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涛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117)
朱子作为继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等人之后的理学集大成者,建立了博大精深的理学系统。同时也身负理学乃至千百年来“道统”的传承重任,道统论作为一种关于儒家圣贤传道内容与过程的理论,既注重对“道”的认识,也注重对儒家思想发展历史过程的认知与判别。学界以往对朱子“道统论”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传什么”与“谁来传”两个主要方面,并多从宏观理论层面进行研究。本文则围绕朱子“怎么传”加以探讨,关注朱子现场论说“圣贤之道”与诠释儒家经典,立足朱子终生从事的教育实践,以《朱子语类》为文献参考依据,选取师生双方关于“求道入德”等富有启发式内容的对话,对其语录体语言艺术的突出手法——比喻作集中考察,从微观层面对“道统论”蕴含的“怎么传”进行研究,探究其形象透彻说理的修辞展现、修辞功能,并分析其在儒家文化传承背景下形成的内外成因。朱子一生在探索接引后辈登堂入室的最佳方式与途径,希望能对后学晚进有所辅助启发,以传续圣贤之道,讲学谈话实践中也曾懊恼“横说竖说,都说不入”。《朱子语类》以朱子师生在广大而精微的讲学问答中,在探讨“求道入德”等思想火花碰撞的过程中,为后人留下了一座圣道启蒙、人格塑造与语言艺术并存的精神财富宝库。后人读之仿佛身临其境、亲承教诲,能直观地感受并领会道统具体“怎么传”之艺术。
朱子门人黄榦在《池州刊朱子语录后序》中说:“先生之著书多矣,教人求道入德之方备矣。师生函丈间,往复诘难,其辨愈详,其义愈精,读之竦然,如侍燕间,承謦欬也。历千载而如会一堂,合众闻而悉归一己,是书之传,岂小补哉!”(1)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2页。黄榦的序言不仅充分肯定了《朱子语类》在传续圣贤之道中的重要作用,同时生动呈现了“道统”如何代代相传,而且体现了师生问答中生动形象、精湛深刻的语言魅力。清儒朱泽沄通读《朱子语类》,认为朱子讲学谈话“滔滔滚滚、尽言尽意”;钱穆先生则认为《朱子语类》不仅会通朱子著述作品之要旨,而且许多阐释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使人读之,有破壁飞去之感。朱子之精神笑貌,毕寓于此……较之亲炙,亦何多逊”(2)钱穆:《朱子学提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44页。。诸多说法一方面证明了《朱子语类》在道统传承中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充分说明了借助《朱子语类》重现朱子讲学现场的可能性。
“道统”在朱子看来,就是“‘上古圣神’秉承天道建立起来的人间秩序的标准,其实也就是世代相承的文化和精神传统”(3)朱杰人:《朱子一百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9页。。它是民族文化精神的主体性和独特性的象征,因此,他终生致力于这一民族文化精髓的推广传承。这一传承又因语录体形式而体现出生动形象中深蕴内涵的语言特点。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论及儒家学派的传承发展时曾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第333页。儒家在历史上一度受佛道的挤压,经过唐朝韩愈、柳宗元等人以及宋朝周敦颐、程颢、程颐等人的不懈努力,终于在集理学之大成者的朱子手中,完成了儒家制度建设与礼义思想的融合建构,出现了儒学新气象,并完成了以朱子为代表的理学道统论的建构。
朱子道统论不仅反映了朱子对儒家之道的体认,也呈现了朱子对儒家思想发展历程的认知。围绕朱子“道统论”的研究,田智忠概括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是“道统”内容上的“传什么”之争,“传什么”紧扣理学的主题;二是“道统”的传承谱系之争,焦点在于周敦颐是否可入道统谱系,即“谁来传”。(5)田智忠:《传什么与谁来传:对朱子“道统论”的两点辨难》,《哲学研究》2022年第4期。邓庆平围绕“道统论”主题,不仅梳理了朱子道统论的发生过程,而且指出了宋理学作为一种新型儒学在研究方法、理论追求、实际成果上不同于以往汉唐儒学的特殊之处,道统论关系着理学发展的现实性问题,指明了道统论的具体内涵,还指出了“道统论作为一种历代圣贤传道内容与过程的理论,从一开始就内在地具有哲学与哲学史之间的某种张力,这种张力的存在使得不同思想家在道统论问题上呈现出复杂性与差异性”(6)邓庆平:《朱子门人与朱子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276-277页。。