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雨了吗

2023-12-11 05:34:35蔡东
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柠檬姑娘

◎蔡东

他站在太阳地里,身后投下的,是熊猫的影子。

宋芹瞧见他站在外面,就飞快地取了桌布,铺好最后这张台,她悄悄跟了出来。

春末夏初,天空蓝得漫不经心,是一层薄薄透透不那么用力的蓝色,没有重量感,也没有藏住的隐衷和心事。 云彩丝丝缕缕的,被风引着,白烟般上升,越来越淡,直至消逝于无形。 阳光穿过清透的空气,跳荡着落下,照得到处一片晶亮。 她深吸一口气,几步走过去,拽一下熊猫前掌,提醒他,她来了。他晃晃头作为回应,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眼前依旧是一张毛乎乎的圆脸,脸上两个“八”字形眼圈拢着小小的树脂眼球,她冲这双下垂眼微微一笑,接着想到,不对,他是从熊猫嘴那里视物。她下移视线,目光落在透明的嘴巴上,隔一层塑料往里看,模模糊糊也看不真切。

中午带几个客人入座, 她注意到黄衣骑手送了一盒蛋糕至前台, 前台服务员转手放进冷柜。 她忍不住在心底合计,是周五吧,晚上八成有生日宴。 她立马向四周张望,寻找他的身影。他仍独自待在角落,身体斜倚窗户,手臂交抱于胸前,熊猫头放在脚边。

那算个秘密吗? 她也说不清楚。 饭点的时候,餐馆里热热闹闹多少双眼睛,他俩的秘密是在明处的,从未刻意掩藏,坦荡发生于每次生日歌结束之际。 只是人来人往的, 竟无人真正在意,这倒成了专属于两人的秘密了。

过了午高峰,餐馆里活儿少,人偶就被派出去招揽生意。几个月来,人行道花砖地面投下过长耳兔、皮卡丘、尖头黄鸭梨的影子。 宋芹看得出,现在他最喜欢这套新款熊猫的,头身分体好穿脱,里头空间大,还藏了个小风扇。

她陪他站在树荫里。一个漫长的午后,阳光懒懒地停靠在黄葛树巨伞般展开的树冠上。 长长的街道安静下来, 行道树的枝叶间传出清晰的鸟鸣声。 有的鸟鸣声,短促清亮,像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地般,还有的,是悠扬地带着颤音,像一缕轻烟缓缓飘向天空似的。

“下来,我要下来! ”一个小男孩双臂前伸,似要跃出母亲的怀抱。年轻妈妈一脸怒容,怀里抱着体形偏胖又不肯自己走路的孩子。 她蹲下来卸掉怀中的孩子,孩子转身扑向熊猫,小手来回抚摸熊猫厚密的腹毛。嬉戏好一会儿,小孩才面露厌倦之意, 妈妈试着问:“咱俩比赛走路好吗?”小孩眨眨眼,突地迈开步子往前走。另一位妈妈没那么幸运,熊猫刚一走近,孩子就快被吓哭了,妈妈捂住孩子眼睛,侧身快走几步离开。又来了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 他们停下来跟熊猫握手,宋芹打起精神,防着他们拍打熊猫头或揪绒球般的短尾巴, 还好几个人嘻嘻哈哈拍完照就走了。更多的行人步履匆忙,对身着劣质服装的人偶不感兴趣,低头疾步走过。

嘴角弯月般向两边翘, 让人偶永远保持住笑容,黑色圆点表示鼻子之所在,写意式的,潦草了些,半圆小耳朵不知何时陷进白绒毛里,几乎看不见了,她抬手把耳朵往外拉出来,这样,人偶神情里就少些茫然。 一阵风吹过, 树枝摇动,摇得一地金色的光斑。 她看一眼手机,都快下午两点了,哪还有人吃饭,她用肩膀蹭蹭他,说进去歇着吧。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只长耳兔时,她来餐馆应聘,当天就领了工服。 那会儿快到年底了,餐馆几个小年轻跳槽到对面的KTV,穿酒红色衬衫配马甲,看夜场、端果盘、收空瓶子。人的耐受力往往会在某些时间节点忽然崩毁,把心一横,换个新鲜地方熬也好。 再说了,KTV 员工服装洋气又精神,不像这家炒菜馆子,用的是黄棕色立领盘扣工作服。

宋芹不在意老气的立领盘扣, 她庆幸又在深圳找到一张床。饭店提供服装,还提供民房里的一个床位。睁开眼就看到床边挂着的工作服,她心里踏实,不必发愁穿什么。 第一天上班,领班训话,说别玩手机,手脚利索点,这里可不养闲人。领班身着挺括的深蓝色套裙,头发在脑后挨脖颈的地方绾成一个髻,看上去严厉又干练。

