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峰和北侧的卡拉库里湖,我看到了完整的雪峰倒影。
侯杨方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2011年暑假,我第一次去新疆,到乌鲁木齐参加中国地理年会,当时提交的会场报告是利用GIS技术复原民国时期上海附近一个村庄的地籍图,这是我当时非常感兴趣的一个专题。
我与几位与会代表一起商议,会后去喀什地区的塔什库尔干县,主要是为了游览帕米尔高原。小学四年级时的《常识》课本上有一句话,大约是“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当最东边的乌苏里江上已经旭日东升,最西边的帕米尔高原仍然群星灿烂”。这句话使我第一次知道了“帕米尔”。我后来了解到,玄奘是第一个记录“帕米尔”名称的人,当然他写成“波谜罗”。正是因为这句话,才有了我2011年的帕米尔之行。
那是7月30日,我们一行四人抵达喀什,当时的老城有很多原住民,烟火气十足。我们走街串巷,还进入居民家中,正是晚饭时,吃了炸油饼。第二天,租了一辆出租车,沿着314国道直奔帕米尔高原,当天能见度相当好,在海拔1000多米的盖孜河谷看到了公格尔山,两者的相对垂直落差超过6000米。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欣赏风景,当时盖孜河上游还没有建水库,水流浩荡湍急,司机总是担心泥石流或河水冲毁路基,他曾经堵在路上长达7天,心有余悸。
在此处放飞遥想千年,我的所感所见,就是当年远征军将士们的所感所见。所谓感同身受,在书斋中,对着寥寥数百文字,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感受?信息量差距又何止亿倍?
侯杨方教授在中国与阿富汗边界的瓦罕基尔山口,此处是塔里木河与阿姆河的共同源头、分水岭。
一路都在施工建水库电站,河谷中有起码十几台车的残骸,甚至还有几个人正在河谷中寻找刚坠落的司机。当时的314国道可谓险象环生,路基大多是在山体悬崖上开凿,上惧落石,下怕洪水,路面还是砂石,坑洼积水。当时所谓网红“白沙湖”还没有形成,因为水库大坝还没有建成蓄水,还是一大片工地,但一上高原,早已形成万年的白沙山扑面而来。我们终于登上了帕米尔高原。
与想象中的高原不一样,帕米尔雪山河谷纵横,地形复杂多变,一天之内就会有3000米以上的海拔高差起伏,景观气候多姿多彩,虽然正值盛夏,但在我们经过海拔4000米的苏巴什山口时,突然大雪纷飞。
314国道最壮美的景观是号称“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和北侧的卡拉库里湖,因为不断停车逗留,我们抵达湖边时已经晚上10点多。正值日落,湖水如镜,雪山完美倒映其中,整个画面是宝蓝色的。司机告诉我,能看到这样完整的雪峰倒影的机会20次路过不会有1次,但没想到,第二天当我们几乎同一时间路过时,又一次看到了完美的倒影,只不过这次是粉色。帕米尔的美是超越经验与想象的绝世美景,不过两天时间,我拍了1500多张照片。
中国古代称帕米尔为“葱岭”,它是汉代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经过的枢纽。古人形容汉唐的幅员辽阔经常说“西逾葱岭”,帕米尔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的地标,这也是我特意来游览的原因。那么古人如何西逾葱岭?帕米尔的地形河谷雪山纵横交错,走哪几条河谷,翻越哪几座山口?回来后我一直翻阅资料想找到答案,但并没有,最详细的研究不过是地名的罗列,不仅没有地标的经纬度、轨迹,甚至连地图都没有。
作为一名户外爱好者,我知道根据这些研究成果,没有一个人能重走古代的葱岭丝路,不禁萌生了“不如我来精准复原丝路”的念头,标准就是大众能够根据我的成果精准重走,而且我还可以重来帕米尔,再次欣赏壮丽的美景。
要精确复原丝路,首先就得大量查阅古人的行走记录,但非常遗憾,除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其他的记录都非常模糊,甚至充斥着神怪奇幻,参考意义不大。幸好,19世纪西方人为了填补“地图上的最后空白”和英俄中亚“大博弈”,有多支探险队考察过帕米尔,他们利用现代地理学和测绘技术,留下了大量的考察报告和实测地图。
不过,由于中亚、新疆地区历史上的民族众多,地名来源于多种语言,或波斯,或突厥,或蒙古,因此同名异地、异名同地的现象比比皆是。境内外起码有几百个“兰干”“腊布特”“拱拜孜”,因为它们都位于道路要冲,意思就是“驿站”“通道”。传统西方学术的“审音勘同”,即根据音近音同猜测确定地名的方法几乎无能为力,必须回归到地理逻辑,即给出地标的经纬度,给出道路的轨迹,其他都只能流于猜测。经纬度与轨迹就要求必须重回地理现场,而不是在室内琢磨种种资料,推理猜测,你自己都没重走过,只是罗列一堆地名,最多画一张示意地图,谁敢依据你的研究成果重走你的路线?
