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杰拉德·费尔斯坦。图/受访者提供
从法国总统马克龙发起的加沙人道援助国际会议,到阿拉伯、伊斯兰国家联合召开的首次领导人特别峰会,11月上旬以来,国际社会不断呼吁以色列政府立刻停止在加沙的军事行动,并结束限制人道援助抵达、强迫人口迁移等“战争罪行”。但截至11月15日,相关努力均未得到以色列政府的积极回应。
面对以方“坚持占领加沙”的政策,除玻利维亚宣布与以色列断绝外交关系外,巴林、乍得、智利、哥伦比亚、洪都拉斯、约旦、南非、土耳其等多国已召回驻以色列外交官抗议。本次冲突开始前,马来西亚、印尼、巴基斯坦等近30个联合国成员国从未与以色列建立或者已经与以色列断绝了外交关系。
“如果以色列继续过度使用武力,这最终将改变西方世界的态度。”华盛顿中东研究所高级副总裁杰拉德·费尔斯坦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说。
面临来自“全球南方”国家的压力,一些欧洲国家领导人已经公开更新了立场。法国总统马克龙要求以色列立刻停火,克罗地亚总统米拉诺维奇表示以色列因“人道主义罪行”失去同情。比利时首相德克罗指责以军的行动“不相称”,副首相德萨特呼吁欧盟应立即暂停与以色列的联系国协定,甚至“是时候制裁以色列了。”
费尔斯坦指出,世界各国的态度只能“间接施压”,唯有美国政府的立场能决定以色列的行动。费尔斯坦长期在美国国务院分管巴以事务的近东部门工作,出任过驻耶路撒冷副总领事,在奥巴马政府时期担任国务院分管近东事务的首席助理国务卿帮办。
一些情况变化印证了费尔斯坦的判断:在美国总统拜登明确向内塔尼亚胡要求加大对加沙地带的援助后,以色列官员承诺拉法口岸的援助卡车过境量可以增加到每天100辆。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称,加沙地带通信在全面中断后得以恢复,也和白宫的明确要求有关。
但国际社会普遍认为,美国政府还有进一步发挥作用的空间。11月9日,在马克龙主持召开的加沙人道援助国际会议上,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总理什塔耶直言,再谈论“人道援助”或“边打边谈”已丧失意义。“给第二天就会死去的人提供一顿饭有什么用呢?”对加沙追加8000万欧元人道援助的同时,马克龙也明确表示:“保护平民没有谈判的余地。”
“关键在于,拜登总统能不能给内塔尼亚胡一个明确的信息?如果他明确说以色列必须停火,以色列将不得不这么做。”费尔斯坦明确表示。
从过往的案例看,以色列政府会尽可能拖延对国际社会的反应,但当他们接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最终他们将被迫接受停火。
到目前为止,在美国、英国和西欧国家,还有一些声音支持以色列针对10月7日的哈马斯暴力袭击采取军事行动。但如果以色列继续过度使用武力,这最终将改变西方世界的态度。我认为你会看到西方给予以色列越来越大的压力。问题只是:以色列还能撑多久?