大厅里, 根据桌子的摆放划出来一个个相对集中的区域。餐馆工作嘛,谁都不希望自己地盘大,老手只看四五张台,她是新手,一个人看六张。新手要多干点,新手还是万金油和阿司匹林,哪里临时有活儿也喊她顶上。领班环视四围掌控全场,来自同事的监督往往更为严密,百忙中责备地瞪她一眼——你居然在闲着, 接着下巴一扬——那边,快去。

那天, 她应付完一个对靠窗卡座有执念的客人,刚松口气,瞅见一位客人紧拧眉头招手,她提着心走过去, 客人努努嘴, 说:“多重的烟味,就没人管吗?”她暗自叫苦,旁边那桌也是她的台。抽烟的人穿暗纹香云纱上衣,标配的念珠和扳指,哪敢惹呀。她应承着,并未上前制止,磨磨蹭蹭给另一桌撤餐盘, 心里盼着在必须干预前,他已迅速过完烟瘾。

扳指客人又点上一支, 烟雾像追着她一样飘过来。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弯下腰,小声说:“先生您好,不好意思,咱餐厅不能吸烟。 ”客人呷口茶,深吸一口烟,眼神变得迷离,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她知道,他听见了。她横着心站在一边,还没想好怎么继续劝阻,客人就恼了,立起眼睛来, 大声斥责:“知道我是谁吗? 瞎嚷嚷什么! ”喧闹的餐厅出现短暂的寂静,随即声浪又起。 她窘在那里,脸上烧得热烘烘,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耳朵也变红了。

有人从她身边急匆匆走过,是领班,她听见领班的喊声,“集合啦”。 她趁机转身离开,见店员们围着一桌客人, 站成一个半圆, 有拿灯牌的,有拿荧光棒的,还有一只“长耳兔”,在拱手作揖。 领班忽一眼扫见她呆站在那里, 喊道:“你,过来呀。”她走近,见客人正准备切蛋糕,还不知道要干啥,歌声已响起。

一人高举灯牌,一人挥舞荧光棒,其他人拍手齐唱祝福歌,长耳兔随节奏摇晃身体。宋芹有些放不开,跟着小声唱,惊诧于生日歌竟如此漫长,歌曲段落复沓,终于挨到最后一句,掌声过后,戴纸皇冠的人双手往空气中一推,示意他们离开。

临时的庆生小团队假笑着散去, 她步子有些僵。 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她赶着回自己地盘,正走着,没承想,肩膀上忽地多了点重量,还有一种早已陌生的感觉,是触碰带来的温热感。 皮肤神经末梢激动地向中枢传送信息, 心脏跳动的那一拍被拉得长长的,世界也跟着摇晃一下。

停住脚,扭头看,见肩膀上搭着一只毛茸茸的兔爪。 兔爪轻搭在肩头,似向她求助,又像是给她安慰。 来不及分辨,也不知作何回应,眼眶却不自觉地一热。 转头向前,她放慢步子,以搭在肩头的兔爪为连接, 为他引路, 引着身后的他,一径走到角落。 角落里,兔子拽着耳朵往上一提,兔子头离开了兔子身体。 人偶服中间,站着一个瘦小的人,这个人是长耳兔真正的脊柱,支撑起软塌塌的服装。她冲他点点头,小跑着离开,跑过一小片寂静,回到大厅,那里的声音和热气,多像一大锅正在滚沸的浑汤。

此后的日子,她也没工夫跟他多聊几句,停下来喘口气时,她习惯性地四下瞅瞅,看他在忙啥。有时他躲在一棵橡皮树后,有时被儿童缠住不得脱身,有时在接受店长指导,店长嫌他不积极,说:“多互动,萌一点,给客人击掌、送飞吻。来,胳膊往前伸,这是求抱抱。 ”

一晃到了四月,大半个春天过去了。她陪着他,站在一个悠长的午后里。 四下寂然,看不见一只鸟,只听见阵阵鸣啭声。 偶有几片落叶,浮在空中,晃悠半天,徐徐落地。 南方多的是常绿阔叶树,树叶不会一夜间被冷风扯下,常常在春天,老叶子绿得那样深,像是累了,就悄然掉落,连和树的分离都是安静的。快下午两点了,她用肩膀蹭蹭他,说:“进去歇着吧”。 她帮他摘下头套,挺沉的,比想象中坠手,他揉揉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说:“我找个机会问老板,能给换个充气的吗。 ”

傍晚时分,“熊猫”又要出去招揽顾客。她忙着带位, 间或透过窗户向外看一眼, 见他歪着头, 一只爪子叉腰, 另一只爪子举高在耳边晃动。 天色久久不暗,黄昏拖曳得越来越长,蜂蜜色落日在街道尽头的大树后平静地停留, 某些时刻,隐身的群鸟像突然接到神秘讯息,一起从树枝深处弹出,向着远处的落日飞去。

