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渊 胡入云
(1.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2. 重庆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重庆 401331)
叙事作品通常会呈现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拟真世界,读者也会跟随其中人物的命运起伏而经历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这可以说是叙事作品阅读体验的基本特征。 叙事作品呈现的这个拟真世界就是我们所说的故事世界(storyworld),其实质是经由叙事文本的语义线索建构出的心智模型(mental model)。 故事世界整合了叙事的主要事件及各种场景因子,它告诉我们故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涉及的相关时间、地点、人物、动机等因素的相互关系(Hermanet al., 2005: 569-570)。 尽管故事世界的构建与呈现对于叙事至关重要,但依笔者看来,无论是经典叙事学,还是当代的后经典叙事学理论如“非自然”叙事学,对故事世界的本质界定都存在固有局限,这势必妨碍我们理解叙事与认知的相互关系。 因此,本文尝试提出一种新的理论视角来探讨二者的联系,其核心就是打破对故事世界的既有认识,从认知界面角度对其本质与功能进行探索。 从认知界面的角度去研究故事世界,就是将叙事行为本身视为一种宏观层面上的认知过程,并且认为这个过程须以故事世界的呈现和与之对应的沉浸式体验为中介。 在此视角下,叙事过程在本质上是一个整合、重构知识的过程;但因该过程主要依托故事世界的呈现和体验这个中介环节才能有效实施,故事世界从本质上就可以视为重构知识的交互界面(interface)。 为何有必要从认知界面的视角界定故事世界? 为什么故事世界具有认知界面的功能? 其认知界面的特性有哪些? 下文将就以上问题逐一展开探讨。
虽然当代认知叙事学近二三十年来才开始兴起,但叙事的认知功能可以说自古典文论发轫就得到了肯定。 古希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在文学摹仿问题上的分歧,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在《理想国》中,柏拉图驱逐诗人的主要理由除认为其作品是对摹仿之物的摹仿而与真理相去甚远之外,他也认为文学传达出的各种情感会腐蚀年轻人的心灵而让他们丧失理性与节制(Plato,1991:277-303)。 然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文学作品并非局限于摹仿现实世界,它更擅长的是对现实世界之外的可能与必然世界的呈现;同时,作品在受众内心所唤起的情感反应反而可以起到积极的心理净化作用(Aristotle, 1997: 61, 81)。 由此可见,尽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于文学作品的功用褒贬不一,但二者都注意到了其对受众心理具有不可否认的改造作用,其主要分歧无非是文学作品把人教好还是教坏而已。 在亚里士多德之后,文学批评史上多次出现对诗的辩护,如贺拉斯、锡德尼、雪莱的文论思想,也延续了这一思路,明确提出了文学的道德教化或认知启迪功能,并将这种功能始终与审美愉悦联系在一起。 时至当代,学界对叙事的认知功能可以说早已达成共识。 比如著名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Brunner, 1986:11-14)就提出,叙事是与传统的逻辑思维并行的另一种思维模式,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民俗心理学”(Folk Psychology)理论;认知语言学家马克·特纳(Turner, 1996:4)也认为,叙事是人类拥有的最根本的思维工具之一,是我们借以思索未知以及判断、谋划与解释日常生活的主要手段之一;与此相呼应,哲学家丹尼尔·胡托(Hutto, 2008:11)也提出了他的“叙事实践假说”(Narrative Practice Hypothesis),认为叙事的创作、传播与接受是我们世俗知识习得的必要途径。 从以上简要的理论回溯不难看出,叙事的认知功能早已不存在太多争议。
