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世奇
一
“该发给学生的助研经费一定要发到位,导师们谁都不差那点钱, 但对学生来说那是生活费!克扣学生的吃饭钱,成什么人了呢?一旦被发现,我这个院长第一个不答应! ”老黄在台上掷地有声地讲出这番话,周围丁老师、孙老师、马老师的学生都看着我们几个嘻嘻地笑, 而我们几个低着头,不与其他师门的同学目光相接。是的,我们就是黄院长的学生,我们从来没收到过来自导师的哪怕一分钱的助研费,不仅如此……
典礼结束了,大家一窝蜂往外走,孙老师的硕士生刘子丹凑在我耳边说:“赶紧去跟黄老板讨要你这一年多的助研费! 看他说得那么义正词严……”“滚!”我低吼一声,他做个鬼脸,这才不言语了。
其实我是能理解刘子丹的。 老黄与院里大多数博导都不睦, 他曾当着我们一群学生的面问孙老师:“下周北京的会你去不去?”孙老师不明就里:“什么会?我没收到通知啊。”老黄仰起下巴:“我猜清华也不会请你。”孙老师气得白胡子翘翘的。就老黄这做派,我要是孙老师学生我也想削他。
四十层高的教研楼像怪物一般伫立在校园里,阳光下窗玻璃直晃人的眼。人居环境与建筑工程学院在第三十三、三十四层。 回到教研室,才打开电脑一小会儿,手机响,是老黄的信息:“去童晓桐那儿拿钥匙, 打开我办公室的门,办公桌上有一个优盘, 拿到后马上送到北京东路三十号省建科院五号楼三〇三室来,要快! ”看得我一抖,赶紧联系博士师姐童晓桐,去老黄办公室拿了优盘,坐电梯下楼,刚出电梯,老黄的电话又来了:“找到优盘没? 到哪儿了? ”“找到了,快到校门口了。 ”“要快! 马上打辆车来! ”
挂了电话,我跑步到校门口打了辆车,一路催着司机开快点,到了省建科院,我向门卫问明五号楼的位置,这中间老黄又来电话催了一次。我不敢怠慢,一路狂奔着到五号楼三〇三室,极轻地敲门,无人应,但发现门没锁,我把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正在开一个会。 老黄正盯着门口呢,看见我,出来取走了优盘、关上了门。我这才喘着气,去找电梯下楼。
坐在返程的公交车上,我在心里喃喃地骂:“又让老子打车!也不给报销!讲课稿和PPT 我是看着童晓桐帮你做的, 结果你连带个优盘都不记得,这知名学者也忒好当了!之前做实验都让老子垫了小两万块钱了,到现在提也不提,装死! ”但是转念一想,和宝华相比,我还算幸运的。宝华姓窦,彝族人,家在大凉山里,人特别老实厚道。 老黄知道他没钱,所以做项目垫钱、打车送东西这类事从来不找他。 他找宝华干另一些事,比如平时出差总带上宝华贴身服侍。比如我们入学近两年来, 他要求宝华每周末去他家打扫一次卫生,他家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清洁不用钟点工,全靠宝华。又比如去年他晚上跑步被车撞折了腿,三个多月腿不能动,起居、开会、去医院换药,全是宝华伺候的。 老黄早年和老婆离了婚,一直就没再婚,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 他家离学校不近, 那段时间宝华跟上班似的,天不亮就起床坐车去他家,晚上伺候他睡下了才回宿舍,课不用说是没法上了,甚至很多时候太晚没公交车了就住在他家, 到头来老黄连公交车票钱都没给过宝华。也亏了是宝华,我们替他不平,他虽然眼神委顿,可末了居然强笑着说没事。
第二天做实验,中间应变片又没了,我连忙往厕所藏,可还是晚了一步,老黄说:“储楠你先买两千块钱的,回头拿票来报。 ”我只能说:“好的,黄老师。 ”抬头遇见宝华和另一个同门吴鑫同情的目光。
眼看中午十二点了,老黄说:“最近辛苦,今天我请大家下馆子! 去把我名下所有的在校硕博研究生叫上一起!”我们三个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拿出手机给其他年级的同门打电话时,趁老黄不备,我和宝华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要知道,以往大伙给他干活,每到了饭点,老黄总是丢下一句话:“别忙了,先吃饭吧。 ”然后就自己一溜烟下楼,半分钟后,楼下就响起他那辆汽车发动的声音。入门两年来,学生们以老师生日、中秋节、教师节等各种理由每年宴请他无数次,而记忆中这是老黄第一次请我们吃饭。
