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录(三题)

2023-12-11 21:15:11陈修平
湛江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阿九羊角梳子

◎ 陈修平

梳 理

很早以前,男人就发现女人随身携带的包里有一把羊角梳,记忆中从来都是如此,几乎一次都没落下过。

至于最早啥时候发现这羊角梳的,男人也记不大清楚,似乎是经人介绍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到了,又似乎是第一次约会看电影时瞥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结婚当晚真真切切看到女人从包里拿出来梳理了头发。此后,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女人拿着这羊角梳梳理头发,梳理好了又放回自己的包里,似乎并不想与男人共享这把梳子。

一开始,男人并没感觉到这羊角梳有啥特别的,只是觉得有点陈旧,表面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光泽。一把旧羊角梳而已,男人根本没有在意。

一天早上,男人洗完头,发现女人的羊角梳还在洗脸台上,就顺手拿起来梳理头发。

正进卫生间找梳子的女人看到了,立即从男人手中夺了过去,“别用我这梳子!不是还有其他梳子吗?”女人的话语硬邦邦的,似乎还冒着一缕缕冷气。

“这梳子,我不能用呀?”男人露着狐疑的目光,有点生气地问。

女人没有理睬,拿着羊角梳兀自出了卫生间。

“这女人,啥意思呀?!”男人傻愣了好一阵,怒气才慢慢消散。

女人让男人别用羊角梳的话,其实说得有点多余。此后女人根本没有让男人有使用这把羊角梳的机会,因为她一用完就马上放进包里,并拉上拉链——仿佛上次没有及时收拾梳子的教训,已经深刻在她的心里。

不过,自此这把羊角梳就像一把锥子扎进了男人心里,又像附着了魔力总是吸引着男人的视线。只要看到女人拿出羊角梳的时候,男人就忍不住偷偷盯着看,似乎要从这羊角梳里洞察出些什么……

男人甚至还趁女人在厨房做饭的间隙,悄悄打开过女人的包,拿出羊角梳仔细察看,但除了看到上面刻有一个名气蛮响的商标外,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男人仿佛犯了病一样,一有空就想着女人这把羊角梳,猜想着这梳子的来历,猜想着这梳子背后隐藏的情节:父母送的?不像,女人有不少她父母送的东西,没见她如此在意;闺蜜送的?更不像,闺蜜之间化妆品等小礼物送来送去的也是常事,不会如此像保护圣物一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初恋男友送的!尽管男人实在不愿意这样想,但他最终只能往这儿想。一想到这儿,男人心中的火气就升腾上来了。但转念一想,在与自己确定关系后,并没发现或风闻女人与其他异性有过不正常的交往,男人又释怀了,“谁没有过去呢?我也有过初恋,只是我早已放下了。”

“她为何就不能放下呢?”男人又琢磨开了,“结婚都十一年了,孩子也满十岁了。除了梳子这事,应该说,她还是全身心地打理这个家的。”

一把小小的旧旧的羊角梳,成了横亘于男人与女人之间一堵厚厚的墙壁!男人想推倒这堵墙,奈何女人把墙砌得严实,没有缝隙着手……

一天早上,女人又从包里拿出羊角梳梳理头发,男人瞥见梳子齿距好像出了问题,仔细观察,发现梳子中间掉了两三根齿。男人当时有点幸灾乐祸地想,“梳齿都断了,看你还怎么梳?看你还能梳多久?”

上午上班,男人脑海里总在晃着女人断齿的梳子,“劝她扔掉?她肯定不肯!要不去专卖店买把一模一样的梳子送给她?要是她不肯接受呢?那不是白买了……”整整一上午,男人就这样反反复复思忖着。

“买把一模一样的梳子,看她接不接受,即使白买了也要买!”下班时,男人终于决定了,“更何况买了就不会白买,至少可以看到她的态度!”

到家后,男人拿出新买的羊角梳递给女人,“送你个小礼物。”

女人怔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打开包装盒看到羊角梳,女人脸上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怎么想到给我买这个?”

男人本想含糊地应答一下,“看到这个好,就买了”,但终究没有这样说,而是实话实说:“看到你的旧梳子断齿了。”

女人又怔了一下,本想说“你怎么知道断齿了”,但说出的是:“好的,谢谢!”

