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映姝
没有草场和羊群
它们,和早已远去的父母
活在她和相依为命的弟弟的记忆里
没有哈萨克的装束和黄铜茶炊
它们,和走远的游牧生活
落在玉希布早村的往昔
她坐在没有院落的自家砖房里
像做客的小姑娘,拘谨中带着羞涩
这个47 岁、贫穷的女人
这个照顾有心脏病的弟弟而没有嫁人的姐姐
她有自己的世界。那里羊群如云
播撒希望的种子
骏马奔驰着她的自由之翅
她拥有那么多的女伴——
都有一双和她一样的大而明亮的眼睛
她每天都在画。这个世界给予她的
有多少,那个世界补偿她的
就有多多。感谢神
让她从小就喜欢上画画
感谢神呀,让她的画快点卖出去
读了半年重点高中就被迫辍学的17 岁女孩
攥着五元钱积蓄跟师傅学种树的21 岁姑娘
摆脱贫困、满怀憧憬与“真爱”结婚的24 岁新娘
因丈夫醉酒车祸身亡而得以摆脱无望婚姻
却以一句“太老了”被工厂辞退的31 岁母亲
四处打工求生、为给女儿落户而再婚的32 岁农妇
屡次找工作被拒、想画画卖钱的50 岁病人
孤身一人从浙江跑到福建,参加公益美术培训的51 岁学生
到深圳画家村看画家画画、靠女儿每月寄来500 元为生的52 岁信徒
在北京写字楼打扫卫生间、租住在城中村的53 岁清洁工
今年,她56 岁了,还在北京打扫卫生间,像无数个她一样
还利用午休时间画画,像三年前的她一样
她的风景画标价200 至800 元
最好的一幅,卖了2000 元
最喜欢的,多少钱也不卖
画里的,是她的理想。她很满意
现在的生活。她也喜欢读书
尤其是杜甫和余秀华的诗
我看着她在镜头里侃侃而谈
“扫厕所做清洁,是为了养活身体
读书画画,是为了养活灵魂”
——似乎曾经的苦,都不是苦
是度,而人间
只是一座小小的庙宇
如果不是她的手拉购物车倒在公交车中央
如果不是她携带的小马扎倒在我的座位旁
她不会引起我的关注
花白的头发,笨拙的动作,粗重的喘息
这是所有老母亲的模样
如果不是还没到站,她就慌忙起身而趔趄不已
如果不是她求助车门前的小伙子
而他沉迷于手机的虚构时空
我不会决定提前随她下车
花白的头发,笨拙的脚步,粗重的喘息
这是我衰老母亲的模样
如果不是下一趟公交车久久不来
如果不是她的连声道谢
我不会知道,她和我的母亲一样
都是山东人,还大我母亲两岁
手推车里的土鸡和鱼,是虔诚的贡品
迷蒙中,她是我人间的另一个母亲
有那么一刻,我想搭出租车送她回家
却害怕她大嗓门的固执拒绝
母亲也总是这样
感谢——感谢公交车久久不来
我使足力气,才把沉重的手推车
搬上出租车的后备厢
就像我每次送母亲出门
她走了,留给我母亲的背影
和未来的我的模样
我所做的这些,不过是为自己的衰老
预支了星火的良善,和理所应当的坦然
我们围坐在一起。店铺外
榆树的浓荫,恰到好处的缓释剂
她侧着头,耳朵对着说话的人
蒙着白翳的眼球转向声源
她曾以为,一辈子都要在木垒新户乡的
一个小村子里度过,孤独而无奈
直到她20 多岁去昌吉学习按摩
认识了同是按摩师的一个小伙子
她结婚了,有了一家属于他们的小店
一个健康的儿子。世界是一个球
完整而饱满。她看不清
她用心,把它撑圆
她的幸福那么脆弱。十一年时光
被丈夫突发心梗离世而击穿
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似乎她双眼与生俱来的微弱光感
她说起丈夫,给儿子辅导功课
她穿着的小蜜蜂图案的粉色上衣
对她推拿技术的肯定
好像他还活着,就在她的身边
她12 岁的儿子,默默地坐在台阶上
看着妈妈把世界打开
世界是一个漏气的球。她得用一双不大的手
和二十多年的手艺,独自把它撑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