尽管学界对于叙事认知功能几乎已趋共识,但现有叙事学理论对于故事世界这一概念的界定却难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探索叙事与认知的深层次联系。 在经典叙事学理论中,受结构主义思想影响,故事世界通常被视为一个封闭的系统而与外在世界缺乏互通。 无论是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研究(Propp, 1968),还是格雷马斯的故事转换生成理论(Greimas, 1971;1977),抑或普林斯提出的叙事语法(Prince, 1973),结构主义叙事学大多执着于寻找故事世界的所谓“深层结构”(deep structure)。 在这样的理论视角下,所有故事似乎都存在一个共有的内核,不同叙事作品所呈现的故事世界都不过是这个内核的变形或衍生。 由于这个内核是封闭且恒定的,故事世界很难与现实世界认识的发展产生实质性的联系。 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去看待故事世界,那么叙事对于认识的重构就几乎无从谈起。 因为此时叙事作品所呈现出的千变万化的故事世界(人物、事件、场景等)都不过是表层现象而已,它们都指向某种共同的深层结构,都不过是其转换生成的产物。 尽管这样看待故事世界会促使我们关注叙事中的那些恒量,那些超越时空、文化差异的成分,却阻碍了我们去考察叙事如何参与认识构建的过程,使我们难以看到叙事如何利用其生成环境与时代的既有认识、如何对这些既有认知进行改造与重塑。
如果说结构主义叙事学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那么这个问题在当代的后经典叙事学中也未得到解决。 修辞叙事学从结构主义叙事学那里继承了“故事—话语”的二分法,但其研究重心显然放在“话语”而非“故事”。 似乎为了回应结构主义提出的“作者已死”的观点,叙事学家在文本背后又重新树立起了一个“隐含作者”的形象(Booth, 1983)。 有了隐含作者这个概念,以往文学批评对作者意图的探讨就又可以重回批评视野。 在“故事—话语”的二分法背景下,叙事进程此时就成了隐含作者通过操控故事世界的人物、事件、场景等因素来传达某种观点、价值或是情感效果的工具(Phelan, 2018)。 这样一来,故事世界的方方面面不过承载了文本隐含作者的表达意图。 但这种看法势必让我们丢失另一种理解故事世界的可能,即让我们难以看到故事世界的构建本身也可能是一个认知整合及重构的过程,而不仅仅是对现实世界里既成认知的传达。因为从这样的理论视角看来,尽管叙事依然可以向现实世界输出新的观点或价值,但它在其中只是发挥传达的功能,故事世界建构本身并不参与这些观点价值的生成。 在此情形下,叙事作品所传达的新的认识都应该归结于那个略带神秘色彩、隐藏于文本之后的隐含作者身上,故事世界的纷争纠葛不过是他(她)用来更有效地表达其意图的工具而已。 这样,故事世界构建和认知重构也就谈不上多大的联系,后者可以说在叙事展开之前就已经在作者的脑海中成型,叙事过程也就沦为了一个表达或修辞的过程。
在近年来方兴未艾的“非自然”叙事理论中,这种状况同样未见好转。 在非自然叙事学的发起者看来,以往叙事研究体现出了一种严重的摹仿偏见(mimetic bias),即过往的叙事理论大多建立在对18、19 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研究之上,往往对叙事作品的摹仿性重视有余而忽视了其余内容(Richardson, 2015;Aber, 2016)。 因此,非自然叙事学研究者特别关注叙事中的“反摹仿”成分,即叙事中那些打破读者仿佛置身于一个拟真故事世界的沉浸式体验的成分(李亚飞 等,2020;尚必武,2018)。 可以说除了对故事世界的呈现方式或内容的这些“反摹仿”特征的关注之外,非自然叙事学恐怕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和修辞叙事学殊途同归;只不过后者着重考察的是作者如何利用故事世界的真实呈现传达其价值或情感,而前者聚焦的是叙事如何通过故事世界的那些反常规的异质性因素达到相似的目的(费伦,2018)。 