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时空呈现对电影叙事的影响——以今敏导演电影为例

□党文星

电影作为一门囊括且重视“再现”与“表现”的综合性艺术，对时空转换有种类繁多的表现方式。时空的有意选择、压缩拓展，都影响着电影的戏剧化冲突表达、角色心理环境描绘以及主题要诣的呈现。时空的架构越来越成为电影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目的在于分析今敏的时空架构风格及其特色，并联系时代语境分析特殊的时空视域表达，为中国动画电影发展提供借鉴。

时间和空间对电影的叙事推动、主题表达、气氛烘托等都具有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时空跳跃性也是电影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典型特点。纵观今敏的动画，最大的特点就是制造虚拟梦境，并以潜移默化的方式穿插现实与虚幻。此外，今敏在推进电影情节发展的过程中，也刻意跳出经典时空架构的套路，通过虚拟与现实的时空并置、时空交错等方式，综合运用套层性叙事、主题并置性叙事、环形结构叙事等形式，极大增强了影片的鲜明特性。今敏偏爱模糊时空界限的表现方式，加之他对时空转换契机掌控的超凡意识，构成了别具一格的影像风格。

一、时空建构反映角色心理状态

龙迪勇老师在著作《空间叙事研究》中提出“时间艺术”的空间维度和“空间艺术”的时间维度这相互联系、相互依托的观点，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中比较全面地把握研究对象。由这个观点出发，我们可以从今敏作品空间的变换切入。主题的选择导致空间的转化大多以封闭空间和半封闭空间为主。纵观的今敏影片,空间不仅仅是人物行动的场域，同时有极强的时间流动性。

（一）封闭空间中时间“倒带”

封闭空间，是指相对独立存在于外界的，有一定限制因素的独立空间。处于这一逼仄狭小空间环境下的角色视线、行动都受到局限，甚至连视野都被遮挡，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角色会被动处于一种未知的危险环境中。封闭性空间无疑会带给观众压抑的体验，但在这样狭小的封闭空间内，危机来临时恐惧在封闭空间中蔓延让人无处躲藏，快节奏的剪辑导致时间的加速，在大大增加了不可预知的紧迫悬念的同时，也激化了情节的戏剧性冲突。

以《红辣椒》中粉川警官梦境里作为封闭空间的电影院为例，观众和粉川若想找到杀死粉川挚友的真凶，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在影院这一狭窄昏暗的封闭空间内反复观看粉川的人生倒带，使时间延宕漫长。循环嵌套的画面也使真相一层层浮出水面。今敏也以此牢牢把控观众的视觉注意——在相对狭小的空间，以行云流水的剪辑方式循环时间流动，使情节叙事层层展开，聚焦作者想要表达的主观意图。处于这样一个封闭空间中，人们内在恐惧无限放大，而置身其中的主人公也往往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暴露“异化”征兆：精神崩溃，意识错乱，更甚者会涌现暴力倾向。

（二）半封闭空间限时“跑酷”

半封闭空间较之封闭空间相对开放，或许是透过玻璃让主角和观众知晓外界的危险近在眼前。《红辣椒》的故事发展在于一个又一个梦境的串联，梦境随着时间推移，诸多梦境嵌套组合成了“列车式”的半封闭空间。在影片中，今敏先安排红辣椒和博士驱车穿越雨中昏黄光芒的隧道，带着找到真凶的释然奔赴董事长居所，紧接着用异化的董事长告诉观众：红辣椒一直未从半封闭式的梦境中醒来。剧情节奏在空间置换的推动中急转直下——明亮充满生机的庄园突然变成充满灾难的无尽幻想空间，接连不断的梦境空间中存在巨大的悬念。每每在逃入新的梦境空间时，红辣椒不断变幻造型，从孙悟空到匹诺曹，再到美人鱼，在半封闭空间中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寻求一线生机。

