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玥 车辉
下午两点左右,午间配送高峰结束,连双朋从接单平台下了线。用几个包子和一瓶矿泉水简单填饱肚子后,他匆匆赶往北京市西城区的一处产业园区。最近,连双朋3岁半的儿子辰辰几乎每天都会去园区内的袋鼠宝贝之家·新阳光学园“上学”。
“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他们说要缝好你的伤……”还没走到教室,稚嫩的歌声已经传来。那天,袋鼠宝贝之家里有六七个孩子,他们都戴着口罩,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瘦弱不少。窗户边,几位身穿不同平台工服的外卖骑手正朝教室里张望着。
和连双朋一样,这些家长也是趁着工作空档来看望孩子。在骑手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身份:大病儿童的父母。
“如果这是一场梦该多好。”看着唱得投入的辰辰,连双朋感叹了好几次。然而,如果只是如果。现实中,因为能一边陪伴孩子治疗一边获得收入,做外卖骑手成了部分大病儿童家长的选择。久而久之,这些人成了一个流动的特殊群体,自助、互助再到得到外界的帮助,一切都是为了让孩子活下去。
美团燕郊东贸站点的特殊,大多数时候是从站长蔡利飞的手机里传递出来的。
11月初的一个下午,蔡利飞接到了站点女骑手刘恋的电话,“老大,能不能找人送点孩子急需的东西到医院?”
“我去就行,你在那边等着。”挂了电话,蔡利飞匆忙骑上电瓶车出了门。等送完东西回到站点,他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去年底,刘恋女儿离开时状态很好,没想到几天前她的病情突然反复了”。
孩子有突发情况要请假,医院有急事要找人帮忙……骑手打来的类似电话蔡利飞经常会接到。地处河北省廊坊市三河市燕郊镇的东贸站点距离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仅有3公里,后者是国内最大的骨髓移植机构之一。血液病患儿治疗周期可能长达几年,因为离得不远,一些从外地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家长就把到东贸站点当骑手作为了暂时工作。蔡利飞说,目前站点里有一半骑手是患儿父母。
来自广州的俞迎庆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小儿子杨杨在两岁零8个月时参加幼儿园入学常规体检,结果却查出身患白血病。“第一感觉是天塌了。”俞迎庆回忆道。
疾病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天塌了”常常是患儿家人讲述故事的开始。被告知辰辰患有神经母细胞瘤时,连双朋一家正兴奋地为大女儿上小学做着准备。“我们早早买好了书包和文具,本打算带着辰辰一起送姐姐入学。”连双朋说。然而,这种“曾经听都没听过”的肿瘤改变了一切,那年开学前夜,妻子陪着辰辰住进北京儿童医院,连双朋则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寻找着栖身的床位。
在广州做了4次化疗后,杨杨的身体指标始终没有好转。与此同时,寻找配对骨髓的进展也不顺利。“很遺憾,暂时未找到合适的配型……”通知每个月发送一次,直到现在,俞迎庆的电子邮箱里还躺着许多封内容相同的邮件。
“去河北燕郊吧,听说在那里很多孩子的病情都有所好转。”从病友微信群里看到的消息给了俞迎庆最后的希望。安顿好大儿子、处理了手中的生意后,他与妻子带着杨杨登上了北上求医的飞机。
孩子得了大病,父母除了精神上备受煎熬,高昂的治疗费用也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座大山。2022年夏天,广西人刘彬中在回老家筹款的路上接到了医院的催款电话。“请先给孩子换成普通药,等我回来一定把钱交上。”挂断电话,这个年过40岁的中年男人在火车上哭出了声。