该文敏锐地指出了关于道统论在历史和现实中出现纷争的原因。学界除了从理论上宏观讨论朱子道统论,还借助《朱子语类》中朱子对圣贤之道、儒家经典的诠释及对具体人物的评价,从而为“道统”的研究提供理论资源,如文章主题往往表现为探讨理学核心概念等与“道统建构”的关系,或朱子著述作品对儒家道统论的理论贡献。葛兆光在关于思想史的写法中曾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思想史究竟其意义在于确立历史上值得表彰的‘道统’,建立一个思想的‘系谱’,还是叙述一个思想的历史过程,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追问,思想史到底属于思想,还是属于历史?”(7)葛兆光:《思想史的写法: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页。这是一个反思思想史叙述对象的问题,到底是只有精英和经典,还是应囊括普遍的、一般的知识,包括思想凡俗平庸的时代。按照这个思路,道统论以往关注的是宏观的、理论的建构,而从微观角度来看,朱子传续圣贤之道的具体言语、传道方式也应该得到重视。
关于道统论的“传什么”“谁来传”的阐释,学者们往往以朱子的《大学章句序》《中庸章句序》为文献依据,并从中提炼出“继天立极”“执中复性”之道,却较少集中探讨朱子道统论所蕴含的“怎么传”的命题。《朱子语类》中记载朱子与廖德明、张显父交谈时,曾明确指出“须是专心致意,一切从源头理会过。且如读《尧》《舜典》‘历象日月星辰’……须一一理会令透。又如《礼书》冠、婚、丧、祭,王朝邦国许多制度,逐一讲究。”(8)黎靖德:《朱子语类》,第2741页。《朱子语类》中所提出的“源头活水论”实为“道统论”的传承核心,这些“一一理会”“逐一讲究”指出的是“怎么传”的关键问题。“怎么传”能令事理透彻明畅,“怎么传”能令圣贤之道深入人心。“怎么传”涉及“道统”的传承方式及传承效果等重要问题,很遗憾的是,在历来研究中多被忽略。
本文对《朱子语类》论说“道统”的考察注重“怎么传”的问题,从朱子与学生对话的语言形式入手,考察语言形式如何恰如其分形象生动地传递文化内涵,从而在师生共同协作讲学形式中完成对文化传统的传承。在这一考察思路中,本文着重探寻了比喻这一朱子传道解惑的重要语言模式。《朱子语类》中使用了许多修辞手段,涵盖语音、词汇、句法、修辞格等诸多修辞手法。从师生问答的具体例子来看,修辞效果最突出的是修辞格的使用。以较能体现《朱子语类》讲学特点的“学一”到“学七”共七卷内容为例,七卷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修辞手法是比喻,共出现了158例比喻辞格。这说明朱子喜好比喻,善用比喻,多种多样的喻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
朱子学的价值不仅在于文化传承,还在于传承语言艺术的魅力。《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五年》中记载仲尼语:“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指“文采”,意即说话要有文采,才能传播久远。但对文言文的文采曾经有一种偏见:只有书面语才有修辞,或美词丽句才是修辞;而将口头语视为“俚语”或“俗语”,归为不入流的行列。文言文最初是从先秦时代的口语发展而来的,口语与书面语在修辞方式上大多相同,修辞的奥秘并不是由书面语独享的。仔细揣摩《左传》“言之无文”的前后语境,不难发现“文采”首先讲究的是“其辞顺”,指的是外交礼仪场合中合乎礼义之言。“文质彬彬”,朴实与修饰配合适当,才是孔子追求的目标。朱子的文采既体现在智性的说理修辞,更体现在充满语言智慧的比喻修辞手法上,产生了形象生动的修辞效果。形象生动也是接地气的语言传播方式,使深奥的理学原理通俗易懂,为受众所接受,以达到最佳传播效果。
比喻修辞手法源远流长,从《周易·系辞》“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孔子的“能近取譬”到韩非子的“连类比物”、西汉《说苑·善说》中的“善譬”说以及东汉王符《潜夫论·释难篇》中的“譬喻”说,再从《诗经》到《楚辞》“比兴”手法的运用,从中可以看出比喻理论及其实践在中华思想文化中的重要影响。冯广艺在对比先秦与古希腊的比喻理论时指出:二者虽然都是建立在辩说艺术基础之上的,但先秦的比喻理论无论是喻体的选择,还是喻意的表达,均从当时的具体社会实际出发,体现出强烈的民族气息和人文性。(9)冯广艺:《汉语比喻研究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页。比喻,俗称打比方。朱子在《诗集传》“周南·螽斯注”中言简意赅地指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10)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第6页。