由于病毒入侵，DCmini 装置无法强制停止，如果红辣椒没有在一定的时间内醒来，就会被梦境吞噬，这无疑是一种“梦境跑酷”。博士和观众都陷入了焦灼却无能为力的状态。这样的情节段落设置，使时空的流动变得不可预知，多重情感相互递进碰撞，带来的是不安焦虑情绪的叠加，爆发的是较之封闭空间更加持续突出的紧张感与速度感，给予观众神经紧绷的半封闭空间逃脱体验。

二、时空选择体现时代精神特质

借用周安平老师《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漫谈》中提出的概念：“人的精神空间性是指人的思想意识具有私密性，因外界难以侵入而形成封闭的空间，是故‘我思故我在’社会关系作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空间的角度看，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关系，或表现为相互排斥的关系，或表现为相互重叠的关系。相互排斥的是私人空间，又可曰为私人领域，相互重叠的则是公共空间，又可曰为公共领域。”

基于以上理论，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架构在今敏电影创作中别出心裁，他巧妙设置公开化的私人空间（网络空间）和界限化的公共空间（梦境空间），也正是这样巧妙的架构使日本的刻板印象被逐一瓦解，为世界展现现代化的日本风貌。今敏作为电影创作者，聚焦的是日本的时代变革、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经济探索交互产生的矛盾，聚焦电影人物所处空间，以小见大，凸显变革下日本兴起的时代精神。

（一）透明公开的私人空间

以《未麻的部屋》为例，今敏从未麻的房间着手，本来就不够宽裕的单身公寓，处处堆放着玩具公仔、杂志写真、衣物化妆品等，与此同时，针对未麻的网络暴力和变态窥视都发生在她作为私人空间的封闭房间中。这个房间看似安全，但是外界对未麻的伤害还是可以轻易入侵这里，封闭空间压缩了主人公的可活动范围，但无法阻止外界对未麻的虎视眈眈。传真机中狂热粉丝邮寄的恐吓消息、网络上进行的人肉直播无孔不入。今敏是借此透视网络充斥我们日常生活的当下，人们面临信息泄露与隐私透明的困境。未麻狭小拥挤房间中占地不小的水族箱——这里运用空间组合的方式，借由水族箱里未麻注视下的金鱼意象(影片中出现两次未麻透过水族箱窥视其中金鱼的镜头)，也表明现代网络成为禁锢女性的“水族箱”，却对外界的窥视完全透明开放。

区别于日本导演们平缓从容地进行表述，今敏突出以空间塑造女性生活环境，借由缸中金鱼、蝴蝶标本等意象来表现女性的困境。她们被迫与外界隔离，承受着外界单方面的窥视，但是又在挣扎中反击压迫，对抗命运。今敏的电影不仅对女性电影的空间美学进行了丰富，更是对女性主义觉醒意识的描绘。

（二）设置界限的公共空间

区别于如童话一般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东京教父》，今敏在《红辣椒》中透过对梦境、对社会现状的剖析，则更加直白辛辣：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模糊之后，暴露出自私冷漠的人欲念，导致社会急速进入一个无秩序的混乱空间。人们的人性和道德意识沦丧之后,动物本性在崩溃的社会秩序中显现,阴暗面主导的人开始异化为“非人”——贪图地位的人偶前仆后继想爬上“王座”；爱慕金钱的人变身为黄金铸就的招财猫；长出手机头部的偷窥狂等，权力的争夺和使用、人性的黑暗以及社会的矛盾和冲突都在这个时间概念混沌的梦境空间中缓缓地呈现出来。今敏更是运用富有深意的场景设计，巧妙地将空间二分，一边是围观的群众，一边是将自身欲望具象化，加入游行队伍的梦境病毒患者。这样截然对立的空间表现，构成了人文主义缺失下冷漠混乱的社会图景，以此告诫观众，对人类社会而言，可怕的其实并非“梦境病毒”，而是人性的泯灭和道德的沦丧。