从2012年起,我阅读了大量的西方考察报告和地图,并试图将重要的地标和道路标在“谷歌地球”(Google Earth,简称GE)上。好在帕米爾的道路有很强的刚性约束,古人商队不可能如登山探险队一样行走,他们一定遵循基本的常识,走最好走的河谷,翻最好翻的山口;帕米尔的地形在有文字记录的历史中也不可能有较大的变化,即使有,如地震崩塌,也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这是进行复原的基本前提。在做好充分的前期“纸面作业”后,2013年4月,我策划的第一次帕米尔高原考察启动,由此开启了我一直在进行的已经超过10年的丝路考察。
第一次考察的第一天就状况不断,开局不利。2013年4月10日,我与几名队员前期到达喀什,临时决定考察一条清代叶尔羌(莎车)通往蒲犁(塔什库尔干县城)的驿路。
在一张权威出版社的县级地图上,清楚明白画出一条通往阿尔帕勒克村的道路,那里曾设有同名的驿站。但当我们到达了地图上那条道路的位置,寻找、询问了两个多小时后,踪迹全无,也无人知晓,这是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路。
不甘心第一天的考察就此放弃,我决定由北部的一条矿山路绕道。山高路险,关键连一块路标都没发现,沿途人烟稀少,只能凭着直觉判断方位,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阿尔帕勒克村。此时我们想顺着清代驿路回到公路,但河床上铺满鹅卵石,越野车颠簸前行,人只好下车步行,比车行还快。找到驿站遗址后天已经黑了,无法从原路返回,只能前行,一直走到午夜,投宿于柯尔克孜牧民家。我一夜无眠,听着闹钟八次克语报时。第二天一早起来,来不及吃早饭就去考察了克孜尔山口,一直到下午坐着已经撞掉刹车片的越野车出了“葱岭东冈”,手机才有了信号。
第一天的考察可以说状况不断,险象环生,这让我对权威的民用地图不敢完全相信,形成了考察的基本原则:只能参考军用地图,摒弃一切民用地图。民用地图没有地形,不可能绘制出驴马道路,更不可能标注水源、山口等关键信息,要想精准复原,军用地图是必不可少的参考资料。
因此我搜集了数万张苏联和美国的军用地图,它们是冷战的产物,详细绘制了中亚以及我国西部的地形、地貌以及所有能通行的道路,甚至包括只能单人行走的道路,以及配套的居民点、水源,各个重要山口的海拔等。
当然,军用地图以及19世纪以来的西方探险家报告(实质是间谍报告,而间谍报告是最可信的文字信息)也只能作为线索,而不是证据。精准复原的证据只能是实地考察获得的地标经纬度、道路轨迹以及它们的照片、视频。这是与传统人文社科研究最根本的不同。只有这样才能提供给大众、学术界进行可重复性的检验和证伪。
经过第一天的波折,接下来的考察一帆风顺。4月15日,我们登上了喀什卡苏山口,这是唐代的青山岭,从安西四镇的疏勒翻越葱岭,到达“安西极边之戍”葱岭守捉(今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的唐朝国道所经的第一座山口。1906年6月,著名探险家斯坦因由此经过,在山路顶部留下了一张照片。一百多年过去,山川依旧,斯人已逝,我们在同一地点留下了同样景观的照片。
天宝六载(747年),唐朝安西副节度使高仙芝率领大军从安西(今库车)出发,就由这条道路远征小勃律。当时经过青山岭时也是春季,在此处放飞遥想千年,我的所感所见,就是当年远征军将士们的所感所见。所谓感同身受,在书斋中,对着寥寥数百文字,无从想象此景此情,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感受?信息量差距又何止亿倍?