在此意义上,故事世界似乎依然承载了作者想要传达的价值、意义和情感,只是此时担负作者意图传达的不再是故事世界那种惟妙惟肖的特质,而是那些打破这种拟真幻象的东西,是那些颠覆常规故事世界的因素。 但对叙事的认知功能研究来说,非自然叙事学的理论取向却极容易导致另一种消极的后果,即诱使我们过于仓促地否定构建真切的故事世界对认知发展的作用。 这是因为其对故事世界“反摹仿”特征的关注往往会让研究者产生一种误判,认为叙事所呈现的逼真的故事世界以及读者相应的沉浸式体验似乎不再重要,从而放弃继续探索其本质与功能。
过往的主要理论视角大都难以看到故事世界构建与叙事认知功能间的必然联系,其根本问题还是出在对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把握上。 无论是将故事世界看作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封闭存在,还是视其为现实世界各种观点、价值与情感的传声筒,这两种理论倾向都不利于考察故事世界构建与认知建构发展的关联。 或许一种更为合适的做法是将其置于一个适中的位置,既看到其与现实世界各种知识的联系,又尊重其相对独立性;既看到其对于现实世界各种观点、价值的调用,又看到其对世俗知识的重构。 在这个新的理论视角中,故事世界实质上是参与叙事活动的人对其认识进行整合重构的一个操作界面,它始终处于人与其认识活动的中间位置,其构建过程也同时是既有知识整合与重构的过程。 正是因为这个界面的存在,认识活动与叙事进程才互为表里,一个好故事的生成与讲述实际上也同时是对既有认识的突破。 这就是本文提出的从认知界面的角度界定故事世界的研究视角。
考察叙事的认知功能需要研究者打破一种惯性思维,即认为我们是因为先对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认知,之后才通过叙事来表达这种认知。 一个更具前景的思维方向可能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一定是先有了新的认识,然后才有叙事的冲动,而正是通过叙事,人们才抵达新的认知;在建构形形色色的故事世界的同时,叙事活动的主体也在重构他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 认知的过程与叙事的生成不应该是谁先谁后的问题,而应该是一个统一的整体。 这种统一性的基础就是故事世界的构建,它让叙事与认知无缝衔接起来从而融为一体,因此故事世界也就成为连接二者的一种界面。 故事世界之所以能发挥界面的功能,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故事世界构建是一个知识投射或外化的过程,它让人们看到日常难以触及的诸多知识,使其再次成为认知的对象。 知识之所以需要这个外化过程,是由我们一部分知识存在的状态所决定的。 事实上,自人类社会诞生之初,各种艺术形式,包括神话想象,其最初的功能极有可能并非日常生活之外的消遣,而是当时人类借以掌控潜意识中那些隐藏的欲望与本能的工具(Freud, 2001:105-109)。 弗洛伊德和荣格(Jung, 2001:91-98)对于个体与群体潜意识的研究,语言哲学对于外显知识与内隐知识、know-that 与know-how(Ryle, 2009: 14)的区分,认知科学中认知潜意识(cognitive unconsciousness)概念的提出(Lakoff et al., 2002: 9-15),所有这些思想都指向我们知识构成中的一个特殊部分。 这部分知识通常隐匿于意识的聚焦范围之外,难以随意唤起,更难轻易掌控。 这部分知识涉及许多根深蒂固的世俗知识、社会规约、伦理价值等。 处于某个社会历史环境的个体虽然无时无刻不受其支配,但却对此难以察觉,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我们心智的内隐部分。 举例来说,普通人对于自己母语语言规则的掌握就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内隐性的知识。 他尽管会娴熟地使用自己的母语,但就其语法规则却难以有明确、系统的认知,更别提对这些规则进行有意识的商讨了。 同样,很多约束我们行为、思维以及价值判断的规则也是如此。 如果要对这些内隐于意识深处的知识进行整合与重构,单靠内省的方法很难让其进入意识的范围,因为它们是我们的世界观、价值观的构成部分,是我们思维的一部分。 就像一个人如果不通过镜子就不能看清自己的面容一样,不借助特殊的途径这些知识也难以成为认知的对象。