吃饭的地点选在学校后门巷子里的一家苍蝇馆子——老黄定的,难为他一个博导、学院院长、年入千万的建筑公司老总,居然准确说出了这家苍蝇馆子的名字“达县人家”。 人很快聚齐了,在校硕博研究生一共十三个人,万绿丛中一点红,一帮大小伙子,再加上美丽的博士大师姐童晓桐,大家都忍着不流露出诧异的表情。老黄指指墙上的“达县人家”招牌,对宝华说:“你们川菜。”宝华不自在地笑笑。老黄一边点菜,一边自言自语:“这年头,素菜才健康,荤菜都不受欢迎了。”我看一眼宝华,两人心照不宣:对黄门的人来说,荤菜还是很受欢迎的。别的师门做实验都请瓦工,老黄却从来记不得请,搅砂浆、砌砖墙这些事都是我们自己上, 做完实验大家互相看看都是一头一脸一身的灰, 活像一群建筑工人;饮食习惯也与建筑工地上趋同,恨不得连早餐都大块吃肉,不然搬不动砖。
菜上来,满眼青绿:全是什么香菇菜心、手撕包菜、芹菜炒香干、青椒土豆丝之类的,如果撤下那个有点肉末的蚂蚁上树, 整桌菜请回民来吃都不犯忌讳。老黄挥舞着胳膊招呼人,那气势,活像在请人吃满汉全席。大家都不敢怎么动筷子:一桌子十四个人,其中十二个大小伙子,可桌上统共就只有十个菜。饶是省着吃,盘子还是很快见了底, 只剩下一两个盘子里有两根青菜、五六根细细的土豆丝。 好个老黄,愣是一个劲儿把圆桌中间的玻璃转盘转得飞快, 嘴上不住说:“吃菜,大家吃菜。”学生们头也不敢抬,怕看见那两根青菜、五六根土豆丝尴尬。气氛实在有点诡异了。 老黄终于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没菜了是吧。那再加两个吧。”菜单拿上来,老黄又自语:“再点两个下饭菜。 ”两个菜上来,果然很下饭——两盘一模一样的醋熘土豆丝。 大家都很配合, 赶紧就着这土豆丝把碗里的米饭扒光了。 出门前,大伙整齐地说:“谢谢黄老师!让黄老师破费了! ”
进了校门,只有我和宝华两个人的时候,我俩对看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我说:“饿死了。走,食堂吃饭去!我请你吃红烧肘子!”宝华说:“别呀,还是吃素点健康。”“哈哈哈哈!”我以为宝华也学坏了,调侃老黄呢,没想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建议去十食堂吃冒菜,我笑得更淫荡了。
宝华长得算得上玉树临风, 虽然皮肤略黑了点,但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有女孩子一般的纤秀和灵气。十食堂卖冒菜的是个小姑娘,年纪看上去比我们还小,粉粉嫩嫩、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对宝华非常好,每次都给他的分量特别足,还记得他不吃香菜和大蒜,芝麻酱也少放,为这事我没少开宝华玩笑。
到了十食堂,这个点都快打烊了,自然没什么人,圆脸小姑娘对宝华笑得特别温柔,给他的分量至少是给我的一点三倍, 我少不得又添油加醋地打趣宝华,搞得他又笑又窘。
二
周一是我们去省建科院实习的第一天。 实习不是研究生计划要求的,也不是老黄安排的,是我们自己安排的。宝华是想挣点钱,除生活开销外,最好能有余钱寄给家里。黄门的人也是倒了血霉,别人都有助研经费,生活费基本没有压力的,但我们的就被老黄克扣了,从来没见过助研费这笔钱长啥样。 宝华因为还要跟家里人伸手,觉得特别对不住大凉山的父母。虽然我家里不在乎那点生活费, 但我实在不想日复一日当免费劳动力,给老黄的公司做项目了,何况还要贴钱做项目。跟老黄提出想去实习的时候,本以为他会反对,没想到他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省建科院平台高,我们去那里,他来安排。 搞得我和宝华受宠若惊的, 一度都觉得以前对他的种种嘲讽和怨恨是错怪他了, 甚至连他截留我们助研费的事都觉得情有可原了。 毕竟像这一次,他还是对学生不错的嘛。
我俩的实习岗位被安排在加固一部, 部门主任亲自接待我们。部门一共七个人,主任比我们大不了太多, 聊起来居然在我们学院另一个导师名下读在职博士,是我们学长,瞬间觉得亲切很多。 主任说,他正在写论文,借了学校图书馆一批书,马上就要超期,想请我们晚上回校时帮他还掉再借出来,明天早上带给他。 宝华说:“我中午就回学校给主任办好。 ”主任说:“不用不用。晚上办好,明天带来就行。”结果,午饭后宝华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主任那袋书。下午三点上班时,宝华汗涔涔地赶回来了,主任的书已经重新借过了。 主任自然对着宝华道谢不已。 怎么说呢,这事要发生在别人身上,我肯定会觉得这孙子拍领导马屁拍得太恶心, 但发生在宝华身上,我只能说我这兄弟还是太过老实,不懂得人性有贪婪的一面, 你努力想做到十二分好的样子,可能会激发起坏人驾驭你、欺辱你的恶意。即便不是坏人,人家对你的期望值也已经被你自己抬高了,后面你还能拿什么来满足?