2020年,刘彬中的女儿一一确诊再生障碍性贫血。在燕郊的医院,一一光是骨髓移植及其前后相关治疗的自费额度就达到60万元,更不用说漫长的康复期各类药物的花销。
女儿生病前,刘彬中和妻子长年在广东打工,家里说不上富裕,但日子还算过得不错。为了给一一治病,夫妻俩卖房卖车,申请相关大病救助基金,向亲戚朋友借钱……“凡是能想到的筹款渠道都试过了,可钱怎么都不够用。”刘彬中说。
到北京后,连双朋和妻子有一次跟在河北老家的大女儿视频时,发现家里多了不少塑料瓶。家中老人告诉他们,听说塑料可以回收卖钱,小姑娘看到被扔在路边的各种瓶子都会捡回家,说要攒钱给弟弟治病用。孩子小小年纪如此懂事,连双朋夫妇却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想办法获得收入,成了不少大病患儿父母在孩子病情稍微稳定后的迫切愿望。用刘彬中的话来说,“至少要把一家人在这边的生活费挣出来吧”。
蔡利飞至今还清楚记得站点里第一位患儿家长骑手。那是一位独自带着孩子到燕郊看病的母亲,“她径直走进站点,跟我说想要当骑手糊口”。那时候,蔡利飞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口中的“陆道培医院”到底是治疗什么病的。
过了不到3个月,患儿病情恶化去世了。那名女骑手给蔡利飞发了一张孩子在病床上的照片,说了声“谢谢”,辞职离开了燕郊。那一天,一副汉子模样的蔡利飞躲进办公室哭了很久。
自那以后,陆续有患儿家长到东贸站做骑手。对于其中从未有过相关经历的家长来说,适应这份新工作也是陪孩子求医路上的重要一环。
杨杨生病前,俞迎庆经营着一份服装生意,大小是个老板,“出门有车,夜深了还在外吃饭喝酒也是常有的事”。如今,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给杨杨的用品消毒、做饭,照顾他起居、吃药。今年初,杨杨接受了骨髓移植,现在还处在排异的关键期,凡是与他相关的事情,俞迎庆夫妇都格外小心。忙乎到11点,把孩子留给妻子,俞迎庆就要出门跑单了。
心理落差是必然的。俞迎庆过去总是被别人服务,现在则要时刻服务别人。刚开始意外洒餐或者因客观原因配送超时,顾客发脾气、投诉,他心里也会觉得沮丧,“可为了孩子,一切都可以改变”。
到一座陌生城市做外卖骑手,熟悉情况要花不少时间。刘彬中记得,有一次送餐地址在一片错综复杂的居民区,他在不同楼栋、楼层间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才完成配送。到那时,刘彬中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真是又急又累,可我来不及休息,还得接着跑。”刘彬中说,他从来都不敢算要跑多少单才能给女儿买一瓶药,但他知道,自己跑的每一单都算数。
相比于工作的辛苦,这些特殊的骑手更害怕的是在跑单途中接到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关键指标异常,突发排异反应,甚至下达病危通知,绝大多数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的都不会是好消息。
2021年的一天,东贸站点的电脑系统显示一名骑手上线接单,没一会儿,蔡利飞接到了他的电话,“孩子情况不太好,我想请两天假”。蔡利飞照例痛快地答应了。大约3个小时后,他收到了骑手发来的微信:“站长,抱歉以后不在这里做了,孩子走了。”
因为当了这个特殊站点的站长,过去6年间,蔡利飞不记得迎来送往了多少患儿家长。出于一种最樸实的“这些父母真的不容易”的想法,蔡利飞从一开始就会尽己所能为他们提供便利和帮助。
有一天,通过平台系统,蔡利飞发现站点一名骑手已经1个多小时没有移动过,打电话也占线。经验告诉他,一定是孩子有状况,骑手在与医院沟通。于是蔡利飞立即与下单顾客取得联系,向对方致歉并解释了原因,恳请其不要投诉或给骑手差评。类似的情况,在东贸站点时不时会发生,每一次蔡利飞都会主动帮忙调解。“大多数情况下,消费者都能理解。”他说,有时候一些顾客还会因此额外给骑手发个红包。