周五晚上,空气中涌动起快活的气息,迫切需要一场聚会的人们冲出各类小隔间, 导航地图上的线路,一根根变红了,从淡红到绛红,从车河潺湲到几乎不再流淌。 直到食客星散于商圈食肆,梗塞的道路才空落下来。宋芹已适应了工作节奏,一开始上客,便嗅到危险的气味,山雨欲来,大战前夕,身边人个个神情凝重而动作飞快,准备迎接一个俯冲过来的繁忙夜晚。

铺桌布,摆放茶杯碗碟,迎客人入座,点单,上菜,续水,换骨碟,满足千奇百怪的要求。问询太过熟练,跟背出来的一样:有忌口吗? 酒水需要吗?甜品一起上吗?客人食毕离开,立即收拾碗盘,盘子在最下面,大碗套小碗,摞得颤巍巍,放在比人还宽的托盘上一趟运走,撤桌布,喷洒去污剂,抹布大力来回抹,一个月就有了肌肉记忆,想慢都慢不下来,动作利落,没有任何犹疑和磨叽。 哪怕无人监视催逼, 也是自动往前赶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黑透了,六张台坐满客人。他们是宋芹今晚的命运。“儿童餐具呢? ”“来包纸巾! ”“青菜催一下,没做就退掉!”A1 桌小朋友坐在加高餐椅上,手指紧攥勺子,捣树脂碗里的所有食物。A2 桌随儿女出来吃饭的老人看起来很紧张,隔一会儿就摸摸裤兜。 A4 桌客人把壶盖放桌上了,要赶紧添水。A6 桌男客人高声谈论股票,一旁妻子模样的人不停翻白眼。 人们在家里总一言不发地吃饭,低头咀嚼,各自想心事,到了外头却如此吵嚷。哪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恣意笑声,接着,整个餐厅的声浪就跟着一用劲,蹿升到更高的地方。

她看顾自己的地盘, 不忘观察东头窗下那桌,是那桌客人把蛋糕存在冷柜里。 咦,有位客人骨碟里堆满虾头, 她寻思着要不要上去换碟子,换碟子亦看运气,周到服务和愚蠢打扰仅隔一线,有时候人家配合,帮着挪碗筷,有时候人家嫌厌,抬手冷冰冰挡开。脑子里两股势力正拉锯,A2 桌最后一道菜到了, 她端上去, 说菜齐了。一转头,见蛋糕已不在冷柜。往东头张望,客人正招呼服务员撤空盘放蛋糕,不等领班示意,她已大步走过去。

这桌人的视线, 落在穿紫色裙子的姑娘身上,过生日的是她。 庆生小团队就位,金色蜡烛摇曳起小火苗, 歌声像从远处传过来, 渐次清晰,回环的曲调递进出越来越浓烈的情绪,宋芹屏着气,知道自己也离那一刻越来越近。一曲终了,姑娘探身吹口气,熄灭蜡烛,众人继续鼓掌,姑娘十指交叉相握, 闭目许了愿, 说:“好了好了,谢谢,你们撤吧。 ”

很多客人往这边瞧, 面对突然聚集过来的目光,她并不感到紧张,没人真正注视她,也没人关心她是谁。 是时候了,迈开脚步,暗自哼着哆咪,到第三个音节时,她的肩膀找到一只绒毛包裹的手。这隔着衣物的触摸,依然令她全身一抖。这触摸有形状、温度和重量,可细细体味,还有,她感觉到,身后的熊猫在找到她肩膀的一瞬,呼出一口长气,他绷紧的肢体松快下来,像偷偷告诉她,他心里有底了。

脚突然打滑,整个人向后仰倒。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靠在软乎乎的胸膛上, 一双手支住她的腰窝。 她脸一红,站直身子,见地上一摊枯叶般的茶水,刚想抱怨,谁洒的水,也不拖下地。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他在跟她说话:“是下雨了吗? ”

他们似有着共同的样貌。 他们在多数人要上班的时间徜徉于超市,牙齿洁白,衣着休闲,体脂率偏低,上了点年纪,喜欢买黑标火腿和羽衣甘蓝沙拉。眼前这位女顾客亦如此,符合目标消费者画像的各项特征, 连皮肤和气色都带着些经典的意味。宋芹把东西放进可降解购物袋,目送顾客缓步离开,与其从容步态比照,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连串动作有多慌张, 呼吸也急促,像刚从水里浮出来一样喘息。超市为拓宽自助收银通道,又撤掉一个人工收银台。一上午连拆带运,动静不小,既像鞭策,又似威吓。眼看着收银台被拆掉,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手头动作却不知不觉变快了。