主任要我和宝华分别校对同一份加固报告, 主要是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格式错误之类的。 十页纸的稿子,我用了半个小时交稿了,发现了两处错误。宝华看了快两个小时,主任都等急了,结果他比我多发现一处错误。做别的事情也是这样,宝华总比我认真谨慎,但是用时也比我多好几倍。
到了周四,吃午饭的时候主任说:“储楠、宝华,你俩觉得我们院怎么样? ”我赶紧说:“特别好。尤其是跟着您,我们每天都能学到不少新东西。”宝华也附和:“特别好,特别好。”主任看着宝华笑:“好在哪儿啊?具体说说看。”宝华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伙食特别好。”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主任也是一脸意外。宝华接着说:“院食堂免费供应自助午餐, 四荤四素, 另外有汤有点心,还有水果、酸奶,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主任点点头,表情兴味盎然:“还有呢?我们单位不会就饭好这一个优点吧?”宝华又说:“实习待遇挺好的。 ”主任说:“惭愧惭愧,每月两千块钱,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工资,与你们的付出不够对等, 与咱们A 大研究生的身价也不匹配。但这是院里的规定,我也爱莫能助,对不住你们了。 ”宝华急得都结巴了:“不不不,主、主任,待遇挺好的了,真的。 如果我回我们县城,想找一个这种伙食标准、这种待遇的实习岗位,根本找不到。 真的。 ”我笑起来,主任也笑起来。
下午我去财务问, 实习工资会以何种形式发给我们,正式员工都是打到建行卡里,我们需要办建行卡吗。 财务小姐姐眨巴着戴了美瞳和假睫毛的大眼睛, 诧异地说:“啊? 你们不知道啊? 黄教授要求把你俩的实习工资都打进他给的账户里。 ”我强撑着脸上的笑容,对小姐姐说了“谢谢”,其实胸口堵得慌,暗暗骂“这个死不要脸的,雁过拔毛”。下班后等走出建科院大门,等公交车的时候,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宝华,那一瞬宝华眼里的光都暗淡下去了。我才想到,这两千块钱,对宝华也许真是一笔大钱。
“我有一个办法, 咱们把这个实习岗位辞了,自己去找公司实习。 我不信老黄是如来佛,全城的公司他都能一手遮天。”“这样不好吧。黄老师该生气了。 ”“嘿,他都这么不要脸了,你还管他生气不生气? ”宝华低头不说话,不过我知道我是没法说服他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知道反抗。 当天晚上我就在网上找其他的实习公司。 第二天,托宝华给我向建科院请病假,等去了新的实习公司上班, 再托宝华给建科院那个主任递交了辞职报告。 然后我给老黄打了个电话, 报告了换实习单位的事, 老黄当然不高兴,很不耐烦地说:“换实习单位可以,但按照规定,你们所有的实习收入,全部归导师课题组所有! ”没等我说一句“好的”,那边就挂了电话。
周五晚上,我去女友妖妖的学校找她。“妖妖”是我给她起的名字。我俩先照例在她学校周边的快捷酒店开了房,腻歪了一会儿,我就告诉她, 老黄又让我买应变片了, 得再借我两千块钱。 妖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好了几年了,但开始在外面开房还是读研以后的事。 读研后她导师给她介绍到他们本校国际交流学院教对外汉语,本来是想让她多一份社会工作经历,结果她的课越带越多,收入相当于一个全职的白领,比我有钱多了。 看看人家的导师, 一心为学生着想, 再看看老黄……妖妖似笑非笑:“第五个两千元了。男人老跟女朋友借钱可不是好事,话说你不会是‘拆白党’吧,骗财骗色?”“我只骗色不骗财,借的钱要还不上将来以身相许。 ”
三