答案是肯定的。拜登总统已经提到了不要重复美国在“9·11事件”之后所犯的错误。我们也看到美国官员在用伊拉克、阿富汗的案例劝说以色列人,希望他们不要对加沙发动大规模袭击。这是一种建议和指导,但以色列显然没有遵循。不过,如果美国总统的信息清楚有力,如果拜登明确说“我们要结束这一切”,以色列人将不得不同意。
问题在于他们提出的是无法实现的目标。以色列无法消灭哈马斯,就像美国无法消灭“基地”组织或“伊斯兰国”(IS)一样。你不可能消灭意识形态。以色列能够摧毁哈马斯领导层,摧毁基础设施。但如果没有有效的政治进展与和平进程,我们只会看到哈马斯在换了新的领导层后卷土重来,甚至可能出现比哈马斯更暴力的其他组织。
一个基本规律是:在这个时代,你不能通过军事力量来实现政治目标。但目前,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双方还没有准备好作出他们最终必须作出的决定。以色列人必须放弃他们可以拥有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想法,放弃认为巴勒斯坦人会离开家园的想法。巴勒斯坦人也必须接受以色列国存在的现实。现在,双方都还在向自己的公民传达最强硬的信息,而非最符合实际情况的信息。
11月7日,美国纽约,示威者们参加一场支持巴勒斯坦的集会。图/视觉中国
11月8日,加沙地帶南部城市拉法,人们在一个临时分发点领取食物。图/视觉中国
马德里和平会议的背景是,在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结束后,老布什总统认为是解决巴以冲突的机会了。马德里会议促成了以色列和约旦签署和平协议,也推动了巴以双方在奥斯陆的谈判。随后,克林顿总统开启了一个五年的和平进程框架,试图推进《奥斯陆协议》的落实。当我1998年到耶路撒冷担任副总领事的时候,我们当时的立场是必须通过谈判解决巴以冲突。我至今认为这是正确的前进方向。
但是,2000年发生了第二次巴勒斯坦人起义,以色列当时的新总理沙龙也对和平进程毫无兴趣。在那之后,尽管小布什总统和奥巴马总统也做了一些努力,但在他们执政时期,美国政府内部的观点是: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都没有做好妥协的准备,因此这件事不值得花时间去努力。
然后我们来到了特朗普政府时期,特朗普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前进。他促进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阿联酋、巴林、摩洛哥发展关系,但完全忽略巴勒斯坦。这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观念是一样的:以色列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其他阿拉伯国家合作,而不必处理巴勒斯坦问题。
现在,拜登绝对是倾向以色列的。10月7日哈马斯发动恐怖袭击之后,美国政府最初的反应是过度支持了以色列。现在,美国社会已经有了强烈反弹,认为最初的政府立场并没有准确反映实际情况。
但拜登和特朗普还是有很大不同的。特朗普的问题是他直接支持了以色列的极右翼,甚至对以色列吞并约旦河西岸的想法、对非法定居点都持开放态度。这是用极端的方式支持以色列。而拜登并不支持这种观点。
所以我们看到,现在美国政府正在从最初的一些声明中“后退”,更多地谈论对加沙地带的人道援助,更多地谈论保护平民的生命。现在,拜登总统也在转向支持在冲突结束后采取外交手段、推动政治进程。
我认为我们会看到美国政府进一步的行动,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否包括重启和平进程。我的建议是:尽快开始组织和平会议,只是不要期待很快能产生结果。
首先,我们要等待巴以双方“打扫好自己的房子”。军事行动结束后,双方都会重新审视自己的领导层。在以色列,现在很多人认为内塔尼亚胡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他的政府会很快倒台,他必须为10月7日的失败承担责任。所以我们要等待以色列明年的选举以及新政府。同样,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也需要产生一个新的领导层。
其次,对美国来说,当前的时机不太好,因为我们距离2024年总统选举只有一年时间了。传统上说,这是美国政府不想深度介入中东事务、特别是和平进程的时候。
我的建议是我们应该立刻开始尝试,最好在未来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建立一个框架,比如按照1991年马德里会议的模式,举行某种形式的多边国际会议,就促进巴以和平的议题进行磋商。这一次,阿拉伯世界应当充分发挥作用,比如阿联酋、巴林、摩洛哥、沙特、埃及和约旦,他们和以色列保持着一定的关系,同时也支持巴勒斯坦的诉求。
关键是,我们要给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发出一种信号,即这场冲突是有政治解决方案的。这是我们要立刻开始着手准备的事情。
首先,我想引用我的一位前外交官朋友的话:“我曾经尝试考虑所有其他选项,但除了两国方案,没有一项是可行的。”我认为,除了努力为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建立一个独立国家之外,没有其他选择。这是巴勒斯坦人的自决和自治权利。
