调转车头,行驶在公路上。短暂的沉静过后,徐北讲出事情的原委。那次矿难发生之前,有位实习记者混进矿工队伍一起下了井。他叫郑小磊,一名大學生。谁料到,他们刚下井不久就发生瓦斯爆炸。他这次去找陈矿长,就是打听郑小磊的下落。矿难来临时,郑小磊就在徐北身后,硕大的煤矿石滚落下来,眼看就砸到徐北头上。为避开煤矿石,他下意识地向一侧躲闪,他并没留意到身后的郑小磊,顺势把郑小磊扑倒在地。徐北摔倒后,脑袋着了地,幸亏戴着秦风的安全帽,才没性命之忧。可煤矿石砸在他的左腿上,他疼痛难忍,尖叫一声,昏迷过去。醒来时,他看到郑小磊躺在旁边一动不动。他推了郑小磊一把,郑小磊没反应。他将手指放到郑小磊的脉搏上,有心跳!
徐北渴得喉咙冒烟,伸出手四下摸来摸去。他摸到郑小磊的背包里有瓶矿泉水。他急忙摸出那瓶已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咕咚灌了一口。他扭头看了看失去知觉的郑小磊,不再舍得喝。他往郑小磊干燥得如榆树皮的嘴唇上倒了点水,又将少许水倒进郑小磊的嘴巴。
他俩靠半瓶矿泉水终于熬到救援人员的到来。若是没有那半瓶水,他俩根本支撑不了四十八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两个人获救后住进医院,住院期间他打听过郑小磊的消息。矿上的人说,郑小磊在病床上只躺了三天,就离开了医院,去了哪,没人知道,只晓得他是省内一所矿业大学的学生。
徐北出院后,曾往那所大学打过电话,询问郑小磊的情况,学校方面详细调查后,给出的回复是确实有一名叫郑小磊的学生,可联系到本人后,他说自己从没到盘城煤矿实习,更没有遭遇矿难。
轿车银鱼一般行驶在宽阔平整的高速公路上。徐北叹息一声,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挂念郑小磊了,是他的半瓶矿泉水救了我的命,我做梦都想见他一面。近些天我的精神状态很差,经常失眠,就与这事儿有关。”唐丽佳劝说道:“人海茫茫,又没有联系方式,找到他谈何容易,既然他大难不死,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生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徐北又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六
日子宛如一条条泥鳅,哧溜哧溜滑走了。徐北整天坐在马扎上,尽情地享受着编织给他带来的乐趣,他还开通了三公里之内送货上门服务,竹制品销售量一直居高不下。唐丽佳料理家务,给竹制品涂染料,寄快递,发货……她也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已是深秋季节,村子里大小树木的枯叶已经落尽,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细雨后,天气陡然冷了起来,风没完没了地刮。村民们都穿上棉衣,各家各户生起了火炉。
冬天来了,天寒地冻,村民们躲在家里很少出门。幸亏徐北和唐丽佳备足了竹子,大冷天的不必再到山上砍伐竹子。美中不足的是,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徐北又服了两个疗程的药,可他失眠的毛病没有任何好转。
这天,天分外冷,风也大,刮在脸上像用铁刷子擦。不过,天气晴朗,阳光极好,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洁白的云朵。徐北正在编织着一个安全帽,唐丽佳在给一个果盘和一个圆形竹篮打包,这是一位南方的买家在网上下的订单,待会儿就发货。
上午九点,一辆黑色奥迪轿车缓缓驶进静悄悄的村子,开车的是一个穿靛青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他落下车窗玻璃,边开车边逢人就问徐北家住哪儿。轿车终于停在了徐北的家门口,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啪”一声关上车门。
听见响声,唐丽佳以为有买家上门取货,急忙迎了出来。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问:“这是徐北家吗?”唐丽佳说是。“你是嫂子吧?我是一米阳光啊。”他说完抬头望了眼碧空如洗的天空。藤黄色的阳光从空中倾落而下,他急忙眯起眼睛。“原来是你经常买我家的安全帽,谢谢你的支持!你怎么找上门来了?”唐丽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有些手足无措。“我想见一见徐大哥呗。”“快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唐丽佳扯着嗓子喊来客人了。徐北连忙从屋里出来。