周日傍晚,从妖妖学校回来,我拿了她转给我的钱买了应变片送到实验室, 回来走在校园里, 突然看见宝华牵着一个女孩子, 走在我前面。 这可是大发现, 我不动声色走到马路另一边, 想从侧面看看那女孩的脸。 还真被我看见了,十食堂卖冒菜的女孩!老天!我那是乱开玩笑,你们居然当真的!只见宝华一脸被宠爱的幸福,那女孩反倒比他大方得多,有说有笑的,显然她在主导着两个人的相处。
我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 默默地从岔路回宿舍去了。
宝华果然到楼门快上锁时才回来。 他脸上的表情已然控制过了,但一张脸因兴奋而发红,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快乐的气息。 我等他洗漱了、上了床,才严肃地问他:“宝华,我看见你和那个卖冒菜的女的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宝华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楠、楠哥,你都看到了?刚开始,真的。今天第一次正式相处。”我继续严肃地说:“宝华,论理呢,我不该说这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道理我懂。 但是,既然你拿我当哥,我也拿你当兄弟,这话我必须得说,你一个985 大学的正牌研究生,找一个卖冒菜的女的,初中都没毕业呢吧,你不觉得亏吗?不要说同学面前拿不拿得出手了, 将来你找工作、生活、子女教育,她都会拖累你的。 长期来看,两个层次悬殊的人也很难保持共同语言。你恨我也罢,告诉那个女的也罢,作为哥们儿,我必须得提醒你。 你再冷静想想。 ”
宝华眼里溢满了感激:“楠哥, 你肯说这样的话,是真心为我好,我都明白。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 你本来就是大城市的人,你和我嫂子,你们是同一个阶层的人。我从大山里走出来,我父母这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在这座大城市里,我有的只是咱们即将拿到手的那张硕士文凭。 这所大学的女生本来就金贵,没有谁会看上我,就算有人能看上我,我也怯得慌啊。 只有阿花,她崇拜我,和她在一起我是最畅快、最踏实的。”他的话完全在我原先的逻辑之外, 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勉为其难地劝:“宝华,这是不对的。你没有理由为你的出身自卑,更不该让这种自卑影响你的择偶观, 不然会害了你一辈子的。”“楠哥,我谢谢你。在我们老家,男人养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何况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畅快吗?和阿花在一起,我是畅快的,这就够了。谢谢楠哥把我当兄弟。”他的眸底一片澄澈。我才反应过来, 这种事别人越反对, 当事人只会越坚持,亲爹妈都管不了,于是我一边长叹一声:“你想清楚,不后悔就好。”一边随手关了灯,宿舍陷入黑暗, 只有外面的一点微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 我很快睡熟了。
宝华从此过上了甜蜜的恋爱生活。 宝华爱踢球,阿花攒钱给他买了一身球衣,白衣红裤,宝华就老穿着。也真亏他,周一到周五去建科院无偿上班,周末去导师家做清洁工,这中间要抽时间看书学习,每天晚上还要出去谈恋爱,可是小伙子居然越来越精神,红光满面的。我本想说“看来冒菜养人”,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说。阿花的确把宝华当宝贝,自从开始谈恋爱,宝华的衣服鞋袜都是送去给阿花手洗。 宝华喜滋滋地说:“她要求的。我要自己洗她会生气。她说这不是大老爷们儿该干的事。”我想起妖妖总是以碰了冷水来例假会肚子疼为由, 逼我把她的衣服都带回我们学校洗, 搞得我们宿舍阳台上常年都晾着女孩的连衣裙、半身裙,花花绿绿的万国旗一般,让我总被来串门的同学们调侃,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宝华像是也想到这一层了, 连忙说:“下次你和嫂子的衣服也给阿花洗好了,山里妹子从小做惯了的,这对她根本不算事! ” 我吓得连忙摆手:“不敢劳动! 不敢劳动! ”宝华还要坚持,我坚决谢绝。