李索对此作了更具体的说明:“就是用具体熟悉的事物和浅显的道理来打比方,以说明与之有某种相似之处的生疏事物和抽象道理的一种修辞方式。”(11)李索:《古代汉语修辞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比喻在介绍陌生、未知的事物,阐释抽象、深奥的道理时,能起到“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12)刘向:《说苑译注》,程翔译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的效果。作为修辞手法中的超级大格,比喻有着纷繁复杂的下位分类。与朱子差不多同一时期的陈骙写出了我国修辞学史上第一部修辞学专著《文则》。他在《文则》中将“比喻”分成十种类型,即直喻、隐喻、类喻、诘喻、对喻、博喻、简喻、详喻、引喻和虚喻。其中的分类标准或按结构形式划分,突出其形式标记,如“一曰直喻。或言‘犹’,或言‘若’,或言‘如’,或言‘似’,灼然可见。……二曰隐喻。其文虽晦,义则可寻。”(13)陈骙:《文则注译》,刘彦成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40-41页。由于研究的时代局限,十种分类标准不一,存在交叉重叠的现象。虽然分类标准的科学性存在问题,但其中一些类别已十分接近现代汉语修辞学对比喻的分类,十种分类法中的“直喻”“隐喻”相当于现代比喻修辞格中的“明喻”“暗喻”。对比喻下位类型进行考察,有利于分析比喻的结构模式与语义关联。
为了体现比喻修辞格在书中分布的广泛性,我们尽可能地按“求道入德”等主题涵盖不同章节,选取《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中典型的比喻修辞格语料,按类型顺序排列,并列图表对其结构模式、本喻体语义对应情况加以概括说明,以体现《朱子语类》比喻的结构语义特点。
基于口语体特点,《朱子语类》比喻的结构以平行为主,这样便于双方的沟通交际。我们选取《朱子语类》中典型的比喻修辞语料,结合朱子义理之学中的重要概念以及喻词主要类型模式等,用以说明《朱子语类》中使用比喻常见的结构类型:
(1)天有黄道,有赤道。天正如一圆匣相似,赤道是那匣子相合缝处,在天之中。(卷二,第12页)
(2)若论正理,则似树上忽生出花叶,此便是造化之迹。(卷三,第37页)
(3)伊川言气质之性,正犹佛书所谓水中盐味,色里胶清。(卷四,第67页)
(4)性如水,流于清渠则清,流入污渠则浊。(卷四,第73页)
(5)“理如一把线相似,有条理,如这竹篮子相似。”指其上行篾曰:“一条子恁地去。”又别指一条曰:“一条恁地去。”(卷六,第100页)
(6)因说克己……且从易见底克去,又却理会难见底。如剥百合,须去了一重,方始去那第二重。(卷四十一,第1043页)
(7)盖忠信,则无一事不诚实,犹木之有根,其生不已。(卷六十九,第1714页)
(8)太极如一木生上,分而为枝干,又分而生花生叶,生生不穷。到得成果子,里面又有生生不穷之理,生将出去,又是无限个太极,更无停息。(卷七十五,第1930页)
(9)向承见教,须一面讲究,一面涵养,如车两轮,废一不可。(卷一百一十三,第2738页)
(10)问性、诚。曰:“性是实,诚是虚;性是理底名,诚是好处底名。性,譬如这扇子相似;诚,譬则这扇子做得好。”(卷六,第102-103页)
(11)读书要须耐烦,努力翻了巢穴。譬如煎药,初煎时,须猛着火;待滚了,却退着,以慢火养之。读书亦须如此。(卷一百一十五,第2778页)
(12)及悼公归来,不知如何便被他做得恁地好。恰如久雨积阴,忽遇天晴,光景便别,赫然为之一新!(卷八十三,第2169页)
(13)曾子说话,盛水不漏。曾子太深,壁立万仞。(卷九十三,第2354页)
(14) 问道之体用。曰:“假如耳便是体,听便是用;目是体,见是用。”(卷一,第3页)
(15)致知、敬、克己,此三事,以一家譬之:敬是守门户之人,克己则是拒盗,致知却是去推察自家与外来底事。(卷九,第151页)
(16)且如狗子,会咬人底,便是禀得那健底性;不咬人底,是禀得那顺底性。(卷第十七,第375页)
(17)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卷十三,第224页)
(18)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卷九十三,第2361页)
(19)三者恰如行军,知言则其先锋,知虚识实者;心恰如主帅,气则卒徒也。(卷五十二,第1236页)
(20)读书,须是看着他那缝罅处,方寻得道理透彻。若不见得缝罅,无由入得。看见缝罅时,脉络自开。(卷十,第162页)
(21)先生一日说及受赃者,怒形于言,曰:“某见此等人,只与大字面配去!”(卷一百零七,第2673页)
(22)某尝谓其徒曰:“自家有个大宝珠,被他窃去了,却不照管,亦都不知,却去他墙根壁角,窃得个破瓶破罐用,此甚好笑!”(卷一百二十六,第3011页)