按照公司规定,配送站点运行情况要接受考核,骑手出勤率、配送的准点率等都是考核指标。蔡利飞想得很开,“只要整体分数在及格线以上,咱就能帮一点是一点”。
和患儿家长相处时间长了,医院哪位医生擅长看什么病症,孩子不同治疗阶段有哪些注意事项,蔡利飞都能给初来燕郊的骑手说个明明白白。偶尔有家长因为孩子病情突变而六神无主,蔡利飞还会主动去医院帮忙,一待就是一整晚。
在燕郊和北京,当骑手的患儿家长都建了微信群。27岁的戴林木刚与妻子带着孩子到北京儿童医院求医时,脑袋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全靠群里的骑手一步步地说明和指导,两人才逐渐熟悉了就医流程和周边环境。“最重要的是,每一个提供帮助的骑手都是从我们当时的处境熬过来的,这种精神上的鼓励在很大程度上让我们稳住了阵脚”。
刘恋是一位单亲妈妈,和大多数家长不同,此前女儿完成骨髓移植状态稳定后,她把孩子送回广西老家,自己又返回燕郊继续在东贸站做骑手。这样的经历让她成了很多新骑手的“师父”——无论是跑单还是求医,刘恋都能给出许多有用的技巧和经验。
骑手微信群也不是时刻都很热闹。俞迎庆说,每当有孩子去世的消息传来,大家就会沉默好一阵子。“不过不管时间长短,总会有人开启新的话题,毕竟活着的孩子还需要大人们继续努力。”
遇到熟悉的骑手的孩子离开,俞迎庆跑单结束后会先找个高处坐一会儿,吹吹风。他知道,不管多晚,妻子和杨杨都在等着他。只有收拾好心情,俞迎庆才能在进家门时笑着抱起把自己称为“超人爸爸”的儿子。
“只要跑起单来,那些烦心事就追不上我的电瓶车。”戴林木觉得,孩子生病,让自己一夜间真正长大了。因为年轻又肯吃苦,当骑手后,他的跑单量常常能排进站点前五位。他说,除了工作时间灵活、收入相对较高,选择做骑手,还因为到北京前他就在病友群听说,干满三个月后,能申请救助金。
戴林木说的“救助金”,是2019年由美团联合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发起的“袋鼠宝贝公益计划——骑手子女大病救助项目”中的一项帮扶措施。这是国内首个面向全行业外卖骑手子女的公益大病帮扶计划,范围覆盖美团、饿了么、闪送、达达等11个配送平台的外卖骑手。
“袋鼠宝贝公益计划”启动后,东贸站点的墙壁上也贴上了相关宣传海报。蔡利飞说,刚开始一些到燕郊不久的患儿父母还将信将疑地上门打听情况真假,得到蔡利飞的肯定答复且有满足条件的骑手成功申请到救助金后,就有越来越多的家长前来应聘。
也就在这时候,东贸站点的特殊情况引起了美团公司、当地工会的注意。在与蔡利飞等站点工作人员沟通后,公益计划项目组为这些特殊骑手上线了“申诉审核绿色通道”和“宝贝陪伴日”两项帮扶政策。如果骑手因为子女突发状况等原因配送超时、被投诉或收到差评,可通过绿色通道快速审核撤销相关记录;在原有休息时间之外,骑手还可以根据情况每月额外申请一天假期陪伴孩子。
对蔡利飞来说,这样的举措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他所承担的压力。“相当于过去的个人行为现在有了公司撑腰。”他开玩笑说。
公益计划实施两年后,考虑到患儿家庭的需要,美团与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又在燕郊共建了一所“袋鼠宝贝之家·新阳光学园”,为处于康复期的孩子提供活动空间和教育支持。不久,36岁的大树通过5轮面试,成了学园中的老师。
直到现在,大树还记得杨杨初到袋鼠宝贝之家的样子。那会儿他正在经历腿部排异,是被妈妈抱着来的。上课期间,除了妈妈和趁假期来燕郊探望他的哥哥,杨杨不跟任何人说话。
俞迎庆的手机里,留着不少杨杨生病前的视频,那会儿他是个阳光开朗的小男孩。然而,病痛的折磨加上长期处于与社会隔离的状态,慢慢地他变得不笑了,话也越来越少。类似的情况,在许多患儿身上都程度不一地存在着。
