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组诗）

马泽平

歧途

我不太相信唯一正确的答案

如果这注定是偏见

我愿意被孤立

做无人经过的一小块墓地

并平静地，敞开胸怀

接纳人生中每一次雷鸣和电击

火车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火车白天从这里经过

火车夜里也从这里经过

为我们带来蔬菜、粮食和佐料

也替我们带走旧木椅

废电池、过季衣物和收件地址不详的信件

火车把我们带离故乡

火车也把我们送回故乡

鸣笛声像根细线

系在此地和上湾中间；像腰带，系在我们

中间。但站点修在哪里

我们才不会孤单

但火车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呀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答案

城南夜雨

这世上只有我听了一夜雨

而不觉得冷

只有我在凌晨两点多钟还醒着

坐在台阶上抽烟

为前一阵子，读到的某个故事

偷偷感动着

仿佛我是雨水，唯一的

知己。彼此洞悉心事，比谁先滴至天明

这些年里

我淋过好多回雨

但没有遇见过任何一把伞能将我遮蔽

我在雨水中丢失过

钥匙、玫瑰，和可以吹出乡音的口琴

我活着

可能缺少一点点好的运气

但现在，独坐雨中，我准备接受并原谅我的平庸

阵雨

雷阵雨把我又逼回了原地

屋里灯还亮着

只是，窗户旁，少了把椅子

和格子衬衣

雨水可能砸坏了

玻璃。但形状并没有消失

它像根楔子

暂时地

在我和雨幕之间

拉开了，可控的距离

这不过是一首简单的无题诗

如果流星也是来自遥远国度的信使

为我们捎来未知消息

我的朋友，我问你

那些曾被我们期待过的，如今可还有价值

但我们还相信时钟

并在嘀嗒声里，把朽骨磨成新的种子

而只有在这样的一天

傍晚或者别的时辰。你终将明白

表达于我的意义就是

每一个字符，都在唤醒我对生活和世界的知觉

墓园

1

我们的一生都将在溯源中度过

直到此刻，在这里，我们停下脚步

栽几株木兰和金光菊

并替我们中的某个人解开心结

哄他入睡，像那面镜子

在梦境中，还原雨夜、炉灶和低沉的哭泣

是啊，我们终于到了这里

心底默默爱过的，那个见不得光的

人。已经在我们之前死去

只有影子

还为我们吹响牧笛

但火种还寄存在古老国度——松柏是唯一标识

2

我曾不止一次在雪后归来

把自己安置在缓坡地，冥思、怀念那些草的名字

和你。已经没有人和我闲谈了

尽管这里也有园林气息

只是没有街市、码头、亭榭和人流

我就这么枯坐着

手指抚过松枝，看落日，一回回地碾过

泥泞雪地。而你在哪里

3

公元1985 年，我在距此不远处——上湾

取得姓氏

练习向远处飞

我带着胎记——方言、肤色

和父辈们对雨水

无尽的渴望，练习向远处，飞

4

一生中至少得有这么一回

走入黄昏，写一写上湾，谷地、几只麻雀

和它们扑棱棱的

羽翅。而墓园在雪中显得愈发寂静

借着炊烟斜逸

在一个个走到这里

忘记折返的人，和那些新生的人

之间。搭起一把木梯子

这人世使我们孤独而疲惫

我们活着，不止一回地，祈盼日头早早升起

5

松柏往往生在一个人的心底

晚年托尔斯泰，病中夏目漱石和流放途中的东坡居士

6

我活在电影里，活在山中，活在记忆深处

一个人的茅草屋

我已经历过洪水、瘟疫、战争

但永远是这样：没有一册书

指给明天要走的路

只有墓园依旧是值得信赖的最后归宿

7

阴雨天。吃过早餐，读报纸，等一个人到来

我的墓园有寂静的味道

我只占用这人世一角

等一个人，等雨，等一个人从六月的雨中

捎给我金黄色果子

青草又长高一截，漫过新泥

我多想告诉你

我的墓园才是一首诗最恰当的开始

8

每一天都比已经用旧的一天短暂

已经用旧的一天里

雨水整夜洗刷着墓园

那些松柏、木兰和金光菊

在雨水的光线中

缓慢地生，缓慢地死，缓慢地

死和生

仿佛只要风轻轻吹过

墓园里，就会有几只麻雀

飞起。但用旧的那天再也不能回来

9

但那火终有一天会在灰烬中重燃

我是有罪的

我因为担心绵绵淫雨

而预先在墓园里，为自己留好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