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近门一个堂嫂的胳膊磕了。可能是骨折了,她自己说是磕断了。在镇上卫生院打了石膏,挂了吊臂。回到村上,她也没有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一早一晚地都在小街上赶狗唤鸡地走来晃去。大明子回乡时,堂嫂那事儿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大明子听娘那样一说,感觉还怪好玩呢,堂嫂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赶羊到河坡下吃草时,还把自己的胳膊给磕了呢?
大明子在市里工作。
平日里,每隔两三个星期,大明子就会回乡来看望父母。有时,他还带着儿子来,或是带着城里的媳妇一起回来。
这一回,大明子快两个月没有回来了。组织上安排他到省城学习去了。中间,恰好赶上堂嫂的胳膊磕了。不知道内情的堂嫂,还认为大明子是故意躲着她那事情呢。
按照常理,堂嫂的胳膊磕断了,大明子是该回来看望一下的。与大明子相同的几家近门妯娌,或割肉买鱼,或拎鸡送蛋,都来看过堂嫂了,唯独大明子夫妻俩躲在城里,好像堂嫂磕了胳膊那事儿,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似的。
这回,大明子从城里回来,听娘那样一说,他还是来看望堂嫂了。
堂嫂呢,原本胳膊上的绷带都已经取下来了,看到大明子来了,她又把那圈被她戴得灰乎乎的绷带套到脖子上,在大明子跟前走来晃去,显得她胳膊还没有痊愈似的。
大明子跟堂嫂开玩笑,说:“哟!嫂子你这不成了王连举了吗?”
王连举是京剧《红灯记》里面的一个叛徒。那人在出卖身边同志时,赶在日本人追击他的时候,自己往自己的胳膊上打了一枪,以便取得日本人的信任。
堂嫂可不是那样的。堂嫂是在赶羊下河坡吃草的时候,一脚踩空,跌落到沟坎上,正好被一块石头给垫了一下子,当场就把她胳膊给垫折了。
此番,大明子说堂嫂的胳膊像王连举,堂嫂笑盈盈地说:“我若像王连举就好了,跟着鸠山去吃香的、喝辣的。”
堂嫂说的鸠山,同样是京剧《红灯记》里面的人物。不过,鸠山是日本宪兵队里面的小队长。
大明子说堂嫂:“看你想三想四的,还想跟着鸠山叛国投敌呀!”
堂嫂说:“我要有那个本事,就不跟你哥受这穷罪了。”
“嘛!我哥对你孬呀?天天挣钱给你花。”
堂嫂说:“鬼了,你哥挣的钱都打了水漂了。”
大明子那堂哥是个石匠,准确一点说,是个乡间的瓦工小头头。一年四季,带着村上一帮子人修桥、铺路。冬闲时,也接手村上人家修建民宅的活儿。但修建民宅的活儿“油头”不大,乡里乡亲的,不好要价太高。给公家修桥、建堤坝的“虚头”倒是蛮大的,但公家的钱不好要。往往是新任领导不认前任领导的“账”,弄得大明子那堂兄苦不堪言。堂嫂说堂哥挣的钱全都打了水漂了,大概就是指堂哥垫付公家工程款的事儿。当然,堂嫂那话,也是说给大明子听的——她故意在大明子跟前哭穷。
大明子可倒好,与堂嫂戏说了一番趣话后,就算是来看望过堂嫂了,嘻嘻哈哈地起身便走了。
这样一来,堂嫂可就不高兴了!
堂嫂明里暗里地翻出好些“旧账”,说大明子考上学那会儿,她家小二子冬天连件棉裤都没有穿上,愣是给了他大明子二十块钱。那是十几年前了,那个时候的二十块钱,顶现在的二三百还要多呢。再者,就是大明子媳妇在城里坐月子时,堂嫂这边是扯了六尺花布,送去了三十九个鸡蛋的。尽管那花布与鸡蛋,没有直接送到城里去,但都送到大明子母亲家里了。
眼下,堂嫂这边胳膊磕了,他个大明子,甩着两把“水萝卜”(空着两手),跑过来“水话”了一番,一个子儿都没有掏,拍拍屁股就走了。
“还是识文解字的人呢,人情世故都不懂一点!”