比高仙芝早了100年,玄奘反向由西向东翻越葱岭东归。我们4月16日晚抵达了玄奘东下葱岭路过的奔穰舍罗,即今塔什库尔干县(简称塔县)的大同乡。我下车后立即问等候在此的乡干部,乡村公路没有修通前,他们怎么去县里开会。他们毫不犹豫向西指:翻越坎达尔山口,然后再向西北翻越乌古里亚特山口,约5天时间可抵达石头城(在塔县县城),当年朅盘陁国的都城,后来开元年间唐朝在此设置了葱岭守捉。
第二天一早,我们由大同乡西行去考察玄奘翻越大石崖(坎达尔山口)后东北行的道路,此地海拔约2500米。在河床路颠簸摇晃中,我一眼看见左侧有一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孤傲独立于春天的河床中,急忙停车。树太大了,我们一行8个人勉强合抱,后来测量了一下,树围周长12.5米,学名“阿富汗杨树”,是帕米尔特有的树种。
从上到下:1906年6月,著名探险家斯坦因在葱岭守捉山路顶部留下的照片。100多年过去,我们和斯坦因在同一地点留下了同样景观的照片。我们在坎达尔山口发现的硕大的阿富汗杨树。
我在慕士塔格峰的山腰,海拔超过4200米的地方发现一大片盛放花朵的葱。
2013年7月初我们到大帕米尔,眼前景象與1400年前玄奘的描写别无二致。
汉玉门关门内的坞障遗址
回去后查阅资料,新疆农业大学曾发现一棵树围周长8米,号称新疆最大的阿富汗杨树,估算年龄1800年,那么这棵年龄约3000年,毫无疑问它才是新疆最大的阿富汗杨树,不,新疆最大的树。这一观点提出来近10年,似乎没人能推翻。那么玄奘经过时,这棵树已经1600年,树围周长约7米,当时就是一棵巨大的树。河谷宽仅几十米,玄奘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它也不可能不注意到风华绝代的玄奘,它是见证玄奘取经的现今仍然存在的唯一生命。没有身临实地,怎么可能从纸面上知道这棵树的存在?
玄奘东归抵达朅盘陁国休整了二十多天,然后“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帕米尔高原是丝绸之路经过的海拔最高之地,而大石崖(坎达尔山口)是帕米尔丝绸之路经过的最高山口,海拔超过4900米,它是丝路的制高点,也是玄奘一生中的制高点,可谓丝绸之路最佳的代表。2014年8月,我步行垂直爬高约1200米,目睹了这一完美的山口,并留下了它的第一张完整的照片,非常遗憾,也是最后一张——大约不到一年,一条矿山路经过,炸开了一个豁口;又不到一年,这条矿山路就被废弃。
玄奘早于高仙芝100年经过帕米尔,他是最早记录“ 帕米尔”名称的人,只是写为“波谜罗”,这是当地塔吉克人的称呼,而当时的中国人称为“葱岭”——“其山高大,上生葱,故谓葱岭”。中国人知道葱岭以及上面生长着葱已经两千多年,但两千多年来,没有人展示过一张葱岭葱的照片,更不要提实物了。按照传统的思维,已经有这么多权威史料记录证明葱岭得名自葱,难道还要证明吗?要的,没有实证一切只能停留在假设、猜测层面,这是我复原丝路的基本原则和前提。一年夏天,我登上慕士塔格峰的山腰,在海拔超过4200米的地方发现一大片盛放花朵的葱,这就是葱岭上的葱,千年丝路西去东归的商旅目睹过、吃过的葱,第一次实证了葱岭名称来源的准确性、真实性。
玄奘和高仙芝不仅都到过石头城,而且还都经过了波谜罗川(播密川),这是帕米尔高原众多U型河谷中最宽阔、平直好走的一条,现名“大帕米尔”。它有一连串的淡水湖和多条河流,恰好又是东西向,因此成为丝路葱岭段的主干道。《大唐西域记》中最精彩壮丽的文字就是“波谜罗川”:“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
2013年7月,我们到大帕米尔,眼前景象与1400年前玄奘的描写别无二致。如果玄奘能看见我拍的照片,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指出:波谜罗川。为了验证湖中是否为淡水,我还走到湖边喝了几口湖水,确实味甚甘美。
充沛的淡水和草及开阔的谷地才能提供大型商旅甚至一万军队、几万马匹的补给和扎营,这是帕米尔丝路的基本条件。湍急的V型河谷如314国道经过的盖孜河谷,历史仅有几十年,沿着叶尔羌河的所谓“塔莎古道”,在古代都不可能是丝路的常规路线,因其一旦涨水,人就无处可逃。