三个人进了屋,徐北拉住男子的手坐在刚买来不久的米色布艺沙发上。唐丽佳泡了茶,碧螺春,递给男子一杯,男子捧在手里,又放到玻璃茶几上。徐北连声向男子道谢。他看到男子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时,顿时愣住了。他的嘴巴张成圆形,指着笑呵呵的男子,说:“你……你是郑……”
“没错,我是郑小磊!”男子紧抓住徐北的双手。徐北颤抖着声音说:“是你……我还记得你的模样,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没想到原来是你一直购买我的安全帽!”“虽然我买了你的安全帽,可我并不知道你就是徐大哥。昨天我出差回来,顺路去了一趟矿上,从陈矿长那里打听到你的情况,今天就专程赶了过来。”说话间,郑小磊的表情异常激动。
在徐北的追问下,郑小磊讲述了近些年自己的经历。他在矿业大学里学的新闻专业。大四那年,他向学校提出申请,要到煤矿进行采访。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学校没有批准。他只好瞒着学校以个人的名义来到盘城煤矿。发生矿难时,他虽然昏迷了两天两夜,但获救后很快苏醒过来。医生详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并无大碍。他担心这事儿让学校知道,便悄悄离开医院回去了。
经历了那次矿难,郑小磊改变主意,他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到省城的一家报社当记者的机会,创办了一个生产安全器械的公司,安全帽是主打产品。公司因缺少具有编织技艺的员工,没有竹质安全帽,可有些客户在订货的时候也想购买竹质安全帽,为满足客户的需求,他只好到别处购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徐北的网店卖的竹质安全帽质量格外好,便长期订购。
其实,近些年,郑小磊也一直在打听徐北的下落,只是他对徐北的情况了解甚少,才没探听到徐北的消息。那年他从煤矿回到学校后,学管处的老师曾询问过他,因为到煤矿实习是他偷着去的,所以问起这事儿时,他矢口否认。
七
徐北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嘴巴嚅动几下,许久说不出话。“徐大哥,今天來我想归还您一样东西。”不等徐北说点什么,郑小磊已站起身脚步匆促地出了屋。
不一会儿,郑小磊回来了,他两手捧着一个半旧的鹅黄色金属材质的安全帽。徐北颤抖着手把安全帽接过来。他盯着刻在帽檐上的两个字——徐北,眼里泛起晶莹的亮光。唐丽佳满脸狐疑,看看徐北,又瞅瞅郑小磊,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郑小磊严重缺氧似的,深吸一口气,讲述了那年发生矿难时的一段隐情。那天下井后,徐北发现郑小磊没戴安全帽,便狠狠地批评他几句,然后摘下自己的安全帽,戴到他头上。秦风见徐北将安全帽给了郑小磊,便把自己的摘下来让徐北戴上。徐北说不用。秦风是组长,命令他必须戴上。徐北知道秦风脾气暴躁,向来说一不二,他只好接过来戴上。
刻着徐北名字的安全帽曾经陪伴了徐北十多年,如今物归原主,他百感交集。原来郑小磊出院后把安全帽带走了,且一直珍藏到现在。
郑小磊哽咽着说:“医生可说了,我倒地时脑袋正撞击在一块凸起的矿石上,若是没有这个安全帽,我的命就没了!”徐北面色凝重地把安全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帽体上凹陷之处清晰可见。他面朝盘城煤矿的方向,立正姿势站好。他宛如一尊雕塑,许久一动不动。
郑小磊走后,徐北把这个刻有自己名字的安全帽挂在床头边。说来也怪,从此他再也没有失眠过,精神状态也好得出奇。
孙 健:本名孙玉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有作品在《小说林》《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雨花》等刊物发表、转载。短篇小说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天债》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