春天来了,校园里到处是花,高处、低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蜜蜂和蝴蝶忙着采花,我们忙着谈恋爱。 这个周五,妖妖来我们学校找我,我们学校周围也有很多快捷酒店。自读研以后,妖妖比我有钱,开房的钱一般都是她出,说起来这女友也算无可挑剔了,当然我不能拿她跟阿花比。这周她来找我,还有一件大事商议,她的例假推迟十来天了。 这可真是件大事,虽然某些忘情的时刻我管妖妖叫“娃他妈”,但那只是为了表达一种极致的亲密, 并不代表我真的想当爹,至少现在不想。所以自她跟我说了这个事,我就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展不开了。 妖妖倒比我冷静,说第二天上午去医院化个验,一大早去,因为听说很多化验要求空腹、晨尿。
两人正愁眉苦脸地在校园里转, 身后有人拍我肩膀, 一回头是我大师姐童晓桐还有大师姐夫。 大师姐人长得漂亮,学问也漂亮,在女生比熊猫还珍贵的人居环境与建筑工程学院,她的学问漂亮到可以帮导师写论文、 以导师的名义在国内外大刊上发表, 导师的项目都是她带着师弟们在做。别人毕不了业是因为学问差,她毕不了业是因为学问太好。在我们心目中,这个师姐就相当于副导师。 对师姐夫我们也是服气的,他是本校材料系的博士生,长得像男模,身高有一米八五以上, 两人走在哪里都是人间风景。师姐夫还爱屋及乌,对我们都特和气。因为这样,我们也就不怪罪他跨系掳走“院花”师姐了。
师姐看着我和妖妖说:“我们明天出发去北山野营,储楠不是一直嚷着想去吗? 这次一起?咱们两顶帐篷, 你俩记得穿冲锋衣、 户外鞋就行,食物、水还有装备我们准备。 ”我看了看妖妖,两人一齐摇头。师姐诧异地看看我们:“你们这些小毛孩子怎么回事,敢情都是叶公好龙啊。过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师姐夫拉一拉她的手:“算了,人家两人说不定有事呢。还有下次,还有下次。 ”说着牵着师姐走了,留下我和妖妖在路边上,互相看着,两脸丧气。
第二天起个大早到医院挂了号排队, 临了医生就开了一条六块钱的早孕试纸给妖妖,一测,一条线,没事。妖妖还是不敢相信,年轻男医生淡然地解释:“不会错,怀孕和没怀,指标相差几千倍呢,怎么可能错。”我和妖妖互相看一眼,狂喜,手牵手跑出去吃火锅。等锅底开的时候妖妖说:“原来世上还有早孕试纸这种神器, 下次不用上医院了。 啊呸,没有下次了,一次都吓死了。 ”我说:“是啊,早知道就跟师姐他们去北山野营了,我给你看过师姐在北山拍的照片没?仙境似的。师姐被老黄榨得太狠,幸好有北山这样的地方让她时不时去透口气,不然能抑郁了。 ”
周二下午我从实习的公司回来, 才走到校门口就接到宝华的电话:“快到教研室来, 师门出事了。”说完就挂了。我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好,撒腿就往教研楼跑。到了教研室,看见一众同门都站着,个个表情沉重。我努力挤出个笑容:“都怎么啦?如丧考妣似的。”心里想着,如果黄门的“考”丧了,我们今晚应该去吃火锅才对。没人回答我。 然后宝华哭兮兮地看着我说:“大师姐和师姐夫周末去北山野营,被泥石流卷走了,今天上午才找着。”吴鑫接着低声说:“材料系的人去确认过了,是他俩。 保卫处通知的我们,老黄没接电话,到现在还不知道呢。”我一下子有点蒙,像电影海报上走下来的女主一般的师姐童晓桐,学术强得像小导师一样的师姐童晓桐,爱护师弟像爱护亲弟弟一样的师姐童晓桐, 还有那帅帅的师姐夫,就这么,死了?!