帕米尔还有一条“盘龙古道”,以其数以百计的之字湾成为了网红打卡点,其实这条“古道”的历史仅有短短4年。不过这条道路就是当年玄奘“城东南行”经过的乌古里亚特山口,我多次由此步行穿越。这条道路是千年以来当地塔吉克人的日常最好走的道路,军用地图上也清楚明白地画着这条传统道路,而且“有且唯一”,因此它就是玄奘的道路,只是当地人虽然日常行走,但对此一无所知。自然景观只有被赋予了人文历史意义,才能更好地激发人类的流连眷念,否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就缺乏了想象的空间。人类毕竟是观念动物。
站在城墙放眼南望,就是截山子,玄奘由锁阳城一路向北穿越至此,我从北向南穿越至锁阳城,才真切感受到王昌龄的诗意:“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
玄奘从哪一个山口回到现在的中国境内?毫无疑问是排依克山口,这是“自此川中东南”最顺畅也最好走的路,直至20世纪,还是当地牧民的转场通道。为了确定玄奘东归山口,我考察了帕米尔军事禁区的十几座边界山口,一一登上山口顶部,体验当年丝路商旅的感受。
丝绸之路最早的记录来源于《汉书·西域传》,“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廷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
这短短的75个字说明了丝路最重要的3个地标:玉门关、阳关、葱岭。这也是我复原丝路首先选择帕米尔的原因之一。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是超级大英雄,镇守西域31年的班超恳求皇帝让他退休的奏疏,两千年后仍令人动容,可见玉门关在国人心中的地位、分量之重。那么何处是玉门关?
很少有人知道,玉门关其实有汉、唐两座,汉玉门关在敦煌以西,唐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两者相距200多公里。只要是写实,唐诗中的“玉门关”指的是敦煌以东的那座,但这两座玉门关都不在玉门关景区中。所有中国人都知道“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凝聚着千年来国人的家国情怀,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地理地标,但它究竟在哪里?
现在玉门关景区中最显著的标志是“小方盘城”,长宽不到30米,是汉代边防的堡垒“障”,并非关城和关口。1907年探险家斯坦因在小方盘城北边发掘出了有“玉门都尉”的汉简,因此才附会成了玉门关。玉门都尉是汉代边防的军官,其辖区广大,汉简是流动的公文,根据汉简难以确定玉门关的位置,最多说明小方盘城在玉门都尉的辖区。
一定要找到玉门关,这是我的强烈心愿。玉门关是汉朝的国门,而汉朝在敦煌郡建有完備的长城防线,中国长城的最西端就在敦煌以西一百多公里处的马迷兔盆地。2019年4月23日,我从敦煌一路向西奔向长城的终点。马迷兔盆地是一个大的湿地,芦苇草木茂盛,盆地边缘高处有4个烽燧守卫。长城呈从东向西的一条直线到达盆地西北角突然90度转向南,还有十来米到达一条河边时戛然而止,这就是中国长城的最西端终点,即玉门关门。关门内直线距离仅有700米处,盆地中央有一个110米×90米的长方形城址,非常清晰,除了汉军仓库大方盘城,这是敦煌规模最大的汉代城址,它就是关门内的坞障遗址,在明长城的西端嘉峪关以西直线距离421公里。汉玉门关的形制与汉代河西的肩水金关完全一致,均由长城上的关门和长城内的坞障组成,这就是班超魂萦梦系“但愿生入”的玉门关。
有无遗址是复原的最重要证据,没有之一,因此想反驳此处不是玉门关,也必须找出更可能的遗址,否则只是纸上谈兵,没有意义,流于文字游戏尔。
那么唐诗中的玉门关呢?王昌龄、王之涣都实地经过玉门关,可惜没有留下具体的方位和里程。此前的玄奘冒险偷渡过玉门关,留下了无法忘怀的记忆,记录于徒弟写的《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从唐瓜州城(今锁阳城遗址)出发,“北行五十余里有瓠卢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使用“谷歌地球”,以锁阳城为圆心,画一个半径为30公里的圆,其北缘与疏勒河相切,显然疏勒河就是瓠卢河,玉门关一定在河边。
