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菲洛
所谓中国“西部电影”,是指以我国西部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为背景,主要以反映西部社会人的生存状态、独特的历史文化和民俗风光为特点的电影。随着时代和电影自身的发展,中国西部电影这一概念使用被逐渐泛化,之后的大批商业电影把西部作为一个故事发生地和背景风光处理,进而扩充了电影空间叙事的类型,产生了西部电影镜头下独特的西部空间。西部空间既包括西部片中所呈现的具体的西部自然景观、人文特征场景及镜头画面内呈现的造型与对象,又包括导演在叙事过程中创造出来的整个电影空间。电影《九层妖塔》便是以中国西部大漠戈壁、漫天黄沙的自然风光作为视觉背景和故事发生地的一部奇幻西部片。
西部电影《九层妖塔》中包含两个世界,一个是当前的现实世界,另一个是充满非现实存在的虚幻世界。这两个世界原本运行各自的生态与世界观,矛盾或需求引发两个世界的交叉与混乱,继而衍化为两种生命体共生于同一个空间。这两种生命体通常情况下互不干扰,但各自因不同使命与责任进行新一轮的竞争,经过一系列的激战最终达到平衡或消除某种不合理存在的目的。《九层妖塔》中的鬼族为外星人后裔,“九层妖塔”为外星人与地球人征战后在地球的遗留物,鬼族是虚构的、幻想的,虚幻的鬼族按照人类世界的生存法则散落在地球上。电影以九层妖塔为触发点和媒介构建了一个鬼族(外星人后裔)与人类看似和平共生实际矛盾暗潮涌动的“第二世界”。
J.R.R.托尔金在《论仙境故事》中将奇幻世界叙述为与日常生活区别开来的“第二世界”,他认为的“第二世界”有着逻辑自洽的运行法则,与真实世界存在“现实的内在一致性”。电影《九层妖塔》在架空和幻想的“第二世界”空间内还原真实,通过架构奇幻故事进一步将西部电影空间奇观化、消解化、虚空化。尽管有学者说:“一旦‘西部空间’完全受控于市场操作的过程,它就失去了自治性、多样性的可能,西部不再是一个现实的地理空间,它被从现实中抽离出来放置到梦幻与神话表意系统中,成为一个抽象的空洞符号。”他们认为西部空间缺失自己原本的真实面目,成了任意想象、虚空和剥离的空洞符号,这种将西部空间奇观化、消解化和虚空化的形式被认为是被操控的、不可取的。他们这一看法从纯粹性的电影艺术出发无可厚非,但市场操控的另一面却催生出西部电影跳出世俗的看点,即建立在奇幻空间内的矛盾冲突,相较于真实存在的矛盾冲突更具吸引力。
“共生”原为生物学的概念,随着全球化愈演愈烈,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各种矛盾纠葛变得更加复杂多元。“共生”内涵逐渐突破了生物学的范畴,以哲学思想的形式进入人类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对于电影《九层妖塔》来说,尽管是虚幻空间,但仍然建构在“共生”基础之上,随之生发出潜在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冲突是该影片的张力所在。
构建共生关系需要历史背景或者事件动因做支撑,有因才有果,因果延续将一切串联起来才显得合理。当某个种族陶醉于自己改造自然的胜利成果时,这种对象性实践活动却会给种族带来始料不及的消极后果,并随之演化为整个世界的一种灾难,况且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发生于本不该存在于同一空间的两个物种之间,他们在矛盾碰撞中改造世界,创造同一而又不相融合的历史。同一是相对于空间而言的,西部电影《九层妖塔》的背景本就是虚构的“第二世界”,虚构世界的运行规则与现实世界有所不同,可以超出常理甚至违背规则。外星生物与人类共同改造自然、改造社会,在同一空间中总结发展规律,形成看似同一的历史。历史的不相融合是相对于跨种族的无法调和而言的,种族不同,却存在于同一空间,即使是共同创造历史,这样的历史也是矛盾的、暗潮涌动的,往往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助力,就会催化矛盾走向冲突。