故事世界的主要认知效用之一在于其构建过程可以将这类知识从思维的背后再现出来,但这个过程绝非一个机械的反映或复制过程。 因为通过这一过程我们与自身知识的关系发生了改变,或是这部分知识的存在模式产生了改变,从某种意义上的第一人称存在模式转换成了第三人称存在模式。 故事世界虽然可以是完全虚构的,但其构建也必然代入对现实世界的认知。 比如在一些所谓的“非自然”叙事呈现的故事世界中,动物可能会说话,但仔细分辨不难发现,这些会说话的动物形象不过是人与动物的部分特征融合的结果而已。 再者,在有些故事,比如马丁·艾米斯的《时间箭》中,时间可能反向流逝,但虚构出这样的时间存在方式必然是以我们对于时间的现实认识为基础的。 因为如果没有一种常规时序的存在,就无所谓其反转;故事中时空的反转反而提醒了我们自身对于时间的理解是多么习以为常。 从历时性的视角看,任何时代的叙事文本所建构的故事世界都不可避免地体现出那个时代的认知与价值观。 如果试图去重现故事世界的构建过程,我们会看到它也似乎遵循玛丽-劳尔·瑞安所提出的“最小偏离原则”(Principle of Minimum Departure)(Ryan, 1991:51)。 “最小偏离原则”本指在没有明显的文本线索提示时,读者对叙事文本语义的把握总是会默认故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相似性。 这个原则在故事世界的生成过程中也同样适用:故事世界构建不需要事无巨细地从零开始一一搭建,作者只需要着重呈现其与现实世界异质的因素即可,所以故事世界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沿袭作者对现实世界的绝大部分认知。 因此,许多意识关注之外的诸多现实世界的运转法则、伦理价值等隐性知识也必然会投射到故事世界的肌理与形态之上。
此外,故事世界之所以具有认知界面的功能,除了它可以让许多隐性的知识外化、投射到人物、情节和场景之上,还因为叙事会追求故事的“报告价值” (reportability)或“讲述价值”(普林斯,2011:192),这就会促使其对既有知识进行改造。 简言之,故事的讲述价值就是故事要值得一讲,要能激起受众的兴趣。 叙事的目的不止于构建一个栩栩如生甚至足以假乱真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之中的人物及其际遇至少在某些方面还须有不同寻常之处。 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情节进展须包含识别(recognition)、突转( anagnorisis)、陡转(peripety)、倒转(reversal) 等因素(Aristotle, 1997),这些都表明故事里事件进程要有出人意料的走向。 除此之外,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所强调的“陌生化”概念(defamiliarization)也可以理解为文本所呈现的视角和内容要打破惯性的日常认知模式。 再者,托多罗夫也提出,故事的一般走向规律是依照“旧有稳定状态的呈现—稳定状态的打破—新的稳定状态的确立”的序列来进行的(Todorov, 1984: 111),这其实也总结出叙事进程需要或多或少突破常规认知的特点。 而语言学家拉波夫对街头日常叙事的研究则让我们看到,哪怕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在讲述故事时,也会不自觉地突出故事的讲述价值,从而维持听众的注意力(Labov, 1972)。 所有这些理论都指向一个事实,即对讲述价值的寻求是叙事活动的一个重要的内在构件。