这些语料基本反映了《朱子语类》中使用比喻的结构类型。从表1可以看出,明喻和暗喻在结构形式上基本相似,构成成分即本体、喻体、喻词均同时出现。二者在喻词上有所区别,明喻喻词常用“如”“似”“犹”“譬” “譬如”“恰如”“恰似”“如……相似”等作为形式标记;暗喻喻词则常用“是”“则”“……也”“……者,……也”作为形式标记,关联起本体与喻体,比与被比关系分明,便于双方沟通交流。本体和喻体通过喻词加以绾合,使二者的相似性和相合性更加清晰,表达者所要表达的语义更加分明。
表1 《朱子语类》典型比喻结构模式
平行结构中的句型基本以主谓句为主,本体和喻体作为主语、谓语同时出现在一个句子中。如属于明喻类型的例(1)“天正如一圆匣相似”、例(5)“理如一把线相似,有条理”等,属于暗喻类型的例(14)“目是体,见是用”。也有本体和喻体分别出现在两个句子中的,如属于明喻类型的例(9)“须一面讲究,一面涵养,如车两轮,废一不可”;属于暗喻类型的例(17)“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明喻的略式结构如例(13)“曾子说话,盛水不漏。曾子太深,壁立万仞”,虽然没有出现喻词,但其用排比的平行结构,本体和喻体并列对应出现,本体语义与喻体喻意对应清晰分明,方便提问者和听者的理解。从表1还可看出,所选引例从结构模式而言属于比喻的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种下位类型,以明喻、暗喻为主,隐去本体和喻词的借喻较为少见,这与口语体比喻修辞格使用特点相关。例(20)中的 “缝罅”指症结、问题所在,“脉络”指一本书或一篇文章的结构。读书要找到问题所在,才能透彻地明白书中的道理。以例(21)来看,宋代法典《宋刑统》沿用唐律,相对于条文的解释、问答等,法律条文的正文如“五刑”等采用大字书写,故用“大字面”比喻“刑罚”。朱子称贪赃枉法者“只与大字面配去”,就是指他们应得到律法惩治。但是,隐去本体,喻词的表述手法需要交际者具有共知语境作为前提,否则容易造成交际障碍。而借喻本体的隐秘性容易产生交际双方的误解。口语体中交际者之间需要快速进行交流,缺乏细细斟酌、反复回味的时间与空间。
朱子在运用比喻进行说理时,除了利用平行结构使本喻体关系分明,还善于贴近情境,凸显喻意。从人到物,从生活起居到自然现象,都成为朱子说理的依据,使得说明道理阐释也变得具体可感。特别是用讲学现场的具体事物打比方,信手拈来,精妙恰当。朱子注重在具体情境中解释经典语义,如朱子与黄榦在探讨《论语》中“巧言令色,鲜矣仁”时就曾指出:“又须把前后说来相参,仔细玩味,看道理贯通与不贯通,便见得。”(14)黎靖德:《朱子语类》,第481页。注重在情境中的解释合理性。下面结合《朱子语类》中的部分典型比喻修辞格语料,以呈现本喻体的语义对应情况:
(23)有飞蚁争集于烛而死,指而示诸生曰:“此飞而亢者,便是属阴,便是‘成之者性’。庄子谓:‘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卷四,第60页)
(24)问:“‘知至而后意诚’,如何知既尽后,意便能实?”先生指灯台而言:“如以灯照物,照见处所见便实;照不见处便有私意,非真实。”(卷一十四,第276页)
(25)一动一静,循环无端。无静不成动,无动不成静。譬如鼻息,无时不嘘,无时不吸;嘘尽则生吸,吸尽则生嘘,理自如此。(卷九十四,第2372页)
(26)因说工夫不可间断,曰:“某若臂痛,常以手擦之,其痛遂止。若或时擦,或时不擦,无缘见效,即此便是做工夫之法。”(卷一百二十一,第2948页)
(27)因郑仲履之问而言曰:“致知乃本心之知。如一面镜子,本全体通明,只被昏翳了,而今逐旋磨去,使四边皆照见,其明无所不到。”(卷十五,第282页)
(28)曰:“仁,譬如一盆油一般,无些子夹杂,方唤做油。一点水落在里面,便不纯是油了。浑然天理便是仁,有一毫私欲便不是仁了。”(卷二十八,第719页)
(29)太极自是涵动静之理,却不可以动静分体用。盖静即太极之体也,动即太极之用也。譬如扇子,只是一个扇子,动摇便是用,放下便是体。(卷九十四,第2372页)
(30)凡看文字,专看细密处,而遗却缓急之间者,固不可;专看缓急之间,而遗却细密者,亦不可……譬如拭桌子,只拭中心,亦不可;但拭四弦,亦不可。(卷十一,第182页)
(31)意诚,如蒸饼,外面是白面,透里是白面。意不诚,如蒸饼外面虽白,里面却只是粗面一般。(卷十五,第304页)
(32)先生因吃茶罢,曰:“物之甘者,吃过必酸;苦者吃过却甘。茶本苦物,吃过却甘。”问:“此理如何?”曰:“也是一个道理。如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理而后和。盖礼本天下之至严,行之各得其分,则至和。”(卷一百三十八,第3294页)
(33)曰:“也只如此,只是要日日认过。读新底了,反转看旧底,教十分熟后,自别有意思。”又曰:“如鸡伏卵,只管日日伏,自会成。”(卷十九,第439页)