她能留下来,是因年轻了几岁。隔壁的吕姐速度慢,周末客多时柜位总排队,加上这两周接连好几次对账都短了现金,只能自己补,吕姐抹眼泪,虽最终补了,到底耽误了主管的时间。 有一回少了将近五十块钱,吕姐又点一遍,确实对不齐,人恍惚了一下,接着,夹住腿身子低下去,起了个哭腔,主管脸一沉,她无奈收住,闹也没意思。 回宿舍的路上,宋芹安慰她,说:“我在一家小超市待过,刚开始不会认假币,也是自己赔钱,一天白干。 ”

一早,两人挤在小休息间里说说话,算作告别。吕姐个人物品不多,她一边把水杯和药品扔进布兜,一边说:“老乡答应帮忙,找个轻松点的活儿。”宋芹说:“到时我跟你过去。”吕姐说:“净想好事,哪这么容易呀。 ”其实她也只是随口一说。 吕姐有腱鞘炎,脚踝经常肿着,小腿肚上蜿蜒着树根般的深紫色静脉, 都是工作落下的毛病。宋芹身体各部件磨损尚轻,还能站几年。毕竟,用吕姐的话说,这里的顾客气质好,不爱吵架,结账也不要求抹零。这里是大型综合体配备的负一层超市,东西谈不上性价比,自然也不会有抢便宜鸡蛋的老头老太。

正结账的顾客突然想起来什么:“我有会员卡的。”意思是,怎么没找我要。其实他也忘了报手机号,只是这类事默认为收银的责任。散架的柜台堆放在一边,刚来了两个工人往外运。她用眼角余光看着柜台被拖走,一分神,忘了询问。她慌忙道歉,态度诚恳,心里求告各路神仙,盼着这位不在乎那点积分, 退货重新扫可就麻烦了。 还好,客人只随口一说,并不坚持。

长舒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到下一位顾客,是她。

忘了从何时起,宋芹默默唤她为柠檬姑娘。购物篮递过来,跟往常一样,里头是熟食盒饭和一罐柠檬茶。也许是小危机化解后心情放松,也许是早就想跟她说句话了, 宋芹拿起扫描枪扫条码,说:“今天换口味了。 ”柠檬姑娘常买黑椒牛柳意面,今天篮子里是葱油鸡便当。柠檬姑娘一愣,没接话,茫然地看她一眼,目光马上移开。她心一凉,低头掩饰尴尬,还是冒失了,这么多天来,以为这姑娘已认识她,至少对她有印象。

为了聚人气, 熟食部在午餐和晚餐时段售卖盒饭。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人,吃够了公司旁的外卖,趁午休时间三三两两过来买。精品超市不以客流取胜,又非街坊集市,熟客有限。 工作时,她跟表情平和的富人打交道,像两个世界出现短暂的交会和连接,随即又彻底断开。从来看不清他们的真正长相,只感觉到,那是散发着相似气息的一类人。柠檬姑娘不属于那群体,她相貌娟秀,总独自一人前来,买份快餐就走,自助结账或赶巧在她柜台,几个月下来,宋芹心里已把她当成熟人。柠檬姑娘戴半框眼镜,留普通直发, 额头清爽没有抿成心形放左边或右边的刘海儿,喜好低饱和度颜色的衣服,一黑一棕两双乐福鞋轮着穿。 附近一圈汇聚着投行和互联网大厂,里头多的是海归和名牌大学毕业生。脚下有学历垫着的人,跟她也没多少交集,并未期待什么,她只是看到年轻又熟悉的面孔,便觉得亲切。

“是你。 ”柠檬姑娘表示记得她。 多半是虚言,也让她好受些。 她轻轻点头,帮柠檬姑娘把盒饭饮料装好,示意下一位顾客上前。

晌午时分,店里冷清下来,偶有几个顾客在里头闲逛,忽一下人影闪过,很快又隐没在货架后。 吕姐走后,白班就剩下她和徐岁兰了,一人守着一张台。网购单居多,零星的客人用自助机结账,有个同事是专门看自助的,名义上帮顾客的忙,其实是怕漏扫东西。

午后的负一层超市,堆积着上万件商品,从清晨站到现在,一身倦意抖落不及,终于神情犹豫地滑向一场梦境, 裹带着人和物向更幽暗的地方沉下去。她站于其中,像站在一头巨兽的腹腔里。这工作教会她,维持基本的站立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群,小腿、大腿、臀部、腰背,腰一塌,肚子就腆出去,很快便累了。午后的困乏一波波涌过来,时间越走越慢,身体渐渐变重,她不得不倚住柜台,调整姿势。目前支撑身体重量的是右脚,过一会儿,换成左脚。 就这样轮流倒换双脚,先休息身体的一半,再休息身体的另一半。她像个魔术师,把肉身切成了两半。徐岁兰未掌握切割大法, 她借助一长柄簸箕, 双手环住手柄, 下巴也靠上去, 相当于多一条腿来撑住身躯。