在可感知的层面,故事的讲述价值常体现在故事世界人物、情节激发受众情感反应的能力上,比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就提出,好的悲剧要激发观众的怜悯与恐惧(Aristotle, 1997:69,95)。而这种情感唤起能力的基础是故事进程对于既有认知模式的冲击。 当代批评家斯特恩伯格(Sternberg, 2003a; 2003b)就提出,叙事过程总是围绕受众心中某些特别的情感展开,并认为叙事作品对应的三种标志性情感是惊讶、悬疑与好奇。 其实仔细分析会发现,受众对故事世界的情感投入可以从认知的角度加以解释。 读者之所以会对故事世界的事件报以担忧、惊讶或好奇,是因为事件的进展和呈现对其既有的认知框架本身或者其运用构成了挑战(Yuan, 2018)。 例如,某些情节之所以会让人感到惊讶,恰好是因为故事的进展促使读者在理解时进行认知框架的切换(frameshifting)(Yuan, 2018)。 换句话说,事件的阶段性进展可能暗示读者先以一种既有的模式去理解其原委,但故事的进一步展开所呈现的新的事件却让其不得不放弃之前的认知框架而同时以新的思维模式去审视故事。 与此类似,其他叙事情感的产生,比如悬疑、好奇甚至亚里士多德关注的怜悯与恐惧,也可以最终归结到故事世界的展开或呈现与认知重构的关系之上。 如果唤起叙事情感背后的原因是故事世界的展开迫使受众对既有认知作出调整,那么故事世界要激发受众的兴趣,要引发受众的情感投入,其实质就是要求故事世界的展开要对受众的既有认知构成挑战。 由此可见,叙事既是对讲述价值的寻求,同时也是对认知整合与重构的追求,二者是统一的。
综上,故事世界的构建可以将一部分处于意识掌控范围之外的知识外化出来,让其成为认识的对象,同时叙事对故事讲述价值的诉求又促使其寻求既有知识的整合与重构。 所以,故事世界的构建和知识重构其实是互为表里的统一过程。 故事世界就是这个过程得以进行的基础,它位于一种抽象意义上的中介位置,处于从事叙事活动的人与其既有知识的中间,让这个过程的两个方面无缝衔接起来。 从这个意义来讲,故事世界实质上体现的是一种认知界面的功能特性。
界面(interface)这个概念的相关研究最早兴起于控制论领域,它是指不同个体或系统之间信息交换、功能协作的载体与机制,例如工业设计中人机交互系统就是关于人与机器协作界面的设计与测试(Hookway, 2014:15-18; Clark, 2008:33)。 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各种界面并不陌生,比如汽车的驾驶舱、电脑的桌面等。 以电脑桌面这个常见的界面为例,我们可以很好地理解界面的内涵与特性。 比如我们想要执行一个简单的操作,删除桌面上的一份文件,这时我们只需要用手指按住桌面上的图标,将其“拖动”至“回收站”这个图标再释放就初步完成了。 即使是个简单的任务,也体现出人机协作。 我们的桌面操作只是这个任务的表层部分,实际上电脑系统后台首先有程序层面的数据访问位置的改写,再往下深入到物理层面对应的是处理器和存储介质中极其细微复杂的电路改变。 但作为普通用户,我们并不需要知道这些程序层面和物理层面的变化,而只需在桌面上用一种模拟日常生活中丢弃垃圾的形象化处理方式来表达我们的意愿,剩下的交给机器执行就可以了。这个简单的例子让我们看到,界面首先是一个衔接面,它将现实中我们所处的任务空间与机器后台运行机制连接起来,以方便二者互动协作;它也同时是一个分隔面,将后者隐匿起来;最后它也是一个可靠的转换面,可以将我们的意愿“翻译”或转换成机器能识别的信息。 这种转换之所以可以可靠地运作,是建立在人与机器两个系统间一系列对应关系之上的,比如拖动图标对应存储与访问路径的改写。
综合前一个部分的论述和我们对于交互界面的认知,故事世界所体现出的认知界面特性就一目了然了。
首先,故事世界体现出衔接面的特性,它将故事讲述过程与知识整合重构过程连接到一起。 一方面,故事世界的构建将我们的既有认知,特别是那些我们的清醒意识难以触及的隐性知识,投射到故事中的事件、人物、场景之上;同时,故事世界构建过程对于故事讲述价值的诉求又促使叙事寻求这些既有认识的整合重构。 由于这个衔接面的存在,当叙事者在故事世界这个界面上寻求出人意料的情节设置或塑造让人耳目一新的人物形象时,他实际上也是在探索既有知识的各种尚未为人所知的联系组合。 因为有了这种衔接,叙事行为与认知行为才可以并行不悖,形成一种表里统一的关系。 正是这种互为表里关系的存在,才使得讲述一个好故事的过程同时也是突破既有知识的认知过程。