(34)问:“如何是礼之全体?”曰:“兼文质本末言之。”……曰:“有质则有文,有本则有末。徒文而无质,如何行得?譬如树木,必有本根,则自然有枝叶华实。若无本根,则虽有枝叶华实,随即萎落矣。”(卷二十五,第608页)
(35)胡五峰云:“人有不仁,心无不仁。”此说极好!人有私欲遮障了,不见这仁,然心中仁依旧只在。如日月本自光明,虽被云遮,光明依旧在里。(卷一百一,第2584页)
(36)“仁”字须兼义礼智看,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知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则生意之生也,夏则生意之长也,秋则生意之成也,冬则生意之藏也。(卷六,第109页)
(37)或问:“万物各具一理,万理同出一原。”曰:“一个一般道理,只是一个道理。恰如天上下雨:大窝窟便有大窝窟水,小窝窟便有小窝窟水,木上便有木上水,草上便有草上水。随处各别,只是一般水。”(卷十八,第399页)
(38)仲愚问:“‘默识心融’,如何?”曰:“说个‘融’字最好,如消融相似。融,如雪在阳中。若不融,一句在肚里,如何发得出来。”(卷二十四,第570页)
(39)且如攻城,四面牢壮,若攻得一面破时,这城子已是自家底了,不待更攻得那三面,方入得去。初学固是要看《大学》《论》《孟》。若读得《大学》一书透彻,其他书都不费力,触处便见。(卷十九,第440页)
(40)“不知其仁”。仁如白,不仁如黑。白,须是十分全白,方谓之白。才是一点墨点破,便不得白了。(卷二十八,第719页)
(41)曰:“便是不得。须是读熟了,文义都晓得了,涵泳读取百来遍,方见得那好处,那好处方出,方见得精怪……如人下种子,既下得种了,须是讨水去灌溉他,讨粪去培拥他,与他耘锄,方是下工夫养他处。”(卷八十,第2087页)
(42)读书正要精熟,而言不用精熟;学问正要思惟,而言不可思惟,只为此两句在胸中做病根。正如人食冷物留于脾胃之间,十数年为害。(卷一百二十一,第2918页)
(43)正如人贩私盐,担私货,恐人捉他,须用求得官员一两封书,并掩头行引,方敢过场、务,偷免税钱。今之学者正是如此,只是将圣人经书,拖带印证己之所说而已,何常真实得圣人之意?(卷一百三十七,第3258页)
(44)试自看一个物坚硬如顽石,成甚物事!此便是不仁。试自看温和柔软时如何,此所以“孝悌为仁之本”。(卷六,第115页)
从表2比喻本体与喻体语义对应中可以看出,喻体所属范畴涉及现场事物、身体感官、日常用具、生活起居、动物植物、日月星辰、自然现象,以及涉及各行各业用语,如战争用语、色彩用语、农事用语、医学用语、法律用语、日常用语等,内容广泛,包罗万象,涉及事物虽各不相同,但对于作为表达者和接受者的人来说,确是密切相关的,是人们生活中熟悉的、常见的事物。
表2 《朱子语类》典型比喻本体与喻体的语义对应
朱子的说理,虽涉及许多抽象概念,往往从日常事务、经书旨意等入手做工夫,将精粗表里融会贯通。朱子善于巧借情境,甚至营造情境,最令人称道的是,善于采用讲学时现场身边事物作为喻体,将其作为说理对象,如屋内“飞蚁”“灯台”“竹篮子”“扇子”等,或屋外,如行走街上时,上台阶则举“阶砖”为例;坐下休息时,则以坐具“竹椅”为例解释“性理”。朱子的比喻说理还表现出 “一物多用”“多物一理”的灵活性,即用同样的喻体说明不同的道理和用不同的喻体来说明同一道理的系统关联。“一物多用” 如例(29)用“扇子”来阐释“太极”的动静体用之理等;“多物一理” 如例(28)、例(40)分别用“油”的无夹杂任何东西与“白”的“十分全白”来解释“仁”的纯粹性;例(36)用夏、秋、冬同出于“春”的关系来说明“仁”兼义礼智的本体性;例(44)用“顽石”比喻“不仁”,用“柔软”的事物来比喻“仁”,形象的说明中又包含着正反对立的关系,褒贬分明。
又如表1的读书与煎药之喻,煎药是人们熟知的日常事务,初始猛火,开后文火慢煎是药理,将之喻读书须耐心,使本不相干的事情有了关联。读书成才是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不是短时间就能见效,朱子敏锐地指出二者之间的共通之处,做好这两件事都需要耐心。这些分析涉及抽象概念及理论的阐释,不仅需要表达者有敏锐的观察力,还需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力。本体与喻体之间表面上看来毫不相干,朱子却能敏锐指出其相似点而临时关联。这既是朱子一贯提倡的“格物致知”的认识论,探究事物原理而获得知识;又符合“理一分殊”的主张,道理之间“贯通浃洽”。
朱子与弟子坐而论道,回答或分析弟子所提问题时常采用比喻等修辞格来说明抽象的道理、复杂的问题,结合日常生活、读书修己等经验,使抽象、深刻的道理通俗易懂、自然贴切,让听者易于接受。特别是朱子以个人成长经历与历史人物、当下时风等穿插引导,更富有启发性,从而实现其达意传情的修辞目的。清代贺瑞麟在《重刻朱子语类序》中指出朱子循循善诱的启发式问答使讲学所涉及的内容变得“透彻明畅,意味无穷”。