堂嫂那样气冲冲地跟堂哥说大明子的不是时,堂哥理都没理女人的那个茬儿。
在堂哥看来,女人家,屁大点的动静,都能当作炸雷一样去惊呼,他懒得跟女人去扯那闲篇子。
但过后,堂哥细细地想想,大明子那事情做得确实是有些不太对。你孬好也是城里“吃工资”的人,大老远地从城里跑回来,明知道你嫂子的胳膊磕了,咱家不要你的钱,你拎扎香蕉,或是称两斤苹果来总行吧!你个大明子,怎么空着两手就来了呢?但那话,堂哥是在自己心里说的,他没有像堂嫂那样,把埋怨的话都挂在嘴上。
堂嫂可不管那些,她人前人后地说了大明子一些不来礼路的话。大明子在城里听不到,但大明子母亲与堂嫂家隔着一条巷子,大明子的母亲能听不到吗。
挨过了两个星期,大明子又从城里回来时,母亲便拐着弯儿劝说大明子,让他拎点礼物,去看看他堂嫂。
“嘛!我去看她什么?”
大明子没好气地说,堂嫂那胳膊早就好了。大明子甚至想说,上次他去堂嫂那里时,她胳膊上的绷带都解下来的,一见他大明子去了,那女人故意又把绷带吊在脖颈上,在他跟前晃来晃去,他才不理她那个茬呢。
这样说来,堂嫂那边自然就与大明子家生分了。
刚开始,堂嫂只是不到大明子家来串门了。后期,堂嫂在小街上与大明子母亲走个对面时,她还故意把脸子别到一边,去看旁边人家墙头上长势并不怎么旺盛的茅草,或是假装张望天空中飞舞的小燕子去了。弄得大明子母亲心里怪不是滋味呢。
可巧的是,在那期间,堂嫂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堂哥在盐河口修水闸时,从高高的石垛子上跌下来,当场把大腿骨磕断了,拉到镇上卫生院。镇上卫生院的医生看他失血过多,建议转到县上,或到市里大医院去治疗。
这个时候,堂嫂自然想到在市里工作的大明子,当即打电话给大明子。
大明子听说堂哥伤得很严重,连夜找了朋友一辆车,把堂哥拉到市里第一人民医院,挂号、就诊,包括托人找值班的护士长要床位,前前后后忙乎了大半夜,总算把堂哥的事情给安排妥当了。
转天,也就是堂哥的病情稳定下来以后,大明子想到前期堂嫂胳膊磕了时他没有“表示”,惹出了堂嫂很多话柄子。这一回,他就多掏一点,省得再让堂嫂说三道四的。正常情况下,像大明子与堂哥、堂嫂那样的关系,掏个三五百块钱也就可以了。可这一回,大明子一家伙掏了一千块钱给堂嫂。
原认为堂嫂该高兴了。没料想,堂嫂接到那钱以后,没等大明子走出病房,她便转过身来,冲着病床上的堂哥说:“你看看,你们到底是一脉相承的兄弟!”