宝华摇摇我的胳膊:“黄老师还不知道呢,你打个电话给他吧。 ”我机械地摸出手机,拨通了老黄的电话, 老黄还是他那一贯不耐烦的语气:“什么事?”“黄老师,童晓桐师姐周末去北山露营,被泥石流卷走……去世了,学校保卫处已经确认了。 ” 电话那边老黄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啊?那我的项目怎么办呢?”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并不是之后,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从头冰冷到脚,老黄再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默默地挂了电话。
大师姐的追悼会三天后举行。感谢入殓师,师姐的脸十分干净、安详。她躺在白色的百合丛中, 几乎和生前一样娇美, 但我知道那只是假象,如果伸出手来触碰她那花瓣一般的脸,就会发现她已经冰冷、僵硬,如同一具蜡像了。 师姐的父母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哭得十分克制,但是师姐的妈妈最终还是晕倒在当场。 可怜师姐的爸爸本来已经悲不自胜, 此刻却还要强自挺起支离的瘦脊梁以抚慰老妻,真是人间惨剧。
黄门的人全都到了, 老黄也一身黑衣地出席了,很尽心地致了悼词,把大师姐夸得天上少有人间无双,说到动情处甚至有点哽咽。不知同门们怎么想,反正我完全不为所动,脑子里始终回响着他听到这事后说的第一句话, 那才是本能反应。也许是我想多了,总觉得那天老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后来我告诉妖妖,她也说是我自作多情。 想想也是,老黄什么人啊,也许他根本没觉得他那个本能反应有什么不妥呢。
至于那句“我的项目怎么办呢”,除了妖妖外,我再没告诉任何人。 我是真心觉得冷,觉得怕。 这不是一般的兔死狐悲,生死只在一线间,如果不是妖妖的例假, 那天我们九成九会跟着大师姐去露营, 那么事后老黄会怎么评论我的死?“那以后买器材谁垫钱呢? ”会是这句吗?
日子照常进行。老黄有一次见我们,又说了一次“实习收入归导师课题组”的话,还特地看了看我,我装傻充愣,他也只有干瞪眼,不过后来又打电话让我买了一次器材, 我又跟妖妖借了两千元,妖妖说现在我以身相许都不够还了,要当牛做马才行。 宝华仍然在省建科院勤勤恳恳地实习,每月工资直接划到老黄账上,亏他也能忍。
四
有一晚宝华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自从大师姐的事后,我一直挺低落的,也懒得多问。 人家和小女朋友出去喝酒助兴也是正常的, 都成年人了不是吗。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宝华每天都带着酒气回来,这就不对了。我等他准备钻进被窝的时候问他:“宝华,怎么回事?看这脸色也不像和阿花好好地撸串喝的,这是怎么了?阿花和你闹别扭了?老黄给你小鞋穿了?不能啊,师门里老黄对你最好。论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其他人加起来也没有你一半多。 ” 宝华竭力保持脸色正常,太阳穴那里的筋一跳一跳的。我不依不饶地说:“别装了。 你瞒不过楠哥。 ”
宝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和阿花,分手了。”“啊?这又是哪一出?”“黄老师不知怎么知道了,要我和阿花分手。我本来已经决定听他的,准备等毕业后再回来找阿花。 可是,黄老师不放心,居然让总务处命令阿花的老板辞了她,总务处还通知了她父母,她爸从东莞来,把她带过去打工了,原来的手机号码也都停机了。 ”说着眼角竟晶莹起来。 我俩各自别过脸去。
我当然觉得这事老黄手伸得太长了, 做得也太过分了。假如他敢这么拆散我和妖妖,我杀他的心都能起。 但, 阿花怎么能与妖妖相提并论,我暗暗地觉得,这事对宝华也不是坏事。 毕竟,宝华这么跟个“冒菜西施”出双入对,人居环境与建筑工程学院的同学背后那揶揄的表情,连我看了都不是滋味。 我想,今后宝华以A 大硕士的身份,到大街上去闭着眼睛撞一个,也绝对要比阿花强。 于是我很浑蛋地跟宝华说了几句“大丈夫何患无妻”“缘分不可强求”之类的废话,就劝他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呢。
蒙眬中, 我感觉宝华一直靠床头坐着没有睡,好像还叹息着说了句“活着真没意思啊”,我勉强“嗯”了一声,便沉入黑甜的梦乡。
一晃又到了九月开学季, 对于我们这个专业来说, 毕业论文基本就是整理之前做实验的数据,并不特别难;进入研三,主要是进入了找工作的季节。 我的工作是母上大人早就联系好的——回家, 在省建设厅直属的一家设计院工作。 妖妖也迅速在我们本市的一所高校找到了个做行政的岗位。