吴礼权总结出口语体的三大基本修辞特征:“一是选词用语上的通俗性、丰富性;二是句式锻炼上的‘简’‘短’性;三是修辞文本建构上的灵活性、生动性。”(17)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33页。《朱子语类》中所记录的师生问答交流充分体现了以上三个特点。特别是比喻在文本中构成通俗浅显、灵活多样的语言形式,达到了交流沟通的最佳效果。日常生活事物的综合运用,通俗浅白的口语词、简短的句式构成比喻修辞格,上文比喻修辞格中涉及现场事物、身体感官、生活起居、自然现象等事物,均是人们生活中所熟悉的、经常接触的事物,一听就明白,容易理解。如关于什么是天理人欲,很多人不理解,甚至是将“遏人欲而存天理”作为反对朱子及理学的主要依据之一,但只要稍微体会一下“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18)黎靖德:《朱子语类》,第224页。这句话,就会发现天理与人欲的区别,在于是否违背规律,是否节制有度。朱子并不反对人的欲望,比如一般的日用饮食,反对的是过度的欲望,比如超出一般人需求的美食奢求。朱子通过饮食将天理与人欲的区别分析得通俗浅白,使提问者、听者能信服并接受朱子的观点。
《朱子语类》中比喻手法的使用不仅有利于说者在内容上的表达,将抽象的本体化为人们身边熟悉的事物,将未知转为已知,将深奥化为浅白,将平淡变为生动,通过比喻巧妙地指向道理的本质。同时,也有利于唤起提问者、听者的兴趣和想象,启发其进一步思考,达到举一反三的效果,通过循循善诱进行透彻说理并加以实践。朱子在回答弟子杨至关于“孔子登东山而小鲁”问题时,针对“比兴”手法作出了精彩的解释。“如诗之有比兴,比者,但比之以他物,而不说其事如何;兴,则引物以发其意,而终说破其事也。‘如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至‘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此兴也。‘观水有术,必观其涧’,至‘容光必照焉’,此比也……只那涧便是那本了。若非本,何处有那流?若说观其涧,又须观其本,则孟子何不曰‘必观其本’?他说‘观其涧’,便是就涧处便见其本。”(19)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445页。由此可见,比喻手法中所采用的喻体,往往是熟悉的事物,本身就蕴含着表达者所要说明的事物本质、属性或道理,但又不说破,需要顺着表达者的言语,沿着表达者的思路,引导接受者去比较、去想象、去思考,最终豁然开朗、茅塞顿开。
大量比喻手法中所使用的喻体类型范畴按照“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模式,与古人创造文字的手法如出一辙:从象形、指事到会意、形声,符合人类认识的一般规律,容易被人们所接受。 比喻手法能在“口语体”和“书卷体”中均发挥重要作用,与其自身暗含事物之间互相联系,本体与喻体存在相似之处的特点有关系。孔子曾说:“如有所誉,其有所试。”(20)班固:《汉书》,中华书局,2007年,第333页。朱子能敏锐地将毫不相干的事物对应起来,一方面是学习过程中进行了大量的验证,积累了大量的教育经验,形成了切中旨要的真知灼见,才能顺手拈来脱口而出,把道理说得贴切明白深入人心。另一方面,朱子秉承“理一分殊”的观点,对周边事物,上至天、下至地以及各类生活中所蕴含道理的熟知领悟和融会贯通,从而能将道理形象透彻地加以分析。
朱子对语体有深刻的认识,《尚书》“书有两体,有极分晓者,有极难晓者。《周诰》《多方》《多士》之类,是当时召之来而面命之,而教告之,自是当时一类说话。至于《旅獒》《毕命》《微子之命》《君陈》《君牙》《冏命》之属,则是当时修其词命。所以当时百姓都得者,有今时老师宿儒之所不晓。今人之所不晓者,未必不当时之人却识其词义也”(21)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980页。。同样采用比喻修辞手法,《四书章句集注》与《朱子语类》对儒家经典《论语》的阐释呈现出不同的语体风格。以《论语·雍也》中“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为例,《四书章句集注》言:“乐,喜好也。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2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今译》,李申译,中华书局,2006年,第173页。而《朱子语类》则是:“譬如吃馒头,只吃些皮,原不曾吃馅,谓之知馒头之味,可乎?今且以知者乐水言之,须要仔细看这水到隈深处时如何,到峻处时如何,到浅处时如何,到曲折处时如何。地有不同,而水随之以为态度,必至于达而后已,此可见知者处事处。‘仁者乐山’,以此推之。”(23)黎靖德:《朱子语类》,第822页。