柠檬姑娘三天两头地来超市买快餐, 有时宋芹的目光会把她唤过来, 有时会把她推向另一个柜台。宋芹目之为熟人,不知柠檬姑娘会不会误以为里头有什么越界的情谊,这样一闪念,登时觉得没趣,想着不如避忌的好。

这天, 柠檬姑娘刚走进来, 宋芹就瞥见她了,她剪过头发,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 宋芹埋下头扫条码,嘀嘀声响过,忽地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周围安静了下来,是突然的沉寂肃然,所有的声息消失,显得扫描的声音格外响亮。她抬起头,发现大家的目光聚集在柠檬姑娘身上,没人关心她的新发型,视线交会在她的右手上。

她手里握着一把伞,伞面已收起,水珠正顺着伞帽滴落。 隔壁柜台没顾客, 徐岁兰贸然问道:“下雨了吗? 外面下雨了吗? ”

她有些惊愕,看着灯光下神色惘然的人们,点了点头。负责自助柜台的小冯紧张起来,她是相对机动人员,等顾客带进来更多的雨水,主管与外面通了声息,今天就必然多了活儿,要候在入口给雨伞套防水袋。

柠檬姑娘带着伞,带着雨的讯息,消失在超市深处。 过了片刻,柠檬姑娘拿着盒饭走出来,宋芹冲她笑,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走过来。 柠檬姑娘主动打招呼,说:“入夏了,雨说来就来,你出去时带把伞。”她点点头,问:“雨大吗?”柠檬姑娘抚着天蓝色雨伞,说:“刚开始下。 ”

柠檬姑娘走后,她留心觑看进出的顾客,以此揣测雨的模样。有的人一直逛商场,浑然不知外面天光如何,是晴是雨,有的人手执长伞如挽宝剑,伞面尚有雨珠滚动,衣袖是微湿的,还有的,衣服紧贴身上,头发打着绺儿,看样子淋得不轻。

结束这个白班,走到外头,一整天已过去。时近傍晚,雨已经停了,整座城市还在往下滴着水。她站在暮色里,站在一场雨的遗迹里。不知这场雨,是雍容的还是慌张的,是千万条雨线还是无数颗珠子,几时落下又何时收止,天是一下子黑下来的,还是在雨幕中缓缓变暗。雨后空气清冽, 街面上一片银亮, 行人踮着脚走过积水处,路边的植物一身洁净,散发出草木清气。 公交站旁的那棵树,圆形树冠绿着一大半,剩下一小半泛着黄,在傍晚最后的光亮里,她认出来,有的叶子去年就在,有的叶子是今年新长的,雨水一洗,生绿生绿的。

夏天随雨水越走越近了。

雨季里,邻居徐岁兰受不了久站,加上收银工资低, 便转去促销岗。 她辗转于不同的商品区,察言观色,伺机而动,逮着面相温和的顾客向他或她讲述一块牛排、一瓶红酒、一瓶面霜的故事,月光、草场、海洋等词语反复出现在她动情的讲述中。她看守这个世界,又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 宋芹知道,其实徐岁兰什么都不信,谁也种不了她的草,怀疑这是她的铠甲,也是兵器。

宋芹再没找到机会跟柠檬姑娘说句话。 柠檬姑娘依然出现,总是径直走向自助机,买过单就走,步子有些快。 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她俩算旧相识吗? 无论如何,是有过一场雨的交情吧。她一次次对着她的后背,心思慢慢淡下来,本无交好的基础,也不必熟识,或许有了情谊反而是负担。

日子一天天流过,她不嫌枯燥,倒为这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安稳和确定暗自窃喜。这天,中午小高峰过后,顾客一直不多,她四下看看,注意到有个小伙子在临期进口食品区逡巡良久,纠结半天,挑选出几样。 小伙子来到柜台,她边扫码边问:“需要袋子吗? ”小伙子摆摆手,把东西往胸前一抱就离开了。

这时, 柠檬姑娘的身影从烘焙区后面闪出来。 乍一相见,她心底升起微小的期待,目光不知不觉迎上去。柠檬姑娘垂着头走过,用自助机结账。 她暗自失落,刻意转头对着超市,不去看姑娘的背影。很快又来了顾客,手里擎着快餐套装。 她接过来扫码,等顾客付完款,把盒饭递过去。

忽地,她眼睛睁大,身体跟着一僵。 她折返到方才那一刻,盯住突然显豁出来的标签,确认自己的猜测。盒饭中午一点半以后打折,例汤还可附送。 回想起来才发现,最近这段日子,柠檬姑娘是比以前来得晚了。她深深叹口气,不知柠檬姑娘的午餐,还会配黄罐柠檬茶吗?她扭过头去,向超市出口看去,柠檬姑娘早就不见了。