《九层妖塔》以外星生物与人类纷争遗留下的一系列问题为矛盾之因,隐藏在影片的中后段,埋下一段历史,力求营造出历史与当下的延续,但这种延续性要在观影过程中逐步感知。电影采用画外音形式铺垫了外星物种与人类原本存在的种族矛盾,并以此为大背景,以“九层妖塔”这一连接点作为触发机制,经过胡八一和杨萍的触发后,“第二世界”即将进入混乱,矛盾颠倒的世界即将开启。在“第二世界”中,两种文明在同一星球碰撞,入侵文明遗留下来,虽与人类生存在一起,但他们一直以解开封印复兴本族历史为己任,人类也一直在压制他们的复兴。电影构建的“第二世界”存在着诸多问题,自然生态、物质资源等各要素之间难以统一,外星文明与人类社会始终无法实现统筹、协同。
压抑太久必然催生反抗,人类与外星物种在压制与反抗中不断寻求矛盾平衡,这就是本片的矛盾根源。无论对影片中的人类还是“鬼族”来说,都遭受过来自对方的强大的死亡威胁,作为矛盾种子一直留存在各自的血液中,这也是本片所有故事情节能够展开的合理性铺垫。影片中的杨教授是开启这一历史矛盾的鬼族关键人物,图书馆馆长则是作为人类的关键守护者出现。杨教授与守陵人(馆长)分属不同阵营,各自代表一段历史,一个在开启复兴,一个在压制守护,他们是矛盾遗留的产物,更是时代记忆的化身。
“本我”与“超我”并不是心理动力论认为的意识与潜意识的相互关系,而是一个身体具有两种血脉与两个灵魂的共生,意识与潜意识都是由同一身份产生,而影片中的共生体代表的是两个跨越星际的物种。共生机制具有相互性,个体和事物都是关系体,其位置和场所就是它们自身的所在,就是它们自身整个关系的所在。一方的行动能够对另一方的利益产生影响,一方获益催生对方获得相关利益,这是相互有益的共生关系,相互性成为共生的内在机理,使双方受益才能让共生关系长久保持下去。从个体内部来说,两种人格共在一个躯体是矛盾的,更何况在同一躯体中彼此依存,双方共益。个体之间相互依赖、共同存在以及不可或缺性,这是共生关系的重要机制,显然影片中的“本我”与“超我”无法适应共生关系的相互依赖、共同存在这一必然机制。
影片中科考队员杨萍的双重身份是一大看点,“本我”与“超我”的关系体,存在于同一个身体容器中。身体是容器,也是这两种身份的边界。一般来说,个体巨大所需空间也随之而大,个体细小所需空间当然为小,但影片中一个身体的小小空间内,包含的是两种不同巨大世界观,代表的是两个种族的身份,这也让影片所体现的矛盾更加突出和激烈。杨萍是杨教授的女儿,另一个名字叫shirley杨,是外星生物的后裔。她的父亲杨教授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身份与使命,而杨萍此前却是作为人类而活着,即使外貌与灵魂共生于一体,最终仍旧被主角胡八一杀死,因此共生本就内含矛盾冲突,胡八一的做法则是消除共生从而解决矛盾冲突。
杨萍与shirley 杨都可以被看作“本我”,亦可当作“超我”,原本两族之间的矛盾聚焦于更小的单位——人时,冲突显得更加激烈,这也是本片的巧妙设计所在。这两个身份的转换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人分饰两角,而是在若即若离之间巧妙变化。从这两个身份所处的种族来说,她们各自都是“超我”,都在用各自种族的原则来指导行动,一个为了守护种族,一个为种族解放,都存在各自的意义。当两种有意义的思想与行动碰撞在同一个躯体内,形成的冲击将是巨大的。共生一体的构思非常巧妙,个体的死亡可以看作解放。对于杨萍来说,她的死亡是对自己的解放,不必背负两种矛盾的人生继续挣扎,对于shirley 杨这一身份来说,死亡是一种救赎。站在人类的角度来看,她操纵怪兽发动攻击,致使无数科考队员失去生命,是残酷的,因此死亡是一种救赎。
电影《九层妖塔》所展现的种族矛盾有别于地球现实的矛盾,与现实生物之间的竞争进化或协同进化不同,影片中的矛盾冲突分属两种文明,即发生在虚构、架空的世界中的两种星球生物之间。从影片的主题、人物、结构及情节出发,都能清晰看出这部电影构建的世界与人类世界客观存在的生物链大相径庭,强大的世界观与丰富的想象力已经超出普通人的认知。影片构造的“第二世界”是人类与“鬼族”共同存在的空间,但“鬼族”的本质与人类相去甚远,必然无法真正做到共生,矛盾也就在日渐积累中愈演愈烈。