从以上两书中对“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阐释可以看出:《四书章句集注》使用文言文进行解说,在辞格使用上,比喻兼用对偶修辞手法,句式整齐匀称,逻辑严密复杂,思维过程注重条理化,同时说理点到即止,注重间接修辞接受的效果,追求含蓄隽永的效果;而《朱子语类》则是采用接近当时口语的通用语,以吃馒头要尝到馒头之味作比,句式整散结合,逻辑单向线性推进,加上口语词、短句的使用,使语义简洁明快,易于听者理解,加速思维进程,注重直接修辞接受的效率,追求通俗易懂的效果,同时又注重鼓励学生自学,独立思考,留下“仁者乐山”的问题,期待学生自去着力、举一反三。
朱子既是一位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的学问家,也是一位有极高精神修养的思想家,更是一位能贴近人心、调动一切语言因素,特别是采用比喻辞格以适应讲学谈话语境而循循善诱的教育者。“仁”在儒家经典中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以《论语》为例,孔子不轻易许人以“仁”,但关于“仁”的说法达109次(24)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16页。,因此后世关于“仁”的解释就有许多说法。朱子论“仁”,将之分为“宇宙之仁”与“人心之仁”。以“人心之仁”为例,程颐认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我也,知其皆我,何所不尽!不能有诸己,则其与天地万物,岂特相去千万而已哉?”(25)程颢、程颐:《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第1179页。程颢则认为:“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26)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6页。朱子既分别继承了程颢、程颐“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同时又认为二程的说法,或说得太艰深,听的人或学习的人难以捉摸理解;或说得太宽泛,听的人或学习的人难以领会,难以精准把握。
朱子认为要认识“人心之仁”,“须是近里着身推究,未干天地万物事也。须知所谓‘心之德’者,即程先生谷种之说,所谓‘爱之理’者,则正谓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尔”。(27)黎靖德:《朱子语类》,第470页。“近里着身”即从自己心上认取,提出了仁者“心之德,爱之理”的说法,又说“仁只是个爱的道理”以及“爱之理便是心之德”,一改以往二程从理上说的做法,理是根,爱是苗。从爱上说,让关于“人心之仁”的说法,通过自然贴切的比喻变得接近人们日常的感受体验,变得清晰、通俗、恰当。又如“仁字最难形容,是个柔软,有知觉,相酬接之意,此须自去体认”(28)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459页。,紧接着又对“柔软”的反面“坚硬”加以解释:“试自看一个物,坚硬如顽石,成甚物事,此便是不仁。”(29)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15页。抽象而蕴含极其丰富的“仁”与“不仁”的解释说明,用两个能唤起熟悉的知觉触觉的事物,贴切形象地进行描述说明,又用两个通俗易懂的反义词加以概括说明,这实在是朱子的高明之处!朱子峰回路转,最后转回到由“爱”说仁,“人与万物均受此气,均得此理,所以皆当爱”(30)黎靖德:《朱子语类》,第852页。。到此,朱子完成了对“人心之仁”的重新建构。
朱子对抽象复杂概念的解释,既不同于二程偏于文言文规范典雅语言风格的解释,也不同于以往经学家注重训诂,从字词的原始义、引申义入手考察其演变过程,而是从义理入手,结合经验道理进行发挥与阐释。配以自然贴切的比喻说明,显得合情合理。从思想的广度深度上来说,朱子在传续道统时不仅呈现出清晰的条理与严密的逻辑,闪耀着理性主义的精神与光辉;同时作为一位教育家来说,他又肩负着“道统”的传承使命,思想的述说与阐释方式,关系着理学乃至中华文明能否精准地传承与发展的使命。他的思想形成过程与最终构成往往暗含着传承者、接受者的接受视野与期待视野,因此,他的现场论说也就讲究形象生动、自然贴切的阐释,用词通俗浅显,以达成透彻明畅的说理,意在使听者理解疏通,从而在通往圣人之道上能“得其门而入”。与二程的宽泛或深奥说理相比,朱子更注重启发弟子进一步深入思考,自去着力做工夫。