整整一个九月,柠檬姑娘杳无消息。她经常一愣神,四下张望,却再也没有了她的踪影。

又一个午后,她倚住柜台打盹儿,上半身时不时朝前一栽。这会儿,不知有多少杯咖啡被放进外卖箱,在箍着防烫圈的纸杯里摇晃一路,递进一个个工位,用于刺激神经,改善情绪,提振再战一个下午的信心。她不喝咖啡,十元内平价奶茶也戒了,哪敢惯自己养成这些成瘾的习惯。为抵挡困意,她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柠檬姑娘,允许自己牵挂一些从未真正认识的人。 连从未真正认识的人都想过一遍,就任凭神魂出窍,漫游在那个无限大、无限深幽,售卖物质也售卖良好感觉的梦幻之所。

所有商品如珠宝一般,得到精美陈列,无声地宣示,它们是好东西。 保鲜柜里,新鲜非冷冻的和牛布满大理石状的纹路, 一根根修长的蟹腿剖开来,隆起雪白的蟹肉。一个水果区就可集齐四季收纳世界,LED 面板灯洒下均匀光线,再加一排暖色调筒灯照耀,果皮的色彩更为明艳。车厘子果柄是鲜绿的,果肉暗红多汁。蓝莓挂一层厚厚白霜,白霜下的蓝透着金属质感。你能在一个杧果上发现四种颜色, 霞光从果蒂处缓缓晕开,玫瑰红向着鹅黄过渡,弯弯的尾部一抹青绿,是山水秀色。 还有一个个巨大的水蜜桃,桃尖那里一滴深红,由深到浅,往上化开了。

最后停驻在白雾缭绕的冷风柜前。 那里有专人摆放收拾,生鲜蔬菜永远秩序井然。分割成三角形的奶酪,切面上露出蓝纹,蔬菜们包装精致主打有机,亮亮的塑料纸裹住几片叶子,看上去甚为矜贵。加湿装置奋力工作,细密的水雾向外喷涌,在这富丽丰裕的地下城里,渐渐地,弥漫成一片云烟。

六目相对时,她心头一颤。不知对方心情如何,看那飞奔逃走的仓皇模样,它心头的颤抖,应该比她剧烈。它是一只瞪着四个眼睛的蜘蛛。在这里住了半个月,还见过一些小怪物,或一面之缘,或数面之交。 有的从门窗缝隙跑去外面,有的仍留在房间,东躲西藏地跟她一起生活。

餐馆倒闭已是三年前, 一年前超市精简人手,她竞争不过小领导的远房亲戚,走人了,之后做过几份杂工,皆不长久。 一丁点积蓄,经不起日子一天天地往外掏。心里空落落的,抬头看见大团的云朵正疾步离开市区,往海上走去,主意就此定下来。

换乘三条地铁线, 在地表之下蜿蜒画出一个“乙”字,又搭一段电单车,总算到了,这里是城市接近消失的地方。昨晚在电话里问租价,便宜是便宜,便宜得叫人心凉。 虽做了准备,但真正看见了,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 楼梯房里,一个被几面斜墙逼成多边形的空间, 像住宅设计失误,多出来一块奇诡而尴尬的空间,又浪费不得,装上一扇门就出租了。 走进去,从一扇小窗里向外望,望见的是另一扇窗户。

架不住便宜, 且再差也是能关起门来的单房,就它吧。几年间,换工作便要搬家,开始还大包小包,到后面,随身的物件散失零落,不过是四季衣服加上被真空袋压得扁扁的被子枕头,略一拾掇,就把自己和生活搬进了另一个地方。

夜里躺在床上,越想尽快入睡,越睡不着。到底是新环境,加上工作没着落,她心事连绵往上涌,脑子里碎片成堆,这里一闪那里一亮。 好不容易切掉走马的画面,声音又多起来。先是一阵连续的咳嗽声,像楼上传来的。 楼板薄,连喉咙里的轰鸣声都听得真切, 咳嗽最后的那一下格外猛烈,她胸口跟着一疼。 接着是风,在楼栋间灵巧穿行,渐渐跑远了,跑到后面山上去了。

这又是什么声音? 她翻个身,脸冲着墙壁。滴答、滴答,清脆的滴水声,黑暗中辟出一条小道,通向耳蜗。她耐住性子等待,等待它停下来。声音像一道越来越细的尾迹, 逐渐消失在空气中,黑暗重新完整。 滴答声复又响起时,她身体动了动。这声音像从墙体里传出,她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敲墙壁两下,又睡过去。

稠厚的夜色渐渐稀薄,天一点点亮起来。

隔壁住着对情侣, 看起来像刚毕业的大学生。男孩显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总一副惝恍浮想的表情,女孩亲和些,首次相见出于礼貌,说:“以后我们是室友了,叫我辛迪就行。”她说:“我叫宋芹。 ”此后宋芹和辛迪少有机会遇上,大约摸清了彼此习性,尽量不在公共区域碰面,偶尔见到也只是点点头。