女人拿着新梳子试着梳了梳头发,感觉不错,就打开包,把新梳子放进去。看到旧梳子,就拿出来准备放进床头柜抽屉,迟疑了一下,又折转身放进了垃圾桶,“齿都断了,是该放下了!结婚都这么久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早就该放下了!”

看着垃圾桶中的旧羊角梳,男人长舒了口气,感觉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墙壁轰然倒下了,心上的锥子也彻底卸下了,“只要接受了我这新梳子就好!至于旧梳子是谁送的,还有必要去纠结吗?不仅头发需要每天梳理,看来,情感也需要时而梳理啊!是作为梳理的梳子,还是化作扎心的锥子,其实全在一念之间,全看自己如何把握……”

诗 集

同城不少诗人先后出了诗集,有的还出了两三本,阿九心里也痒痒的。在阿九看来,这些人的诗歌有的确实比自己写得好,有的却实在不咋的,但诗集印制出来还是显得蛮漂亮的,收获的喝彩也是蛮怡人的。而在外行人看来,出了诗集的诗人就代表着有了成果,而很少有人去认真品读里面的诗歌质量究竟如何。即使有内行看出不少诗集内容低劣,但往往也只是一笑了之,而不会去公开批评。于是,大量的诗集撑起了诗坛虚假的繁荣。

自认为诗歌写得还不错且在全市诗歌界小有名气的阿九,自然也想出一本属于自己的诗集。

听说一位校长诗人出诗集印了三千本,一位局长诗人出诗集印了五千本,都不够卖,阿九就想,那我怎么着也要印上两千本吧。出诗集,阿九不敢告诉老婆,因为如果听说要花五万元出书,整天柴米油盐的老婆肯定会骂得他狗血淋头。阿九拿出自己多年来偷偷积攒的两万元私房钱,又四处找亲友借了三万元,心想等诗集卖出去了,就能马上把钱还了。阿九可不想长时间欠债,因为他自认为自己还算得上一个讲诚信的人,诚信之人,就不应该欠债不还;而且他觉得,真正的诗人就应该拥有一颗纯净的心,不能变成社会上所说的那样:借钱的成了大爷,出借人反而成了孙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封面设计、内容审核、书号申请、印刷装帧,出版社通过物流送来了阿九的诗集。两千本,高高大大的一堆。阿九取出一本诗集轻轻翻开,宛如抚摸自己的孩子,心间流过阵阵暖流。然而,这么一大堆书,存放在哪儿呢?家里两室一厅,挤得满满当当,肯定不能放进去。就算是大房子,阿九也不敢放在家里。阿九想先把诗集存放在物流公司,再逐步销售出去,但物流公司的负责人指着屋子里堆得高高的物品说,按照规定,最多给你三天,三天一到,必须取走,否则就只能作为无人领取的物品而清到外面去了,不然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尽管心里责怪物流公司不近人情,但人家有规定,那也没办法,阿九还没燃烧多久的兴奋劲,一下子降温了不少。不过,阿九心中还是有希望的,他盘算着,凭自己的诗歌作品,凭自己在市里诗歌界的名气,如果两三天之内能把诗集销售出去,或者能把大部分销售出去,剩下少量,那就好办点。

第一天上午,阿九骑着电动车,载着五十本诗集去了市文联。一位主席,四位副主席,阿九一一写上“敬请雅正”并签名送上诗集,主席们均顺口说了句祝贺诗集出版。但对于阿九提出希望文联购买一些诗集,主席说文联都靠财政供养,哪有闲钱买书呀?阿九只好带着剩下的四十五本书离开了。

第一天下午,阿九带着诗集去找局长诗人。阿九曾受邀参加过局长诗人的作品研讨会,当时还说了不少溢美之词,心想局长诗人应该会给点情面吧。奉上签名诗集后,局长诗人也说了声祝贺。阿九羞羞涩涩说明来意,局长诗人沉默片刻后,答应让办公室购买五本诗集放在局里的阅览室,但公费支出需要开发票报账。阿九连声道谢,留下五本书,去税务部门开了发票,又送到了局里。