三、时空流转联系社会景观风貌

（一）贯穿古今的本土化空间

今敏的影片空间包括想象空间和虚构空间在内，大多都选择建立在日本本土景观之上。《东京教父》以日本东京为叙事地点，让观众跟随主人公的步伐，穿梭在东京的大街小巷，其中大量展现了东京的本土化空间：街道、公园、建筑、广告牌、电车等。今敏的影片使用这种空间选择,将本土化空间作为一种媒介，加之贯穿古今的时间演进，向观众强化一种置身日本本土的心理意识，使故事的发生展开都打上“日本特有”的浓厚标签，而不是简单作为电影的叙事背景。

《千年女优》中女主角千代子进行时空穿梭的场景，都基本穿梭日本著名本土电影画面与情节之中，最著名的就是作为公主穿越进黑泽明《蜘蛛巢城》经典片段。这样突出的本土化的空间能够在呼唤日本观众地域认同感，凸显日本地域特色的同时，将本土的标志性文化作为一种符号向世界输出，引发世界语境之下的广泛关注、讨论和认同。这与迪士尼经典“王子公主”“城堡庄园”主题设置，以及中国诸多动画电影采用“本土神话”“中式园林”框架建构，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旨在向世界输出本土文化，传达民族自信。

正因为今敏将影片背景大多建立在日本本土空间，所以日本本土观众在观影时，才更加能够设身处地将自己与片中人物共情,对主人公的悲伤与欢乐感同身受。

（二）预言未来的梦境空间

电影史上有诸多描绘梦境的电影，突出的类型之一是以梦境搭建追忆往昔的桥梁，如英格玛·伯格曼代表作《野草莓》，主人公伊萨克在追溯过往的旅途中不断审视自身，表达人类对无法挽留时光的眷恋，以及直面衰老的焦虑、迫近死亡的恐惧。另一种突出类型则是借由人类对梦境存在补偿心理，反映人类受困于梦境，精神扭曲的遭遇。以大卫·林奇的电影《穆赫兰道》为例，主人公在现实中不被看好，她无法实现的愿望只能在亦真亦幻的梦境中得以实现。

谈到今敏对梦境空间的大胆实验，就不得不分析他在电影《红辣椒》中设计的梦境病毒大游行。今敏绘制了一幅巨型浮世绘，将人们基于当下的困顿与对未来的畅想，压缩融合进了怪诞恢宏的梦境空间。这时今敏对梦境空间的刻画，就不仅仅是对自我、对存在以及外部世界存在之间关系的探索，更是对现代人自身以及整个社会的深刻透视以及对未来的预言。与此同时，今敏通过大胆绚丽的色彩运用、混乱离奇的扭曲幻想、怪异诡谲的象征物组合，使观众沉浸在今敏创造的“白日梦”空间中，将梦境这一抽象空间具象化，将本来有序流动的时间混乱化，将这样杂糅的时空融合交汇成一个完整的叙事体系，进而将电影的主题、思想、内涵呈现出来。

今敏巧思架构的跨时空段落渗透在他电影画面的每一个角落，独特的叙事风格使他的作品在许多同类型动画电影中脱颖而出。今敏对动画电影深度开拓，深刻剖析了当今社会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同时也向世界传递着极富今敏式浪漫的日本文化精神，他的作品真正达到了理性和感性的交织融合。不断拓展内涵的广度与深度，让今敏的作品不仅仅是儿童的“梦幻城堡”，而是真正进入了成年人的观影市场。

反观自身，中国面向成年人的动画电影相对来说仍有待发展，虽然2015 年的《大圣归来》开启了中国动画电影新的纪元,且近年来上映的《大鱼海棠》《大护法》《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缘起》《杨戬》等优秀动画电影层出不穷，但动画电影的整体态势呈现后继无力的情况，逐渐囿于表面主题，落入“神话故事人设+未来科幻元素+爱情/亲情主题”的俗套之中。中国先于日本发展动画，但是低迷市场让我们不禁反思：如何能让中国动画电影有新的突破？怎样才能建立受众面更广的动画电影制作体系？在笔者看来，今敏的成功是具有借鉴意义的，中国的动画电影应该更加注重与发展自身独特的影像表达，只有不断创新与深耕，才能面向世界，展现中国独有的精神风貌与丰饶的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