言下之意,她这个做嫂子的,过门都快三十年了,在他们兄弟的眼里,还像个外人一样,一个钱儿都不值。也就是说,当初她胳膊磕了,大明子是一个子儿都没有往外拿。而今,轮到他这堂哥躺到病床上了,人家一把就甩出了十张大票子。
堂嫂说那话时,眼圈还红了。不经意间,堂嫂的眼窝里,还滚出了几颗晶莹的泪蛋蛋。
生产队粮囤子里的黄豆被人偷了。仓库保管员延宾老人一大早去菜地里捉虫子时发现的。
延宾家菜园地在村前的小河北岸。
生产队存放粮草的场院在小河南。
延宾老人一大早赶着露水去捉青菜虫。否则,太阳一出来,青菜叶上的虫子就会躲进菜叶底下捉不到呢。可老人一把年纪了(五十出头了),弯腰捉了一会虫子,就觉得腰酸背痛,起身活动筋骨时,跨过菜地边的小河,转悠到生产队的场院那边去了。
生产队场院那边,有高高的麦垛、稻草垛。在那高高的草垛后头,便是生产队的粮库。
说是粮库,其实就是两间破旧的房子。夏秋收粮时,供人们歇脚、存放农具,入冬以后,房门上锁,同时把来年的稻种、玉米种子啥的都锁在里头。
延宾老人是仓库保管员,同时他还兼着村上的治保员。有看护生产队粮草的职责。每天晚上,小村里家家户户关灯上床以后,他还要到场院里去东转转、西看看,以防有人来扯稻草回家垫床铺。赶上年节,或是村上人家办喜事,不定时地燃放鞭炮,他会大半夜地守在场院里,生怕天空中飘来的火星子,把场院里的草垛给引着了。
可这天清晨,老人在自家菜地里捉了一会儿青菜虫,感觉腰肢不适,原本是想到南场院去转转,没料想,突然间就发现粮库被人盗了。
刚开始,老人只是发现窗棂子被人折断了几根。他打开房门一看,稻谷、玉米没有丢。但是,黄豆囤上的“仓”印子被人破坏了。
粮囤上的“仓”印子,相当于粮囤上的“封条”。那印章是由一整块木头雕琢而成的,大小如一只成年的羊头那样大,平面的一方,雕着一个反写的“仓”字,往抹平的粮囤子上一扣,就是一个“仓”字。
延宾老人虽说是仓库保管员,可他只有粮库里的房门钥匙,并不掌管粮囤子上的那枚印章。那印章,掌管在会计的手上。
这就是说,谁若想动用粮库里的粮食,必须把掌管粮印的会计和保管员同时叫到场,以便将动过的粮印子及时补扣印章。
可这一回,是小偷入室,人家谁都不用惊动,自个儿便把那粮囤子上的印章给破坏掉了。
保管员见此情景,第一反应是去找生产队队长贾常安报告情况。
贾常安来了以后,先查看了黄豆的被盗数量,随后他又去查看那折断的窗棂子。
库房的窗棂子,也叫通风口,是由几根胡萝卜一样粗的树棒棒立成的小栅栏。那一排小栅栏,还是建房子时一同埋进土墙里的。年头久了,外皮腐烂,根部也都被虫子蛀了,别说是贼人用力给推断,就是猫狗从窗棂里面往外钻,都能把那腐朽的小栅栏给折断。
应该说,贼人很容易就能进到粮库里面去的。
延宾老人看着队长脸上较为凝重的表情,问道:“要不要去把老庄请来?”
老庄,就是村上人挂在嘴边的瞎老庄。他是公社司法办的助理,官称司法助理。那人在解放战争中挂过“彩”。他所在的部队与国民党军争夺徐州东面的碾庄时,他把一只眼睛丢在那里了。转业到地方以后,组织上安排他到公社司法办公室工作。
当时的司法干部统一佩戴枪支。所以,瞎老庄整天斜挎着一把“盒子”,骑一辆亮闪闪的自行车,到各个村上去巡查治安状况。
延宾老人是村上的治保员,他与瞎老庄是上下级的关系。每回,瞎老庄来村上询问治安状况时,延宾老人都要左右陪着。赶到晌午,老人还会把他带到家里,炒上两个鸡蛋,或是让婆娘端小半碗黄豆,去街口换块豆腐,留老庄在家吃个煎饼。
此番,粮库里的黄豆被人偷了,要不要惊动瞎老庄?这要看队长贾常安是否愿意把事态扩大化。
因为,惊动了瞎老庄,就等于说这村上的治安存在问题,将来在公社治安表彰大会上,可能就没有他们村上的事了。如果事情到了贾队长这边就被按下了,那就去把会计叫来,将粮囤子上的“盗印”抹平,重新叩上粮“仓”的印章,就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贾队长思量了半天,可能是想到此类事件若不制止,以后还会发生,尤其是贾队长看到粮囤上的那个大瘪窝子,少说也有两三盆黄豆被人偷去了,那可是黄豆种呀,能种出大半亩绿油油的黄豆呢。贾队长对着粮囤上的那瘪窝子说:“请老庄来吧!”