一天送了六本书,卖了五本书,阿九尽管有点心灰意冷,但还得找地方销售。第二天上午,阿九带着书去了校长诗人所在的学校。阿九曾受邀参加过学校的诗会,心想校长诗人多多少少总会给点面子吧。奉上签名诗集,校长诗人也说了声祝贺。阿九硬着头皮说明来意,校长诗人颇为难地说,升学压力大,教师也好,学生也好,哪有工夫去读诗集呀?阿九本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道了声打扰,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阿九没有再去找一些有过交往的单位,但思来想去,还是在市作协微信群里发了则诗集出版信息,末尾加了句:如欲购买,欢迎联系。虽然祝贺的不少,但只有三四位初学诗歌的写作者私聊发了红包购书……

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两天来的经历,阿九心里挺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有点像要饭的。

第三天上午,阿九没有心情再去卖书,带了本签名诗集送给一位要好的朋友。听了阿九倾诉,朋友安慰他,出诗集是你多年的愿望,如今终于圆梦,也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吧。

阿九说,不想不行啊,还有那么多书等着找地放呢。

朋友沉思一阵后,建议阿九买个车库放书。一是这么多书一时肯定销不出去,只能慢慢销;二是车库不用那么多钱,且不用担心亏本。朋友告知所在单位正好有人要调去外地,想卖车库,只卖五万。

听阿九说没钱,朋友借了两万,并担保余下三万打欠条,待贷款申请下来后即付清。

当日下午,朋友开车帮阿九运书。所有诗集放进车库,拉下卷闸门之后,阿九终于松了口气。

接下来一两年时间里,阿九虽然零零散散卖了几十本书,但绝大多数仍静悄悄地躺在车库里。日子久了,阿九对此事也渐渐麻木了,似乎淡忘了车库和诗集的存在。

又过了两三年,朋友打电话给阿九,说有人想买他的车库。阿九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多年的梗,确实该处理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车库卖了十二万,但阿九心里并没有赚了钱的舒畅。

接过钥匙,新主人问一大堆书怎么处理。看阿九为难的表情,新主人随口一说,要不让收废品的拉去吧。

阿九觉得非常刺耳,刚想发作,可转念一想,这家伙说得虽难听,但却很现实,便丢下一句,随你怎么处理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失 常

毒辣辣的火球徐徐向西边天幕移去,暴躁了一天的太阳渐渐平息了些火气。

立在门口,望望日头,庄大妈像往日一样,来到门前的老樟树下。这棵樟树生长了上百年,硕大如蓬的树冠,撑起上百平米的绿荫。以前,每逢夏季,村里老老少少只要有空,都会不自觉地聚到此处纳凉。

早晨从后山上拾来的枯枝断丫,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早已干得哔啵作响了。庄大妈把晒干的枝丫聚到树下,然后坐在矮凳上,把枝枝丫丫先折成尺把长,再用稻草捆起来。一个个柴团就从庄大妈手下走出来,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

小儿子庄学孟午觉醒了,也来到大树下,坐在捆好的柴团上,傻傻地看着庄大妈扭柴火;间或抬起头听着树上鸟儿鸣叫,看着门前蜻蜓飞舞,嘿嘿地笑着。看着儿子痴痴呆呆的模样,庄大妈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昔日名牌大学毕业风风光光开着公司的儿子,随着公司的倒闭和那个女人的出走,竟变成了这般模样。一想到从前黏着儿子的那个闪着水蛇腰的小眼睛女人,庄大妈就情不自禁恨得牙根直痒痒!

庄大妈总是对出嫁的女儿说:“丈夫是天,女人是地,不管天上出太阳,还是起风、下雨,地都得兜着。哪能因日头毒、雨点大,地就躲起来的道理?……”

对于大儿子庄学孔,庄大妈还是可以放得下心的。夫妻俩在县城都有份固定工作,工资也许与做生意的没法比,但养个孩子还是不困难的。听说大儿媳为了多点收入,还在小区里开了个文化活动室。上个月孙子十周岁生日,庄大妈特意进了趟城,看到儿媳开的文化活动室里几桌人打麻将,男女老少都有,大多嘴里叼着根烟,浓浓的烟气把庄大妈呛得连打几个喷嚏,眼泪险些弄了出来。

“这城里的文化活动室咋净是玩牌的?赌博不是禁止的吗?”庄大妈心中掠起一丝不快,但看到儿子儿媳为孙子过生日的高兴劲儿,她没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

吃饭前,庄大妈把早就备好的红包放在孙子手里,孙子接过红包,转手递到了妈妈手中。

儿媳接过红包,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媳出来,一脸不快。庄大妈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儿媳嫌两百元红包少了?!”

