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武进
大口大口地咬着滚烫的瓤儿,把乡村的烙印永远留在胃里。
秋风乍起,天气转凉。小城的大街小巷,一夜间多了些烤番薯的摊点。硕大的油桶被改装成炉子,里面燃着红红的炭火,番薯一块块被架在炉壁上,任由温暖的炉火慢慢地烤着。烤熟的番薯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品尝。在如此寂寥的清秋,捧一块烤得热乎乎的番薯在手,还未吃下肚已觉暖心暖肠了。此情此景,有关番薯的爱的记忆也开始浮现眼前……
番薯,又被叫作地瓜、红苕、红薯等。据说,自明代传入我国后,因其种植简单,产量很高,加之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可煮可磨成粉,很快便在各地推广开来。在食物匮乏的年代,生命力顽强的番薯是老百姓的“保命粮”,是农家餐桌上的主食。有首童谣唱道:“番薯粥,番薯馍,离了番薯不能活;番薯香,番薯甜,番薯伴俺度荒年……”
刚栽下的番薯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阳光下,叶子由黄变绿,茎蔓一天比一天粗壮。雨水过后,番薯苗发疯似的长起来。用不了几天,遍地葱茏,像厚厚的大绿毡子。野风吹过,番薯叶子迎风飘舞。番薯全身都是宝,叶子和藤蔓可以炒着吃,口感不错;番薯长大后生吃、煮着吃、蒸着吃,做成粥或摊成煎饼更是香甜可口。用番薯淀粉做成的粉皮、粉条,则是农家一年四季的家常菜。
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番薯水分多,剥皮后即可吃。咬一口,甜、脆,一口一个响,在嘴里咀嚼时像是在嚼着美味的脆果。吃生番薯,可止咳舒心、缓饿,不到饭点或干活累了,拿起一个番薯,或胖墩墩,或圆溜溜,或小如鸡蛋或大如球,长如黄瓜短似土豆,重的一两斤,轻的二三两。水里洗洗,张嘴就啃,脆甜的感觉直击心田。
熟的如烤番薯,可以说是除生吃外最原始而又最简朴的吃法了。从炉灰里扒出番薯,剥开乌黑的焦皮,露出黄澄澄的瓤儿,顿时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放嘴里咬一口,软绵绵、甜丝丝的,甭提多好吃了。剥过番薯的手沾满了黑乎乎的炭灰,稍不注意,就会弄到脸上、鼻子上。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乡村的孩子大多受惠于灶膛里的烤番薯,茁壮地成长着。
空闲时,母亲会花点时间烤番薯。她根据番薯的形状、大小等精心挑选,将最适合的挑出来放在炭火上,隔会儿就用铁钳翻转番薯,让它均匀受热。这样烤出来的番薯呈淡黑色。放地上轻敲几下,沾在番薯表面的灰及其他杂质都被打落。番薯皮撕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番薯露出真容,我能看到其内部明暗交错的瓤肉。咬一口,香甜润滑,让人想一直在嘴里咀嚼,不舍得咽下。
不过,我更喜欢的是野外烤番薯,它体现的是野趣。秋收后,天也高了,地也阔了。小伙伴们相约跑到山坡上,捡那些不慎被遗留于土中的番薯,在田埂上掏个小土坑,寻些干燥的树枝、枯叶塞进去点上火。待明火灭了,将番薯一块块扔进去,用余烬掩埋起来慢悠悠地烤。番薯焦煳了,从坑里拨弄出来,往地上摔两下,褪去皮,大口大口地咬着滚烫的瓤儿,把乡村的烙印永远留在胃里。
在我老家,几乎家家都要做番薯干。切好的番薯放在筛子里,拿到有阳光的地方晒干,水分没了番薯会变硬,拿塑料袋装好,放在柜子里。那时,番薯干是小孩子的最爱。大家嘴里含几根,手里拿几根,口袋里还带几根。自家做的番薯干,有嚼劲,番薯干咬成两段,在嘴里咀嚼并慢慢化开,会感觉到一阵酥甜。番薯干还会粘牙,任凭你用舌头拨弄,它就是不出来,你得用手才能将它扯出来。
番薯作为主食,蒸、煮、烧、烤,食之甘饴;作为副食,煎、炒,烹、炸,样样可口;番薯深加工,可做成粉条、粉面、凉粉,当然,还可以作为酿酒的天然原料。年幼时,我心灵手巧的母亲,会变戏法似的将番薯变着花样做成充饥的美食,让那些清苦的日子有了丝丝甜意,充满了温馨,如煮番薯、熬番薯粥、煮番薯干、蒸番薯饃、炸番薯丸子……种类繁多,总让我吃了这顿想下顿。
有时,母亲摘几把番薯嫩叶,泡水洗净,沥去多余水分,撒上一层玉米面,大约蒸上十几分钟,出锅泼上加醋的蒜汁,就是一道简单朴素、松软爽口的蒸菜;或者清炒番薯叶、炝炒番薯叶,加点蒜头与红尖椒,色、香、味就俱全了。摘下的番薯叶梗,母亲会把它切成段,加干辣椒炒成香脆的佳肴。那香味儿,淡淡的、轻轻的,既有田野的风韵,又有无穷的诱惑力。
林清玄在《红心番薯》中曾写道:“看我吃完两个红心番薯,父亲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还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一个人住在脚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亲竟不能忍受,这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后才知道的。”相对而言,我是幸运的。在南方生活多年,我住的地方有片空地,闲时能够栽点番薯,炝炒番薯叶,熬点番薯粥……想起家乡,想起母亲,我心里常常充满暖意。
走到卖烤番薯的摊点,我买了块烤熟的番薯品尝,口感很好,却没有我年幼时尝到的家乡的味道。这个秋天,母亲已经永远地走了,这让我对番薯有了更多的想念,有了份更加难以割舍的情感。看到番薯,我不是在找寻痛苦,而是在追忆温暖的往昔,那些有母亲相伴的岁月,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想起母亲,想起番薯的恩惠与滋养,不知不觉中我潸然泪下,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