面对拒绝交流的杨杨,大树做得最多的就是陪伴,即使杨杨有时暴躁地哭闹,她也能一直细声安抚并轻轻拥抱他。上了几次课后,大树发现杨杨对学园的玩具很感兴趣,于是她以此为契机引导杨杨与其他小朋友接触,进而让他慢慢融入集体之中。
温柔,是孩子们说起大树时最常提及的词。因为喜欢她,一位叫俊俊的男孩硬是在燕郊多住了一年,直到今年他必须回家上小学时才离开。临走前,俊俊画了一幅老师在灯光下批改作业的画送给大树。“那是在他心中我的样子。”大树说。
事实上,在进入新阳光学园之前,大树并没有当过老师。然而。同样作为一名白血病患儿家长,感同身受是她最好的教学技巧。在陪伴孩子治疗的五六年间,她发现自己一度变得只愿意跟病友交流。“大人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孩子的状态。”在大树看来,相比于学到知识,学园对患儿更大的作用是让他们重新与社会连接,为未来回到正常生活轨道打下基础。
距离辰辰初到北京已經过去一年半了,如今他还在接受化疗。连双朋说,对患儿家长而言,日子早没有季节、月份的概念,而是由“治疗”“复查”“见医生”等关键词串联起来。“最盼望的是过年,那意味着孩子又成功度过了一年。”
2023年除夕夜,刚完成骨髓移植不久的杨杨还在住院。等照顾孩子睡下,俞迎庆和妻子蹲在病房外的小阳台上吃起了简单的“团圆饭”。吃着吃着,向来坚强的妻子哭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能一起回家过年吗?”面对这样的问题,俞迎庆只能将爱人搂在怀中,轻声重复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这是大病儿童家长间相互鼓励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是这一群体和外界帮助力量共同追寻的目标。今年“六一”期间,以北京儿童医院大病患儿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北京西城区袋鼠宝贝之家·新阳光学园“开学”。在启动仪式上,中华全国总工会女职工部、中国财贸轻纺烟草工会的代表向孩子们赠送了礼物。在燕郊,东贸站点和新阳光学园也是当地工会重点关怀的目标。
今年“717骑士节”期间,燕郊袋鼠宝贝之家·新阳光学园的孩子们在相关活动中合唱了歌曲《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据袋鼠宝贝之家的老师说,刚开始孩子们大多害羞张不开嘴,每次排练都可能有人因为身体不舒服或复查无法到场。即便如此,所有参演孩子和家长一起克服困难,最终登上舞台。“无论演出水平如何,孩子们都勇敢地前进了一大步。”老师表示。
最近,每次去袋鼠宝贝之家,杨杨都会跟同学和老师“炫耀”自己已经有50多个“乐学币”。那是学园为鼓励孩子们去上课、参与各类活动而设置的奖励制度,攒够一定数量的“乐学币”就可以兑换学园准备的小礼物。如今的杨杨,已经基本恢复了过去的活泼开朗,去学园成了他每天最盼望的事情。
同样对“乐学币”很在意的还有13岁的一一。在新阳光学园,她学会了弹吉他,结交了新朋友。今年9月,一一迎来了患病后的又一次突破:重新走进校园,在燕郊一所学校开始借读。
一一状态稳定,刘彬中和妻子却仍不敢松懈紧绷的神经。他们很清楚,在完全的治愈到来前,变数随时可能发生。
刘恋和女儿就正在经历变数。重新做骑手后,她本想着攒一笔钱,明年在燕郊开一家小餐馆,把女儿和母亲都接来定居。如今,计划要推迟了。这是位被生活历练得无比坚强的母亲,面对蔡利飞和站点同事的安慰,她说:“我会加油的,一切都会好的。”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快下课了,听辰辰和同学们完整地唱了一遍《孤勇者》,连双朋转身离开学园。很快,他又该登录平台,再次为生命和希望开始跑单。
(摘自11月15日《工人日报》。作者均为该报记者)
■ 本栏编辑 赵婷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