其次,故事世界也表现出分隔面的特性。 它将叙事活动整体一分为二,让故事的讲述处于我们意识活动的关注范围,而同时在很大程度上让发生在叙事者脑海中的知识整合与重构隐匿于意识之外。 想象或理解故事世界人物的一言一行,都要涉及大量外显或内隐知识的调用与组合。 但实际上作为故事的创作者或接受者,就像普通的电脑用户无须关心发生在电脑程序和物理层面的变化一样,我们对于这些发生在思维“后台”的运作也无须关注。 故事世界的分隔面特性让叙事这个整体性过程的这两个方面分别在不同的状态下运行:我们的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在故事中栩栩如生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各种命运际遇上,而我们的认知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改变。 这其实也是文学叙事教化功能的秘密所在:我们讲述精彩的故事,沉浸其中,同时这些故事也在重塑我们。 再者,也正是故事世界分隔面的特性,也使得叙事作为一种认知过程回避了清醒状态下的思维(比如逻辑分析)弱点,并与之形成互补。 就以我们内心深处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或思维习惯为例,它们很多甚至都难以言传,更无法为清醒意识所改造。 既然它们常常能规避被清醒意识捕捉,剩下的可行性或许便是在我们的前/潜意识中寻求它们的更新。 此时故事世界潜移默化重塑我们认知的特性就恰好可以发挥其功效。
最后,故事世界也表现出转换面的特性,其基础是在故事世界这个界面之上的种种操作与我们思维活动之间的对应关系。 这种对应关系的实质是故事的讲述价值与认知结构在质或量上的变化匹配。 比如,好的故事情节设置通常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在意料之外其实是说故事的进程及其构成事件之间的相互关系突破了既有的认知框架,让我们的知识产生了新的连接关系;而在情理之中是说这种突破其实早已隐含在既有认知之中。 如果新的认知框架由此得以确立,那么这个故事的讲述就给既有认知结构带来了质的变化。 但除了这种质的变化,既有的认知框架也可能在强度上得到加强或削弱,就是量这个维度的变化。 例如,一些历史题材的叙事可能在情节上并没有很大的虚构空间,但其演绎过程却能巩固读者某些已有的历史认识,这其实就对应既有认知的强化。 故事的讲述价值与叙事的认知效用间的对应还是一组处于较为宏观层面的对应关系,其内部还可以细化:比如前者还可以具体化为故事激发受众各种情绪反应的能力,后者可具体化为认知结构在质或量上的各种不同表现形式的变化。 正是这些处于各层级的对应关系的存在,叙事创作对于故事世界中人物、事件、场景的设计才能转换为对既有认知的改造。
无论是将叙事文本呈现出的故事世界视为某种自足的“深层结构”的衍生体,还是将其视为作者间接传达其意图的工具,都不利于我们认识叙事的认知功能。 而从认知界面的视角考察故事世界的本质与特性,则可以揭示出叙事与认知过程的统一性。 作为叙事与认知活动的交互界面,故事世界具备一般交互界面的明显特征,在二者之间发挥着衔接、分隔与转换的功能,使得叙事活动中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和场景搭建等过程同时也是既有认知结构重构的过程。 确认故事世界的认知界面属性后,一条崭新的叙事研究路径也将由此开启。 就认知叙事学来讲,其研究又可以展开一个新的维度,即以一种宏观层面的认知方式的视角去考察叙事,去关注其整合、建构认知的功能,而不是仅仅将叙事或故事世界的建构、传播与接受视作各种日常认知方式与资源的体现或运用。 以故事世界的认知界面属性为基础,我们或许可以视叙事为人类认知的延伸,为一种“延展认知”形式(Clark, 2008)。 借用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说法,我们可以相信认知叙事研究或许也将由此迎来一个“哥白尼式”的转向:之前研究者关注认知如何决定叙事,之后我们可能更多关注叙事如何延展、重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