玄奘“与少胡夜发,三更许到河,遥见玉门关。去关上流十里许,两岸可阔丈余,傍有胡桐树丛,胡人乃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迄今,这是唯一亲眼目睹玉门关,且留下方位、里程的记录,其他一切与之相悖的记录都不可信,更何况这段记录还有实际的遗址证明。
唐玉门关遺址
翻越别迭里山口后通往热海的天山北道。图源:《这才是丝绸之路》 侯杨方
2019年4月24日,就是找到确定汉玉门关的第二天,我又前往敦煌以东的瓜州县寻找唐玉门关。玄奘偷渡后,又向西北伊吾(今哈密方向)“径八十余里,见第一烽”。这座烽燧保存完好至今,直到清代还用作驿站,林则徐流放新疆还在此住宿,历经千古至今。此处仍然控制着一大片水源,玄奘在此夜半偷水被抓,它就是瓜州去往哈密公路边上的白墩子。以白墩子为圆心,画一个40余公里的圆,和以锁阳城为圆心的圆相切于疏勒河谷,此处必定是唐玉门关。
当然这只是纯粹的纸面推理,逻辑再完美,如果找不到遗址也是一切为空。但一切就是那么完美,当天在瓜州县小宛农场的田野里,我们找到了有且只有一座的巨大城址,保存得特别完整。除了东南角被水冲毁外,另外三个转角都在,3米多高的城墙、马面、角台、城门也都在,整体面积近200米×200米,几乎是汉代玉门关的四倍大,它就是唐玉门关,多首唐诗中的玉门关。
站在城墙上放眼北望,我立即明白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真实含义。玉门关所在的疏勒河南岸河谷,“丰水草,宜畜牧”,一望无际的树林、农田,村庄民居散落其间,而向北越过几百米外的疏勒河,一直到哈密,就是八百里戈壁,王之涣到此才发出了春风不度的感叹。
站在城墙放眼南望,就是截山子,玄奘由锁阳城一路向北穿越至此,我从北向南穿越至锁阳城,才真切感受到王昌龄的诗意:“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截山子层层叠叠,穿越其间真有几千重的感觉,完全是写实。要出山时,西侧的山梁上矗立着一座无名烽燧,这就是诗人当年目睹过的啊。
虽然我们能认识唐诗中的每一个汉字,但,我们真的懂诗吗?难道不是在用自己的经验强加给诗人吗?就像一看到“丝绸之路”四个字,就会出现一幅反常识的“大漠黄沙驼队”的画面一样。没水、没草、没树、没绿洲,商队如何补给,如何喝水,如何抵御毒辣的阳光呢?文字表达的信息太过有限,给了我们放飞想象的空间,但想象力再强,也不能反常识。
虽然找不到阳关遗址,但阳关道是非常清楚的,绕着敦煌以西的库木塔格沙漠南缘,走沙丘间有水的沟谷和阿尔金山间谷地。玉门关道也同样如此,走疏勒河谷,经过马迷兔、榆树泉两块湿地,然后绕着库木塔格沙漠北缘走阿奇克谷地。无论是玉门关道还是阳关道,走的都是水草丰茂的绿洲,恰恰刻意避开大漠黄沙。这就是《汉书》中的“波河而行”。
古人遵循经验、遵循常识,当然不会刻意为了后人的异域想象而去走大漠黄沙。丝绸之路是常识之路。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为什么要走帕米尔?也是因为一条条河谷,既有水草补给,又不会水大到危及行人生命,因此古代丝路不走现在的314国道所经的盖孜河,而是宁愿翻越三座山口,就是为了循安全的河谷而行,因为古人没有能力炸出一条悬崖路,再铺设高架桥。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诗可谓无人不晓,但在重走丝路之前,我的理解也非常肤浅,我也喜欢沉醉于各种纸面资料的搜集与推理,其实质就是二手信息的再加工,或更直白点,就是运用概念、术语、理论的文字游戏。经过10年的重走考察复原,深深感觉纸面与实地极其巨大的差别,如果不到实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理解“ 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山嶂几千重”的诗意的。
诗犹如此,人何以堪?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信息爆炸的现代,信息越多,距离真实越远,因为谁都没有鉴别验证海量信息的能力。更何况利用二手信息的文字游戏,人类怎么可能玩得过人工智能?这不再是人类的能力,而是沦为人类的笑柄。实地行走,亲身体验,获得真正的第一手信息,才是人类抵御人工智能、保持人类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许还能继续保持100年。