两国方案在2000年的失败,和第二次巴勒斯坦人起义中的暴力有关,也和当时新上任的以色列总理沙龙扩大定居点、建设隔离墙等政策有关。以色列右翼分子试图通过建立隔离墙、定居点,通过分割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领土,使国际社会屈服于“两国方案不切实际”的现实。他们为此已经“努力”了二十多年。
现在有些人说,犹太人定居点使“两国方案”无法实现。但定居点不是“自然现象”,他们能被建起来,就能被拆掉。当以色列决定和埃及达成和平协议时,他们就拆除了在西奈半岛的定居点。当以色列撤离加沙时,他们也拆除了加沙的定居点。
还有些人觉得“两国方案”只是一个概念,缺乏路线图。但事实上,从1994年到2000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在国际社会的推动下已经达成了很多共识。当和平进程停止时,未决的两大问题,一是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权问题,一是东耶路撒冷的地位问题。但除此之外,有关两国方案的很多具体问题都已经形成共识或接近形成共识。
共和党人确实强烈支持以色列。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以色列能不能诞生一个致力于和平进程的政府。如果以色列人想要和平,那么共和党人是否更支持以色列的问题就不再重要了。
我不能保证新一届以色列政府会支持和平进程,谁也不能保证以色列人民不会投票给一个更加咄咄逼人地阻止巴勒斯坦建国的政府。但我希望在当前的冲突结束后,以色列人能意识到,维持现状是不可取的,它只会让冲突越来越暴力。
随着战争形式的变化,哈马斯这样的非政府武装团体能获得更多的致命武器,比如无人机,这些武器将造成更大的破坏、更多的伤亡。所以,如果暴力依然是循环往复的,以色列受到的伤害会比过去20年更多。只有和平进程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相信,这是一个人们应当面对现实、思考未来的时刻。
我和很多以色列官员及专业人士交流过这些问题。当我在耶路撒冷时,我看到他们致力于实现和平进程。是的,一直有一些以色列人认为以色列应该占有巴勒斯坦的全部领土,也一直有一些以色列人不支持巴勒斯坦建国。但在20年前,我曾亲眼见到,以色列政府中的很多人愿意为“两国方案”而努力。
我们已经看到很多阿拉伯人对美国的立场感到不满,所以我希望拜登政府能更仔细地倾听阿拉伯伙伴的意见。虽然现在阿拉伯国家的反以情绪高涨,但如果美国政府能在冲突结束后积极推动政治解决进程,这将大大有助于修复和阿拉伯世界的关系。
我认为会继续。沙特已经表示,虽然现在他们不和以色列讨论正常化进程,但未来仍将继续。再看看已经和以色列建立外交关系的埃及、约旦、阿联酋、巴林、摩洛哥,他们都批评了以色列,都对巴勒斯坦表示支持。巴林外长不久前到访巴勒斯坦,和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领导人举行了会晤,这是巴林-以色列关系正常化以来巴林外长首次访问巴勒斯坦。但是,出于各自的国家利益,我相信他们在战争结束后还是会维持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进程。
但与此同时,我希望这些国家也能利用他们和以色列、巴勒斯坦都有良好关系的优势,成为政治进程的桥梁,推动巴以双方进入和平谈判。当特朗普政府开始推动正常化进程时,其目的仅仅是帮助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建立关系,并不包括结束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但这種方案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巴勒斯坦问题依然是关乎中东和平稳定与否的关键。
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的作为并非一无是处,因为它确实推动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进行了对话,形成了一定的互信。现在我们应当利用这些互信,推动阿以关系正常化进程和巴勒斯坦问题进程一起前进。沙特方面已经明确表示,与以色列进行正常化谈判的议程之一,就是巴勒斯坦问题。未来,所有类似的正常化进程都可能和巴勒斯坦问题的解决挂钩,这将产生很大的作用。
未来,确实可能有更多国家选择召回大使乃至断绝和以色列的外交关系。其前提是巴勒斯坦平民的伤亡继续不断攀升,以色列人继续采取鲁莽的军事行动。
这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每个政府都会时不时地对联合国感到不满,都会有和联合国不同的观点。但联合国目前的立场反映了绝大多数会员国的立场。所以,和联合国决裂,对以色列没有任何帮助。
相反,是以色列需要联合国在加沙地带维持工作,维持那里的学校、医院和基础设施还能在战争中运作,避免更大的人道主义危机。我希望以色列能冷静下来,修复这种错误政策造成的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