人类与“鬼族”的空间关系在最普遍的意义上,各有其位,各有其所,但在“第二世界”中不等于它们各得其位,各得其所。种族矛盾的根源一般来说在于资源环境争夺。按照人类世界的客观规律我们可以认为外星“鬼族”与人类是为了资源争夺而挑起纷争,共生面临着对资源的占有和分配矛盾。影片中的矛盾来自对未知的恐惧,人类对新事物的恐惧来自于未知,当新事物出现时,人类首先感到好奇,但当现有知识能力无法预知未来发展时,这种不确定性就会让人类对新事物产生恐惧。无论是“鬼族”还是人类,面对一个新物种的恐惧情绪不可避免,消除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消除引发恐惧的根源,他们彼此都将对方当作恐惧的假想敌,种族矛盾一触即发。
种族矛盾在很多影片里都有不同类型的描述,西方的“吸血鬼”系列影片,讲述的是吸血鬼这一种族与人类千年来的纠葛,中国电影《捉妖记》讲述的是人类与妖之间的爱恨纠葛。诸如此类的魔幻与奇幻影片都是在地球范围内开展的探索,其荒诞与魔幻色彩都与人类文明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但《九层妖塔》搭建的是一种新的文明联系——外星探索,虽然在构建上并不是很成功,但已经有了宏大的宇宙意识。
华语电影在“文以载道”传统的影响下,有着饱满的观念意识,华语奇幻电影从不缺乏丰富多义的共生意象。电影展现的共生意象往往需要缜密的逻辑和扎实的细节进行填充和完善,如此才能使角色和剧情更饱满。九层妖塔本身就是构建两个世界变化的重要工具或边界,而遗憾的是,电影的叙事并未在“第二世界”的两个物种的关联上多下功夫,也没有用相当的情节去展现鬼族的特征以及他们的生存环境。shirley 杨的“黑化”,逻辑不够通顺,对前因后果的描述不够清晰,又如胡八一的使命感到底是因何而来,他的行动是何种非去不可的原因在驱使,仅是和杨萍浅浅的感情线并不足以支撑胡八一强大的信念感。再如,那些袭击科考队员的“怪兽”和密道中的各种“鬼族”生物,他们的来源并没有更为坚定而庞大的世界观作支撑。这些都属于共生意象,由于细节的欠缺,电影所展现的共生矛盾本应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与情感体验没有被很好地构建。电影《九层妖塔》营造的共生关系不够明确,前因后果衔接不够自然,但其共生观念意识的构建,未尝不是一种新的思路。
电影被看作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奇幻电影的本质就是还原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拟态,它作为一种超真实世界的载体,有着自律的文化、文明以及生活方式,同样也存在与现实相衔接的矛盾冲突。奇幻电影营造的共生矛盾,实际都是反映人自身的欲望纠缠、道德焦虑以及认同困境,以人与人、人与妖、不同种族甚至不同世界的共生关系的矛盾冲突,来展现现实中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以及人与自身的对抗。电影《九层妖塔》吸取容纳后现代文化,构架了一个奇幻的不成熟的“第二世界”,在这个设定下产生的矛盾危机不只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中,而是上升到了一个更加宏大的空间,即宇宙空间里。电影中矛盾冲突的解决关乎整个宇宙的运行规则,有着宏大的意义与价值,看似玄幻又虚无缥缈,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但折射出的是中国人强大的宇宙观念。西部电影《九层妖塔》对奇幻共生空间构建的探索,不仅是对奇幻电影类型的探索,还丰富了西部电影的部类,探索了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