让人不放心的是宝华,自从阿花的事以后,他虽然不至于夜夜酗酒, 但脸上也看不到什么笑容了。 除非他察觉到你在看他, 他才会对你笑,笑得那个勉强,还不如哭呢。进入招聘季,看看他投的那些个单位就憋气, 全是县城的什么房地产公司之类,连个地级市的单位都没有,当然了, 这些单位都争先恐后地给他发来了offer(录取通知书), 宝华现在踟蹰的是到底去哪一家。我那爱当大哥的脾气又上来了:“宝华,咱们是985 硕士,要去你投的那些单位,本科毕业都富余。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在建科院实习,他们对你印象应该还不错吧,你不如争取争取,留在他们那里? ”“楠哥,你不知道我,我家里四个弟弟都指望我赶紧出来工作供他们读书。 黄老师这边又叫我读博,我没有明确答应,但如果我找不到工作就只能听他的。再跟着他读三年,那还不如死呢。省建科院?有黄老师横在那里人家会要我?就算人家要我,我也只想离开这座城市,越远越好。 再说了,黄老师的博士有那么好毕业吗?看看晓桐师姐就知道了。我只会比她更惨。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眼中有某种凛冽的东西一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宝华,被他震住了,没想到他这么不喜欢这座城市, 更没想到硕士三年给他留下了这样凛冽的记忆。 我模糊地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过了,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开始写毕业论文以来, 我就结束了在那家公司的实习,回到学校。小公司只会把我们当苦力用,挖基础、取芯样、爬高上梯的活儿就让实习生上,专业上没什么提高,倒是见识了什么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何况实习只是个幌子, 主要是不想再给老黄的项目当免费劳动力了,结果他还不是遥控我去买器材。
论文答辩结束了。这天早上,我醒来躺在床上玩手机, 余光瞥见宝华穿着他很久不穿的白衣红裤的球衣出门了。 我一直玩游戏玩到日头高起、手机没电,眼睛也吃不消了,才起身去食堂吃了中饭。毕业在即,我也要去教研室收拾我的东西,和宿舍的东西归拢打包托运回家,老妈天天打电话催我。
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阳烈得刺眼,我一路趁着树荫晃到教研室。 几个本年级的同学正在电脑上打游戏呢, 都是一副等离校的百无聊赖模样。我随口说:“看来哥几个都高就了啊。”他们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又握紧手柄投入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战斗了, 其中一个边酣战边说:“哪有黄门就得高啊,两个进省院的,一个直博的。”啊?宝华还是直博了?他怎么没和我说起?我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哪里不对。 我拖了张空椅子在哥几个身后跨坐,头搁在椅背上,眼前几面游戏机屏幕鬼怪迭出、变幻莫测,童晓桐、老黄、宝华、阿花……阿花、老黄、宝华、直博……我的思绪也随之搅成一团,无数个念头忽明忽暗。
手机响,是母上大人。不外是对她的宝贝儿子嘘寒问暖,各种叮嘱。 又说到托运行李的事,天气热得我一阵烦躁,也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说:“离校之前, 我非找老黄把我垫的钱要回来不可,里面还有跟你儿媳妇借的。我咽不下这口气! ”老妈一听急坏了:“小祖宗,你要多少钱妈给你,欠你女朋友的妈也给你。你可千万别找导师要去! 你导师是全国结构行业的权威,业内顶尖的大牛,你要得罪了他,你自己导师说你不好,你在这行还怎么混?!小祖宗,你可千万别犯浑,一定得听妈的。不行老妈这就坐飞机过来看着你! ”
“顶楼有人跳楼!”随着不知哪里一声喊,外面脚步杂沓,人都往走廊里拥。连那三个打游戏的都丢下手柄往外冲。我说:“行,妈,您别来,那钱我不要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昏头昏脑地跟着往外跑。才到走廊,看见栏杆边已聚起一道人墙。一个人影从头顶飘落,白衣红裤!我头“嗡”的一声,整个人瘫倒。
耳边“咚”的巨响,是椅子翻倒在地,我也随之跌坐在地上,摔得大腿生疼,醒了。 原来是头昏脑涨地盹儿了几分钟,做了个噩梦。我赶紧往门外看,走廊里空空荡荡、阒寂无人,远处蓝天高远,哪有什么白衣红裤。我茫然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擂鼓一般,口中兀自喃喃:“宝华,宝华……”
几个打游戏的同学本来听到异响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张大嘴瞪着地上的我,这会儿全都大笑起来,像看着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