《朱子语类》中朱子在讲学问答时,采用比喻修辞格生动鲜明地阐释了理学概念、理论以及儒家经典,对弟子进行鞭辟入里式的启发教育,喜用善用比喻有着其内在与外部原因。朱子喜用善用比喻的内因,首先是由特定的表达内容所决定,选用比喻达到了特定内容与语言表达形式的内在统一,同时也体现了“天人一物,内外一理,流通贯彻,初无间隔”(31)朱熹:《朱子全书》(修订本),朱杰人等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74页。的理学核心理念。朱子构建“理一分殊”的理论,又提倡“格物致知”,努力追求心物内外之理互相交融,最终达成道理之间豁然贯通。《朱子语类》记录的是朱子师生问答内容,内容一般涉及的都是理学概念,如“天理”“阴阳”“理气”“心性”“性情”等,以及对“四书”“五经”等经典的解释,以及由此而延伸出来的种种问题,大多较为抽象或生僻难懂。同时师生往往是随问随答,在反复辩难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往往是学生理解的重点和难点。口语体的即时对话要求表达者在短时间内将道理清楚地阐发,提问者或听者需要及时回应表达者的解释分析。因此,要将不好说明的概念、道理说得形象生动、通俗易懂,比喻手法自然成为首选,说者因此能将道理说透,听者也因此能将道理悟透。
其次,朱子广博的学问、丰富的经验、睿智的观察力与丰富的语言表达能力,使得朱子有能力将各种例子随手拈来,将不同事物加以联系。结合日常生活、身体感官等经验,采用比喻修辞方式加以疏通道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接地气、聚民智”。比喻中本体和喻体虽属两种不相干的事物,就像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越人一样风马牛不相及,但一旦找到了相似点,就能“肝胆相照”。朱子喜欢用“七通八达”来形容道理的互相关联,“圣人七通八达,事事说到极致处”(32)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84页。。因此,许多事物经朱子一联系、一比较,仿佛点石成金,概念变得清晰,道理变得分明通透。
最后,儒家有悠久的师生传授教育传统,孔子打破了官学对教育的垄断,开启了私人讲学传道授业的传统,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文集《论语》就充分体现出了老师对学生循循善诱、有教无类的特点。朱子延续儒家传统,创办寒泉精舍、武夷精舍、考亭书院,为学生讲学常至深夜。同时,《朱子语类》又与以往记录儒学名家“传道授业解惑”过程的著作有着区别,它不仅客观记录了广大精微的对话内容,也呈现了朱子现身说法温情的一面,如“某病后,自知日月已不多,故欲力勉。诸公不可悠悠!天下只是一个道理,更无三般两样”(33)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678页。。娓娓道来自身实践中得来的感悟,朱子师生之间的传道授业更显情真意切。朱子构建了蕴含熟悉的日常生活、真切的生命感悟和形象的理学阐释等丰富的语言世界,巧思妙想又妥帖自然,从而让弟子们“得其门而入”,以夯实学问根基。
此外,朱子喜用善用比喻还有着外来因素的推动。经过唐、宋儒家知识分子的不断推动,儒学复兴运动取得了成效,从北宋开始出现了理学兴起局面。一方面朱子吸收融合佛学思想的积极因素,如“物我一理”“要妙处”等,特别是朱子著名的比喻“月印万川”说就源自“释氏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34)黎靖德:《朱子语类》,第399页。。另一方面在李桐的引导下,朱子深刻地认识到了儒、佛的不同之处,即“儒释言性异处,只是释言空,儒言实;释言无,儒言有……譬如一渊清水,清冷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它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佛氏之见正如此。今学者贵于格物、致知,便要见到底”(35)黎靖德:《朱子语类》,第3015页。。从比喻修辞手法的例子运用中可见佛学思想对朱子的影响,同时又可看到朱子对佛学思想的超越。求理的途径与目的自然关联着说理方式,《朱子语类》通透地说理、讲理也就成了必然。
考察《朱子语类》中的比喻修辞实践,可以看出比喻修辞手法具有很强的适应性,不仅适合书面体,也能在口语体中发挥智性说理的功能。朱子运用比喻修辞手法只是引导学生登堂入室的第一步,通过其倡导的格物致知,目的在于落实对理气心性论等思想的深刻体认,达到既涵养,又须致知;既致知,又须力行的境界。由朱子形象生动、透彻说理的方式,体会朱子在论说“道统”的文化传承中循循善诱的苦心,从中可以真切感受朱子师生坐而论道的风采。师生的配合使双方“宗经明理”的问答内容“历千载而如会一堂”,闪耀着中华文明和形象语言的智慧光辉。它不仅是朱子与弟子互动交流的一种方式,更是中华文明延续的一种方式,清晰展现着理学乃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中创新与转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