庄大妈知道,自打十年前丈夫在矿里出了事,矿上赔了二十万,大儿媳就开始注意这笔钱了,只不过没明着说出来。事实上,庄大妈怕见这钱,一见这钱,她就想起从矿井里被扒出来时血肉模糊的丈夫,她更不想为这钱让家里人闹矛盾。所以,逢年过节,大儿子一家从县城回来,庄大妈总要往孙子手里塞个几十上百,从没间断过。其实,小儿子上大学的花费以及后来治病的开销,再加上几年来的人情礼物,那笔钱剩下还不到十万。这些钱,庄大妈还思量着日后遇上个好医生能治好小儿子的病,再娶个媳妇进门,日后自己老了也可瞑目……

庄大妈这样前前后后地想着,身前的柴火不知不觉收拾完了,身边的柴团叠成了一个小柴堆。

夕阳映红了西天,老樟树上几个鸟窝里,鸟儿们已渐次归巢,叽叽喳喳地唱着“合家欢”。

庄大妈把扭好的柴团往灶屋里拿,庄学孟也跟着她,三个两个地把柴团提到灶门前。

屋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庄大妈出门瞧瞧,摩托车径直向她家门前开来,庄大妈心想,“天快黑了,谁还会到我家来呢?”

车子在庄大妈面前停下,人下来了,可头上仍戴着头盔。

“这么热的天还戴着帽子!”大热天,庄大妈竟隐约觉出一份寒意,心里跟着一个激灵。

那人逼近庄大妈,瓮声瓮气地说:“把钱拿出来!”

庄大妈强作镇定地说:“我一个老太婆哪有啥钱?你认错人了吧!”

“谁不知你老公死时得了二十万,不要哄人啦!快拿钱出来,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那人边说边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夕阳的余晖照在刀上,晃得庄大妈的眼睛一阵模糊。

“不要杀我娘!”正在这时,庄学孟大叫着从灶屋里跑了出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那个戴头盔的人。

精神失常回村以来,一向痴痴呆呆很少作声的庄学孟犹如虎吼一般的喊声,惊动了附近的邻居们,庄大妈门前立时围上了一圈人。

那人见势不妙,手起刀落,扎向了庄学孟后背心。

残阳如血。

庄学孟倒在了殷红的血泊中……

那人旋即上车,启动车子逃跑。

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人小孩,没法挡住气势汹汹的歹徒,也没法挡住狂奔的摩托,但一个小孩记下了车后的牌号。

报警。

110来了,察看现场,了解情况;

120来了,庄学孟已停止呼吸。医生说刀从后背直掼心脏,已经无能为力。

如血残阳,映在老樟树前。血泊中的庄学孟,竟是一脸安详。

“一定要帮我查出凶手!”庄大妈对着警察说了这么一句,就晕死过去了。

两天后,警察再度来到村里,告知凶手已被抓捕归案。经审讯,凶手是被人雇来的,本意为了逼钱,没料到庄学孟死抱不放。因害怕脱不了身,凶手情急之中下了杀手。

当庄大妈从警察口中得知,雇凶者竟是庄学孔夫妇俩,她一下子懵了。

“赌输了钱,别人逼债,可以跟我说呀!为啥要雇人来杀自己的亲弟弟呀?天哪!”庄大妈泣血般大叫一声,随即晕倒在地。

庄大妈醒来时,变得痴痴呆呆的,时而哭,时而笑。

邻居们说,庄大妈的笑声比哭声更让人感到揪心。

邻居们还说,每当夕阳西下,庄大妈总坐在屋前那棵老樟树下,呆呆地盯着天边如血的残阳,纹丝不动,一脸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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