瞎老庄一听村上的粮囤子招了贼,早饭都没顾上吃,骑上车子,满头是汗的就赶来了。
瞎老庄来了以后,他没有像贾队长那样直奔粮囤子,他是围着粮库的外围查看,看到窗口那儿只折断了三根窗棂子,他便自言自语地说:“是个孩子。”
因为,窗棂上“折”出的那点空当,大人是爬不进去的。
于是,瞎老庄便找到村上的小学老师,提出来要召开一个师生动员大会。动员偷黄豆的孩子主动站出来——投案自首。
村上的小学老师,是一对外乡来的夫妻。他们是盐河师范的首届毕业生,先前在盐河北岸的一个村上教学,新近调到这个村上,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全家人临时住在村小学的两间教室里。
瞎老庄找到他们,提出来要召开“治安动员大会”,他们也不好阻拦。那个年代,人们吃饭、穿衣都很困难,有人竟然敢偷生产队的“种子粮”,直接破坏农业生产,可谓罪加一等。
治安动员大会是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召开的,村上的社员也都站在操场边听了。村上的干部,也就是贾队长,先讲了那黄豆的重要性,再三强调那不是普通的黄豆,而是来年要种植出大片大片黄豆的“良种”。
接下来,就是瞎老庄在台上掼“盒子”。瞎老庄震唬偷黄豆的小孩时说,赶快把盗窃的黄豆交出来。否则,一旦等他查到,他手中的“盒子”可就不认人了。
那阵势,好像他瞎老庄要是把那折断窗棂、盗窃黄豆的小孩子揪出来,立马就能给枪毙掉似的。
问题哪有那么严重?不就一点黄豆嘛,又不是什么金豆子、银珠子。可偷黄豆的那孩子,被瞎老庄那样一怔唬,还真是慌了手脚。
当天的动员大会一结束,好多孩子都回到教室上课去了,唯有一个瘦筋筋的小男孩,跟在瞎老庄他们身后看动向。
那小男孩,是村上老师家的。他随同父母刚来到这村上,压根儿不懂得村上的规矩。他从门缝里望到粮库里面有黄豆,便把窗棂子折断了几根,爬进屋里偷了黄豆。
富有多年办案经验的瞎老庄,一眼就看出来那小孩是偷黄豆的贼,当即把他叫到跟前,审问他:
“你偷的黄豆呢?”
“吃了。”
瞎老庄猛一愣神儿,问:“那么多黄豆,你都吃了?”
那小孩点点头。
瞎老庄疑惑了,问他:“你是怎么吃的?”
那孩子说:“烧着吃的。”
说那话时,那孩子还把他的一只小手伸进衣兜里,摸出几粒吃剩下的黑乎乎的黄豆,想交给瞎老庄。瞎老庄顺势把他的小手摸过来一看,指甲缝里还藏有黑乎乎的草木灰呢,便问他:“你偷了多少黄豆?”
那孩子指了指他上衣上那个香烟盒大的布兜兜,大概的意思是说,他就偷了那么一小口袋。
瞎老庄与一旁的治保员对对眼睛,感觉事情不对茬儿,粮库里丢了那么多黄豆,到了孩子这里,怎么就是香烟盒大的一布兜兜呢?
可此时的治保员把话题给岔开了,他跟眼前的瞎老庄说:“村上请来个老师不容易,把他交给他父母去管教吧!”
言下之意,那孩子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会把那孩子教育好的。再者,村上好多人家的孩子,都在村小学里读书,大家还指望自家的孩子跟着他父母读书认字呢,就别难为眼前这个老师家的孩子了。
刹那间,瞎老庄似乎从延宾老人的话里悟出了什么!他甚至觉得那黄豆的丢失,与眼前的治保员有关。瞎老庄想,极有可能,治保员在夜查时,发现粮库内的黄豆被盗,他顺手牵羊地又盗窃了一番。所以,此刻他不想把事态扩大,甚至不想让他再继续深查下去。
此时的瞎老庄,想到往日他来到村上,都是到治保员家吃豆腐、吃煎饼包大葱煎鸡蛋,心里明知道那盗窃黄豆的事另有其人,他也就不想再往下追查了。
回头,瞎老庄与队长贾常安说到粮仓被盗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是个孩子!”事情也就那样过去了。
接下来,瞎老庄推上车子要走,治保员拦住他,说他为了村上的事情,一大早连早饭都没有顾上吃,硬要留他到家里去炒个鸡蛋、吃个煎饼再走。瞎老庄这回却没应那个茬儿,他抬腿上车,头都没回地骑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