入住半个月,她探明了新生活之地。依山就势展开的村落里,本地人的楼房连成片,并无闹市的雄心和韬略,建到七八层就算了,市面远不如中心区兴旺, 前街后巷散布着非连锁的小店铺,生活倒便利。 只一件怪事,叫人心里略不安定。深夜时分,时常有声音响起,脆脆的,一点不闷。她疑心有人在敲击中空的墙壁,又猜测是不是管道漏水,想着改天问问辛迪,能听见这声音吗。 细看内墙,上面鼓起一块墙皮,墙面漫延着陈年水渍的印痕,那印痕像个歪斜的小拱门。

这天, 她是被闹钟叫醒的, 坐起来定神一想, 心情难免黯然。 她念想的是相对固定的工作,陆续见过几份工,传菜员、美甲师、服装导购,迟迟等不来回音,只好答应去附近杂货店做小时工。她刚想往外走,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嗥叫,嗥叫声分辨不出性别且似跨越了物种,不像人的声音。随后什么东西被掼到地上,像有玻璃碴四处飞溅。

小屋的门半开,她出也不是,进也不是。 很快隔壁的门摔在墙上,客厅传来钝响,像重物砸到地上。她探头往外看,看一眼,缩回来。情侣扭打一处, 摔跤运动员般在地上滚, 辛迪未落下风。 她虚掩上门,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她坐在床沿上等,不知过了多久,客厅没动静了,房间隐约传来又哭又笑的说话声。她轻手轻脚出门,到楼下仍在思量,是应该上前拉开,还是佯作不知,不知怎样他俩会好受些。

临时工作是前一天晚上才知道明天有没有工开。杂货店周二上货,她因此获得数小时的工作机会。 提前到了店里,老板介绍,跟她搭档的人叫老于,老于也提前到,到得更早。 老于一头短发,看上去利落,站姿讲究,像有一口气吊着,笑起来声音连续不断, 水波似的一圈赶着一圈往外荡。人来齐了,老于寒暄后就开始埋头干活儿,抬起放下,不吝惜力气,码放归类,动作很麻利,只是,她蹲下又站起时,膝盖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有扇旧门在里头随风晃荡。宋芹听见,忍不住瞅她一眼,她身体里再有响动,就对着货架自言自语,说些“这个重,放下边”之类的话。

中午,两人来到旁边的小面馆,随便对付一下午饭。 呼噜呼噜吃完,不知哪里塞子一拔,老于漏掉胸中那口气,长长地伸个懒腰,瘫进塑料椅子里。她穿着显年轻的浅粉色收腰上衣,连手边布包也是秀丽的藕荷色,宋芹注意到,布包里放着折叠成小方块的老花镜。 她问宋芹之前是做什么的,宋芹说,十个指头数不完。她摇摇头,说:“别发愁, 你年轻, 等到大量用人时就吃香了。 ”

两人坐在小店前伸的雨篷下,都想歇歇,就不再言语。对面是一棵老榕树,披着袍子般站在那里,气度庄重,宽大树冠在空中摊开,一棵树竟舒展出一片树林的感觉, 看那密密垂下来的气根, 这树真有些年月了。 宋芹半闭起眼睛休息,耳边忽地掠过一阵风声,眼前也跟着一暗。她仰起头来,见一只褐色大鸟正往山上飞,翅膀平铺,羽毛边缘像手指一样张开。老于循她的视线看去,说:“叫得出名字吗? 是黑耳鸢,本地人给我讲的。 ”

午后,她俩回到店里,忙完所有活儿,看看表,才不过下午三点多。 两人走进大树浓荫,准备回各自的巢穴。宋芹住的那栋楼在路口,很快到了,她冲老于挥挥手,见老于转进一条巷子她才反身走进楼里。 她上了楼,钥匙插进锁眼,往右一旋,心就开始打鼓,不知道辛迪和男友怎么样了。门开了,客厅有人,正是辛迪,手里抱着个玻璃罐。 她怕辛迪难为情, 打算头一低侧身过去,没想到辛迪主动打招呼,说刚把鸭蛋腌上,是绿皮蛋, 放个把月就流油起沙。 她趁机抬起眼,见女孩面色如常,就安心了些,嘴上应着:“肯定好吃。 ”

常常在大半夜, 墙壁那边传来哭声和争吵声。也许是太年轻气性大,两人一处做伴却争拗不断。夜晚的哭声总显得凄凉,四面全是异乡的陌生人,哭声又透着毫无防备,听得人心里难受。

先是男孩不见了,兴许他早就走了,只是她刚发现。 很快辛迪也搬走了。

室友走了,人声寥落,滴水声间或响起。 等待新工作的日子,有的是闲工夫,四处游荡却只会让她生出堕落之感,索性待在房间,转个身,看到一面墙,再转个身,还是一面墙。 滴答、滴答,声音响起时,她就放下手机,屏住呼吸,寻找这声音的源头。是拱门后在滴水,是时间流过去的响声,又或者是一种幻听。她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想象有一道隐秘的小河正缓缓流经墙体。

跟往常一样,点份肠粉充作晚餐,刚吃完,微信叮咚一声, 是老于的语音:“还在洞里闷着呀,出来散步,不然年纪轻轻就脂肪肝了。”她回一句:“哪来的什么洞。 ”接着环视房间,眉头皱起来,是该下去转转了。

两人沿一条石子路往前走,群山迎过来,楼房和灯光越退越远。高压线从山顶上走过,赶往另一座山。 草木莽莽,密实地覆盖住山体,坡面上几乎找不到一条伸向天空的路。 她们就在山脚下闲逛,一丛丛灌木蔓延进前方的夜色,细看过去,墨绿叶子上竟布满豹子般的斑点花纹,还时不时见到,昆虫崭新地蜕走后,留在地上的松脆外壳。肩并肩走着,老于温热的胳膊一会儿贴过来,一会儿缩回去,忽近忽远的,这让宋芹忆起些旧事。 老于说:“好天气不多了, 高温一阵子,还要来台风。”她点点头,说:“南方的夏天真长啊。”往回走的时候,她看见月亮升上去,山低了一些,黑耳鸢飞过山脊,飞过月亮旁的一朵浮云,山又低了一些。

接下来,一连串酷热天气扑袭,热得人更不愿意出门。下去倒垃圾时,她走得急,有些眩晕,就扶住近旁的一棵树站稳。 眼前的马路、房屋、树木在热浪中微微颤动,好像随时会离开地面,在空气中悬浮起来。

周二又是上货日。她早早来到杂货店,竟不见老于,心里咯噔一下。她赶紧问老板,老板说:“老于不知哪儿谋事去了,今天货不多,一人干得完。 ”

她打开冷柜门,将饮料酸奶一排排归放,心里记挂老于,盼望她一切顺利,又舍不得她就此离开。 这些日子,两人没少一起散步,天热穿起裙子,她才察觉到老于一条腿粗一条腿细,想到此,她心里又一酸。心神乱,手脚却不慢,很快清空数个纸箱和塑料筐,货都归位了。 看看外面,阳光还没露头。 这些天,气温一路往上走,响晴的日子过后,天闷热起来,低气压盘旋不去,仿佛就压在楼顶和树梢上。 空气、家具、棉质衣服吸饱水分,整个世界静悄悄地膨胀,变得越来越重。

随便吃点东西,回到小屋,四面墙壁紧挨过来,往哪里一坐都一片濡湿,像坐进了水里。 墙面鼓起的墙皮已脱落,歪斜的拱门好像变大了。她摸摸墙壁,似乎轻轻叩击一下,拱门就开了。

站在窄小的平台往下看,只见楼梯盘旋,深入地下。踏上台阶,螺旋着往下走,拐过几个弯,便到了阶梯的尽头。 尽头处高高的野草拥着两扇木门,正揣度咒语是什么,门自动分开了。 她心跳得很快,不敢往里看,怕看见幽深骇人的地洞。 沉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平坦地面,向四周延伸,不见边沿。她试探着,先一只脚踩上去,脚底传来坚实感,另一只脚就跟了过去。 这时,巨大的水声从上方传来,透明的穹顶上,一场大雨正从子虚乌有之地浩荡而来。

小窗户敞着,雨的气味先于雨的声音到来,这气味混合天地间诸般气息,丰富、强烈,令人想起童年,又恍如身处森林和原野。 数天前,覆盖上千公里的庞大云系从西太平洋动身, 旋转着接近大陆,率先抵达的云团在近海盘旋,蓄满水汽,沉重地抖动,终于,大颗的水滴不堪在空气中飘浮,一阵风过去,一滴撵着一滴落下来。她走到小窗旁,看到另一扇水汽迷蒙的小窗,看到雨从建筑的缝隙间飞快穿过。

雨水溅进来, 她忽地一激灵, 像忆起了什么。不敢相信似的,她凝神继续想,待回过魂来,恍然有些明白了。 她离开小屋,沿楼梯向上跑,跑到楼顶天台,抱着头疾行,随便找个遮挡,往前方看去。 来自西太平洋的雨, 从天上飞奔而下,被大地稳稳接住了。 人间是新的,河流又一次被创造,近处树木涌出更浓郁的绿,绵延的远山雨雾浮动,大片青碧褪成淡淡的墨色。她像第一次遇见雨一样,惊叹眼前的景象,雨铺展得无边无际,如此辽阔广大,她抬起手伸进雨幕中,雨落在掌心,凉凉的,一股真实的凉意带来身体的轻微战栗,紧接着,眼睛就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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